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並不知道平安夜當晚自己提到的男孩做了些什麽。但他在聖誕節早上去教堂時,被道格拉斯遞上了一封信。


    “按理說,北卡羅來納州的求助信件應該給當地教會的,而不是送到美國中部來。但你說過,如果看見這個男孩的名字,就把信轉到你手裏。”道格拉斯這樣說。他歎了口氣,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有些時候你的確表現出了‘善良’……但我希望這別成為你的枷鎖。即便是惡魔的罪孽令人受傷,但總被黑暗生物打擾的人,他們要麽心靈純潔到了極點,要麽便是對上帝、對光明不夠忠誠。”


    路易斯感激地點點頭。“我有分寸。對了,如果事情緊急的話,我可以不留下陪你打掃教堂嗎?”


    每年聖誕節路易斯都會來教堂與道格拉斯一同進行大掃除。這工作十分乏味,過程中還不得不聽道格拉斯進行說教。路易斯對此抱怨頻頻,可仍舊每年都來。當他輕輕拂去聖母像上的浮塵時,他感到離自己的信仰很近。


    “我甚至碰觸到信仰的臉頰了。”路易斯曾這樣說過,又因此而受到道格拉斯的批評。


    道格拉斯嚴厲地看了他一眼,之後看向教堂大門。“那就是羅蘭,你的搭檔?他看起來像個英國人。”


    路易斯回頭看了眼,之後表示讚同:“而且還是從十六世紀來的英國人。”


    羅蘭穿著式樣古典的黑色外套,圍巾與襯衫袖口的花邊分別從外套的領口、袖口露出來。他甚至還戴著紳士們酷愛的、高高的黑色禮帽,就像剛從繪著歐洲紳士的油畫中走出來似的。他沒有向教堂內張望,而是抬頭看著頂端落滿積雪的大樹,英俊的臉孔在沉靜時更加迷人。


    這是一幅美麗的畫麵。路易斯因為這美麗而失了會兒神,以至於他用了將近兩分鍾才明白過來。“噢,他竟然跟蹤我!真沒什麽能比這更操蛋的了。”


    “別在教堂裏說髒話。也別在人背後說人壞話,他可能隻是關心你。”道格拉斯教訓道。


    “原來鬼鬼祟祟地跟蹤別人也是種表現關心的行為。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真要驚呆了。”路易斯做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刻意得像在演話劇。這個話題倒是讓路易斯想到了另一件事。他立刻將疑問說出口:“有人說,我可能是半天使。那也就是說,我比其他人更接近天堂,對嗎?隻要我善良、虔誠、勇敢、富有耐心,那我在死亡之後,就能真的進入天堂了?”


    道格拉斯打量了路易斯一番,之後露出遺憾的表情。“你說得很對,可是……上帝原諒我,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優秀品質,我在你身上幾乎看不到。如果天堂裏有像你這樣暴躁、冷淡的‘天使’,那麽仁慈的上帝也一定會流淚的。”


    路易斯怒氣衝衝地走出了教堂。


    羅蘭迎了過來,將手中一直拿著的長圍巾圍在路易斯頸間。“你應該多穿一點的。這裏的風太大了。”


    “謝謝。”路易斯不自在地退後一步。被對方欺騙的憤怒已經減退了,目前占據他心房的,是對惡魔的警覺以及羅蘭真實身份給他帶來的某種複雜情感。


    路易斯早已下定決心,不再相信羅蘭;可他又想了解對方所有的真實想法。雖然美國教會繼承了歐洲教會的傳統、認為半惡魔也該被消滅掉,但也有少部分人堅信半惡魔是可以被轉化成善良之人的。比如,道格拉斯就曾這樣教導過他:“作為光明的使者,讓他們轉而信仰光明才是我們該做的。這可能很艱難,但總要有人去做艱難的事情。”


    “我會盡我所能拯救你的。唉,真是糟糕透頂。”路易斯不知不覺將真實想法說出了口。


    羅蘭眨眨眼,揶揄地笑了。“所以,我們要開始競爭了?看誰先說服對方改變立場?”


