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跟別人有約的時候,就會必須加班。


    這就好比「一洗車就下雨」、「愈是趕時間,就愈容易遇到塞車」的情況,也就是所謂的莫非定律。小學的時候挺流行的,現在已經變成眾所皆知的梗了。當時還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長大成人之後才有深切的感受,類似的情況以近乎令人厭煩的程度頻繁發生。例如今天,就在我準備回家的時候接到客訴電話,結果電話另一頭的夫妻開始吵架,整整占線三十分鍾。我也不敢掛掉電話,就這樣呆呆地一直等。之後太太接過電話開始抱怨,原本針對保費調漲的不滿,逐漸轉變成抱怨日本低迷不振的經濟。其實我也隻能以「原來是這樣。」「您說得沒錯。」「真是非常抱歉。」三句話來回應,說輕鬆是很輕鬆,卻足足花了我三個小時。


    掛上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整個營業組隻剩下我一個人。於是我登出電腦,確定門窗都鎖好之後,急急忙忙地離開公司。


    我的目的地不是自家,而是位於站西商店街的居酒屋。


    進入十二月之後,天氣真的愈來愈冷了。往來行人無不套上厚重的大衣,踏著匆匆的步伐。商店街也掛上了霓虹燈飾,聖誕節即將到來,眾人為之歡騰的季節。對社畜而言,也是特別難過的季節。


    我來到居酒屋的門前。熟悉的白色暖簾已經收起來,招牌燈也熄滅了。現在已經過了營業時間,不過我今天不是以客人的身分來到這裏。


    走進店裏,「歡迎光臨」的低沉嗓音自廚房傳來。老板正在廚房裏麵整理菜刀。點頭示意之後,我環視店內,沒看到穿著牛仔短褲穿梭於各桌之間的三十歲魔性女人。


    這時老板說話了:


    「如果是找那家夥,她去倒垃圾。」


    像是自言自語,語氣聽起來有點蠻橫。不過我知道這是老板表示親近的獨特方式,畢竟平常的他可是很少出聲的。


    「我可以在這裏等她回來嗎?」


    「嗯,隨便坐。」


    低頭致謝之後,我選擇吧台最右側的位子坐了下來。店麵彌漫著喝醉的客人留下的酒味,看來今天也是盛況空前。


    耳中聽著規律的磨刀聲,我打量著老板的動作。聽說老板上個月閃到腰,現在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大礙。


    一天的工作已經結束,老板身上白色的廚師服卻看不到任何的髒汙,令人不禁想起「料理鐵人」這個電視節目。如果我沒記錯,印象中這個節目似乎跟莫非定律在差不多的時期大為流行。


    「上班族真是辛苦。」


    還是宛如自言自語的說話方式,我停頓了一下才回答:


    「看起來很辛苦嗎?」


    「與其說是看,應該是『聽起來』才對。」


    不難理解。對於每天站在居酒屋廚房的老板而言,到這裏來消費的上班族對公司的抱怨,簡直就像工作時的背景音樂。


    「經營一家居酒屋,應該也同樣辛苦吧?」


    「我的工作是因為喜歡才做的。不過我似乎沒看過因為喜歡而當上班族的人。」


    我沒有提出反駁。至少我就不是因為喜歡,就算反駁也完全沒有說服力。


    「老板不喜歡上班族嗎?」


    「我不會評斷客人。我隻是個廚師,沒那麽了不起。隻是……無法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的家夥,不算是個男人。」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磨刀的聲音一直沒有中斷。我是「男人」嗎?過去我還真的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像不像個男人——向來不包括在自我評斷的基準之中。身為出生於昭和六十二年的寬鬆第一世代,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按照老板的標準,我大概也不算個男人了。」


    老板輕歎了一聲,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意外。


    「我並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你真的這麽想嗎?」


    「我自認在工作上對得起其他人,不過我是不是能以工作為傲,就不太清楚了。」


    「為什麽?」


    「因為我做的都是本來就該做的事。」


    短暫的沉默之後,我聽到低沉的笑聲。笑聲來自老板。光顧這家居酒屋已經好幾年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聽到老板的笑聲。


