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強加在我身上的不名譽嫌疑被洗清了。


    返回八王子之前,原本期待工作效率特別高的人事部立刻發布恢複指導員職權的異動命令,結果在議場主動找上門的不是人事部,而是總務部的門協部長。


    「社長有話要說,請移駕社長室。」


    麵對我的時候神色依然恭謹的這號人物,外表看起來是個沉著穩重的老紳士。然而在百目鬼當著所有幹部麵前痛哭流涕的時候,這個人卻好整以暇地修剪鼻毛——這可是我親眼所見。而且他又是那個死老頭的左右手,天曉得沉著穩重的外表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本性。經曆這次的事件之後,我似乎變得多疑了起來。


    前往社長室報到之前,我向渡良瀨鄭重道謝。議場之中已經沒有其他人,論戰的熱度也早已消退。負責鎖門的警衛站在門口等待著,臉上露出想要早點回去的表情。


    「謝謝。多虧你主動告發,才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你鼓起勇氣控訴百目鬼的惡行,我早就被公司解雇了……真的很感謝你。」


    「應該道謝的人是我才對,前輩。」


    渡良瀨搖搖頭,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


    「若不是前輩的鼓勵,我最後一定會選擇忍氣吞聲。因為能跟前輩並肩作戰,我才得以勇往直前……因為前輩是我——」


    停頓片刻之後,渡良瀨假裝注意議場的門口。


    「……今天還是算了吧。」


    「嗯。」


    「希望往後有機會說出口。」


    「…………」


    ——抱歉,我已經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了。


    既然正在跟那個jk交往,我隻能對渡良瀨做出冰冷的宣告。我可沒有什麽「往後」。在不久之後,我的忠誠就會受到考驗吧。


    渡良瀨欠身行禮之後,朝著出口走去。


    凝視著她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有句話非告訴她不可。就在我連忙打算出聲的時候,內心又遲疑了起來。這句話可能會燃起後輩的希望,到頭來反而提升拒絕她的難度,最重要的是還有構成性騷擾的嫌疑。在這種時候說出口,似乎不太妥當。


    然而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渡良瀨!」


    掙紮了許久,最後我還是選擇出聲。


    後輩慢慢地回過頭來,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於是我朝向冷凍美人……不,回眸美人大聲說道:


    「你穿裙子很好看!」


    ※ ※ ※


    青春期中學生般的純愛物語結束之後,緊接著還得跟一隻老狸貓互相刺探。這種落差也太誇張了吧?放眼全日本,大概找不到第二個像我一樣的上班族了。


    於是我進入社長室,隔著一張黑檀木的高級辦公桌跟高屋敷貴道展開對峙。死老頭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就跟之前在議場的時候一樣,難以判斷他內心的想法。


    「……真虧你撐過來了。」


    原本以為會跟上次一樣上演無聲的大眼瞪小眼,社長這次倒是爽快地打破沉默。


    「老夫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有本事在方才的論戰中大獲全勝。百目鬼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無論是多大的場麵,過去老夫都從未見過他被駁倒,結果今天居然慘敗在你這個年輕人的手上。門協也大吃一驚呢,表現確實相當不錯。」


    「謝謝社長。」


    我刻意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向社長道謝。上班族經常會遇到必須反向操作的情況,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稱謝。社長不可能毫無察覺,隻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這次的事件不會對外公開,姑且先通知你一聲。」


    「……這樣嗎?」


    雖然在預料之中,但親耳聽見還是一肚子火。我跟百目鬼鬥得你死我活,結果卻被當成「沒發生過」。這種無奈以及無力的感覺讓我感到一陣暈眩。


    「我反對,辜負客戶的信任可是一項重罪。」


    「不,這麽做是為了客戶著想。」


    「為了客戶著想?隱匿違反守法原則的事實?」


    「一旦貿然公布此事,進而危及阿卡迪亞的存續,顧客的保險理賠將會如何?不管怎樣都要維持保險公司的公信力,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更重視顧客權益的做法?保險公司說什麽都不能倒閉。」


