顏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醒來的,隻知道她一睜眼,麵對的就是段向晨的臉,泛著怪異的酡紅色。她緩緩起身,坐在床沿上,環顧一圈,隻覺一陣恍惚。


    她明明記得,段向晨要跳樓,而她救他不成,反而自己摔了下去。


    她應該已經死了。


    但是為什麽,她一睜眼,就會出現在這裏?


    這是外婆家的老房子,在一個偏遠的小村子裏。這房子曆經幾十年風雨,原本乳白的牆麵現已泛黃,灰塗的天花板似乎隻要輕輕一震都能掉下一片粉塵來。


    床頭掛著外婆的遺像,慈祥而和藹,可惜音容難再。她伸手想取相框,卻怎麽也摳不下來,反而擦掉了一大塊的石灰,落在地上,在射進來的夏日陽光中跳起了七彩的舞蹈。


    她看了看木桌上泛黃的台曆,那還是外婆在世時買的。眼下,正是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外婆過世半年了。她和段向晨應該是趁著暑假回來祭拜的,可是他不小心掉進了河裏,又不會水,她把他撈上來之後就發起了高燒。


    他發燒了?顏晗大驚失色,去摸他的額頭,果然滾燙如火,雙唇豔紅,而且渾身都在冒汗。她想要送他去醫院,可是小村子偏僻落後,即便是最近的醫院,也要兩個小時的路程。她隻好慌慌張張跑到村裏的小診所去買了些退燒藥和消炎藥,灌他吃下。


    直到段向晨額頭的溫度降下去一些,顏晗才得空繼續思考。


    剛才,她在路上還碰到了幾個熟人,即便是診所中的醫生,也仍舊是記憶中的模樣,知道她是回來看望外婆的,熱絡地與她打著招呼,還請她去他們家裏吃晚飯。


    可是,她記得,她明明已經死了,從二十樓高的地方摔下去,她來不及反應就失去了意識,隻隱約聽到章赫勳歇斯底裏的吼聲。


    是了,還有章赫勳,他就在樓頂上,看著她。


    她記得他的笑聲,記得他的怒容,記得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他們之間的愛情雖不算轟轟烈烈,卻也刻骨銘心。摩天輪上的告白,竹林裏的初吻,他送她的第一條百褶裙,她給他織的第一條圍巾。他們在雪地裏抱著打滾,在溪水中嬉戲玩鬧,在很多很多地方都留下了獨特的印記。


    那絕不是夢,她深信,那不是夢。她和章赫勳之間,是實實在在地擁有過那麽多美好的回憶。


    難道,她現在在做夢嗎?


    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即使痛到要哭泣也沒吭一聲。她看著胳膊上被掐過的地方從白皙轉為暗紅,最後迅速變成了烏青色,她終究還是相信了,眼前的場景也不是夢。


    而且,現在在她麵前的,是段向晨,而不是章赫勳。


    那麽段向晨呢?


    在他跳下樓的那一刻,她終於相信,他確實是有心理疾病的,至於那份病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段向晨愛她,她心裏的那個人卻是章赫勳,盡管她心裏也有他,卻隻把他當親人。他本就有抑鬱症,加之從小就極度依賴她,從未想過她會興奮地告訴他,她要與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結婚。所以,他的病第一次發作,她也第一次知道原來他有抑鬱症,隻是一直瞞著她。他在她要和章赫勳去登記的前一天,割腕自殺。幸好發現及時,才救了回來。


    是她,拋棄了他,他才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因此,她對他,充滿了愧疚。在她糾結的每一日,她腦中都會浮現起他們小時候的一幕幕場景。最終,愧疚打敗了愛情,她選擇了段向晨,在他以性命做要挾的時候答應了和他結婚。


    卻不料,他們兩個,還是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跳樓,再次醒來,卻回到了七年前,他們仍舊青蔥的年紀,仍舊相依為命的時候。而章赫勳,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泡著小姑娘。


    顏晗腦中思緒混亂如打翻的顏料盒,一會兒紅一會兒黑一會兒藍,一會兒開心一會兒悲傷一會兒憂鬱。


    現在的她,不知道,她是因為老天憐憫重活一世,還是隻是做了一個太過真實太過錐心的夢。


    但是她願意相信,她是重生了,因為她不願意抹煞她與章赫勳曾有過的點點滴滴。如果隻是重來一世,那她還能夠與章赫勳重逢,相知相愛。如果重來一世,她或許還能治好段向晨的抑鬱症。他們最後,也不會發展到那步田地。