    「這樣就夠了。沒錯,這樣就夠了。『本來就該做的事』,這就是最重要的。」


    說話的同時,老板還頻頻點頭。


    磨刀的聲音也停止了。


    「如果能把沙樹托付給你,我就可以放心地隱居了。」


    「看來您隱居的夢想永遠無法實現了。不過這樣子對我也比較好,因為這代表我以後還可以吃到美味的料理。」


    這時拉門剛好開啟,在短t外麵披著一件羽絨外套的沙樹走了進來。這種搭配雖然奇怪,不過要直接穿著在店內工作的服裝外出,自然會變成這樣。


    隻見沙樹頻頻跺腳直嚷著好冷,並對我說:


    「嗨,槍羽,怎麽這麽慢?」


    「抱歉,留下來加班。」


    「沒關係,反正我還要收拾店麵。」


    將羽絨外套掛在衣架上之後,沙樹開始打掃店麵,她從以前就對料理和打掃頗有一套,在這裏工作之後,功力又提升了不少。


    老板從廚房走了出來。右手的腋下夾著折疊整齊的圍裙,左手拿著一升瓶。


    「先走一步,接下來麻煩你了。」


    「好的——工作辛苦了。」


    老板將一升瓶放在吧台,其上的標簽以蒼勁的筆法寫著「而今」二字。根據我貧乏的語匯能力判斷,實在不知道這是造語還是頗有來曆的辭匯。日本酒的名字往往都會使用大家不熟悉的詞匯。


    「兩個人一起喝吧。」


    沙樹睜大了眼。


    「這不是名貴的好酒嗎?真的可以嗎?」


    「可以,我這個老板說可以就是可以。」


    「萬一收入出現赤字,員工可是跟老板一樣傷腦筋的。」


    麵對沙樹的碎碎念,老板聳聳肩膀看著我。於是我決定抱著感恩的心接受老板的好意,便代替兒時玩伴向老板低頭致謝。


    老板回去之後,我們並肩坐在吧台的座位喝起酒來。現在已經打烊了,我們大可選擇比較寬敞的桌子,不過這裏是我專屬的位置,因此我不打算換位子。沙樹也沒說什麽。


    下酒菜是稍微撒了點鹽巴的酥炸柳葉魚。時序已經快要進入冬天,柳葉魚是這個季節最鮮美的魚種。沙樹告訴我這是產自北海道的正宗柳葉魚。超市陳列的柳葉魚,幾乎都是名叫「毛鱗魚」的替代品。


    心裏雖然覺得不是很想知道這種知識,不過我還是拿起筷子,夾了一條美麗的赤身柳葉魚。苦中帶甜的魚肉在口中融化,滿肚子的魚卵十分彈牙。


    「怎樣?」


    「……我之前吃過的柳葉魚到底都是什麽鬼東西?」


    「就跟你說是毛鱗魚嘛。」


    正宗柳葉魚的滋味令人讚不絕口,我同時拿起了酒杯。伴隨著圓滾滾的輪廓入口的香氣立刻清除了口中的異味。好酒,普通的好酒。於是我喝了第二口。這次我特別讓酒水在舌尖上打轉,細細品嚐其中的風味。圓潤的酸味刺激味蕾,非常順口。我覺得口感似乎比第一口更加甘甜,為了再次確認,我又喝了第三口。這次舌頭跳起舞來——或者應該說是微微顫動。為了品味殘留口腔的甘甜,舌頭不自覺地動了起來。


    「……」


    「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


    「……」


    現在不想張開嘴


    巴。


    我在這間居酒屋喝過的名酒不計其數,多少都跟我的喜好有點差距。不過這支「而今」相當順口,完全符合我的偏好,真想每天都喝。感覺它就像是特地為了我的品味所選擇的酒。


    老板是因為這樣,才推薦我這支酒的嗎?


    根據我迄今為止的喜好,判斷這支酒絕對錯不了嗎?


    若真是如此,感謝之餘也令我敬畏有加。稱其為※鐵人也當之無愧。雖然老板不是擔任料理記者四十餘年的人物,我還是這樣認為。(編注:指《料理の鐵人》中擔任審查員的岸朝子,她於節目中的頭銜便是「料理記者經曆四十年」。)


