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景恒回到承明殿的時候臉色沉得像鉛塊,他對心腹太監耳語幾句,太監滿臉凝重的飛奔而去,半個時辰就回來複命:“王上,給閔娘娘看診的那位醫官……從宮中出去便不知所蹤,至今未歸家,廷尉府那邊已著人查找了。”


    砰!奚景恒一拳拍在桌上,震得硯台中未幹的幾滴墨水飛濺在紙上,白紙黑點,黑的刺目。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奚景恒從口中吐出這幾個字,心腹太監麵色更加凝重。


    夜晚很快來臨,奚景恒不令宮女掌燈,靜靜的坐在黑暗中,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仿佛身處一團迷霧中,他心中還懷有一絲閔微雲是被冤枉的念頭,可現在連醫官都找不到了,心底還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即使醫官能證明這一胎是他奚景恒的,閔微雲和晉王呢?就算你全然相信閔微雲,難道這件事就能不去想了麽?


    不管是真是假,奚琲湛成功的在奚景恒心上紮下來一根刺。


    梨花樹下的一幕蘇盛錦不知道,她隻是看著宮女太監們收拾行裝,未來怎樣她連想都懶得去想,太後派人來讓她過去一道用晚膳,蘇盛錦稍微整理了下儀容便去了,微腫的臉頰無法掩飾,太後瞧見嘴角又向下垂了垂也沒說什麽,席間問起蘇盛錦上京之後哪個暫執後宮的事,蘇盛錦輕描淡寫的說,後宮是王上的後宮,自然王上說了算。


    還有兩天就要啟程,蘇盛錦日日到壽安宮服侍,麵對妃子們殷切的目光,她絕口不提後宮的事,仿佛與她無關,太後深知蘇盛錦的性子,知道她是被奚景恒近來所作所為寒了心,當晚便讓人請來奚景恒一同用晚膳。


    幾日來,夫妻倆第一次碰麵,蘇盛錦規規矩矩起身施禮然後退回太後身邊坐下,低著頭不言不語,用膳時,蘇盛錦為太後和奚景恒布菜也是默不作聲。


    “哀家知道近來有些事你們兩個鬧得不愉快,盛錦就要隨哀家進京服侍個一年半載,有什麽誤會別積著攢著,說開就是,民間百姓不是說夫妻倆床頭打架床尾和麽,你們的身份地位更是要做出表率才是,哀家乏了去歇會兒,等哀家睡醒了可不想看到你們兩個還跟鬥雞似的。你們兩個把臉都弄利索點,讓人看見成什麽樣子。”太後說著話,奚景恒一直看著桌上的翡翠壺,蘇盛錦低頭做出傾聽狀,眼皮卻都沒抬起過。


    宮女太監們呼啦啦扶著太後歇著去了,隨手把殿門也關上,留下奚景恒和蘇盛錦以及滿滿一桌子飯菜。


    蘇盛錦低頭看著雲錦桌麵仿佛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奚景恒也不說話,兩個人像雕像一樣,看得殿外扒門縫的太監直著急。半個時辰後太後命人來傳話:都回去歇著吧。


    蘇盛錦跟在奚景恒後麵出了壽安宮便毫不猶豫的轉身走了,過了片刻奚景恒轉身,隻來得及看到蘇盛錦和宮女的身影消失在□□中。


    有了身孕還走那麽快,真是沒有一點分寸!


    他胸口悶著氣,本想若蘇盛錦先開口他便順勢囑咐些話,可蘇盛錦卻如蚌殼牙關緊閉,難道還要他這個王上先開口麽?總不會還指望著他為了那一巴掌道歉吧?


