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形樸素的馬車在煙雨樓門前停下,還是下午時候,這麽一輛車子出現在這門庭冷落的地方,格外顯眼。


    “少爺,到了。”車內傳來一句輕聲,暗青色的簾子撩起,青衣小廝跳下車來,烏黑的發尾垂在肩頭位置,一條素帶係住烏發,滿目清冷不為陽光所動。


    “唔……”含糊不清的應聲,藍影飄然,青年瘦若麻杆的身形被衣服鬆鬆裹著,空蕩蕩地飄忽,若有風起,都怕他被風吹倒了,或是順著那一陣風就那麽飄飄而去,難以尋覓了。


    聽得樓前的動靜,幾個未曾在下午酣睡的姑娘探出頭來,好奇地看了幾眼,竊竊私語雖已被努力壓低了音量,卻還是嘈雜得讓人不悅。


    “這就是那個穆少爺啊,看著倒是年輕,可貌似身體不太……”很有技巧的停頓,沒有任何讓人不喜的字眼,但那句透露出來的意思卻是清晰明白的——“身體都這樣了,還來妓院,行不行啊!”


    “要不怎麽能夠便宜了天香呐!”這是隱含幾分醋意的。


    “聽說他出手很闊綽啊!看那樣子,怕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吧!”這是合理猜測的,雖然那“理”是她們的“理”。


    “少爺的身子不強,不是還有個小廝嗎,十幾歲的小廝,不會還不知人事吧?”這是隱含惡意調笑的。


    “那小廝好像武功很好的樣子,那少爺……”


    “要我說天香的運氣還真是好,都是這等好應付的客人,前兒個那個捕快不是還為她來鬧了一場,也是難得,如今這穆少爺,年輕大方,又不費她什麽力,真是再好沒有的客人了,媽媽也真是偏向她,這樣的好客人怎麽都分給了她?”


    “不過就是個病鬼……咳……”


    被扼住咽喉揪出來的姑娘仰著頭搖晃,頭上的流蘇亂作一團,金步搖叮叮作響,拚命擊打小廝手背的時候,腕上的鐲子觸碰有聲,張著的櫻口因為吐出舌頭的樣子而不見半分可愛,一張雪白小臉因呼吸不暢而迅速漲紅發青,神情可怖。


    周圍的私語聲因為這突發的變故不約而同變成了一聲短促的驚呼,繼而無聲。


    “哎呦,我的大爺,這是怎麽了,我這姑娘可怎麽得罪您了,您跟我說,我一定好好教訓她!”原先不知道在哪兒貓著的婦人突然冒出,媚笑著上前,年老色衰的容顏是脂粉也無法修飾的,離得近了,那一股脂粉香著實令人生厭。


    “何書。”青年已經走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聽到身後的動靜,側目,輕輕喚了一聲。


    何書收回狠戾的目光,一瞬間從凶狠的孤狼變成了溫馴的獵狗,那平靜的眼波仍是冷的,卻因少了殺氣而相較回暖。


    “你這兒的人該好好管管了,多嘴多舌的東西早該收拾了!”與婦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何書輕飄飄說了一句,“下次再讓我聽到……”


    婦人狠狠瞪了一眼那個伏地咳嗽眼中含淚的姑娘,盡會給她惹禍!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訓她們,絕不會再有下次,若是再有下次,我親自拔了這小蹄子的舌頭給您下酒!”


    青年早已不見了影子,何書也走到了二樓上,聽到這句話,似笑非笑地揚了一下嘴角,“用她的舌頭下酒,爺嫌髒。喂豬吧!”


    婦人嘴角抽了一下,還真是不客氣,再掃一眼那個撫著咽喉喘氣的,那模樣真是可惜了,還年輕呐,沒了舌頭,罷了,不就是沒了舌頭麽,又不是花了臉,總還是有用的。


    仿佛意識到了什麽,那姑娘顫顫發抖,抓著婦人的裙角低聲哀泣:“媽媽,饒了我吧,我錯了!”


    婦人彎腰捏著她的下巴看了看,她臉上的脂粉被淚水衝開,一道道鉛粉散去,露出膚色的微黃來,縱有幾分嬌俏,這般鼻涕橫流的時候也顯不出美態來,烏發鬆散,一支金釵墜在耳邊,要落不落的狼狽。


    “我往常都跟你們說什麽來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說,若是分不清楚什麽是該說的什麽是不該說的,閉上嘴也是好的。”鬆了手,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那沾了脂粉的手指,嘴角還有著笑紋的痕跡,眼中已是充斥著冷意,這世上可不是什麽話都能夠說的。


    “拉下去,拔了舌頭喂豬。”淡淡的吩咐聲不含任何情緒,婦人身邊的小丫鬟靜靜看著兩個婆子應聲上前,一根根掰開了那姑娘的手指,扯開了她。


    被拉起的姑娘先是一怔,繼而哭喊聲大了起來,拚命地掙紮,雙手胡亂揮舞,雙腳也跟著亂踢,一隻繡鞋斜飛,倒翻在側,頭上的釵環更是散落了兩根,一根玉的落地,當下斷成了兩截。


    婦人遺憾地看著地上斷了的玉簪,搖了搖頭,“還不堵了嘴,嚷嚷什麽,還不到她叫的時候呐!”