    社長的說詞確實有幾分說服力。


    但這話實際上卻十分空虛。聽起來懷抱大義,說穿了隻是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堆砌華麗的詞藻罷了。


    「這次的事件之前,社長表示接獲他人的密告。事實上這號人物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吧?」


    社長並未回答。


    「社長懷疑有人泄漏客戶個資,卻不知道犯人到底是誰,於是就散布密告的消息,趁著沉不住氣的犯人打算湮滅證據的時候將之一網打盡,而扮演刑警這個角色的人就是我——如此推論的話,確實各方麵都說得通。」


    也有可能社長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犯人是百目鬼。他不太可能沒察覺百目鬼的敵意,所以才利用我鏟除對手。


    「百目鬼口中那個『社長的親戚』,您是否心裏有底?」


    社長還是沉默以對。


    「事實上那個人並非親戚,而是您的女婿吧?就是您屬意的後繼者人選、以成為小說家為職誌的女婿——亦即花戀的父親?」


    這時社長的白胡須微微顫動。


    「清濁並包、善惡兼容。記住這句話吧,槍羽。」


    「清濁?」


    我不禁冷笑。連這個人都跟百目鬼說出同樣的話。


    於是我聳聳肩膀,出言反駁:


    「這裏應該隻有濁水吧?」


    社長搖了搖頭。


    「或許吧。即使如此,老夫也必須繼續飲用濁水。有些生物隻能居住在混濁的淤泥之中,老夫是如此,百目鬼亦然。」


    「您打算怎麽處置百目鬼中心負責人?」


    「附屬人事部之後予以解雇,往後他在這個業界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


    「……這是當然的報應。」


    年近五十歲的中年人幾乎不可能在其他的領域謀得出路。一想到他往後的處境,心裏多少有些感傷,不過那個家夥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對渡良瀨犯下的惡行,沒報警處理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另外你也有非正式命令。」


    「非正式命令?不是隻有恢複指導員的權限而已嗎?」


    社長對我的說詞以鼻子哼笑。


    「八王子中心負責人的位子已經空下來了。除了你之外,這個位子還有誰坐得住?」


    這句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在今年八月才剛推掉了直屬事業本部次長的位子,這個死老頭還是不肯死心嗎?真是令人無言的死纏爛打,不過這份堅持倒也令人尊敬。


    社長打量著我的反應,似乎感到十分有趣。


    「老夫知道你想說什麽,是不是不想到六本木上班?既然如此,維持原狀就好了。中心負責人大多待在六本木,但也沒有明文規定。百目鬼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的逃生路線被堵住了一條。


    就在我思考其他逃生路線的時候,社長搶占了先機。


    「若你拒絕的話,中心負責人的職缺將由其他人遞補。萬一又來了一個類似百目鬼的中心負責人呢?外麵多得是那種把自以為是的sop強加在他人身上的家夥,當然也包括了騷擾女性部屬的主管。」


    嗚哇,我被威脅了。


    這叫做脅迫人事嗎?根本就是權勢霸淩嘛。


    看來我似乎是無路可逃了。


    歎了口氣之後,我暗自下定決心。


    「既然社長都這麽說了,在下不才,也隻能虛心受命。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社長下巴一努,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第一個條件跟我的部屬渡良瀨綾有關。在八王子累積經驗之後,我想她應該會被調回六本木,到時候請讓她進入企畫部。相信她一定可以成為強大的戰力,這點社長今天應該也親眼目睹了。」


    「好,老夫會交代人事部和企畫部。」


    結果輕易過關。


    不過問題在於第二個條件。


    「另一個則是跟社長的孫女有關,請社長將沒收的手機和筆電歸還給她。不管未來能不能成為作家,現在都應該讓她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否則她一定會失控。她的熱情不是大人能夠控製的,相信社長應該也感覺到了吧?」