    “這不是競爭,因為我會堅定立場的。”路易斯聳聳肩,拆開手中的信封。“讓我們先做正事吧。”


    寫信的人練得一手漂亮的花體字。紙上的字母向右微微傾斜,角度一致,十分整齊。但寫信者當時似乎正急躁或恐懼,筆尖將信紙劃破了幾處。


    “這就是我昨天和你說的那個少年,艾米。”路易斯解釋道:“他和他的同學遭到某種黑暗生物的騷擾,已經有人被撕破肚皮、扯出腸子。我這就去買火車票,盡量下午出發。我的行李在你那裏,別忘了拿。”


    “火車?”羅蘭問:“這位少年不在密蘇裏州嗎?”


    “當然不。他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教堂山鎮,是那兒的學生。”


    羅蘭皺了皺眉,臉色看起來有點陰沉。但他開口時,語氣仍舊是溫柔的。“我記得,驅魔師在休假期間會受到照顧。即便有任務,教會也隻會分派給同一州的驅魔師。你正在過聖誕節假期,卻要橫跨好幾個州去幫助這位少年?這不合適,尤其他還喜歡你,這就更糟糕了。”


    “什麽意思?”路易斯麵露不解。


    “這會令人產生誤解。打個比方。如果換了是我遇到麻煩,你放棄假期橫跨美洲大陸來救我,那麽我會幸福得暈倒的,因為你可能愛上了我……”


    “你可沒有暈倒的機會。”路易斯低頭看了看信紙。“沒辦法,他需要我,也隻有我能解救他。而且,這時候離開對我並不是沒有好處。如果留在這兒,我將不得不與老約翰一家共同用餐。我總忍不住教訓他們,可這又會令傑森為難。不留下過聖誕節,其實也是件好事!”


    “好吧,我等下回去收拾行李。對了,信可以給我看看嗎?”羅蘭向路易斯伸出手。路易斯將信紙遞給他。


    羅蘭一眼就看見了信紙底部的“雖然您從不與我聯係,但我依舊愛您”。他表情淡然,輕輕鬆手,令風將信紙吹向空中。“真抱歉,我手凍僵了,所以不聽使喚。”他這樣對瞪眼的路易斯解釋。


    路易斯當然不信這鬼話,但眼下不是糾結這個的時機。他迅速去買了票,與羅蘭踏上了新的旅途。


    教堂山沒有火車站,他們在附近的城市下了車。那個少年已經租了馬車,在火車站外麵等待他們了。


    羅蘭淡淡地向對方打了個招呼,心中很吃驚。他沒想到對方會是這個模樣。他眼中的路易斯單純又幹淨,令人想要靠近、將他染黑。他以為,敢於愛上路易斯又堅持表達愛意的家夥會是固執又強硬的。


    而事實上,這個名叫“艾米”的少年瘦弱清秀,大概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走。他可憐兮兮的小臉從圍巾、高高的領子和毛線帽中露出來,看著路易斯的模樣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


    真讓人意外。羅蘭默默地想著。


    艾米帶著路易斯和羅蘭上了馬車。將行李固定在車頂後,他們上路了。


    “您有新的搭檔了。”艾米說,好奇地看著羅蘭。


    “是的。”路易斯簡短地回答,同時低頭看向羅蘭的手。羅蘭微笑著將自己戴著皮手套的手舉起來,示意對方自己沒有將不該暴露的東西露出來。路易斯沒回應什麽,隻是眼神溫柔了一點。


    艾米看起來倒是很興奮。“我真開心,您的新搭檔看起來與您相處不錯,而且還是位男人!”他大聲說:“您說過的,您不喜歡男人!”


    羅蘭差點翹起唇角。他認為麵前的這個少年太過幼稚,簡直愚蠢。自己得不到便要令其他同類得不到、甚至認為路易斯的想法會一成不變,這簡直蠢到家了。


    路易斯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想要開口,卻被意外打斷了。他們乘坐的馬車受到了來自側麵的強烈撞擊。左邊的輪子翹了起來,險些翻車。在這之後,馬車便如同失控一般,歪歪斜斜地前進。


    艾米敲著車廂內壁,大聲問車夫發生了什麽。路易斯卻立刻推開門,邁出了飛馳的馬車,扶住了車廂側麵的木梁。


    “上帝啊!您要做什麽!”艾米大叫,想拉住對方。


    羅蘭拉住了艾米。“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別添亂了。”他猜到發生什麽了:有什麽東西從側麵將車夫撲下了車,並咬得車夫身體碎裂、鮮血四濺。盡管車外漆黑一片,事情發生得又很突然,可他聽見了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野獸的低吼,也聞到了忽然爆發、彌散開來的血腥味。他想,路易斯也一定知道這些,不然就不會冒險到馬車前端去駕駛馬車了。


    但危機還沒過去。馬車被控製住了,可在他們後方,正響著踩踏枯葉的聲音、傳來野獸特有的臭氣。他們被那些東西盯上了,它們正成群結隊地追來!


