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會四年(宋靖康元年)閏十一月辛酉晨,雪霽,有霧。


    穿過辟開積雪的行道,二十多歲的戎裝男子自遠處馭馬馳來。節奏不疾不徐,漸行至汴梁城南門南薰門外。


    金軍鐵騎夾道守衛於兩側,此刻人紛紛下馬,皆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恭迎:“八太子!”


    金太祖完顏旻第八子完顏宗雋勒馬而下,一壁揚手示意兵卒免禮,一壁毫不停歇地拾級登上南薰門城樓。他摘下頭盔以一手攬著,隨意披散的長發於行動間向後揚去,在兩側剃發結辮的女真士兵映襯下顯得尤為醒目。


    城樓上的將領含笑相迎:“八太子來得真巧,那送降表的皇帝老兒即刻就要到了。”


    宗雋微微一笑,站定在城樓正中,朝城內望去,果見一行車馬在被白雪薄霧模糊的背景中逐步浮現。


    這天日赤如火,卻無光,頂著那一輪晦暗的血色紅日,細若遊絲的隊列遲緩地朝南薰門方向蜿蜒。


    這是大宋皇帝趙桓帶領的素隊,前後約莫千人,本著向金出降的因由,不豎旌旗,不張傘蓋。


    開道的宋騎兵在距南薰門數丈外停住,分列開來,讓趙桓以領騎的姿態先臨門下。趙桓左右一顧,但見鎮守這大宋京城大門的士卒全換了金兵,個個按刀執矛,神色肅穆,一派嚴陣以待的模樣,不由又是悲涼又是緊張。抬頭向上望,目光與城樓上一貌似統軍的年輕金將相觸,見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眼神冷漠,唇角卻銜淺笑,趙桓倏地又是一驚,忙垂下眼簾,事先準備好的言辭瞬間全忘,茫然盯著麵前鐵門下與塵泥相和的冰屑,不知該如何開口。


    垂視趙桓良久,宗雋徐徐揚聲用漢語問:“來者何人?”


    趙桓才又仰首,答道:“朕……朕是大宋皇帝……趙桓。”


    “哦?”宗雋再問,“何故來此?”


    趙桓呆了呆,臉龐上有越來越烈的灼燒感,艱難地控製住語調,用比剛才略低的聲音說:“朕欲往青城齋宮,與大金國相、二太子議事……請將軍開門治道。”


    宗雋這才嗬嗬一笑,道:“大宋皇帝親出議事,甚好。皇帝陛下帶近臣親隨數十人出城即可,我自會另遣大金精兵護衛迎送,確保陛下一路平安,但請放心。”


    趙桓見城門緊閉,門前金兵肅立,城樓上密密一層弓箭手正引弓待命,隻得歎了口氣,回首命親隨等八十餘人隨自己出城,其餘宋軍留於城內。


    宗雋見狀遂傳令開門、放吊橋於護城河上,讓趙桓一行人通過。


    趙桓道謝,正要前行,忽又望見門外鐵騎如雲,馬上驍將都虎視耽耽地緊盯自己,心下忐忑,猜大概自己乘馬而行未免顯得囂張,不如步行以示謙恭,便俯身欲下馬。不料此時卻聽宗雋厲聲喝止,趙桓聞聲大驚,剛點地的一足立即又縮了回來,尷尬地斜伏在馬背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城樓上的宗雋與身邊將領相視一笑,再吩咐左右兵卒:“奏知皇帝,這不是下馬處。”


    兵卒一層層傳令下來,趙桓聲聲入耳,與一幹近臣都羞愧得無以複加,卻也隻有迅速乘馬如初,在金軍鐵騎的夾道“擁衛”下朝青城行去。


    宗雋目送趙桓遠去,再轉身回望銀裝素裹的汴京城,微笑道:“今日真是好天氣。”


    身側將領接話:“是呀,這大雪連下了八日,昨日才放晴。今天


    這日頭紅豔豔的,真好看,就是霧氣重了點……聽說昨晚這城中人看見了掃帚星……”


