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嶺,位於大梁版圖的最南邊,這裏的環境惡劣,山多林密,常年炎熱的天氣就好像那西遊記中的火焰山一樣,不一樣的是這裏同樣水多,於是,炎熱,濕潤,水火交加的結果就是那經年累月蒸騰起來的雲霧彌漫在山間林裏,有了雲嶺這麽一個籠統而形象的地名。


    窮山惡水的地方自古都是流放罪人最好的地點,不同於前朝喜歡將人流放到邊疆去做苦力,今朝更喜歡把人流放到雲嶺這種險惡之地,其原因有二:


    一來不會出現像前朝那樣,因為流放人員不服朝廷的判決管製而跟當地駐軍勾結甚至於勾連外國,反過來禍害自己國家的利益,成為外敵入侵時候的內奸和先鋒軍。


    二來,雲嶺的占地麵積雖不小,但因為地形氣候等多種因素,既不適合耕種,也不適合居住。常年居住在此的人若是沒有醫術保命,多半都會死於瘴氣引發的各種疾病。而這裏不適合耕種也就導致了糧食產量少,有效地遏製了人口的增長,無論想要做什麽,沒有人,總是白搭。


    事實證明,當政者的這一點舉措是很有效的,幾代皇帝下來,雲嶺這邊的流放人員也沒有鬧出什麽亂子,更多的是因為不適應這裏的水土,不過幾年時間就病故了,減少了當政者的隱患。


    “滕老,您這又上山采藥去了?”


    一個老叟背著一米來高的藥簍在土路上行走著,他的背有點兒駝,稀疏的胡須有幾根長的幾乎垂到了胸口位置,一張臉很不適應笑容一樣有些僵冷,即便村民熱心地問好,他也隻是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世人常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雲嶺這塊兒地方,一開始的居民倒是樸實得很,而後來流放的人員雖是良莠不齊。但大部分也都屬於政治鬥爭失敗的那種人,並沒有多少特別壞心的,又都是心灰意冷地來到這裏,經曆過爾虞我詐,於這方純樸的水土,即便一開始各種不甘心,到後來也都會喜歡上了,因此他們對本地人還好,對流放人員也有點兒親切,但對外人卻是極為排斥的。


    能夠得到這樣親切問候的滕老卻還算是外人。不過。因為他的醫術不錯。這才得到了當地人的尊敬。


    在雲嶺這種地方生活,若是沒有隨身的草藥,那是很難長久的,毒蟲什麽的不說。每天呼吸的那些空氣也都是含有一定量毒素的,日積月累便會致病,因此,每日服用強身健體的藥物就成了這裏人吃飯喝水一樣的日常,草藥那是一日都缺不了的,也就更缺不了能夠醫病的大夫。


    “滕老,今兒回來得早啊,可是收獲頗豐?”問話的人大約和滕老有些熟悉,問著還探頭過來看。他個子高大,走近了一低頭,就能夠看到老頭藥簍中的東西,看到那淺淺鋪底的幾株藥草,神色尷尬。“可能剛下了雨,藥草不好找吧!”


    他自己找著理由為滕老的收獲欠佳寬慰,滕老卻很大度地擺手:“還沒往裏頭走,東西忘了帶了。”


    “哦,這樣啊,我就說嘛,滕老的醫術可是咱們這兒頭一號的,怎麽可能才采了這點兒草藥?”那人撓撓頭,高大的個子做出這樣的動作來,憨厚的感覺透出,很難讓人心生惡感,尤其他那一臉爽朗的笑容,怎麽看怎麽可親。


    “嗯。”滕老淡淡地應了一句,興致不高的樣子。


    那人知道滕老秉性如此,也不奢望得到他的長篇大論,說完自己的話,招呼一聲,依舊往山上走了。靠山吃山,這裏的人種田的極少,倒是打獵的多,因而習武的也就多,這高個子自忖武藝不錯,急著多打些東西,也沒繼續攀談下去。