    羅蘭囑咐艾米不要亂動,之後向路易斯喊道:“需要幫忙嗎?”


    “如果你不怕……”路易斯的叫喊戛然而止。當他再度開口時,先前那種嘲諷的語調已經消失了:“我把槍放在座位上了!隻有十顆銀彈,瞄準再開槍!”


    羅蘭將馬車後窗的厚重窗簾拉開。他們在樹林中穿行,高大的樹木將月光完全遮蔽。幸而,他變成惡魔的能力雖然被路易斯封住了,但特有的良好視力還在。他能清楚地看見夜色中奔跑的巨大野獸。它們生著顏色斑斕的短毛,其中赤紅色尤為醒目。它們的模樣活像長得太大的紅狼,若是尋常狩獵者見了,一定會迷惑、不會開槍,畢竟紅狼在北卡羅來納州受到保護。


    可羅蘭認得出它們是什麽。它們與他自身的另一半一樣,都是惡魔。他能聞到它們身上腐朽的臭氣,那是同類的氣息。他毫不猶豫地開槍,將它們的腦袋一一打爆。


    艾米驚恐地看著這一切。“那是什麽東西?雖然我隻能看見輪廓,但它們真讓我不安!”


    “這不是你引來的嗎?”羅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艾米在座位上縮成一團,不應答羅蘭。


    在路易斯和羅蘭的努力下,他們平安地到達了教堂山鎮。艾米太過恐懼,因此路易斯勸他先回去休息,馬車便由自己與羅蘭送去警局、並說明車夫意外身死的情況。


    完成正事後,路易斯與羅蘭找了個地方落腳。與從前相同,他們依舊住在同一個房間。坐在彼此的床上,路易斯和羅蘭沉默地對視。


    路易斯先開了口。“我以為你不會開槍。它們可是你的同類。”


    “純粹的惡魔是沒有感情的。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友情、愛情、親情,這些正麵的、溫暖的感情,通通都沒有。當然,作為半惡魔的我是有感情的,而這感情大半都給了你。”


    “你真是不遺餘力地試圖令我立場鬆動。”路易斯掀開被子鑽了進去,背對羅蘭躺下。“明天我要搞清楚那些東西是怎麽回事。狼人作祟是最可能的狀況,但時間不對頭——現在可不是月圓之夜。”


    羅蘭盯著路易斯的後背。“猜測也沒什麽用處,不如早些休息。”


    “我當然會早點休息,之後的麻煩還多著呢。”路易斯的聲音中摻雜著倦意:“隻要與艾米有關,事情就一定會很令我傷腦筋。”


    羅蘭仍舊看著路易斯的後背,仿佛能這樣看上一整晚。“晚安,路易斯。”他柔聲說。


    沒有回應。屋內響著路易斯均勻的呼吸聲。


    羅蘭忽然輕輕歎息。“難道該傷腦筋的不是我嗎?你身邊都是些奇怪的家夥,無論是人類還是別的什麽。”


    ***


    路易斯醒得很早。他睜眼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向羅蘭。對方正坐在床上翻看報紙。台燈被對方搬到了床上,光芒對準膝蓋上的報紙、背向自己這邊。“你在看什麽?”


    “關於猛獸傷人的報道。是我弄醒你了嗎?”


    “不。你應該知道,我每天這個時間會準時起來的。我們可同居很久了。”路易斯答道,之後因羅蘭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尷尬。他迅速將話題引回正軌:“有什麽發現?”


    “十七號到現在,教堂山的居民都有被襲擊的。多數死了,活下來的因為神誌不清而暫時進了精神病院。我不能給你太多信息,隻能說這大概是狼人所為。他們可能在圓月過後進行了某種儀式。”


    “你給的信息毫無用處。我也能想到這一點。”路易斯小聲抱怨,但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就目前來講,他與羅蘭正值對立,絕不會把對自己這一方不利的信息告訴對方的。他努力回憶著先前在教會學校內學到的東西。這時,羅蘭又開口了。


    “說到這兒,我倒是對另一件事很感興趣。美國自建國以來就受惡魔肆虐之苦,西進擴張後則變得更加嚴重。但民眾似乎並未因此而恐慌。”