    宗雋迎著紅日仰首閉目,感覺那晦暗紅光透過霧煙和垂拂於臉側的幾絲散發沉澱入眼底,“白氣出太微,彗星見……”他又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座皇城氣數已盡。”


    立馬一時許,趙桓一行抵達青城齋宮。出降議事要見的是金國相完顏宗翰及金太祖第二子完顏宗望,但宗翰隻命人領趙桓入齋宮偏廳歇息,卻不出來相見,另簡單傳了句話:“二太子領軍駐紮在劉家寺,現天色已晚,往來不便,容來日拜見。”


    趙桓本想議事後當日便回京,一聽這話心知敵酋有意將自己扣留於此,卻又無計可施,垂頭喪氣地坐下,愁眉不展。


    隨行官員們麵麵相覷,悄悄交頭接耳低聲商議。半晌後,有人建議道:“城中軍民尚不知陛下今夜要留宿於此,為免引起無謂恐慌,陛下不妨下詔通告,駕報平安,以讓軍民安心。”


    趙桓沉吟一陣,點頭同意,黯然命道:“為朕草詔:大金已許和議,事未了,朕留宿,隻候事了歸內。仰軍民安業,無致疑慮。”


    獲金人許可後,一位宋臣奉黃榜乘馬馳向南薰門。趙桓沉默著枯坐至日暮,有金卒送了些湯餅入內供宋君臣食用,但趙桓瞧也不瞧,歎氣推開。


    “此地夜間風寒露冷,陛下還是多少吃一點暖身吧。”話音未落,一人邁步入內。趙桓抬目看,見又是此前在南薰門遇見的金將,頓感慍怒,側首不語。


    宗雋卻也不惱,悠悠踱步細看眾人情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趙桓:“不知陛下可曾帶被褥來?”不待趙桓回答又微笑道:“我等本欲供進,但又念及陛下尊貴,平日所用之物必非凡品,我們準備的被褥粗陋,陛下若是用了,隻怕晚上不得安寢。”


    群臣這才想到,因無留宿計劃,確實不曾帶被褥,而這廳中隻有幾件日常家具,不見寢具蹤影,宗雋言下之意是不欲提供了。如今天寒地凍,沒有被褥如何安歇?便有幾人要上前問宗雋索要,不料趙桓揚手止住,唯冷冷對宗雋道:“多謝將軍。此事不勞將軍費心。”


    宗雋一哂,也再不多話,轉身離去。群臣隻得盡量將所帶衣物布帛拚湊在一起,選出有厚度的鋪在室中,勸趙桓借此就寢,其餘人等圍聚在四周,瑟縮著閉目小寐。君臣都難成眠,但聽一夜寒風呼嘯,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明。


    翌日,仍不見宗翰宗望人影,隻有幾名金臣過來與趙桓商量,要請太上皇趙佶也出郊議和。趙桓婉拒,宋臣輪番上前勸說,金臣最後才拋下一言悻悻而退:“大宋皇帝果然仁孝。”


    第三天午刻,宗翰終於命趙桓奉表與宗翰宗望相見於齋宮。二帥皆高大奇偉,宗望約三十多歲光景,身材尤顯瘦長,眉目與宗雋略有些相似。宗翰看上去大他十餘歲,麵黑虯髯,貌甚威猛。


    宗翰先讓人將齋宮屋脊鴟尾用青氈裹了,連帶著宮牆屋簷有龍處都以帷幕遮蔽,才在殿前院中設了香案,命趙桓呈上降表,並朝北遙拜大金皇帝完顏晟。


    這日忽又狂風大作,齋宮中金國旌旗蔽日,迎風招展,如黑焰燎原。天空陰雲欲墜,化作羽片般雪花,重重疊疊地飄落在剛清掃幹淨的地上,不消多時又積起厚厚一層。


    趙桓雙手托降表,麵色青白地走向設香案處。踩在雪地上,聽最後的尊嚴與


    積雪在足下瓦解的聲音,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走到香案前,趙桓勉強跪下,舉降表準備交予宗翰身邊近臣高慶裔,卻聽宗翰揚聲道:“且慢!既是大宋皇帝親寫的降表,理應由皇帝陛下自己親口讀出,以示誠意。”