    打開藤木籬笆門,滕老一進門就卸下了雙肩的背簍擱到了一邊兒,並不見對簍中藥草的喜愛,弓著背走入屋中,臨進門的時候似乎是習慣使然,在台階上擦了擦鞋底,草鞋上沾著的泥巴被蹭下來部分,卻還有更多粘連。


    皺著眉,滕老幹脆踢掉了腳上的鞋子,光腳踩入屋內。


    因為濕潤氣候的關係,雲嶺的房屋普遍都要比地麵高上一些,高出來的這部分也不是用石板或者木頭打底,而是用幾根支柱支撐起來一小截懸空的部分,因為建築水平的關係,這個懸空的部分並不是很高,但也足以隔絕地麵上大多數不會飛的蟲子對屋子造成的侵害。


    一層薄薄的木地板並不能夠阻擋潮氣的浸入,因為昨日雨水的關係,今日的地板上格外潮濕,一腳踩上去,就能夠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足印,很是清晰。


    “咳咳,滕老回來了啊!”


    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右側桌旁,短衣打扮的男子坐在那裏自斟自飲,薄胎白膩的酒壺幾乎透明,窗外的光穿過酒壺,好像能夠映襯出裏麵那琥珀色的美酒,同樣質地的杯子在一個角度看上去幾同無物,隻剩下琥珀色的波光在一個小範圍內蕩漾著波瀾。


    看到那酒的顏色,滕老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忍不住說:“你的身子不好,就不要總是喝酒。這藥酒的藥性太大,你… …”


    “有什麽關係呢?”男子微微一笑,光潔的笑容在陽光下明媚溫暖,但他的眼中卻是極度冰冷的,“怎樣都是個廢人而已,我這一輩子… …”


    似乎有無盡的感慨,目光放到了遠處,恍似看到了許多繁華景象,看到了許多血腥殺戮,但到了最後卻是一片荒無,回歸到眼前的綠色,落到那鬱鬱蔥蔥,一年四季都是茂盛的綠色植物上,擋不住的陰冷好似形成了風,搖動著樹幹,希望搖落那一樹的生機。


    滕老的目光在男子光潔的下巴那裏多停留了一會兒,一聲歎息壓抑在心底,張張嘴,欲言又止。


    男子三十蓄須,坐在那兒的男子雖容貌還顯俊朗,卻已經四十多了,這樣年紀的人,即便不喜歡,也會蓄上兩撇胡子表示自己的成熟穩重。哪裏會… …何況,他未必是不喜歡的,隻不過,他的身子太弱了,精元不足,莫說胡須,便是男子該有的能力他也是生來就欠缺一些的。


    普通男子把與女子歡好當做樂趣,甚至有那喜好三妻四妾還要外帶眠花宿柳的,從不覺得那種快樂事做多了會有什麽妨礙,而對他來說。一次歡好便是一次凶險。任他武功再好。文采再高,再多女子傾愛,他也不能風流,非他本心不能。非他身體不行,而是這代價太大,幾乎是用精血壽命來交換,此種樂趣全湮沒在凶險中,若是有喪命的風險,有幾個男人還能真正無謂地去享受所謂的牡丹花下死?


    縱然,縱然他已經研製出可謂神藥的添壽丸,於他的作用也是極微的。


    一輩子清心寡欲不是不能夠,偏偏。他的身份卻… …若是他沒有那麽大的抱負,也許會活得更輕鬆一些吧?


    不,他必須有那樣的抱負,必須!


    滕老的目光一轉,說:“剛才收到飛鴿傳書。洛京那裏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等到鄭王攻打洛京的時候,咱們就可以出麵了。你在這裏閑著夠久了,也該出去走走了,這麽長的時間,江湖上很多人都忘了曾經的琉璃山莊主人了吧!”


