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王城一處毫不起眼的客舍,二樓一間客房裏奚琲湛臨窗而立,又下雪了,後院裏,寧琥珀正和戲班幾個小姑娘小小子一起打雪仗玩,銀鈴般的笑聲不時傳來。


    “爺,這是剛熬好的梨水,加了冰糖,您潤潤喉。”胖胖的元寶端著一個樸實的碗送進梨水。


    奚琲湛無聲接過,喝得默不作聲,仍舊瞧著樓下院中。


    “爺?天氣寒冷,可要關上窗戶?”


    “沒見著還不覺怎樣,以為一切都好,今日瞧那氣象,病入膏肓似的,原來的臉多圓潤,現在像條風幹的苦瓜,晚上怎樣?”太子爺滿臉擔憂之色。


    “主子,這喪母之痛,定然不會好,聽說哭到現在,茶飯不思……”元寶戰戰兢兢回道。


    “怕一時好不了了。看她那眉頭緊鎖的樣子,恐怕不得奚景恒喜歡,也沒生下個男丁有所依仗,這下她娘又故去,日子可怎麽過?”奚琲湛似是在自言自語。


    元寶瞧著奚琲湛的神情也不做聲,這會兒沒法勸,勸多了怕這位多變的主子又生出什麽事端……


    奚琲湛換了倚著窗框的姿勢,樓下寧琥珀抬起臉朝他笑了笑,冷不防抬手就朝他扔來一個雪球,奚琲湛正想事情忘了躲,雪球就砸在了他肩頭。


    “一個人站著多沒意思,下來一起玩呀。”寧琥珀歡快的聲音傳來。


    奚琲湛隨手放下梨水,抓著窗框一個鷂子翻身輕輕翻過窗戶,翩然落地,惹得一眾小姑娘害羞亂叫,沒一會兒,大概哪個有眼色的喚了聲,丫頭小子們就都退去了,院中就剩下奚琲湛和寧琥珀兩人。


    “聽說民間拋繡球招夫,爺剛才可是接著你拋的球了,小娘子。”奚琲湛笑著。


    寧琥珀愣了下隨即又笑:“既然如此,別怪我……滅口啦!”說著話手裏剛團好的大雪球就飛了過來,可是那個大雪球還沒飛出多遠就不知被什麽擊中變成了仙女散花樣兒,在雪花簌簌中,寧琥珀眼看一襲青衫的奚琲湛飄飄而來,姿態極輕快優美,寧琥珀看呆了。


    停在她麵前的奚琲湛麵帶笑容,不似平日的戲謔輕薄,今日眼中盛著許多溫柔與專注。寧琥珀隻覺心口砰砰亂跳,身體被定住了一樣動也動不了,漫天雪花中隻有他一個人。


    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他卻這樣的寵溺她,她無數次都抗拒著,害怕自己的心淪陷,將來會換來傷心的結局,除卻追封為大將軍的爺爺和千戶候的父親的“光環”,她實在太平凡了,怎麽敢奢望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有些人,有些情是這輩子逃不開躲不掉的。


    寧琥珀想,算了,認了吧。反正皇上也是要把她賜給他做妃子的不是麽?如果有愛會不會更心甘情願些?


    一個小小的雪球被塞到嘴巴裏寧琥珀才回過神,雪已化了,順著嗓子流下去,涼涼的,她愣了下,奚琲湛清清嗓子笑著說道:“爺的繡球你都吃了,不能反悔。”


    他看見對麵原本怔忪的女子忽然綻開了大大的笑容,沒有平常女子的扭捏,是極開心的笑,她舉起小小的手掌說道:“不離不棄,擊掌為誓!”


    聽到這樣的話語,奚琲湛中猛然想起當年對蘇盛錦說過的話,那時候她拚盡全力救他於火海,他說“不離不棄”,她則一副要將他重新拖進火海裏燒死的表情,好像他看出她是女兒身會毀天滅地似的……雖然她和蘇瑜很像,可畢竟男女有別,他又不是未經人事的小毛頭怎麽會連男女都分不出!