    “因為很多人不信這個。他們認為那是山林裏的大型野獸,因為餓極了而跑出來襲擊人類。當然,他們並非不信上帝,隻是……”


    “隻是高估了上帝的能力?”羅蘭說,聽起來像開玩笑。


    “隻是低估了惡魔的邪惡程度以及它們的力量。”路易斯對羅蘭怒目而視。“別試圖挑戰我的信仰。如果你令我覺得你侮辱了上帝,相信我,你會死得很難看。”


    “從前不是這樣的。兩百年前,我在歐洲聽過另一種說法。主教令他們相信,有些傷害人類的生物並非來自地獄,而是受上帝的憤怒所驅使。人們相信了,因此做著無用的苦行與懺悔,捐出自己的錢財。”羅蘭喃喃自語:“看來時代不同了。”


    那是最黑暗的年代,隻有神權、沒有人權……路易斯隱約覺得自己捉住了重點。“那時候的所見所聞令你不再相信教會、不再相信上帝?”


    羅蘭看向路易斯,笑了一下。“我從未相信過教會。至於上帝,我或許相信過他,但時間太久,我已經記不清了。”


    說這些話時,羅蘭眼神茫然,表情沉鬱。他將溫柔的麵具卸下,在路易斯麵前露出了最真實的一麵。這令路易斯措手不及。他想。羅蘭的確是有些喜歡和相信自己的,這感情產生與發展都如此隱蔽,甚至對方可能都沒意識到這一點。


    自己現在仿佛正看著一個男人向沼澤深處走去,想要令對方不再絕望、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一時之間卻找不到合適的方法。


    或許事情很難達成,但總得有人去做。


    路易斯從床上爬起,走到羅蘭身邊。他將手輕輕搭在對方肩上,用道格拉斯那種“親愛的孩子我是你長輩”的語氣說道:“如果你曾見過、聽過、相信過上帝的善良與正義,那麽,就再睜看眼睛看看他吧!光明不存在於聖經,不存在於頭銜,甚至不存在於身份。神職人員可能因為位高權重而做出錯事,他們變得貪婪邪惡,上帝絕不會再接納他們了。反過來,當純種惡魔流下懺悔的眼淚並著手改變自己邪惡的本心時,它便有了走向光明的希望,上帝會向它敞開雙臂的。”


    羅蘭定定地看著路易斯的臉。他忽然揮了揮手。“可以靠過來嗎?”


    路易斯照辦。之後,他發覺自己的嘴唇被羅蘭吻了。“路易,你太可愛了,和你在一起,我簡直把持不住。”對方微笑著說。


    路易斯的臉唰地黑了。“天啊,你可真是一隻不知廉恥的惡魔!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要把你踹飛出去!”


    “上帝會原諒我的。愛情是多麽純潔又美好啊,對於我的唐突舉動,上帝隻會一笑置之的。”


    “可我不會一笑置之,你這個隻會耍嘴皮子的家夥!”


    “唉!愛情在經曆過挫折與苦難後才會變得更加堅固美好,看來我要親身實踐整個過程了!”


    路易斯最終也沒和羅蘭動手。他得努力克製自己不被氣暈過去,而這就耗費了他大半精力。前世羅蘭是他的主人,他不敢也不會質疑對方;現在,他分明已經將對方身為惡魔的能力封鎖,卻依舊在某些方麵被對方所牽製。


    當他們坐上去往艾米公寓的馬車時,路易斯仍舊沒緩過神來。事實上,他在消氣後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他剛才和羅蘭的交談太過親密了,簡直就像打情罵俏的情侶!而他自己並不覺得排斥!至於那個親吻,他的排斥也隻是源於對方的惡魔身份!如果羅蘭是個普通的男人……


    路易斯別無選擇,隻能說:“這操蛋的人生。”


    羅蘭在他對麵笑了笑。但他很體貼,為了不讓路易斯覺得尷尬羞惱,他談起了正事:“你打算怎麽解決教堂山的問題?”


    “很簡單。之前的人都是經過某一片樹林才被襲擊的。我隻要找人做誘餌引出始作俑者,之後通通殺死便可以了。”


    “用誰做誘餌?”


    “艾米。它們是衝著他來的,而且,隻要他想,一般的惡魔就傷不到他。”


    羅蘭的表情凝重起來。“路易,你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嗎?”