    “不急。”男子舉杯暢飲,那種酣暢不是裝的,火辣辣的酒中含著藥性的苦澀,一杯下肚,五內俱焚,在血液都要沸騰的一瞬間又好似有一股涼水從上而下壓住了火苗的竄起,明火轉暗,依舊燒著,卻是冷熱交加,有些疼痛的感覺。


    “好不容易讓他們把我算計‘死’了,我怎麽能那麽快活過來呢?”男子抿嘴笑著,“若是可以,其實我更想親眼看看贏了我父親的那位是怎生模樣,隻可惜… …說來,滕老的醫毒之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難得武功還那麽好。我聽說,瞎子因為眼睛盲了,所以耳朵會更靈敏,嗅覺也是同樣。這其中的道理倒是很適合滕老。”


    雖是誇獎之語,但配合那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再聽,便怎麽都覺得有些罵人的意思在,滕老不悅地蹙眉,他最不願提起的事情總在這人口中反複影射,那種感覺… …緊握著拳頭一忍再忍,這是他欠他們家的,他隻能忍。


    男子沒有仔細看滕老的模樣,就好像他剛才的話的確是語出真心的誇獎,而不是諷刺一樣,說完便把目光轉向了外麵。


    滕老的住宅跟其他人有一定的距離,這不僅是因為他來的晚的緣故,還因為他有太多的秘密需要隱藏,跟人住得近了會多有不便。


    這邊的窗戶,正對著的是雲嶺風景。


    這片地區都被稱作雲嶺,卻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山嶺,真正的山嶺是被雲霧籠罩的那一片地方,因那雲霧中含著毒素,當地人也都與雲嶺拉開了一段距離居住,所謂的山腳下看著很近,其實還遠。


    “雲嶺這地方還是不錯的,那繚繞的白雲霧靄,看多了還真有幾分仙境感覺… …”男子諷刺完滕老,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正要多說點兒什麽愉快的話,卻被突然的咳嗽打斷,他低著頭,掩著口,一聲聲咳嗽好像牽動著胸口的呼吸,起伏間身形不複挺直。


    “以後不要再喝這種酒了。”滕老奪過酒壺,想要扔卻又似不舍,幹脆打開壺蓋,一口氣把酒都灌到了自己的口中,藥酒的藥性極大,一時間,他竟有了些不能承受的燃燒感,轉瞬即上的冷意更是要將人凝成了冰。


    男子此時平複了咳嗽,回頭看過來,嘴角還有笑意:“滋味兒怎麽樣?你可知道,我每時每刻都在承受著這種冰火交加的痛苦,而你… …”刻骨的仇恨蒙住了眸中的光亮,黑瞳深處似有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他的痛苦有一半是這人造成的,而另一半,卻是這人不容置疑的恩情,怎麽分得清?


    滕老心中一驚,從他進屋到現在,這人的種種作態,莫不就是在這裏等著?這種報複的手段太幼稚太小兒科太不值一提,甚至都稱不上報複,他熟知藥性自然知道那藥酒中並沒有摻雜害人的東西,隻是猛然喝了那麽多會令人不太舒服罷了,總的來說還是於身體有益的,指那種感覺不太好受。


    隻為了自己一時的不舒坦,他便算計至此,隻怕連自己的行動心理,他都是了然於心,這樣的人是何等的妖孽之才,這樣的人,真的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嗎?


    想到他的身體,縱還有些怒意也都消了,人無完人,他從出生就受了那麽多苦,若是一味心平氣和也不堪造就了。這般才華,若是… …想到了他已經亡故的父親,又是一心愧疚悔恨,便還有幾絲怒氣也都化為虛無。


    目光包容平和,滕老取了門邊的一把藥鋤,不再往裏走,返身而出:“你自便,我晚時再回。”


    門關好,外麵的腳步聲漸遠,這邊的窗口看不到那邊的景象,但男子卻可以想象得到,那個背著藥簍遠走的老人有著怎樣孤獨的背影,與世隔絕一般。


    相者,不得富貴,一世孤苦。無論怎樣的命運也逃不開這樣的結局,倒好像是詛咒一樣。


    冷哼一聲,些許憐憫退去,那種人不需要憐憫,為了一己私利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他活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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