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叔回來的時候看到院子裏多了一個人,眼露疑惑,不等問,韶韻便規規矩矩起來問了好,這位赤腳大夫她也是見過的,當日跟著陳老漢一起來看傷,因是女孩子的緣故,又傷在脖頸上,這位大夫不怎麽好拉開衣領仔細看,隻晃了一眼就給了草藥,態度隨便,她還在心裏腹誹過他醫術不好,因為她和陳老漢用的藥草都是一樣的。


    “大夫好,我是韶韻,昨日傍晚還來您這兒看過傷。”韶韻說著揚了揚脖子,示意了一下。


    “哦,那個小丫頭啊!”王三叔這般說了一句,問,“怎麽,傷沒有好,還是藥不對了?”


    “不是,大夫的藥很好,我都沒事了……”發覺王三叔的目光落在自己擺動的手上,蜷起手指,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今天不小心,摔了一跤,磨破的,用了大夫一點兒藥。”


    看了看旁邊的石臼,韶韻臉頰上飄過一抹紅雲,不問自取,是為盜。她這麽做,有點兒不太禮貌,不知這位會不會生氣。


    這年代會讀書的人都是少數,會認字的便已經了不得了,有兩種職業最受人尊敬,一個是官,不管是文官武官,手中有權,不尊敬也不行。再一個就是大夫,這職業,是人沒有不生病的,平時不尊敬大夫,生病的時候難道不看病不求人嗎?與其那時候求人吃閉門羹什麽的,還不如平時多敬著點兒結個善緣,至少也是不要得罪。


    當大家都用“物以稀為貴”的態度和眼光去尊敬那數量稀少的知識分子,滋長對方傲氣也就是當然的了。


    官員身上的威嚴自然是普通老百姓不想挑戰的,而大夫身上的古怪脾氣,更是常有,未必是如同武俠小說中“救一人殺一人”那樣的凶殘,卻也不是什麽容易與人相處的。


    韶韻對王三叔的印象還停留在昨日那個嚴肅冰冷透著些不耐煩的板正麵容上,猛然見到太陽下這人微帶幾分溫和地問自己“傷好了沒有”,不說受寵若驚,也有一種“原來這人不是那麽不好相處”的感覺。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是這樣,若有一方態度稍微溫和一些,另一方若是沒有太大的問題,投桃報李,也就會態度更好。


    見小丫頭微帶赧然,王三叔順著她的目光瞟了一眼那已經沒有藥汁的石臼,也知道緣故了,大方笑道:“沒事,用就用了吧,都是山裏頭的草藥,不值錢。都搗成汁水了,若是不用,也是浪費了。”


    那等搗成汁水的曬幹之後再做成粉末狀,就是江湖上人手一瓶的傷藥了,不過那種傷藥經常還要加上一些別的藥,製作過程還需要提純什麽的,質量一般比這種粗製濫造的好一點兒,主藥卻是一樣的。


    知道王三叔說的是客氣話,韶韻笑了笑又道了一聲謝,小院中的氣氛一時很和諧,竟像是沒有韶誌那麽個人一樣。


    韶誌在旁聽得不耐煩了,打斷了他們的話問:“事情可都辦好了?”


    王三叔回來就是要說一聲的,聞言忙交代了幾句,客客氣氣地把事說了,“已經有人去林子裏看了,報信兒的人剛走,已經囑他回來的時候拉個棺材回來,明兒就能夠到了。”


    “行,就這麽著吧,我昨天住過的那家還有地方沒,我和丫頭過去睡一晚上,他們家的酒不錯。”韶誌嘖嘖嘴,似在回味昨日的酒香一樣,說著便要起身。


    王三叔看了看走到他身邊乖巧站立的小姑娘,再看看韶誌,這才反應過來兩人是一家的一樣,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恍然,也沒有留客的話,又說了明天可以過來換藥便送了兩人出門。


    這村子裏頭各家相距不遠,哪家的動靜也瞞不了人。林子那邊兒的事情,王三叔出去跑了一趟,大家都知道了,由村長領著人去林中看了看,派人留下看著,那幾具屍體因為不知道怎麽處置,仍然放在那裏不動,等待官府的人看了再說。


    韶韻殷勤地扶著韶誌還好的那個胳膊,出了王三叔家,沒走兩步就看到陳老漢的身影,他正跟那王老爺子坐在院子裏喝酒,兩個老頭,一張小桌,在樹蔭下邊吃著涼菜邊喝著小酒。


    陳老漢年紀大,眼神兒卻好,一眼瞧見了韶韻,招呼了一句:“小丫頭,可是找到你爹爹了?”