    「這個嘛……」


    社長開始把玩白胡須。


    「如果可以讓她幸福,老夫就算被她憎恨也不會在意。這點你千萬記得。即使有違她的意願亦是如此。」


    「既然社長有這種覺悟,就更應該在一旁守護著她。」


    我如此回話,一步也不退。


    社長輕撫胡須陷入沉思,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好,就還給她。不過之前達成的協議依舊有效,你一定要履行讓花戀通過初賽的承諾。若辦不到,就由你來說服花戀放棄這條路。」


    「……知道了。」


    原本希望社長以更長遠的眼光守護著她,現在看來隻能先乖乖接受了。


    話說回來,中心負責人……


    我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啊。


    「槍羽,老夫話說在前頭,中心負責人的工作量可不是指導員能夠比擬的。除了營業組之外,還必須統整八王子所有的部門。既然你選擇待在八王子,勢必將肩負起第一線現場的辛勞。好好努力吧,可別到時候改口說想要在六本木設置辦公室。」


    「…………」


    中心負責人這麽辛苦喔。


    老實說,我在對中心負責人的具體職責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就接受了這份工作,莫非我的社畜度還會變得比現在更高?


    不過現在已經無法拒絕了。


    「謹遵公司命令。」


    於是我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低頭行禮,離開了社長室。


    回去吧。回到八王子,回到等待我的同伴身邊。


    ※ ※ ※


    社長所提及的內容完全是「非正式命令」,正式的人事命令需要一段時間才會頒布。這段期間我還是附屬人事部的身分,不過哈姆課長特別恢複我的指導員權限。聽起來好像是主管的情義相挺,不過說穿了八成隻是「給我努力工作,槍男!不準偷懶!」罷了。其實繼續抄寫車價表也沒什麽不好的說。


    客戶個資外泄的事件,在並未對外公開的情況下落幕。社長似乎跟那家出版社的老大進行秘密協商,幸運地在名單被轉賣之前順利回收。客戶並未蒙受實質損害固然萬幸,不過我還是無法接受。也許我在往後勢必得跟社長一戰。


    一個星期的時間過去了,一切都恢複了原狀。渡良瀨依舊冷若冰霜地勤勉工作;大媽還是天天遊刃有餘;敦史逐漸足以肩負重任;新橫濱果然仍舊天天蹺班。算了,他在對抗百目鬼的過程中貢獻良多,暫時不跟他計較。畢竟沒有他這個不良社員的幫助,我也無法扳倒百目鬼。不過在休息室享用巧克力鍋就有點超過了,弄得整間休息室都是巧克力的味道,變更組那邊已經傳出抱怨了呢。


    沒錯,一切都恢複了原狀。


    理應恢複原狀。


    ※ ※ ※


    中午休息時間,我來到八王子中心的屋頂。這裏平常都鎖著,不過今天是一個月一次的安全檢查,所以門是打開的。安檢業者去吃午飯,屋頂空無一人,於是我便趁機來到這裏,享用一個人的午餐。


    秋高氣爽的晴空在頭頂鋪展。冬天的腳步一天一天近了,氣溫逐漸降低,感覺天空也變得愈來愈清澈。比起春天和夏天更藍的天空,朝遮住地平線的山頭無限延伸。


    高中時代的我經常像這樣待在校舍的屋頂。這裏是每個想要獨處的人必定前來的聖地,由於實在太神聖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想要獨處的人,逼得我隻能折返;不過成為社會人之後,好像隻有我還保有這種習性,因此能夠瞭望八王子住宅區的六層樓建築屋頂,半個人也沒有。


    雖然跟以前從校舍往下看的景色截然不同,這裏的屋頂多少還是讓我憶起了當年。傭懶、寂寥的空氣,卻讓人感到特別平靜。腳下都是認識的人,卻沒有人知道我正在這裏。風靜靜地吹著,街道看起來十分遙遠,而被困在柵欄裏的我哪裏也不能去。