    路易斯抿了抿嘴唇。“我當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可你當初說他是個正常的……”


    “他當然正常。雖然他是個半惡魔,但他一直在為做個正常人而努力。”


    “那麽,你也沒有將他的身份報告給這裏的教會組織了。”


    “我不能那麽做。北卡羅來納州一直奉行將半惡魔也趕盡殺絕的原則,我得保護他。來自父親的惡魔血統令他對鮮活的血肉無比渴求,但他想做一個正常的人類。我會保護他,一點點地改變他,直到他的作為能被上帝所接納。”


    羅蘭傾身向前,靜靜地看著路易斯。那陰沉又專注的眼神令路易斯有點發毛。恍惚間他又想到了前世,當羅蘭看著窗外走過的神職人員時,表情與這很相近。但還是有些不同。前世羅蘭的眼神冰冷無情,不像現在,摻雜著受傷與想得到什麽的*。


    羅蘭眼中竟然有“*”這種東西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你沒看那封信嗎?”路易斯說:“艾米在信裏寫得很清楚。除了確定是狼人的家夥,他便不會再傷人。”


    “我沒看到那裏。聽起來,他倒是個不錯的孩子。”羅蘭恢複了先前倚著車廂內壁的姿勢,又戴上了溫柔的麵具。


    路易斯鬆了口氣。他原本準備了不少勸說羅蘭的話,現在卻改變了主意。在到達艾米那裏之前,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下了馬車,他才再度開口:“真抱歉,但我根本不懂你為何生氣。”


    “我知道。”羅蘭說:“我知道你不懂。”他向路易斯露出了一個微笑,那笑容令路易斯在大白天也毛骨悚然。


    路易斯從未遇上過這種事。可能是前世的陰影作祟、也可能是羅蘭的“愛情”令他方寸大亂,總之,路易斯從未這樣害怕過一個普通男人。天知道羅蘭還從未使用惡魔的能力攻擊過自己,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對方幾句話就能令自己心緒不寧了。


    因為羅蘭,路易斯感到不安。但一見到艾米,他便迅速恢複到工作狀態。“我需要使用你作為惡魔時的能力。狼人與吸血鬼是死對頭,而你身上有吸血鬼的氣息……我需要你把它們引出來,可以嗎?說到這兒,你從前是怎麽引出狼人的?”


    艾米臉紅了,有點不好意思。“我也能感覺到狼人的氣息。我先確認他們的身份,然後避開月圓之夜和他們接觸。你知道的,他們中有鋼琴教師也有同性戀,我要結交這兩類人實在太容易了。”大概是怕路易斯誤會,他連忙補充道:“但我並沒有和那些人發生過關係!”


    路易斯“噢”了一聲,有點尷尬。羅蘭走過來,在他耳畔低語:“我們都是半惡魔,而我至今甚至還沒親自傷害過人類。你對弱勢的人總是容易心軟,對吧?”


    路易斯沉默不語。艾米看著他們兩個,麵露不安。“路易斯,這位先生……”


    “放心吧,他不會將你的秘密告訴給教會的。不用擔心他。”路易斯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而羅蘭則直接將手套摘了下來。看見那個嵌在羅蘭手背上的十字架,艾米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他也是半惡魔!而之前我根本看不出來!”艾米將路易斯扯到一旁,急急地說:“他力量強大,甚至,當他力量爆發的時候,你很可能壓製不住他!你應該聯合其他驅魔師將他消滅掉!”


    “我知道了。”路易斯平靜地點了點頭。


    路易斯一臉平靜無波的表情讓艾米更加著急。他張張口想繼續勸說對方,路易斯卻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對我來說,他和你是一樣的。你們都是半惡魔,是驅魔師需要消滅的對象。但對我來說,比起殺死半惡魔,我更希望讓他們主動放棄惡魔的那一半、開始新生活。我也是被人引導著走向光明的,現在,輪到我引導其他人了。”


    艾米看著路易斯,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正當路易斯滿心不解時,他又迅速換成了微笑。“我們去森林裏時,您的同伴也和我們一起嗎?”