    「不知道『而今』是什麽意思。」


    「天曉得,我不知道。」


    沙樹替我倒了第二杯酒。


    「對了,你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我先說嗎?明明是你找我過來的。」


    「這種小事就別在意了。反正你要說的也不是什麽重要的大事吧?」


    難道你的事情就很重要嗎?我本來想反駁她,最後還是把這句話吞進肚裏。夜已經深了。與其為了這種連狗都嫌的小事吵架,還不如以退為進比較實際。


    「你說得沒錯,不是什麽重要的大事。我有女朋友了,就這樣。」


    「……………………是喔。」


    兒時玩伴露出彷佛被抽去力氣的神情,一雙眼睛直盯著我看。


    「那真是恭喜你了,什麽時候宴客?」


    「還沒想那麽遠,才剛交往不久而已。」


    「啊?所以是怎樣?為什麽特地跟我報告?你愛跟誰交往,跟我沒什麽關係吧?」


    放下酒杯的聲音格外刺耳。她的反應跟我預料的一樣。如果是結婚也就罷了,交了新的女朋友還要跟前女友報告,這種習慣還真是前所未聞。就算被嘲笑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對方是誰?難道是渡良瀨?」


    「不是。」


    「哎呀,她被甩掉了嗎?那……是我不認識的人?」


    「不是……」


    我暫時打住,將酒杯放在桌上。


    「上個月的棒球賽,你不是碰到一個高中女生嗎?就是她。」


    「……是哦。」


    微妙的停頓之後,沙樹才點了點頭。


    「原來你真的跟那個jk交往。這樣子沒問題嗎?我是指社會觀感方麵。」


    「她的監護人已經同意了。這點也跟她當時說的一樣。」


    是哦,沙樹如此回應。隻見她替自己斟了杯酒,旋即一飲而盡。


    「她想要成為小說家。」


    打算斟上第三杯酒的沙樹突然停了下來。


    「我打算盡自己所能幫助她。雖然我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就是了。」


    我夾起一條柳葉魚丟入口中,總覺得苦味似乎比剛剛增加了少許。慢慢咀嚼、細細品味的同時,我靜待沙樹的回應。


    乾了第三杯酒之後,沙樹開口了:


    「這就是在這十年之間,你所做出的結論嗎?」


    我試著思考十年所代表的意義。自從跟沙樹不再是男女朋友之後,確實經過了十年的歲月。與那時相比我變了,沙樹應該也有所改變。不過那種變化很難以言語形容。


    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後,沙樹輕輕說了一聲「這樣啊」。看起來似乎頗為沮喪,另一方麵卻又似乎鬆了口氣。複雜的感情在她的側臉搖曳擺蕩。


    「好,現在輪到我了。」


    沙樹恢複了平時的表情。


    她從口袋拿出手機按了幾下之後,便把手機放在桌麵上,推到我的麵前。


    畫麵顯示一封郵件,主旨是「第十屆羽根山小學六年四班同學會通知書」。寄件人是五十嵐絢奈,總覺得好像在哪看過這個名字。


    「以前不是有個叫做絢絢的人?不記得了嗎?」


    「……啊!」


    模糊的記憶逐漸蘇醒了過來。她是個身材高瘦的女孩子,戴著粉紅色的眼鏡。對女生很好,對男生卻很嘮叨,在班上的評價非常兩極。


    「合唱比賽的時候由她擔任指揮對吧?我還記得她在練習的時候朝著我丟指揮棒。」


    「指揮棒?為什麽?」


    「因為大家在唱『大地讚頌』的時候,隻有我在唱『勇者王』。」


    兒時玩伴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一隻毛毛蟲。似乎想說「你是笨蛋嗎?」,不過她口中說出的卻是另一件事。


    「槍羽,你沒參加過同學會吧?這次是值得紀念的第十屆,聽說要盛大舉行。絢絢還拜托我盡量通知大家呢。」


    「是哦?」


    印象中大學時代接到好幾次邀請,但我全都拒絕了。之後我愈來愈少回老家,也沒有再收到邀約。在老家的朋友中,如今還定期保持聯絡的沒有半個人。眼前的酒國英雌是唯一的例外。