    他們這個房間在二樓,東麵有窗戶,外邊隱約傳來孩子放學跑步的聲音,歡聲笑語,無憂無慮。她走過去,扶著窗台,低頭望著那群孩子,心裏總算光明了一些。這老房子前麵是一條黃泥大路,再往前就是一條二十米寬的大河,大河的那一側是連綿的丘陵,在夏日傍晚的餘暉中泛著青黑色的綠意,蓊鬱生嵐。


    這個時候的村莊,幹淨整潔,純粹樸實,還不是幾年後工業發展,灰天臭水的模樣。


    而她,也還穿著破舊的棉質襯衫,希望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懵裏懵懂地滿心都是七彩未來的年紀。


    她扶著窗欞,思緒天馬行空起來。


    既然重活,她就不是原來那個懵懂茫然的顏晗了,她應該利用條件做一些事情,起碼可以改善她和段向晨的生活。


    盡管她有段向晨爸爸的資助,能夠過跟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可段向晨不行,他爸爸和媽媽在他三歲時就離婚了,爹不疼娘不愛,被當成皮球踢來踢去,一度隻能在大街上流浪。


    曾經的她,因為種種原因,和段向晨是見麵就能打起來的仇人。機緣巧合之下,他們兩個卻住到了一起,相依為命,直至死的那一刻都未分離。


    她和段向晨的故事,幾天幾夜都說不清楚,。她隻知道,她對不起他。因為段爸爸的緣故,她對他滿懷愧疚,所以她容忍他,愛護他。今後,她也得靠自己的本事讓他過得好一些,畢竟是她把他害成這樣的。


    段爸爸說他不是他的兒子,堅決不肯撫養,便是法院判決了也隻肯每個月付三百的撫養費。至於他媽媽,因為對段爸爸的恨,對她媽媽和段爸爸的誤解,眼裏根本就沒這個兒子,跟段爸爸一樣,每個月給他三百就算是應付了。


    三百加三百,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如何經得起揮霍,況且他們正處在高三這個關鍵時刻。上一世,段向晨就是因為高三的時候營養跟不上,身子一直很差,直至高考前夕,還生了一場大病,最終隻考了三本學校。否則以他的聰明和本領,絕對能夠上一個很好的大學,未來也不會那樣黑暗。


    她,絕不允許那樣的事情再一次發生。


    這個時代還是寬容且充滿潛力的,她應當可以利用她“預知”的信息,做一些不會引人注意的大事,就像遊戲玩家利用作弊器一樣。


    現在是2007年,她能做什麽呢?


    正在她攥著拳頭苦思冥想時,背後的人發出了陣陣嗚咽聲,急忙轉身:“向晨,你怎麽了?”


    “我……”此刻的段向晨,是滿心的悲傷,是他害死的晗晗,是他害死了顏晗!可是麵前這個人是誰?是晗晗嗎?


    她的眼睛晶亮如玉,鼻子白皙如瓷,嘴唇嫣紅若血,她雙眉蹙起的樣子和晗晗一模一樣,還有熟悉的關懷與擔憂,似乎還含著濃濃的愧疚之情。


    “晗晗?”段向晨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是她站在窗邊,背對著夏日的餘暉,猶如聖光籠罩。她的模樣聖潔而美麗,冷豔而遙遠。他終究還是抓不住她,留不住她的,段向晨方才忽然升騰起的希望瞬間消失殆盡,驀地頹喪起來,重重垂下了手。他一定是在死之後,因為懷戀少年時的日子,回到了過去。等他看上一眼,上天就會召他回去了。


    或許到了那裏,他就能見到晗晗了,就能跟她說一聲抱歉。是他不好,是他不該,他真的是個討厭的神經病!是他奪走了她的幸福,奪走了她的笑容,奪走了她的生命。他把她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最後,害死了她也害死了自己。


    若有機會重來,他一定離她遠遠的,絕不做令人生厭的“禍水災星”。


    顏晗不知他是怎麽了,許是因為身體難受,許是精神壓力太大,一醒來就捂著臉,仿佛在哭泣。因為前世的遭遇,現在的她,對他有一絲本能的抗拒,可是她又不能推開他,畢竟她也有錯。


    “向晨……”顏晗上前,抱住了他的頭,叫了他一聲之後,卻再也開不了口,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她感受到了他的悲傷,滿溢的悲傷,好像全世界都找不出一個字來安慰他,隻能沉默。


    段向晨埋在她懷中,清晰地聞到少女的馨香,縈繞在鼻端,熟悉又陌生,卻給他帶來一種安心的感覺,隱隱地又有一絲忐忑心慌。


    晗晗她,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嗎?會願意,和他在另一個世界,相親相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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