    路易斯搖了搖頭。“他現在是普通人,我需要保護他,那麽就無暇顧及你了。”


    “所以說他比我更重要。”艾米小聲嘟噥。


    ***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路易斯與艾米進入了緊鄰著教堂山鎮的樹林。雖然冬季沒有可能遮蔽視線的樹葉、草叢,但這麵積龐大、模樣蕭索的密林依舊令人無從下手。


    路易斯敢肯定,它們就在這兒。他所熟悉的氣息彌漫在山林之中。大雪埋葬了生機,從而讓那股令人厭惡的氣味格外容易辨認。當他環顧四周時,他甚至能隱約看見那些被惡魔操控的野獸們的眼睛,它們正閃耀著比本性更加凶暴的光芒。


    路易斯割破了自己的手。“我記得你得喝過人血才能恢複惡魔形態。”


    “是的,您說得對。”艾米意識到路易斯要將自己的血給他喝,立刻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他捧著路易斯的手送到嘴邊,虔誠又克製地將傷口處湧出的血液舔飲。


    這畫麵讓路易斯想起羅蘭是如何舔|舐自己的手腕。眼下他冷靜、遊刃有餘,可那時候,他卻臉頰發熱、渾身不自在。他用了將近一分鍾思索原因,沒能成功,便將這事兒放下了。“好了嗎?我指尖開始發涼了。”


    “抱歉!”艾米慌張地抬起頭來,將路易斯的手放下。路易斯看得出對方做這一係列動作時有多吃力,這少年正在與惡魔的本性做鬥爭。他退後兩步,以便更清楚地看清艾米的變化。


    少年的眼睛正向血紅色轉變,皮膚迅速褪為青白色。他的外表正從人類演變為怪物。樹林裏也產生了異變。路易斯聽見野獸齜著牙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怒吼,由此想象到它們伏低身子、準備攻擊的模樣。這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他根本辨別不出數量!


    沉寂的山林正在蘇醒,因為魔鬼的蠱惑而陷入癲狂。


    第一隻凶獸衝向路易斯。它用強有力的後肢蹬地、高高躍起,試圖咬斷他的喉嚨。路易斯揮動銀椿刺穿了它的腦袋。當長長的武器被抽出時,上麵沾了野獸的腦漿與血液。


    這隻是個開始。口中散發著怪味的野獸包圍了他們,如潮水般向他們撲來。路易斯擔憂艾米因為很少使用而無法駕馭惡魔的能力,於是偷眼去看對方。因為這疏忽,他被咬傷了手臂,鋒利的牙齒如同鋼釘,在他小臂外側印上了上下兩排鮮血淋漓的孔洞。


    不能一直這樣,路易斯想著。這地方的狼群受到保護,繁衍速度奇快,殺是殺不完的。力量與速度會在這樣的持久戰中消弭殆盡,隻能從控製者那兒解決問題了。“艾米!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他吼道。


    少年沒有回答。他向上躍起,巨大的青色翅膀向兩邊展開。路易斯知道對方已經找到目標,而且會帶自己過去。他將撲過來的野獸甩到樹上,以另一隻野獸的腦袋為踏板向上跳起,捉住了少年的腳踝。現在對方的腳已經變成了尖利的爪子。


    艾米在一座碎石堆前將路易斯放下。“我能感覺到他在這兒。我得歇會兒,要知道,我上次恢複惡魔形態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路易斯彎腰,向巨大的石堆內部張望。“如果他能鑽進去,那麽他一定是個侏儒。我猜他沒躲在裏麵。”他直起身來。就在這時,一個身軀龐大的生物從一旁的樹上撲了過來,將他掀翻在地。


    現在並非月圓之夜,狼人並未現出他攻擊力最強的形態。而將路易斯壓在地上的這家夥雖然是人類形態,長相也令人驚駭。他皮膚慘白,上麵生有屍斑似的深色斑點,身體瘦骨嶙峋,力氣卻奇大。就是這家夥操控狼群攻擊人類並纏著艾米。


    路易斯費了好大勁才阻止對方將自己活活掐死。他的銀椿掉在腦側,裝有銀彈的手槍就別在腰間。問題是,他雙手正與身體上方這家夥搏鬥,根本空不出手來。


    “你不該來。本地的教會允許我這樣做,為了平衡惡魔的怒氣。”


    “這是胡扯。”路易斯想也不想地立刻回應。


    敵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艾米已經將尖利的爪子戳入了對方的脖頸。路易斯看見四根尖細的手指從這家夥的喉嚨處伸出,血液順著指尖滴落下來。


