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鐵城終是被灌醉了。他忽然倒在了桌上,手裏的酒杯正要傾倒出去,卻被三童巧巧接住。


    他拿過韓鐵城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看了韓鐵城,心道:“有的人想求一醉而不得。韓叔叔這些年有沒有醉過?他即使想醉,恐怕也會擔心沒人照顧的夜心吧。”


    抬頭望過去,桌子的對麵,夜心和七童正有說有笑。


    他們家的飯桌上,並沒有食不語的規矩。吃飯的時候,正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交換一些生活瑣事,交流感情的時候。


    正因為是見到這樣的情景,所以韓叔叔才能安心醉去。


    或許他的很多苦楚,都能在醉夢裏發泄出來。


    四童朝三童招了招手:“三哥,快過來,咱倆還沒有喝過。”


    三童提著杯子過去:“你一個人一杯接著一杯,以為我沒看見?”


    晚上韓野又隨著花滿樓去了他的小院。秋素萍拉著韓野,原本有很多話要說,卻被花如海勸住,說是夜心身子單薄,需要早點休息,秋素萍這才戀戀不舍的放開手,看著韓野走了,不住地歎氣。


    花如海的手放在她的肩上,道:“以後都是在一起的日子,不急在這一時。”


    秋素萍眼泛淚光:“你不知道,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明珠……師妹走的那麽慘,她……”秋素萍伏在花如海的懷裏,哭了起來。


    花如海撫摸著妻子的背,安慰著她。


    其實他心裏又何嚐不是十分惆悵?隻是他們這些“外人”想起那件事就這麽難受了,何況韓鐵城?


    又怎麽能怪他這麽多年隱居深山,閉門不出呢?


    韓野和花滿樓回到了房間,剛休息沒多久,就見一個婦人領著幾個丫鬟端著瓶啊盆啊的進來,要服侍二人洗漱。韓野十分不習慣別人的服侍,看著十四五歲穿著鮮嫩顏色的小丫鬟要替他擦臉,嚇得連連後退。那小丫鬟倒說道:“韓小公子,你一直這麽退,我怎麽夠得到你的臉啊?”


    花滿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接過小丫鬟手裏的洗臉巾,對韓野道:“小韓弟弟過來,七哥給你洗臉。”


    韓野惱羞成怒,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扔了過去。


    花滿樓伸手接住,動作輕輕的,就像那茶杯是他自己端起來的一樣。


    他板著臉道:“小夜,一生氣就扔東西,這可不好。”


    韓野簡直無法判斷花滿樓什麽時候是在開玩笑,什麽時候是認真的。


    不過這個動作也太小孩子氣了!他的臉又紅了。


    假如花滿樓知道這個扔杯子的人有二十歲的靈魂,不知該作何感想?


    “好了,我的公子們,請你們快點洗洗,然後上床睡覺好嗎?”一直在一邊看著的婦人拿過花滿樓手裏的茶杯,放在桌上,道。


    花滿樓的臉也紅了。他看了韓野一眼,放下洗臉巾,道:“我先去睡了。”


    等花滿樓進了臥室,那婦人又把洗臉巾重新搓了一遍,朝韓野招了招手:“小韓公子,您別見怪,七公子有時候,臉皮可是薄的很。”


    韓野也十分不好意思,低頭道:“我知道。”


    婦人拿著洗臉巾輕輕擦在韓野臉上。她的動作是那麽溫柔,溫柔得讓韓野有些留戀。


    韓野終於在婦人的安排下洗漱了一遍。婦人吩咐丫鬟們撤掉盆盆罐罐,又淨了手,點上香。


    “小韓公子,勞累了一天,您也早點休息吧。”


    韓野道:“您也是。”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您,怎麽稱呼?”


    那婦人掩唇笑了笑:“一個下人,怎麽當得起公子一個‘您’字?叫我‘荷姑’就可以了。”


    韓野點點頭:“謝謝你,荷姑。”


    花滿樓睡在床邊,背對著外麵。


    韓野知道他在鬧別扭,輕歎了一聲,脫掉鞋子,爬上了床。


    荷姑替他們掖了掖被角,放下床簾。


    房間裏的燈火被吹滅。過了一會,一點幽幽的光亮了起來。


    並不是星光。今夜雖然星光燦然,但卻沒有月亮。


    韓野睡不著,望著帳頂,想著這柔柔的光到底是什麽?