    悶氣回到承明殿,心腹太監早已等著,怯生生的回報說:那醫官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但是在他家中床邊密格中發現了三錠還未拆封的內庫金子,還有一串價值不菲的翡翠項鏈。說著從袖中拿出小心呈送奚景恒麵前然後又低聲補充了句:“奴才查過了宮中珠寶檔案,這掛翡翠是先王賞給閔太妃的。”


    看到翡翠,奚景恒的心急速下墜,又多了一個指正閔氏姑侄做手腳的證據,奚景恒極度不願相信,對著翡翠好久,他忽然拿起鎮紙將翡翠砸了個粉粉碎,袖子一掃便散落在地毯上,再也看不出一點形狀。


    “不必追查了。”奚景恒沉聲吩咐,太監忙點頭稱是。


    宮中的人都知道,有些人不是找不到有些事不是查不清,隻是上方的人不想知道真相而已,太監在宮中多年自然也知道,所以也不多話,心裏知道閔娘娘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沒什麽大事,無非是妃子們來往於臨華殿向蘇盛錦表示離別之情,仿佛她們曾經真的親如姐妹似的,居然還有一位地位低的妃子親手做了兩雙高履送給蘇盛錦,晏璃說,送鞋子是要您快點走呢,蘇盛錦也不語,都讓晏璃裝進了行囊裏。


    啟程前日,奚景恒設宴餞別,雖有奚琲湛在席,但席間氣氛凝重,奚景恒紅了眼圈,反倒太後和蘇盛錦撐得住,沒有一點失儀之處,宴畢,奚琲湛滿麵笑容回承安殿,奚景恒在壽安宮中陪太後說了一夜的話。


    啟程的日子,霍地的風依然冷硬,要吹破宮殿門窗一般,蘇盛錦穿戴完畢來壽安宮,後宮諸姬妾齊聚壽安宮中,坐小月子的閔微雲也來了,臉白得像鬼,低頭立在一邊,模樣瑟縮。


    奚景恒自然也在,麵沉如水,宮女恭謹地為神情肅穆的老太後披上雪鬥篷,收拾齊整,宮女捧來她平日裏不常用的七龍頭拐杖,太後站在那裏,凜然不可侵犯,蘇盛錦來扶她,老太後微微點頭拍拍她的手道:“咱娘倆該啟程了。”


    奚景恒跪下鄭重地磕了頭,再抬頭眼圈已經紅了,老太後眉毛一挑:“哀家和王後又不是到京裏送死,你不必這副表情,若孝順便做好你分內之事,早晚還有相見的時候。”


    不是送死,是生離,大概還是長長久久的生離。


    終於要走出霍國了,蘇盛錦和奚景恒一左一右扶著太後,太陽還沒溫暖起來,蘇盛錦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妃子們被破例允許送到儀門之外,像約定好了似的,到了儀門之外,女人們輕聲啜泣起來,齊齊跪在太後和蘇盛錦麵前,蘇盛錦神情冷漠沒有一絲波瀾,已等在太後鳳輦前的奚琲湛走過來做出一副晚輩的姿態,欲伸手來扶,太後看看兒子又看看媳婦,在兩人手上重重按了下才扶上奚琲湛的手臂踏上上馬石,在宮女的攙扶下坐進特意寬大舒適的鳳輦落下鮫綃簾子,蘇盛錦欲轉身,與奚琲湛的目光不經意間相遇,他的眼含笑,一如既往。


    雖百般不願意,場麵還是要做,於是蘇盛錦別開臉轉向奚景恒,微微屈膝行禮:“妾身拜別王上。”


    奚景恒“嗯”一聲蘇盛錦就利索平身,扶著晏璃的手臂走向自己的車駕,頭昂得高高的如同驕傲的孔雀。


    如何舍不得,車輪還是開始了轉動,蘇盛錦很想撩開簾子看一眼奚景恒,手攥著簾子一角,猶豫良久終究還是輕輕鬆開了然後慢慢抻平她攥出的褶皺。


    儀仗出王城十裏之外停了下來,蘇盛錦知道,奚景恒到此便要掉頭回去了,從此後,也許一生都不會再見到。


    另一邊,隊伍漸漸遠去了,官道上整齊列隊的人馬卻未動,直到隊伍消失在地平線上再也看不見,此時日頭已偏西,連日來未散盡的陰霾之氣還繞在太陽周圍形成一個淡淡的灰色光暈,仿佛將太陽束縛住一般。