    “不要……饒了我……媽……嗚嗚……”目光哀切的姑娘哪裏擰得過婆子的胳膊,被堵了嘴硬拉到後頭去了,漸行漸遠的“嗚嗚”聲隨足音遠去,漸漸不聞,再度安靜下來的空間,那哀求哭叫之聲似乎還徘徊在耳,漸漸入了心底,令人情緒低落,莫名一歎。


    “今天的事是個教訓,指望你們都記著,不要再把我以前的話當做耳邊風,好好做事,自然是少不了你們的,以後遇到了良人有了錢,我也不會攔著你們贖身從良,但若是在樓裏得罪了客人,該打該罰,自個掂量著點兒,別以為那些人捧著你們,你們就真的有多高貴了,賤人就是賤人,可別忘了你們是多少錢進來的。一條人命多少錢,不用我告訴吧!”


    婦人環視一圈,那門裏頭的眼睛她隔著門看不到,但那門裏頭的耳朵必然能夠聽到她這番話,懂得她規勸的意思,若是教訓擺在眼前還不懂也不要緊,等那教訓到了身上,相信她們總會懂得的。


    人命,那算什麽,饑荒時候一碗飯一個饅頭就能夠買回來一條人命,平常買個小丫頭也不過幾兩銀子的事兒,貴一點兒的十幾兩幾十兩,真的很值錢嗎?


    入了賤藉的,主人家打殺了都不犯罪,既然不怕損傷人命,她還怕沒有手段治住這幫姑娘?


    樓下隨著婦人的那一番話一片安靜,二樓上,天香的房間裏,何書捏緊了拳頭,一臉的懊悔之色不加掩飾。


    “又被這老鴇利用了!”


    這種時候,何書方才顯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少年稚氣來。


    青年抿了嘴笑,雖是一臉的病容,笑起來卻格外溫和,有了些說不出來的可親之感,天香瞥見這一笑,臉上不覺也帶了笑容,懼怕敬畏之感頓消,給兩人倒了茶水,輕聲道:“小哥也無需懊惱,媽媽時常這般借題發揮說教於人的。”


    “你也被說過?”青年的目光順著茶杯看到了天香的手上,又順著那手滑過銀紅色的衣裳看到了她的臉上,微微露出好奇之色。


    天香的笑容微僵,何止是說過,初來的時候可是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呐,回憶起那時,身子不覺瑟縮了一下,幹笑道:“自然是有的,那時候不懂事,被媽媽說過好幾次,後來明白了才改了。”


    一句話多少辛酸,說與眼前人聽,卻也換不來多少憐惜,他們這些人怎麽能夠想得到她的苦呢?期盼著別人憐香惜玉還不如自己剜肉上藥來的快些。


    天香沒有就此多言,取了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帕子,蹲在榻前給青年擦起了手,從掌心到指尖,指縫處也仔細擦了。


    穆少爺是極愛幹淨的,雖不解他這麽愛幹淨的人怎麽願意住在這種地方,而不是住客棧或者租房住,但那卻不是她能夠過問的。有些人,近則生狎,她又是這樣的身份,怕是問得多了貼得近了,人家都會嫌髒吧!


    想到何書那句“喂豬”的話,眼中幾分黯然,這可不是能夠主動貼上去的人,莫要讓人生厭就好。


    “我看那口舌生非的可是不少,這老鴇光說怕是不頂用。”何書態度冷淡,一點兒軟和的餘地都沒有,甚至不覺得那被拉去拔了舌頭的姑娘可憐,要他說,這懲罰還太輕,遠遠不夠讓人出氣。


    “行了,與這些人生氣,怕氣不死自己嗎?我都不氣,你氣什麽。別見誰都跟鬥雞眼似的,非要鬥個你死我活不可。那些閑言碎語過耳就算,隻當聽不到不就成了,不敢放到台麵上說的話,有什麽可介意的,何況,也是事實,我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青年氣量大,語氣平和,竟是全不在意的樣子,但若說不在意,那眼眸中微微不甘的波瀾又是從何而起?


    “那也容不得她們來說!”何書梗著脖子,有些較真兒。


    這樣的話題也不是第一次提起了,見何書堅持己見,青年也沒往下說,那些言語自己雖可以不在意,但聽到了總還是不舒服,有人代為教訓那些犯口舌的,某種程度上也可以震懾一下那些聒噪的,不算是壞事,就是多少還要注意分寸。這些人也就罷了,可不能逮誰是誰,街上隨便抓個人都要懲治一番才罷休。


    想到來時官道上的那一幕,他好笑地搖了搖頭,何書這個性子啊,就是有點兒太直太衝,勸了也難改。若是一個人的性子能夠輕易改了,也不會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說法了,隻自己多看著點兒吧!


    “明兒且去琉璃山莊看看,想是經了昨兒那一遭,能夠安靜兩天。”放下那一段心思,青年轉移了話題,拿起茶盞來,清遠的香氣撲鼻,微微闔了眼簾,輕呷了一口,讚道,“今兒茶不錯。”


    天香聞言一笑:“這是我今天上午才去買的清心茶,顏色碧綠,香氣清淺,想著公子就會喜歡。”


    “清心茶……也算名副其實了。”青年又濕了濕唇,雖是笑著說好,但那感覺卻並不是十分喜歡。


    何書一臉的不以為然,什麽清心茶靜心茶,都是名字好聽,說起來還不都是那麽回事,那樹葉泡的苦汁子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喝的,家中老爺都不愛,就少爺喜歡。


    “公子喜歡就好。”天香察言觀色,料著這茶並不十分好,也不一味讚揚了,隻在嘴上討了個好,小心翼翼地添了茶水,水色淺碧,嫋嫋清香襲人,旋轉著的葉片舒展翩翩,靜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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