    『別幹什麽保險業務員了,當個作家如何?嗯?』


    『你可以當個大作家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百目鬼當時說的話自記憶中浮現,腦袋頓時感到一陣刺痛。這段時間,我已經不知道想起這些話多少次了,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那場激烈的論戰中,我明明就對百目鬼其他的言語攻擊毫不在意,唯獨這句話深掘我的胸口,而且還化做荊棘刺於其上,怎麽也拿不下來。


    「……可惡……」


    即使被冠上泄漏客戶個資的罪名也忍下來了。


    即使被囚禁在邊疆的小房間也忍下來了。


    即使承受惡質的言語攻擊也忍下來了。


    並且在激烈的論戰當中全身而退。


    然而唯獨這個——唯獨這句話,令我無法忍受。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這個世界上還有更能刺傷我的話語嗎?


    還有比這個更諷刺的字句嗎?


    我戰勝了百目鬼。渡良瀨和八王子的其他人也這麽認為,以社長為首,當時在場的全體人員都如此作想,恐怕連百目鬼本人亦不會否認。


    然而隻有我不一樣,隻有我自己知道。


    知道自己是永遠的失敗者。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我緊抓著柵欄的鐵絲網目。鈍痛自手掌竄過,傷口滲出血來。油漆剝落之處就像尖刺一樣,穿破了我的皮膚。


    然而這股疼痛卻令現在的我好過了些。鮮血又冒了出來,然而我絲毫沒有放緩力道的意思,隻想給自己更多疼痛。


    這時手機的鈴聲響起。我原本打算裝作沒聽見,卻也不能讓手機一直響,搞不好會把其他人吸引過來。無奈之餘,我隻好以沒沾上血跡的左手伸進牛仔褲的口袋。左手不是我的慣用手,花了一點時間才拿出手機。


    螢幕顯示的名字是南裏花戀。


    『槍羽先生!』


    總是充滿精神的她,今天的音量大約是平常的兩倍大,我不禁稍微將手機遠離耳朵。


    「怎麽突然這麽大聲?你不是在上學嗎?」


    『嗯,是在學校沒錯!現在是午休時間,我想盡快通知槍羽先生!』


    聽起來好像有什麽急事,不過我完全在狀況外。能不能冷靜下來慢慢說?


    『就、就是那個!剛剛人家到帕琪檸檬的網站查了一下,花戀、花戀……通過初賽了!』


    「什麽?」


    其實我聽得很清楚,卻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腳下的地麵突然消失,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彷佛快


    要升上晴空。掌心的疼痛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所謂的飛上天,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通過了喔!初賽!花戀的小說通過了!』


    「真的嗎?是真的吧?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真的!』


    明知這樣跟傻瓜一樣,我還是忍不住連續說了好幾次「真的嗎」。初賽入選,這正代表她的小說有一定的水準。雖然從讀者回響的熱烈程度就能夠想像,不過實際聽到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這樣啊、這樣啊……你做到了。」


    我發現自己好像比她更高興,不禁替自己感到驕傲。


    原來我可以真心誠意地祝賀她的成功,我對這點喜悅得難以自持。


    我一直很害怕,不知道當她通過初賽的時候,自己是否會真心感到高興。已經放棄的自己是否能打從心裏替她獻上祝福,我沒有自信,同時深感恐懼。


    現在這種雀躍的心情,絕對不是偽裝。


    就跟百目鬼替我帶來的痛楚一樣,都是最真實的情感。


    『槍羽先生,你聽見了嗎?花戀通過初賽了!這一切都要感謝槍羽先生,都是槍羽先生擔任指導員的功勞。槍羽先生,你有聽到嗎?』


    「嗯,我在聽。」


    疼痛永遠不會消失。


    刺進胸口的荊棘永遠拔不出來。


    那個時候對自己施加的詛咒,也一定——無法解除吧。


    既然如此,就跟詛咒一起活下去吧。


    陪伴朝著夢想筆直前進的她。


    即使與社會和倫理為敵,也伴隨著她的夢想一路走下去。


    29與jk。


    這是新的詛咒之名。


    也是新的夢想之名。


    「恭喜你,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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