    奚景恒不忍心轉身卻也隻能勒馬回頭,這是身為臣子的規矩。


    看到王城的輪廓時陰霾已將日頭籠罩,這一次奚景恒覺得那黑色的王城並不那樣讓他歸心似箭。


    王宮裏總覺得空落落的,他到壽安宮臨華殿轉了轉,兩宮的宮女太監們正忙著掌燈,很快,都會燈火通明。近侍太監來請晚膳,奚景恒胃口全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喝了一句“下去”。


    “子軒哥哥,該用晚膳了。”他所熟悉的清脆聲音今天帶了重重的鼻音。


    奚景恒抬起頭,眼前是他喜愛的女子,是他成了親也忘不掉的女子。即便如此,今天他也並不想見到她,以及任何人。


    “微雲,你先出去吧。”奚景恒說道,他的話卻阻止不了眼前的閔微雲,她固執地讓太監和宮女將飯菜擺好,很精致,四菜一湯,都是他喜歡吃的。


    做完這一切,閔微雲已氣息微亂,奚景恒命她坐下一同用膳,閔微雲在他身邊坐下,太監趕緊添了一副碗筷。


    奚景恒提筷卻不能下箸,他微微皺了眉,有些煩躁,此時他身處溫暖明亮的宮殿,眼前是可口的精致美食,可他的母親和妻子卻在沿途的驛站,沒有舒適的床沒有成群的宮人,連飯菜也一定不合口。哦,對,蘇盛錦那麽細心定會提前打點好母後愛吃的飯菜,而且,她也一定會仔細勸慰母後。


    “子軒哥哥,你用些吧,午膳便沒用,晚膳也不用怎麽受得了。”閔微雲溫柔的拉起他的手,不想奚景恒卻一下子甩開了,閔微雲眨了眨眼又紅了眼圈,哽咽著說道:“我知道子軒哥哥是為了母後和盛錦姐姐擔心,可是你若不好好保重,她們又怎能放心的下呢?”


    奚景恒拿起碗筷,閔微雲才露出笑臉。吃完了,奚景恒推說有些累,閔微雲很識趣的退下了,殿裏立時便又顯得空曠,軍中冬日養成習慣,每晚喝些烈酒驅寒,今日因心情不好,奚景恒不知不覺多飲了幾杯,胸膛中悶悶的,熱熱的。閉著眼隻覺心裏煩躁,命宮女來吹熄了所有燈,睡下,往日裏習慣獨眠的床榻也讓他輾轉難眠,索性坐起,仍舊心煩意亂,不知怎麽,滿腦子都是蘇盛錦。


    最怪異的是,他眼前浮現出了成親那日蘇盛錦的一顰一笑,她一直不敢正眼瞧他,白皙的臉頰也一直泛著紅暈,眼睛裏滿滿的溫柔笑意,可那天他明明故意將自己灌醉,醉到眼前一片朦朧隻見人影晃動,可現在眼前的景象如此真實,奚景恒伸出手,卻突然看見蘇盛錦眼中的溫柔開始結冰,冷得像邊塞冬日屋簷下的冰溜子。


    是了,這才是蘇盛錦,今日這樣的場景,她臉上一絲一毫的悲傷都沒有,甚至他送出十裏之外,勒馬回頭經過她的車駕她都不曾掀簾再看看他。


    驀地,奚景恒又想起一件事:那日奚琲湛在梨花園無意中說出蘇家就快在京城湊齊了的事,雖然一直遠離京城,可對京城局勢還是有所了解,知道他的嶽丈蘇太傅這幾年越來越向晉王傾斜,這自然讓奚琲湛不快,難道他竟然要收拾蘇家?那蘇盛錦前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奚景恒忽的起身,一抬眼看到牆上掛著的青泉劍,想了片刻,奚景恒命太監拿來大氅披上,一拍手,殿門外的帶刀侍衛立刻悄無聲息現身,恭敬的單膝跪地。


    “出城。”奚景恒簡單吩咐道。侍衛應諾,很快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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