    高慶裔將宗翰意思翻譯給趙桓知曉,趙桓無奈,慢展降表,甫念及開篇“臣桓言”三字已悲不自禁,兩滴淚落入身前雪中。金人毫不憐憫,個個薄露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宗望甚至故意對高慶裔道:“你讓他大聲點,聽不見!”


    趙桓隻得強抑悲聲,提高了聲音,一字字地將降表中屈辱謙卑的言辭朗讀示眾:“臣桓言:伏以大兵登城,出郊謝罪者。長驅萬裏,遠勤問罪之師;全庇一宗,仰戴隆寬之德。感深念咎,俯極危衷。臣誠惶誠懼,頓首頓首。猥以眇躬,奉承大統。懵不更事,濟以學非,昧於知人,動成過舉。重煩元帥,來攻陋邦……”


    宗翰與宗望未等他讀完已相視哈哈大笑開來,趙桓一怔,又不敢多作停頓,依舊強念下去。


    “……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桓誠惶誠懼,頓首頓首,謹言。”待在二帥笑聲中念完這最後兩句後,趙桓合上降表,深埋頭,羞於讓人見其已如死灰的麵色。


    宗翰卻還不依不饒:“這禮還沒行完呢!”


    高慶裔接過降表,欠身提醒趙桓:“陛下還應北向拜謝大金皇帝。”


    趙桓泫然俯身,朝北叩首四次。諸宋臣眼睜睜地看著,皆紛紛掩麵拭淚,歔欷不已。


    禮畢,二帥請趙桓入席。行酒三盞後,趙桓見二帥麵有悅色,方重提議和之事:“天生華夷,自有分域,本應各守疆土,友善共處。何況如今天意人心,未厭宋德,貴國將士出征已久,必也牽掛家中父母妻兒,不存戀戰之心,若兩國通和,遂有解甲之期,何樂而不為?”


    宗望笑道:“若要我們現在率軍歸國,你給我們什麽好處?”


    趙桓回首吩咐近臣:“將朕帶來的府庫金帛獻上。”


    頃刻間堆積如山的金銀匹帛已呈於二帥麵前。趙桓再低首補充道:“若和議締結,我將再選宮中奇珍及女樂數十人贈於二位元帥。”


    宗翰聽了大笑應道:“你們京城既被攻陷,城中一人一物便都歸我大金所有,你哪還能拿這些什物來求和!不過你帶來的東西我們且先收下,就當是你賜給我軍中將士的禮物吧。日後該怎麽做,我們要聽大金皇帝詔命,暫時是走不了的,你這東道還得做下去,若這幾日我們還需些財物婢女,你可別吝嗇不給。”


    趙桓無言以對,宗翰催他表態,他最後隻得鐵青著臉點了點頭。宗翰才又笑道:“如此甚好。你出來多時,恐城中軍民不安,早些回去吧。”


    趙桓如蒙大赦,忙起身告辭。二帥送其上馬,命宗雋帶侍衛護送他至南薰門。


    城中官吏士庶得訊奔走相告,紛紛朝南薰門趕去,攜香瞻望絡繹於道。見雪中行道泥汙,百姓主動運土填路以待禦車歸來。待候到皇帝車馬現於天際,臣民歡呼喧騰,爭相傳報,再跪於禦街兩側,山呼萬歲,聲動天地。


    入南薰門後,數名前來迎接的大臣一見趙桓即扣馬放聲痛哭,趙桓見此情景亦攬轡而泣,淚浥絲帕,久久不能言,直至走到宮城宣德門前,才出聲嗚咽著說:“朕還以為不能再與萬民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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