    「時間定在一月二日。為了方便大家參加,特別選在過年的時候。你回家過年時應該可以順道參加吧?」


    「再說吧。」


    以前我嫌麻煩,向來不會回家過年,不過自從雛菜搬到這來之後,新年我就會帶著她一起回家,也跟公司請了三天假。


    「幹嘛啦,不想去嗎?」


    「因為很麻煩啊。」


    我將所剩不多的柳葉魚塞進嘴裏。連尾巴都很好吃。


    「——劍野會來喔。」


    沙樹的口中突然冒出這個名字,令我放下手中的筷子。


    「劍野?你是指那個『天才阿劍』?」


    「要不然我們班上還有哪個劍野?」


    沙樹操作手機,讓我看新跳出的畫麵。


    畫麵顯示確定出席的名單。以五十音的順序排列整齊的名冊,確實有「劍野慎一」的名字。


    劍野慎一是我跟沙樹共同的朋友,我總是叫他「阿劍」。念小學的時候,我們三個每天都一起玩。不過高中畢業之後,我就跟他斷了音訊。


    「原來那家夥過得很好啊……」


    我首先為了這件事感到安心。


    「不過是怎麽跟他聯絡上的?」


    「不知道,聽說是透過老師聯絡他出席的。」


    「……確定出席的女同學特別多,就是這個原因?」


    名冊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是女生的名字。


    阿劍的外表俊美,甚至到了會被誤認為女孩子的程度,而且成績又總是名列前茅。小學的同班同學中,就隻有他考上東大。


    他說過他未來的夢想是跟父親一樣,進入大型銀行任職。


    現在應該已經出人頭地了吧。


    「我們三個如果能重新聚首,不覺得挺不錯的嗎?」


    沙樹雖然這麽說,臉上的表情卻稱不上明朗。三個人最後一次的相會,迄今依然在沙樹的心中留下陰影。其實我也一樣,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阿劍,然而懷念的感覺還是戰勝了心中的疙瘩。


    「……好吧,我會去參加同學會。」


    「收到,我會傳郵件通知絢絢,也把你的聯絡方式告訴她囉。」


    沙樹立刻打起了郵件,我則是在她身邊喝著剩下的酒。


    原來阿劍那個家夥過得不錯。


    欣喜及等量的不安自心中湧現。見到他的時候,我該用怎麽樣的表情麵對他呢?這十一年來,我多多少少也想過類似的問題,卻一直找不到答案。所以隻能見麵了,見麵就會知道答案了吧。


    沒錯,見麵就會知道。見麵……


    微醺的大腦這樣說服自己,我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


    這次跟花戀聯絡,已經暌違了一個星期。


    她當然每天都巴不得打電話或是開skype,不過這次連line、kakao以及電子郵件都禁止了,全都是因為遇上了第二學期的期末考。我可不想被那個社長(死老頭)說『都是因為跟你交往,花戀的成績才會退步』之類的話。


    『好久不見,槍羽先生!』


    在房間裏打開筆電,穿著睡衣的她在畫麵中笑著。還是洋溢著青春活力、令人睜不開眼睛的笑容。對於總是對著話筒露出職業笑容的社畜而言,實在令人羨慕。


    「考得如何?」


    『沒問題!花戀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喔?所以別再禁止我跟槍羽先生聯絡了,這樣太殘忍了。』


    「不可以掉以輕心。從高一的第二學期開始,課程就會愈來愈難了。」


    對照自己過去的經驗,我的數學確實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跟不上進度。到了二年級的春天,我已經完全放棄,將目標鎖定在隻要考※文組三門科目的科係。(譯注:除了必選的國語和英語,從數學、史地或公民中三選一,總共三科的考試形式。)


    『那下次什麽時候能見麵呢?』


    「抱歉,就快過年了,工作堆積如山。我到三十日之前都無法休假,要像地獄一般連續出勤二十天。」


    『……可是——』


    她大失所望的模樣,讓我覺得有些歉疚。


    『聖誕夜當天不能給花戀一點時間嗎?』


    「因為那天八成也要加班啊……」


    在戀人之間宣誓愛情的聖誕夜,社畜隻能跟工作相親相愛。取代耶穌基督君臨現代日本的絕對王者,你的名字叫做加班。


    『晚上出來一下就好了。』


    「我不能讓你在那種時間外出。」


    『花戀會搭計程車,真的隻要十分鍾就好。』


    「你為什麽這麽堅持?」


    『當然是因為我想親手將禮物交給槍羽先生!』


    太大意了,居然沒想到這種可能性。聖誕禮物。原來如此,日本有這樣的風俗習慣。


    在我念高中時,聖誕節確實是「歡樂的活動」。當時我跟沙樹也做了很多情侶會做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還真是個「現充」。


    不過成為沒有女朋友的社畜後,我就過著無色透明、什麽都沒有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同一天。