    花滿樓原本麵朝裏睡著,等韓野上床的時候也緊閉著眼睛。韓野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過了很久,聽到花滿樓說:“你怎麽還不睡?”


    韓野望過去,見花滿樓的眼睛仍是閉著的。


    他道:“你怎麽知道我沒睡?”


    “就是知道。”


    韓野忽然心一痛,別過頭去,道:“睡不著。”


    花滿樓從被子裏鑽出來,和韓野一樣躺著,望著帳頂。


    兩人很久都不說話。


    “花滿樓,你怕黑嗎?”韓野忽然問。


    花滿樓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又睜開:“好像不怕。”


    “假如你一個人在一個黑屋子裏,怕不怕?”


    花滿樓想了想:“不怕。”


    “假如這個黑屋子裏倒出都是危險,你稍微踏錯一步就有性命之憂,你怕不怕?”


    花滿樓轉頭看向韓野。他見韓野的申請竟十分嚴肅,混在著難以言說的難受。那難受,竟似對一種對將要發生的事的畏懼和同情。


    花滿樓道:“小夜,你其實是在問我,怕不怕死。”


    韓野的臉色一白。


    花滿樓又轉過頭,望著帳頂。他想了想,道:“我想,隻有當我遇到的時候,才會知道我會不會怕吧。”


    韓野忽然抓住他的手:“你不會遇到的。”


    花滿樓一笑,道:“這些事都是說不準的。你怎麽能保證一輩子都平安順遂呢?何況我才七歲,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韓野道:“假如你遇到危險,也一定有人會去救你。不要忘了,你是花家的孩子。”


    花滿樓道:“這麽想可不對。不論我是不是花家的孩子,都有可能會遇到危險。我遇到的危險不會比普通人更多,也不會比普通人更少。”


    韓野想了想,道:“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假如人生真的遇到點什麽意外,我希望我們都不要怕。”


    花滿樓點了點頭。


    看過去,卻見韓野已經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睡著了。


    他有些奇怪韓野今晚說的問題。韓野所想的,實在有些憂慮。


    或許他跟韓叔叔一個人在山上呆久了,而韓叔叔又不是那麽和藹可親的人,才導致他什麽話都憋在肚子裏,才會越想越深吧?


    以後得慢慢地、好好地說說他。


    人生有很多快樂,即使遭遇了一點不幸,那快樂的事也並不就是完全離開了他。


    就像閉上眼睛,雖然看不見夜明珠的柔光了,但是,秋蟲的鳴叫聲豈不是更清亮了?


    還有秋風搖動樹葉的聲音、遙遙地傳來的更夫打更的聲音,飄在空中催人入眠的甜香……


    所有的一切,都在讓人們快點安睡啊。


    花滿樓握著韓野的手,沉入夢鄉。


    早晨天還未亮,花滿樓就睜開了眼睛。他覺得胳膊有點麻,像旁邊一看,原來韓夜心睡著的時候仍在握著他的手。睡著的韓夜心,眉頭緊鎖。


    花滿樓悄悄把手抽了出來,下床穿衣。


    等韓夜心醒過來的時候,外麵已經大亮。


    他睡得昏頭昏腦,剛從床上爬起來,就見一個翠衣少女挽起床簾,朝他一笑:“小韓公子,您起來啦。”


    另一個少女端過一盆水,就要服侍韓野洗漱。


    韓野下了床,拿過那少女手裏的杯子和牙擦,甜甜一笑:“姐姐告訴我怎麽用就行了,其餘的我自己來。”


    兩個少女互相望了一眼,都掩唇笑了起來。


    等洗漱完畢,一名少女捧過一套赭黃色新衣。


    “這是比著七公子的身材給韓小公子做的新衣,韓小公子請先試一下,不合身的話奴婢們這就下去改。”


    韓野看著那衣服,道:“這?”


    捧衣少女一笑:“韓小公子現在是在想,怎麽你人不在這裏,衣服卻都有了麽?”


    韓野點點頭。如果是直接穿花滿樓的衣服他倒是能夠理解。


    “夫人每年每季都會替韓小公子做衣服,她早盼著你能過來呢!”