    “喂,你後悔了?”寧琥珀歪著頭,嘴角抿起,顯然有些不樂意。


    “怕你後悔!”奚琲湛輕輕把手掌貼住她的手掌,然後將那隻小手緊緊握住。


    “不知道這樣私定終身我爺爺會不會夜裏托夢來對我實施家法!”寧琥珀笑著說道。


    奚琲湛便立時接道:“與爺同睡,爺跟他老人家談。”


    寧琥珀柳眉一豎使勁掙開了手“美得你”,然後笑著跑了,留下奚琲湛一個人在雪地裏。


    奚琲湛站了會兒,嘴角的笑意又慢慢隱去,心頭莫名又煩躁起來,低聲自語道:“禍害精,寧琥珀比你好多了!”


    寒夜漫漫又是滿室漆黑,到了後半夜晏璃支持不住略略睡去,等醒來時,紫檀桌上的燭火已經點燃,蘇盛錦坐在桌邊,手裏還拿著火折子,燭光下蘇盛錦臉色慘白,眼睛腫著,看起來憔悴不堪,仿佛盛開的花兒一夜之間被暴風雨吹落在地委於泥土。


    “怎麽不喚我?”晏璃未解衣,掀了被就下地了。


    “去給我拿些冰塊來敷一敷眼睛,再泡些潤喉茶。”蘇盛錦開口,聲音沙啞。


    晏璃趕緊去拿了來,近了才見蘇盛錦滿眼血絲,顯然一夜未眠,晏璃一邊為她冰敷一邊說道:“太後昨日派人傳過話免了您今日請安。”


    “規矩不可偏廢。”蘇盛錦說道,喝了一口燙燙的茶,胸膛裏這才有了些暖意。


    今日,蘇盛錦化了淡淡的妝,遮掩了黑眼圈,胭脂口紅一概不用,顯得臉上缺乏生氣,到壽安宮的時候,太後剛用過早膳,正喂架上的幾隻金絲雀,見她來很是驚訝,妃子們來的時候各個好像憋著一肚子話卻不知道從哪裏說似的,低頭抬頭間一閃而逝的卻是幸災樂禍,蘇盛錦端坐,她原本話就不多,今日更安靜。


    太後提及要送去沈府的賻禮,蘇盛錦說今日就按例安排下去,會盡早送往蘇家,不會耽擱,那位安美人終於按捺不住悄聲說了句:“王後難道不去奔喪?”


    蘇盛錦一雙利目看過去安美人低了頭,蘇盛錦不屑與她逞口舌之快,太後最近看安美人極不順眼,此時便罵了一句:“沈夫人已經安葬王後奔誰的喪?就算王後去奔喪這後宮裏也輪不到你說了算,混賬東西。”


    蘇盛錦告退出來,隻見閔微雲陪伴閔太妃正上台階,那位美豔的太妃故作一臉驚訝說道:“昨晚驚聞沈夫人故去的噩耗,知道盛錦你心裏定是萬分難受所以趕緊派人將雲兒接進宮來陪伴你,我讓她來給太後請個安就要去臨華殿呢,沒想到碰見,可巧了。”


    “太妃可真心急。”蘇盛錦毫不客氣說了句,一點也不掩飾嘴邊的冷笑。


    閔氏姑侄倆變了臉色,閔太妃一臉惱怒,閔微雲紅了臉爭辯道:“盛錦姐姐,你誤會了,我不是……”


    “本宮還有太後的旨意要去辦。”蘇盛錦很惱火,直接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隻聽身後輕飄飄傳來一句:看她得意多久。


    晏璃回頭狠瞪了兩人一眼,啐了一口,蘇盛錦眼皮都沒抬。


    不知閔太妃怎麽說動了太後,閔微雲居然就這樣沒名沒分的在宮裏住了下來,她來了幾次臨華殿,蘇盛錦正傷心加上惱火,對她不冷不熱,如此幾次,閔微雲就不來了。


    閔微雲雖在宮裏,據晏璃打聽來的消息她倒是老老實實的待在閔太妃宮裏,並沒有去糾纏奚景恒,再者,不知道是顧惜蘇盛錦喪母還是如何,奚景恒這一個月來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宿在臨華殿,初時他還規規矩矩,有兩次喝了酒就忘了禮儀,該做的事一件也沒落下。