    可是對以祈求的眼神凝視著我的jk而言,這天果然是個特殊的日子。


    「好吧,就約出來見麵。」


    『太感謝了!』


    「就約在附近的公園還是其他地方。為了避免被他人撞見,不能選在餐廳,這樣也可以嗎?」


    『沒關係。隻要有個聖誕節的約會,哪怕隻是一下子,花戀……就滿足了……』


    看著她喜出望外的模樣,我頓時感到十分愧疚。這是她有了男朋友的第一個聖誕節,我應該籌劃更貼心的約會才對。男人的價值,就是在這種時候展現。


    『對了,槍羽先生。過年有什麽計畫?』


    「三十日到初三要回老家,好像還有個煩人的同學會。」


    『好好喔,真羨慕。』


    「羨慕?」


    『對呀,真羨慕槍羽先生有個老家。花戀在國外住了一段不短的時間,除此之外一直待在東京。』


    原來是這樣,我這個鄉下人還真是無法理解。


    「那你呢?過年有什麽節目?」


    『這個……』


    她居然欲言又止,這倒是相當罕見。


    『那個時候花戀要去參加類似相親的聚會……』


    「相親?穿上和服,在媒人的陪伴之下到高級餐廳吃飯的那種?」


    聽到我窮人習性表露無遺的刻板印象,她搖了搖頭。


    『沒那麽正式。是金融業界舉行的新年聚會,自從回到日本之後,外公每年都會參加,說今年要介紹年輕有為的業界菁英給花戀認識……外公還說這就跟相親差不多。』


    「……是哦。」


    不意外,好一隻狡猾的老狸貓。


    表麵上要我跟花戀交往,考驗我是否夠格成為繼承人的同時,還不忘買個「保險」。一旦斷定我不符資格,隨時都可以拆散我跟花戀,讓其他更有前途的年輕人取代我的位置。


    真不愧是保險公司的社長,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她的意誌當然在考量之外。


    「你瞭解對方的身家背景嗎?」


    『不清楚,外公隻說是金融界的新生代。』


    那是我完全無法想像的世界。


    大概是某銀行钜子的兒子之類的人物吧。


    「你也挺辛苦的,才高一就要相親。」


    『花戀心裏隻有槍羽先生,跟其他人絕對不可能。』


    她斬釘截鐵地說,彷佛不是跟我說話,而是對不在現場的祖父宣示。


    『那個……所以……』


    「怎麽?」


    她身體忸忸怩怩地左右擺動,感覺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即使透過skype粗糙的畫麵,也清楚看到睡衣的隆起一下子彈到左邊,一下子又彈到右邊。


    『……會吃醋嗎?』


    「啊?」


    『聽到我要跟別人相親……槍羽先生會吃醋嗎?』


    她的身體稍稍轉向側麵,隻有視線直盯著我。不但動作很孩子氣,連說話的內容都頗為幼稚。事實上她這種年紀本來就是個孩子,除了胸部……


    我以誇張的動作歎了口氣,對年幼的女朋友說道:


    「我看起來像不會吃醋的樣子嗎?」


    『咦?意思是會吃醋囉?』


    她朝著畫麵探出上半身,結果豐滿的胸部在睡衣裏朝著下方左搖右晃。真是的,我的眼睛已經夠疲勞了,經不起這麽強烈的刺激。


    「前陣子我跟沙樹見麵,跟她說我正在跟你交往了。」


    這個回答雖然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不過她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沙樹小姐怎麽說?』


    「她說既然是我做出的結論,那就這樣吧。」


    她陷入了沉思,似乎正在琢磨這句話的含意。


    『……沙樹小姐還是很喜歡槍羽先生呢。』


    「沙樹?別開玩笑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被她本人聽到的話,想必也會為之噴飯吧。所謂的捧腹大笑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不過她卻以嚴肅的表情繼續說:


    『之前在棒球場遇見她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不過喜歡歸喜歡,跟花戀的喜歡有些不同就是了。』


