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的宴會進行了一個時辰,花如海便把客人們請了回去。饒是那些長輩們倚老賣老,花如海也是笑著臉,一點也不通融。花如海作為一家之主,絕不是一個泥捏的菩薩,雖然他很多時候都很寬容、仁慈,但是隻要他認真起來,很少有人能違背他。


    花如海已經很少用上這種威嚴了。因為他的兒子們已經漸漸長成,分擔了許多本應他操心的事。他已經可以悠然地生活了。


    但是今天是個例外。


    他站在門外,一一送走客人。當最後一個客人告別後,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空。秋日的天空是如此的湛藍高遠,遠得好像觸摸不到的夢境一般。


    可是到了晚上,那輪明月斜升,清輝遍灑的時候……


    花如海搖了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袖手回到宅內。


    花滿樓正在拆他的禮物。


    四童看著堆成小山一樣的禮盒,道:“每年都是這些東西。珍珠,瑪瑙,珊瑚……他們就不能送點別的?”


    三童正在看一把扇子,道:“四童,這些隨便一樣放在普通人家,已經抵得上一年的開銷。你可別太糟踐它們。”


    四童搖了搖手:“我哪裏有這個意思。隻是每年都送這些東西給七童,有些無聊罷了。”說罷他看向和花滿樓跪在一起整理東西的韓夜心:“相比之下,還是小韓弟弟的禮物有趣些。”


    韓夜心的耳朵紅的和兔子似的,他決定不理四童。


    三童好笑地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折扇,把它放在字畫、小屏風之類的東西中,道:“七童,你要拿這些東西怎麽辦?”


    花滿樓跪坐在地上拆著禮盒,道:“三哥,我要麻煩你把這些東西賣掉。”


    “哦?”三童微微挑眉。


    花滿樓從盒子裏拆出一直玉笛,把它放到一堆玉器中:“把換來的錢直接交給大哥。”


    三童笑了笑,走過去摸了摸花滿樓的頭:“好七弟,我代他們謝謝你。”


    四童抱臂一哂:“三哥,你以為你還沒露陷?二哥的信裏,肯定又在催要錢糧吧。”他有些憤憤地:“那些人真把花府當錢庫了。”


    三童道:“能幫一點是一點。二哥也沒說要很多,隻說‘各盡其力’。四童,你呢?”


    四童道:“好一個各‘各盡其力’!那些當官的,不想著把自己的領地治理好,一有個天災*,就上趕著找咱們花家。改天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他們!”四童手一揮,似乎已經把那些官兒打得落花流水,出了心中那口氣,道:“今年幾個莊子收成都很好,糧食也夠吃,種子也留下了,我改天親自押運一匹交給大哥吧。”


    三童點了點頭:“你先過去,我把這些東西變賣變賣,就去大哥那兒。”


    韓夜心聽了這番話才知道,原來花家兄弟是在為北方的饑荒籌措錢糧。他上一輩子趕上太平盛世,雖然生活清苦,但從沒餓過肚子。這輩子在花家,也是不愁吃不愁喝。他身上的錢本是花家所給,若把這些錢拿出去,總有點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味道。韓夜心暗道:得快點成長起來才行。


    他既然無法出錢,便下了出力的決心,幫花滿樓拆禮盒拆得更用力了。他一邊拆一邊問,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好在心中形成一些對金錢的概念。


    花滿樓忽然手中一抖,一道銀光從他的手中流淌下來。


    三童和四童都紛紛圍了上來,一番驚歎。三童道:“這是九叔送的吧,他上次就說要弄一件天蠶絲甲給七童,沒想到真的弄到了。”


    那道銀色的流光隨著花滿樓的手展開,正是一件背心的模樣。韓夜心用手碰了碰,見那絲極軟,整個握在一起隻有一團大。


    “這個可不能賣了,九叔一片心意。”四童道。


    天蠶絲極其珍貴,即使是花家,也很少有這東西。況且花家的九叔弄到這個的目的,就是給花滿樓防身的。


    花滿樓點了點頭,把天蠶絲甲收起,放到盒子裏。


    這時忽見綠衣跑了進來。綠衣手裏提著劍,望了幾人一眼,神色有些猶豫,終是說道:“幾位公子快隨我去,夫人和韓大俠打起來了!”


    花滿樓和韓夜心俱是一驚,三童和四童已經如兩道輕煙一般滑了出去。花滿樓拉起韓夜心跑到外麵,腳下一動便往韓鐵城住的院子跑去。


    等兩個人趕到,見花如海和花家兄弟都站在院門外,而院子裏則不斷傳出刀劍相交的聲音。


    花滿樓聽了一會,道:“娘和韓叔叔不分上下。”


    即使是韓夜心,也能聞到院子裏飄出來的濃鬱的酒味。


    “娘很生氣。”花滿樓皺眉道。


    院門緊閉著,即使是花如海,也站在院子外麵不敢進去。


    “韓叔叔喝了這麽多酒,隻怕下手沒個輕重。”三童憂慮道。


    “唉,你害怕娘打輸嗎?”四童道。


    “我是擔心娘較真起來!韓叔叔喝的這麽醉,娘和他打,又有什麽意思?”


    “你們難道不知道,”花如海忽然說道,韓夜心從來沒有聽過他這麽疲憊的聲音:“你們的娘就是因為鐵城喝的這麽醉,才打起來的!”


