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五十八年,這一年,當今年七十有六。以時人俗諺來說,這一年是人生大坎。這一年的萬壽節也就尤為隆重,要以喜衝煞,再延壽命。


    今上喜昌平,從年號延平上就能夠看出其守成之心有餘,登基五十餘年年號不改,治下之世也如其年號一般平平,雖有盜匪禍患屢出不靖,但大局麵上並未有什麽大的亂子,唯一可以稱之為亂的便是其登基第二年兄長懷遠王謀逆一事。


    先帝原是世家子出身,因越皇昏聵,誤聽佞言無故誅殺世家。是時,先帝為梁姓嫡子,原應鮮衣怒馬,少年清貴,卻因為世家之故得了一個全家抄斬,全靠忠心的仆人以身替之,這才能夠逃出一命。


    原是家仇,卻因皇帝的橫征暴斂而引發東南小國侵城掠地,漸漸成了國恨。


    世家大族與皇帝之間保持著一種良好的共生關係,在那一位末代越皇之前,皇帝與世家聯姻,世家提供充足的人才幫助皇帝治理國家,朝廷之上那些傑出的人才多是出自世家大族,與皇帝唇齒相依,維持著平衡良好的發展局麵。


    而那一代越皇自斷臂膀,把世家大族都誅殺殆盡,那些傑出的子弟不是做了刀下冤魂,便是成了無名逃犯,不敢露頭。以至於麵對小國侵略,皇帝手下無良將,城池一失再失,大片大片的土地變作了別國的名號,插上了他國的旗幟。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第一個放棄家仇的挺身而出,願意為皇帝所趨勢,世家之中培養人才不遺餘力,一個國家的資源除了集中在皇帝手中的,剩下的都在世家大族的手中,甚至後者得到的還要更多,每一代皇位更迭損傷的都是皇族的根底,得到益處的總有某些世家大族的身影。


    這樣的家族全力培養的人才,可以想象是怎樣的英才。而那位臨危受命的英才果然不負眾望,屢戰屢勝,將已經傾倒的局麵拉為了平局,卻在得勝還朝蒙受嘉獎的時候得到了禦賜的毒酒。


    此事一出,天下心寒。


    戰場上的人不怕前方洶湧的敵人,不怕那銳利的刀槍,不怕與之死戰,卻怕身後人的反戈內攻。


    凡事可一不可再,一次信任得到背叛的結果,下一次信任便遙遙無期。


    同樣隱姓埋名投在軍中的先帝從這件事得到了教訓。國仇家恨。不殺越皇不足以泄憤。這一次再度聯合起來的人們有了明確的旗幟,他們需要新的皇帝,需要一個能夠帶領大家重歸盛世的皇帝。


    忍辱偷生的世家遺孤,揭竿而起的有識之士。潔身自好的朝臣世家… …各方的力量匯聚在一起,被一眾奸佞小人包圍的越皇無力抵抗民眾的憤怒,最終被斬去了頭顱,成為了旗杆上的標誌,標誌著一個新的皇朝的建立。


    能夠從這些人當中脫穎而出成為皇帝的大梁先帝自然也有其不凡之處,至少整合各方勢力方麵的能力必然是傑出的,但流傳於世的並不是他的軍功戰記,也不是他文治德政上的過人之處,反而是那段可以稱之為恥辱的偷生經曆以及其愛情故事。


    前者猶可被譜寫為傳奇。世家子弟忍辱偷生,怎樣麵臨困境,怎樣反敗為勝,怎樣成王成皇… …而後者,則難以評說功過。


    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後宮三千那是必備硬件,不到三千至少也要有個十幾二十的吧!專情的皇帝往往和無能或者瘋狂聯係在一起。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翻開史書找一找,真情不悔的皇帝有浪子回頭型的,最初三千佳麗,後來遇到真愛了,三千寵愛在一身,為了一女棄國家不顧,最終不是被篡位就是自己把自己搞死了,誰讓真愛短命來著?