    蘇盛錦知道若傳出去自己在母喪期間居然還與丈夫行房定要被罵死的,可現在她顧不了那麽多,寵妃近在眼前,對她來說,情勢極其不好。


    就這樣到了三月末,蘇盛錦月信雖晚了兩日又有些奇怪,但總歸是來了,蘇盛錦很是失望,但子嗣不能強求也無它法。


    皇太子派侍衛來打前站了,把奚景恒氣得幾乎要怒發衝冠,拿起寶劍將暢馨苑的樹木砍得七零八落,蘇盛錦聽太監來稟急忙放下手中的繡繃趕來,邊走邊吩咐太監:“馬上讓人來把那些樹木重新修剪出形狀,包裹樹的那些草簾子有劃壞的趕緊換了,對了,換成半新不舊的,別用新的,再把那些樹枝都收起,總之,別讓人疑心到什麽。”


    太監連連點頭應諾小跑著去辦差了,蘇盛錦剛走到暢馨苑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閔微雲著急的聲音:“子軒哥哥,你別生氣,這樣傷著自己怎麽辦?”


    雖然一直都知道,可一時聽到口中還像乍咬碎了一顆青梅,酸到舌頭根兒,鬼使神差的,蘇盛錦輕靠在門邊,暢馨苑是個規矩的長形園子,並沒有多大,此時樹木都光禿禿的更是眼界開闊,所以很容易看見園中的兩人。


    奚景恒寶劍已經入鞘,身著玫粉衣裙站在一邊的閔微雲輕移蓮步走過去站在離他兩步之遙的地方,頭微微向前探著,一副探尋的模樣,奚景恒怒氣似乎已消了大半,語氣隻是有些微的嗔怪:“雲兒,你怎麽私自跑來,若是剛才傷了你怎麽辦?”


    閔微雲抿嘴樂了,聲音裏又充滿了歡快說道:“如果我受點傷能讓子軒哥哥你消氣我求之不得呢,總好過你這樣禍害了滿園春樹。”


    奚景恒斥一句:胡鬧。雖是斥責語氣裏卻絲毫沒有怒氣,與當時在承明殿黑著臉罵她蘇盛錦有雲泥之別。


    閔微雲低著頭絞著手終於邁步上前撲進奚景恒懷中,奚景恒不自在的掙紮了下,但閔微雲的雙臂已環上了他的腰,螓首靠在他胸前,不知道說了什麽。


    此時此景,無聲勝有聲,她站在門外,連豔羨的份兒都沒有,蘇盛錦轉身離開,冬日的王宮顯得很蕭條,就像蘇盛錦現在的心——被一次次踐踏得如同一片焦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流淚了,但晏璃說有,還很肯定的說一定是宮裏風沙太大迷了王後的眼。


    奚景恒今日破天荒的來到臨華殿用晚膳,更稀奇的是還帶了一份賞賜,雖然不是貴重東西但重在心意,若是往常,蘇盛錦麵上再怎樣心裏也是要高興一下的,今日不同,心裏堵。他這是享受了大餐之後隨手給她那塊點心麽?當她是小貓小狗好哄嗎?


    用過晚膳,蘇盛錦早早便要睡下,奚景恒難得體貼問了句:“你臉色不大好,讓他們傳醫官來瞧瞧。”


    蘇盛錦對著鏡子,一個宮女正給她拿下釵環簪花,蘇盛錦眼皮都沒抬回道:“沒什麽不適,不過是下午帶人去花園打理了一番準備迎接貴客,沒想到風沙大,吹得頭疼。”


    話說得沒一點軟和氣,奚景恒果然臉上又尷尬起來,蘇盛錦繼續說道:“林美人那兒的蘭花開了,昨天請大家賞過,王上忙沒到,今晚不妨去看看。”


    “不了,孤王一向不喜歡花花草草。”沒想到,奚景恒居然幹脆的拒絕了。


    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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