    “韓叔叔滑倒了!”花滿樓忽然道。


    花如海一掌震碎院門,人已滑了進去,電光火石間,握住了秋素萍的手。


    而她的劍尖,正指著跌在地上的韓鐵城。


    韓鐵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二人一眼,手在地上一摸,竟又摸起一個酒瓶,喝了起來。


    “韓鐵城!”秋素萍怒吼。那聲音夾著內力,衝雲直上,三童和四童連忙捂住了花滿樓和韓夜心的耳朵。


    “住口!”


    “啪”地一聲,花如海打了秋素萍一掌。


    那一掌卻似乎比秋素萍的嘯聲更響!因為所有人都因為這一掌而安靜下來。


    就連喝醉了的韓鐵城,也有些驚訝,然而那隻是一瞬。他又有些嘲弄地一笑,高舉酒壇,酒水不斷地流進他張著的嘴裏。


    “爹!”韓夜心叫了聲,卻被四童捉住:“別過去!”


    四童的聲音少有的嚴肅。


    秋素萍的臉被花如海打得偏到一邊。她慢慢地回過頭來,臉上已多出一個紅掌印。


    “夫人!”綠衣和藕色正欲趕過去,卻被三童攔住。


    秋素萍看著花如海。花如海的神色卻沒有一點動搖。


    他道:“你發什麽瘋?你忘了還有孩子在這裏?”


    “我發瘋!”秋素萍既哭且笑,一個後退:“我發瘋?”


    她的聲音是那麽低那麽柔,她望著花如海,眼裏滿是淚水。從他們認識以來,花如海從沒有像今天這麽冷過!


    即使是現在,他看著她,仍是一臉的麵無表情。


    “素萍,你該冷靜冷靜。”


    花如海丟下奪過的劍,道。


    劍落在青石地麵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秋素萍道:“花如海,你知道我為什麽和他打起來嗎?”


    花如海冷著臉,不說話。


    “他一個男子漢,整天到晚要死不活,隻顧著思念師妹,卻一點不管他的兒子!”秋素萍的手顫抖地指向韓夜心。


    四童的手放在韓夜心的肩上,輕輕握了握。


    “師妹死了,誰不難過?可是他,他,他怎麽能那麽對夜心?”


    秋素萍捂著胸口。海明珠死了,她不傷心嗎?她的傷心就比韓鐵城少很多嗎?可是這個男人怎麽能隻顧著自己的傷心,而完全不管他們的孩子?夜心又有什麽錯!


    花如海看著秋素萍悲痛的模樣,心如刀絞。


    可是他能怎麽做?他知道今日,在兄弟和妻子之間,必定隻能維護一個。


    他仍是冷著臉。


    “鐵城有鐵城的苦。你不是他,永遠都不能領會。況且,現在夜心不是有你、有我來照顧嗎?”


    他實在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拉秋素萍的手:“況且,今日是十五,是,明珠的忌日啊。”


    “不要碰我!”秋素萍甩開花如海的手,怒道:“既然你選擇維護你的兄弟義氣,那麽我走!”


    說罷秋素萍足尖點地,人已飛起。


    “娘!”三童也跟了上去。


    “三哥!”四童看看院子,又看看越來越遠的秋素萍和三童,急得直跺腳。


    花如海歎了口氣。


    “四童,你也跟上去。你娘要是在師門住一陣子,你們就多陪陪她。”


    “是。”四童終於得了命令,轉身跟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韓鐵城狂笑起來。他起身,搖了搖手中的空酒壇,把它扔到一邊,又歪歪扭扭地向另一個酒壇走去。


    “爹!”韓夜心跑過去扶住他,卻被韓鐵城揮開。韓鐵城藏在亂發中的眼睛就像孤狼一般,竟似帶著仇恨,望了韓夜心一眼。


    花如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望著韓鐵城拎著救護搖搖晃晃走開的模樣,道:“今天,就讓他一個人呆一呆吧。七年,七年了。他從來沒有能好好地懷念過。他心中的苦,我們誰又能體會呢?”


    花滿樓道:“爹,你不去追娘,真的不要緊麽?”


    花如海臉色暗淡下來,搖了搖頭,領著兩個孩子向院外走去。


    “你娘生氣了。”花如海道:“恐怕得生很久很久的氣。因為這一次,並不怪你娘。”


    “爹,你還是去追娘吧。”花滿樓道:“她一定在等著你去解釋。”


    花如海苦笑一番:“如今我怎麽敢呢?”


    何況,今天是十五,今晚月圓。


    他怎麽能走!


    花如海握緊韓夜心的手。


    韓夜心回頭望了望韓鐵城的屋子。他不知道怎麽安慰這匹孤狼。他在韓鐵城眼裏看到的厭惡與憎恨,並沒有讓他有多大的畏縮。


    因為他還無法完全體會到韓鐵城和韓夜心互相依靠又互相厭惡的關係!


    他隻希望這匹孤狼能生活的好一點。因為這是他的父親。


    現在,隻能讓他一個人舔傷口。因為你要是討厭一個人,絕不願意在最傷心的時候,還見到那個人!


    他暗自歎了口氣,和花如海走出了院子。


    現在,他還不知道,今天是十五,十五的圓月,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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