    還有一種是瘋狂癡愛型的,不管是表妹堂妹還是親姐妹,愛上了那就是愛上了,誰說都不管用,反對的通通去死,擁護的才能夠存活,為博美人一笑,倒行逆施種種種種,最終也不過一個“死”字了局。


    最後一種則是比較平淡能夠相守的,不提其中多少困難,曆史上也就出過那麽一例,還因為隻有一個兒子,而兒子又無能的緣故,皇位很快後繼無人,改朝換代在所難免,其中引起的種種禍亂,都讓人有一種“皇帝還是不要太專情的好”的感覺。


    而大梁先帝,在各種小道傳記中,也被刻畫為一個專情的皇帝,不過不是對一人專情,而是對三人專情,比及後宮三千那個龐大的基數,隻摘取三人來愛的皇帝顯然已經是很專情的了。


    於是後世人一旦提起這位皇帝就免不得說一說他和身邊那三位女人不得不說的故事。


    這第一位就是後來被封為賢妃的盧氏。


    少年時期陪伴在身邊,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的盧氏是山野之女,小戶人家的門庭顯然入不得世家貴子的眼,而當時的情況,才從死境中逃脫,於平民百姓之生活並不甚了解,破綻不少,盧氏卻以溫柔善良的心隱藏了自己的發現,並且教他如何融入普通人的生活,那份溫柔撫慰了背負著家仇的少年,如那山野中淺淡的小黃花不經意間的嬌柔讓人心中牢記。


    如此一個女子不計較名分地跟隨,為其生了皇長子,被封為賢妃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第二位是淑妃柳氏。


    柳氏為世家女,其家於大梁有功,其父兄更是大梁的開國功臣,她的身份原是可以當皇後的,可皇帝不願意委屈了賢妃盧氏,一意而決,此生不立後,於是,柳氏就成了淑妃。


    賢良淑德,她竟是連“良”這個封號都沒得到,無形中比賢妃低了一等。


    第三位是德妃蘇氏。


    這位妃子原是宮女,伺候在淑妃身邊,淑妃懷孕的時候為了固寵把她塞給了先帝,先帝酒醉不知寵幸了一夜,侵晨知曉大怒,封其為德妃。當年遣散大批適齡宮女出宮嫁人,以責“爬床”之風,同時言曰:“朕為嫡子,常見嫡庶相爭。禍患不淺,可知庶出乃禍亂之源… …人情難絕,自朕而絕… …”其話有未竟之意,眾多揣測說是欲傳位於長子之故。


    有人猜測,先帝一生真正愛的其實隻有盧氏一人。因盧氏身份低微,不堪為後,所以為其不立後,借此尊其位。同一個原因,即便明知庶出易生禍端,為了長子仍然不肯立嫡。隻因為長子身份不能為嫡。


    後宮的淑妃德妃就像是為了保護賢妃而設的靶子。表麵上寵愛三分。然而終其一生,兩位妃子也僅是各有一子,而賢妃之憾莫過於早年身子虧損,無法再有身孕。以致僅有一子。


    先帝駕崩之後,被一力扶持的長子懷遠王到底拚不過眾多世家大族幫扶的淑妃之子,因子以母貴的緣故無緣於皇位,其不甘心,次年有了謀逆一事,可歎根基太淺,終究不得善果,被問罪伏誅,皇帝憐憫。其子孫被貶為庶民,流放雲嶺。


    先帝共有三子,如此便去了一子,剩下的兩個,一個當了皇帝。一個… …德妃之子身份低微,又因早產體弱多病,得了一個親王爵位沒多久便病卒了,名下僅有一婢妾所生之子,被封為壽輝王,像是僅僅寄予了長壽的希望一樣,無聞於朝堂。


    自此,皇帝再無兄弟爭位之憂,穩穩地坐住了皇位,一坐就是五十餘年。


    因為越末時候東南小國曾經有入主中原之舉,朝廷對東南一向防範甚嚴,饒是如此,當今皇帝登基之時,東南小國又起兵戈,欲行一蛇吞象之舉,雖未成功,卻也讓朝廷對東南用兵不止,十來年間互有攻伐,常年派兵駐守。


    萬壽節時,各處都要派人入京祝壽,往年東南都是副將幕僚來的,今年卻有些不同,皇帝下旨讓穆大將軍親來,這其中便有人道皇帝是要收回穆家軍權了。


    “何來此言?”