    說著,少女們便替韓野穿起衣服來。


    韓野任由他們擺布,心裏卻很是感動。沒來到這個世界以前,他從來沒有穿過一次那個女人買的衣服。如今到了這裏,卻突然有了這種感覺。


    韓野心中酸楚,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是韓夜心的,可如今卻由他占了來。


    他忽然想,假如韓夜心回來,他能做到毫無掛礙的把一切都換給他嗎?


    和這些隻有一天時間便讓他感到溫暖得不想離開的人告別。


    “韓小公子的身材和七公子差不多,隻是略瘦些。”少女一邊替韓野整理衣服,一邊說道。


    “這麽說我可不服!”花滿樓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韓野回頭一望,見花滿樓穿著一身黑色勁裝,提著劍走了進來。他這身打扮,倒更顯得皮膚白皙,眼神明亮,不過是個七歲孩子,卻十分風采照人。


    花滿樓的臉上還帶著一層薄汗。他走過來圍著韓野轉了轉,用手比劃了一下,道:“比我矮。”


    韓野淡淡地道:“總會長高的。”


    花滿樓有些驚奇:“小韓弟弟,一晚不見而已,你竟已學得如此沉著了。”


    韓野故意地歎了口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花滿樓道:“你說這話我可聽不懂。不過按我的理解,可是你變狡猾了。”


    韓野穿著那身赭黃色的衣裳,外麵套著輕紗,裏麵層層疊疊,倒是遮住了他那單薄的身形,顯出幾分貴氣起來。


    兩個人打了一會嘴仗,丫鬟們又服侍花滿樓洗漱,等他換了套衣服,再一起去吃早飯。


    吃過了飯,兩人各自拿了一本書坐在桌前。沒一會,花家二少花無倦邁步進來。花無倦臉上帶著笑意,道:“你們兩個倒挺積極。”


    花滿樓背著他做了個鬼臉。韓野倒是一本正經。


    花無倦拿起韓野正在看的書,翻了翻:“《論語》,聖人之言,也可以看看。”又對花滿樓道:“你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出去?”


    花滿樓提起桌上的劍,走了出去。


    花無倦跟著他,道:“把我上次教的驚神劍法練出來看看。”


    隻見花滿樓在院子裏站定,亮了個式,長劍一抖,挽出一朵劍花,練了起來。那套劍法非常快,韓野隻看見劍尖亮出的白光點點。花滿樓的身影包裹在這片銀光中,若隱若現,當真是精妙絕倫。


    等劍光停住,回劍入鞘,花滿樓收了式,看著花無倦。


    花無倦笑得頗有深意。


    抱臂看了半晌,他道:“小七,那邊有兩個石墩,去拿過來拎著,等到我什麽時候說可以了,再放下來。”說罷就回了屋子。


    韓野還在發呆,因為他實實在在被這套劍法震住了,同時心裏也熱血上湧,希望自己也能練出一套劍法來。


    他正要去和花無倦說,就見花滿樓輕輕拈起兩個石墩,站在院子中央,雙手平舉著。


    韓野未免有些好奇,走過去,戳了戳那石墩,見的確是真材實料,讚歎道:“厲害,厲害。”


    花滿樓卻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韓野奇道:“你平日話很多,怎麽現在一個字也不說?”


    花滿樓索性望向空處,仍是不說話。


    韓野更是好奇,大呼奇怪,左右逗弄著花滿樓,見無論他怎麽逗,花滿樓都是不說話。


    眼見一炷香過去,韓野丟下手中的野草,道:“你不說就不說吧,唉,怪沒意思的。”


    說罷就向屋子裏走去。走了幾步,他猛一回頭,見花滿樓仍是板著臉,不說話。


    韓野真是心中大呼奇怪,不過見花滿樓拎著那石墩站了那麽久,估計說起話來也困難,就真的不再逗弄他,進了屋子。


    花無倦站在桌邊翻看著字帖。


    見他進來,花無倦道:“小韓弟弟,你想學什麽啊?”


    韓野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他忽然想起,道:“我可不可以學武?”


    花無倦上下打量了他,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韓野滿臉期待,卻隻聽花無倦說道:“你身形太單薄了,底子差,學起來難。”說罷他笑了:“你怕難麽?”


    韓野想了想,沒有回答。以前看電視裏那些體操運動員的訓練,他都替他們累得慌。說不定學起武來,比學體操還累。


    他真的沒有自信能堅持下來。


    花無倦道:“況且我要教你武功,也得韓叔叔同意。韓叔叔要是願意讓你學武,怎麽沒將他的離魂刀法交給你呢?”