    事情看起來是解決了,但路易斯還有件事要驗證。他在屍體的衣褲口袋裏翻找,最終翻出了他不想看見的東西——兩枚印有教會標記的閃光彈。這是專門對付吸血惡魔的。


    這兒的教會在斬殺惡魔這件事上絕不容情。即便是在人類中正常生活的半惡魔,也會被找出來殺死。教會正引導狼人與吸血惡魔互相殘殺,即便他們中有些人努力避免作惡。


    路易斯忽然感到一陣寒冷。艾米關切地詢問他,被他搪塞了過去。


    路易斯不想將太過傷人的真相告訴艾米;他甚至不想告訴任何人。


    回到小鎮後,路易斯和羅蘭去了酒館。他們單獨相處時,路易斯終於藏不住心中的想法:“我覺得教會這樣有些殘忍。”


    “當你更深入地了解教會,你將發現他們不僅僅是殘忍。以神聖之名,他們做了多少罪惡的勾當呢?”羅蘭說道,語氣柔和,毫無惡意。


    路易斯將這話聽在耳中,有點兒不舒服。他揮手示意對方停下,又倒了杯酒給自己。


    羅蘭沒有再說話。他安靜地看著路易斯喝酒,一杯又一杯。


    路易斯喝醉了。


    他酒量不好,又容易在激動時喝得太多。此刻,他隻是隱約還剩下些知覺,身體卻使不上力氣,也說不出話來。


    路易斯感覺到羅蘭抱著他回了他們住的地方。對方將他放在床上,脫掉大衣。室外冷空氣帶來的寒意還沒消散,路易斯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猜,自己身體這個下意識的反應將他所有力氣都耗盡了,因為接下來羅蘭為他脫衣服時,他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即便對方抬起他的手臂,他都覺得手臂肌肉酸疼無力。


    原來羅蘭這家夥也會照顧人。路易斯迷迷糊糊地想著。但在這個想法冒出來之後,他的腦海內便清晰起來。


    這並不是羅蘭第一次照顧他。前世他墜入冰冷的湖水,羅蘭將他拉了出來,用大衣裹緊抱回家裏。


    當時自己的狀況比現在糟糕多了:除了頭部,每一處都被浸濕了,還凍成了冰。自己身體僵冷、動彈不得,兩排牙齒也不住打架,無法說話。是羅蘭將自己浸在熱水裏,為自己擦幹身體後又塞到了溫暖的被窩裏。


    可自己還是覺得冷。從內心到身體所有部位的、徹骨的寒冷。自己扯住了羅蘭的袖子,而對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躺了下來,將瘦小的自己連著被子一起抱在懷裏。


    那溫暖自己大概無法忘記了,一如對方的欺騙。


    路易斯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羅蘭把他脫光衣服後就不再管他了,現在他得自己尋找被子。這很困難,他隻能艱難地挪動自己的手腳,尋找可能放在床尾或枕頭旁邊的被子。


    他的手指碰到了布料,下意識地勾住後發現那很可能是羅蘭的袖子。


    快把被子給我!現在可是冬天!


    想到這個惡魔可能就站在床邊看自己像條菜青蟲一樣蠕動,路易斯心中氣憤難平。可他現在隻能用微弱的聲音費力地叫道:“羅蘭……快……”


    路易斯擔心羅蘭無法理解自己的意思——或裝作不理解。但就在他費勁兒地出聲後,很快,厚厚的棉被蓋在了他的身上。


    謝天謝地,可以好好睡覺了。路易斯想。但他高興地太早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他身邊多了另一個人的溫度。


    羅蘭和他躺在一張床上了。


    兩個成年男人躺在單人床上很擁擠,但路易斯不用擔心自己掉下床去,因為羅蘭將他扯過去抱在了懷裏。現在路易斯需要擔心另一件事:羅蘭對自己另有所圖,而自己什麽都沒穿……


    路易斯卯足了勁兒掙紮了一下,換來對方更緊的擁抱和落在額頭上的親吻。“路易,別緊張。”羅蘭低聲安撫道。


    前世今生奇妙地重合在一起了。當年幼的自己為羅蘭這個陌生人的厚待而深感不安時,對方也是這樣安撫自己——“路易,別緊張。”


    或許我應該安心享受這份溫暖?無論自己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孩子、還是處於敵對立場的驅魔師,這個溫暖的懷抱似乎從來沒有變過。路易斯最終做了決定,不再亂動,安心入睡。


    然而,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路易斯都會為這個決定而深深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我是存稿箱君\(^o^)/~三章都在這裏了!】


    謝謝大家的支持~明天開始會日更至完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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