    聽到這番言論,莫良,不,沈墨,被魏家老太君承認之後,莫良便被要求改回本姓,原應叫做沈莫良,但老太君道:“莫良,不良,聽著就不是個好人的名兒,沈家這一輩都是單字,便叫‘沈墨’吧!文墨的墨。多讀書總是好的,你爹當年可是翰林院大學士,文章一等一的好,你雖早年浪蕩,卻也不能弱了你爹的名頭,早早把功課學起來才是正經。”


    老太君的一句話頂了別人的千百句,聽得其中的語重心長,莫良縱有幾分別扭,也接受了這份好意,改名就改名吧,什麽名字不是叫啊!讀書就讀書吧!讀書總不會比練武更難吧!


    誰料這一讀就讀了五年,整整五年他都沒能再踏出洛京一步,住的地方也從洛辰的住所搬到了魏府的清風苑,與魏景陽比鄰。


    洛辰於魏家一向都如一家人一樣,也是常來的,三個少年年歲相差不多,常來常往,也如兄弟一般。


    此時猛聽得洛辰之言,沈墨放下手中那卷《大梁先祖情考》,目露訝異。


    “皇帝今年都七十六了,立嫡立長的事情也當好好說說了,這種時候,無論立了誰都是要幫著清道的,先皇的人動不得,三年無改父命,若是有那等自己尚且不好控製的,自不好留給兒子麻煩,三年的時間,變數太多了,怎能不讓人細細思量,提前安排一番?穆家在東南待的時間太久了… …”


    洛辰說著隨手拿起了沈墨放下的書冊,一看題目,挑眉:“老太君要給你說親你不讓,自己倒是安不下心,看起了這些東西,怎麽著,看上誰家的姑娘了?可要我給你幫忙說和?”


    前麵還算正經地議論時事,後麵就成了這般輕佻語氣,沈墨即便早知道自家師兄的個性多變,一時之間卻還是有幾分適應不良,奪了他手中的書道:“胡說什麽,我不過是拿這與史書印證一下而已。”


    今年二十二歲的沈墨已經可以算是大齡青年了,這個年歲別人家的孩子都滿地跑了,他的妻子還沒影呐!老太君念叨了幾次,他都給推了,後來老太君也給惱了,一賭氣不管了,隻把自家那個趕緊弄著成了親,如今魏景陽的孩子都出世了,沈墨還是個單身的,身邊連個侍寢的丫鬟都不要。


    “這有什麽好印證的?不管他是專情還是多情。都跟咱們沒什麽關係。”洛辰說著一頓,眼珠一轉道,“我說,你不是看上什麽不好提的人家了吧!”


    當今皇帝可不像是他的父皇,後宮佳麗幾十人,產出也多,兒子就不說了,宮廷之中,皇子總是比皇女難以存活,女兒那是一抓一把。嫁出去的公主多了。外孫子外孫女那又是一抓一把。世家大族的子弟都不夠婚配的,身份低一等但有才學的貧寒之士也有了婚娶的可能。


    手上的書晃蕩著,封皮上那個名字明晃晃提示著“人家”指誰,洛辰笑得不懷好意。世家子弟跟這些公主郡主熟悉啊!都在洛京這一片兒,皇宮中的公主不容易見到,皇宮外已經出嫁公主的女兒還不容易見到嗎?


    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關係拉起來跟網一樣,到哪裏都有連著的一點兒親戚關係,這麽著,想要見到一兩個公主郡主,對他們這樣的人真正不算是難題。


    洛辰借著魏家的地位也能夠參加到這樣的聚會之中。他一身相術玄之又玄,每次聚會都少不了成為那些女子的焦點,他又風趣又會裝神秘,一張口若是想要哄人,真正是能夠把人誇成花的。怎能不得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女喜歡?