    “離魂刀法?”


    花無倦眼睛一亮:“那是韓叔叔的成名絕技,你們一直在山上隱居,難怪你不知道。當年韓叔叔憑借著一把離魂刀和自創的離魂刀法,在江湖上可是創下了一個神話。說實話,我也很想見識見識。”說罷又歎息一聲:“可惜韓叔叔現在意誌蕭索,恐怕再也不願使離魂刀了。”


    韓野道:“可是他從後不離身的那把刀?“


    花無倦點點頭。


    韓野想起韓鐵城每晚擦刀的樣子,想起那把刀的刀柄上,黑乎乎像血跡一樣的東西。


    “這樣吧,既然韓叔叔把你交給我,讓我教教你讀書識字,那咱們就來讀書。“花無倦道:”不過,我也得問問你,之前讀過什麽書?”


    韓野並不知道韓夜心讀過什麽書,不過看韓鐵城的樣子,估計也不會教什麽。於是搖搖頭道:“花二哥,我什麽都不會。”


    花無倦倒是一點也不驚訝,收起那本《論語》,抽出《千字文》:“要學的話,就要從基礎學起。基礎不打牢,就像一步登天,哪有那樣的好事?”他道:“就像外麵那位花七童,樣子耍的有模有樣,可是光有樣子好看又有什麽用?又不是去登台獻藝。小韓弟弟,你說對不對?”


    以韓野的目力,也能看出花滿樓瞪著眼睛,有些不滿。不過他可不會反抗花滿樓口中的魔頭,隻好點了點頭。


    花無倦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還是小韓弟弟乖,咱們就來學千字文。”


    花無倦的教法卻是一點也不新鮮,他讀一遍,韓野讀一遍:“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韓野心道,幸虧以前學的是中文係,這些也算信手拈來。花無倦也點頭道:“小韓弟弟孺子可教,不過光會背沒用,還得會寫。”說罷便拈起一根筆,一個字一個字地講解起來。這時候才看得出花無倦博通經史,詩文嫻熟,說起字來,頭頭是道,樣樣有趣。


    韓夜心道,要是張教授這麽授課,他也不至於穿越啊!


    不過到了真的動筆的時候就為難了。韓野的字,實在稱不上漂亮。


    花無倦卻不太在意,把千字文開頭四句寫下來:“寫字就像習武一樣,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就的事,還要一步一步來。這幾日習字的功課就先描紅吧。”


    他把那紙一吹,笑了笑:“每天寫上一百張,用不了多久,就會寫了。”


    韓野滴下一滴冷汗,心道終於明白花滿樓喊他魔頭的原因了!花家二少看起來是個鬼才,可是教學方法卻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填鴨啊!


    花無倦布置了任務,又出去笑吟吟地看了會花滿樓。


    “小七,手舉平了,別偷懶啊。”


    花無倦抬了抬花滿樓的手,看了看太陽:“什麽時候放下來我再讓人告訴你。”又朝屋子道:“小韓弟弟也是,好好練字,明天把寫的最好的那張拿給我看。”說罷便搖搖手,走出了院子。


    花無倦一走,韓野立刻蹭了出來,巴在院門邊看他真的走遠了,才慢悠悠地踱到花滿樓身邊,學著花無倦,背著手:“小七,可不能偷懶,手舉高點。”


    花滿樓瞪他一眼。


    韓野現在一定確定以及肯定,花滿樓在練這個的時候不能說話。於是他更樂了,繞著花滿樓轉了幾圈,試圖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這個幾乎可以挑戰吉尼斯紀錄的少年。


    “嗯,肚子餓了。”韓野揉了揉肚子,道:“去吃點東西吧。”他抬頭看看天,又看看花滿樓,搖頭:“慘無人道啊,慘無人道。”


    剛轉過身去,卻突然覺得屁股一抬,一個平沙落雁式就摔在了地上。


    等他回頭,就見花滿樓笑吟吟地看著他,一腳支地,一腳巴拉過來一個石頭。


    韓野大驚,連滾帶爬:“花滿樓,你是有武功的人,要講武德!哎呀!哎呀!”


    花滿樓,真下得了手啊!這石頭要是打在了寶貴的腦袋上,傻了你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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