    “你認識?”韶誌跟著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陳老漢,低頭問自家女兒,隻看到一個黑黑的腦袋頂。


    “嗯,他是送我來這兒的車夫。”說到這裏,似是怕韶誌以為自己亂花錢,韶韻添了一句,“用的是牛車,沒花幾個錢。”


    韶誌皺了皺眉頭,沒吭氣,女兒擔心自己跟著過來,憑著這份心兒也不是個錯,就是被看到了那麽丟人的一幕,不管她留意到沒留意到,自己這個當父親的有點兒下不來麵子了。


    說話這會兒,陳老漢也看到了韶誌,注意一下他身上披的衣服,再一想小丫頭的話,這個就是她那個捕快爹爹了吧。


    相由心生,韶誌的皮相還算英俊,就是氣質猥瑣了一點兒,斜眉吊眼的,連累這人看著不像是個好人,其實,在這些老百姓眼裏,府衙的那些差役還真的沒幾個好的,光是那捕快身份,就足以讓這幫純樸的老百姓用有色眼鏡去看人了。


    陳老漢見小姑娘怯怯的,不答自己的話,還以為是孩子胡鬧讓大人生氣了,忙到籬笆前勸了兩句,“小孩子都不懂事,莫要跟孩子生氣,這孩子一路跟著也是不容易。”


    韶誌不耐煩跟人說孩子教養問題,他的孩子他想怎麽管怎麽管,哪裏用這老頭來多管閑事?!根本沒有多想陳老漢話中的意思,他哼了一聲就拉著韶韻走了。


    韶韻歉意地衝陳老漢笑了笑,把他的好心記下了,卻也沒有多言,自己的爹爹才失了麵子,自己哄他開心都來不及,哪裏會跟他對著幹,看他不是很喜歡陳老漢的樣子,那她就算心裏喜歡,麵上也要同仇敵愾地不喜歡。


    陳老漢哪裏知道其中緣故,看著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歎了一口氣,麵色擔憂,看樣子這孩子是免不了一頓打了。


    “你就別操心了,我看那小丫頭機靈著呐。咱們村裏六七歲的小丫頭片子知道個啥,跟著男孩子爬樹掏鳥蛋,混在泥地裏玩泥巴,叫都叫不出來,性子是活潑了卻也透著一股子野氣,這小丫頭麵上不顯,文文靜靜的,可看那一雙眼睛就不是個傻的,就是他爹真的打她,難道她還會老老實實挨打不成?”


    說著往嘴裏塞了一口菜,小黃瓜條咬著,清清爽爽的,王老爺子的牙齒雖發黃,卻少有壞損的,吃起東西來哢嚓哢嚓地香。


    “才六七歲,就敢一人從家裏跑出來,膽子可是真正。”王老爺子瞥了一眼回到座位的陳老漢說,“也就是遇到咱們這種好心的了,不然讓拐子給賣了,可不是一件送上門的買賣?”


    “這話說的是,她膽子是不小。”陳老漢讚同了一句,說,“不過可也不怎麽機靈,我路上問過她可怕被人拐走了,她隻道自家爹爹是捕快。這年頭拐子拐人哪裏還看你父母是誰?”


    “可不是,遠的不說,就說河陽府裏頭吧,那是大府吧,可拐子也多,去年一年丟了多少孩子,每年過節的時候人一多都讓家裏有小孩兒的操碎了心。要說這拐子也是不傻,專挑那等五六歲,七八歲的下手,小一些的還要養著,大一些的容易溜走,就是那等年歲的孩子,嚇唬一下就不敢動了,也記不得家裏的路,家人的名姓,被拉到外地去,隨便賣到那個地方,過上一兩年就不知道原先是誰了。”


    王老爺子說著歎了一口氣,他原先有個妹妹,就是一年過節到城裏玩兒的時候給拐子抱走了的,至今想起來仍令人歎息,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知人還在不在,過得好不好。


    “這些拐子真是該殺。”陳老漢附和了一句,也沒繼續就這個問題往下說,他也知道王老爺子的傷心事,他妹妹是在他帶著的時候丟的,這可能都是他一輩子的心結,誰也解不開,勸了兩杯酒,便把這話題引了開,“說他們做什麽,且說說今年的新鮮事,今年的事情可是不少呐,我們那塊兒的事,你們這邊兒也都聽說了吧!”


    官道附近消息靈通,走南闖北的人多,來往住宿的時候少不得要跟主人家說上一些閑話,消息也就多,合陽縣琉璃山莊的事情那麽大,陳老漢一時想不到什麽好的開解話題,便拿這個做了談資。


    這一說起來他倒是聰明了,聯係林子裏發生的事情,想到剛才所見那捕快披衣的模樣似是受了傷,他們出來的方向又是王三叔家,於是……


    猛地一拍大腿,“哎呀,那被劫走的該不會就是犯了琉璃山莊那事兒的吧?”


    王老爺子還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忽然聽了這麽一句,嗆了一口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


    陳老漢越想越是覺得是,再一想到路上自己還曾跟那人離得那麽近,說過話,又是後怕又是興奮,精神頭也上來了,拉住王老爺子的胳膊絮絮講著……


    同一時刻,韶韻也跟著自家爹爹來到了借宿過的房舍,見到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時,腦中拉起了警報,爹爹啊,這有夫之婦,可是萬萬招惹不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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