    按說他這般應該是早早娶親的,娶親納妾,豈不快活?但他偏偏言道“相術一學若要精深便不能成親”,招風惹草一通,飄然而去,片葉不沾,當真是讓人又愛又恨,愛之不得,恨之不能。


    “別胡說!”沈墨說了他一句,見他沒有收斂,還搖晃著書一副等解釋的樣子,方道,“我隻是一時感慨那句‘庶出乃禍亂之源’,特找來這些野史看看到底是何出典,正史上所說,讓人不能盡信。”


    “的確是不能盡信。依我看,先帝也不過是個傀儡罷了。”洛辰語出不諱。


    “慎言!”沈墨正色叫停,惹得洛辰嗤笑,“這五年竟是教你讀書讀傻了,怎地也如那些酸儒一般‘慎’來‘慎’去?早知如此,不應該留你在京,竟是生生抹去了飛羽劍的靈性,泯然死物矣。”


    沈墨無奈:“入鄉隨俗,當年還是你教我的,欲改需先解,如今你一轉口變了一個腔調,我倒是被你引成酸儒了。”


    洛辰輕哼一聲,扔掉手上的書,“這樣的野史你還是少看為好,先帝的論調可真讓庶出之人無言以對,他們竟是想要自己當庶出的嗎?子不教,父之過。一樣都是父母生養,好端端就成了禍亂之源,怎不說那嫡出的不應該存在呢?若是真心論起來,他的三個兒子,又有哪個不是庶出呢?真是好意思說出口!”


    “哪裏來的這麽大怨氣?”沈墨納悶,再看洛辰一臉的不解釋,他也不再多言,把書撿起來放到一邊兒,“一家之言,何必生氣?”說著又添幾分好笑,“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你這麽有正義感,竟為那些庶出的叫起屈來了。”


    “我隻是就事論事。”見沈墨笑容平常,洛辰又起了氣,把那書揪過來一條條批駁,“既然不想要庶出的孩子,且像你我學學,莫要招惹那些不是妻子的女人啊!偏偏招惹了,招惹也罷了,避子的湯藥又不是沒有,招惹之後給喝了也可免了有庶子的煩惱啊,偏又不。若狠心些,知道那女子懷孕,打了她的胎也成啊,卻又心軟。這一心軟,留下了孩子,不管是不是庶出,到底也是自己的孩子吧,卻又說其是禍亂之源!真正是好沒道理!那孩子又能夠選擇出身不成?”


    “可憐那賢妃盧氏,遇到這麽一個‘良人’,辛苦給生了兒子,竟是生了個‘禍亂’出來!”洛辰麵帶嘲諷,眼眸深處的不屑清清冷冷,似入骨三分。


    “都說那盧氏一生深得榮寵,可那兩個不也生了兒子?帝王心意,真正難測。若說他不喜長子,何必來那不立後的言論?若說喜歡,又為何非要另兩個兒子分薄了他的寵愛?若說他一心想讓長子繼承皇位,又為何不剪除次子的羽翼?若說不想,又何必把那寵愛明晃晃擺出來刺人的眼?”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發人深思,洛辰竟是半點兒思索也不曾有地說出,好像早就想過這些疑問一樣,末了一句歎息,“我看那懷遠王是不得不死,已經刺了人的眼,卻又不是皇帝,不死豈能讓人息怒?謀反不謀反的倒是其次了。”


    這論調頗為新鮮,沈墨聽出了其他的意思:“師兄是說,懷遠王謀逆案其中有冤?”


    “哎,我可沒這麽說,你別冤枉我!”洛辰一副緊張模樣連連擺手,眯眼道,“慎言!慎言!”


    聽著被還回來的話,沈墨哭笑不得,鬧半天竟是自己誣賴他的?回想一番,他還真是沒有直接那麽說,隻是那意思聽著是,於是自己先說了,成了自己的不“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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