    「哪裏不一樣?like跟love的差別嗎?」


    『不,雖然都是love……花戀從渡良瀨小姐和小雛身上也可以感覺到喔,她們對槍羽先生有跟花戀不一樣的「喜歡」。』


    雛菜是我的親妹妹,或許還可以理解,不過渡良瀨和沙樹的差異就真的不知道了。


    『渡良瀨小姐或是沙樹小姐沒有邀請槍羽先生一起過聖誕節嗎?』


    「沒有。」


    我會在公司跟渡良瀨見麵,跟平常一樣。


    至於雛菜,我會跟她在第二天早上一起享用聖誕節的蛋糕。雖然把禮物忘得一乾二淨,不過祭出蘋果卡應該就夠了。禮物是ssr,前提是要抽到就是了。


    沙樹在這段忘年會的旺季之中,應該會比我還忙,根本無暇過聖誕節吧。


    不過花戀看起來還是不太放心。


    『槍羽先生實在太受歡迎了。花戀在學校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槍羽先生跟渡良瀨小姐在一起,就沒辦法安心。』


    「受歡迎啊……」


    麵對jk的過度評價,我不禁聳了聳肩。


    「所謂的受歡迎,指的是班上的女同學都對某人抱持好感的狀態。每次一到下課時間,總是有大排長龍的女生等著向他請教課業上的問題,遇到運動大賽或是校外教學的時候,身邊也會聚集許多搶著跟他拍照的女生。真正受歡迎的,是度過這種青春歲月的家夥。」


    『槍羽先生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


    受歡迎的不是我,是那個家夥。


    我喜歡的女生一定會喜歡上他,這幾乎已經成為定律了。他的周圍總是聚集了一大群女生,跟在他旁邊的我就成了多餘的人。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受,令人感到莫名地自卑。或許我偏激扭曲的性格,就是自卑感累積而成的產物。


    不過換個角度來看,或許也可以這麽解釋。


    當初就多虧曾經待在那家夥的身邊,讓我麵對這種情況——被超級可愛的jk喜歡,也得以保持冷靜,不至於迷失自我。因為我見過「真正受歡迎的人」。


    純真少女對這些扭曲的事態全然不知,在skype的畫麵中笑得十分開心。


    『花戀不清楚槍羽先生過去是什麽樣子,不過花戀喜歡現在的槍羽先生。』


    「……哈哈。」


    這句話真是賺人熱淚啊,現役高中女生。


    道了聲晚安之後,我關閉skype,往床上一倒。


    聖誕節嗎……


    我首先憶起的,正是高三那年的聖誕節。


    我、沙樹以及那家夥一起度過的聖誕節。


    那個聖誕夜,就是我和那家夥最後一次見麵。


    ◆


    最近要求保險試算的電話逐漸增加。當初因為競爭對手環球社的廣告攻勢而大幅滑落的來電數,似乎有回升的傾向。


    隻是跟上一個年度相比,還是減少許多。來電數大約少了5%,簽約數大約少了7%,權田公太郎課長的臉色自然不太好看。課長覬覦中心負責人的寶座,無法以數字呈現績效,無疑令課長痛在心裏。


    「這種成績不行!根本打不過環球社!」


    哈姆太郎開始狂吠。


    「明年環球社就要在立川成立客服中心了。你們明白嗎?立川!我們八王子的宿敵!怨敵!一定要讓那些因為有ikea和laport就得意忘形的蠢蛋見識我們八王子山猴子的實力!」(譯注laport,日本知名的大型連鎖購物中心。兩者皆有在立川開設據點。)


    八、八王子山猴子……


    說這種話都不覺得害羞嗎?——雖然在內心這麽想,但課長是認真的。畢竟阿卡迪亞標榜的是實力主義,日本傳統的終身雇用製在本公司並不管用,沒人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被裁員。


    有這種危機意識加持,就是課長一直對立川抱持著敵意的原因。課長從祖父那一代開始就是八王子市民,或許是無法接受「多摩的盟主」之名,逐漸被近年來發展迅速的立川市奪走吧。實際上,八王子與立川之間的敵對意識確實相當強烈。八王子以前總是譏立川為「隻有基地」的窮鄉僻壤,結果局勢在不知不覺中被逆轉了……這簡直就像龜兔賽跑的故事,被夾在中間的日野市真的很可憐。


    結果拜不認輸的課長所賜,這陣子一直有開不完的會議。集合營業組和變更組的指導員以及正式員工,為了研究提升契約數的方法吵得不可開交……結果還是沒做出任何結論。雖然沒有結論,但我認為這樣的會議可以達到逃避問題的效果,因為與會人士都產生自己正在努力解決問題的安心感。結果開會的次數愈多,愈是偏離問題的本質,這真是可笑的矛盾。可是這種情況不管在哪一家公司都看得到。而且隻要一直開會就可以領到薪水,就某種意義而言,也算是上班族輕鬆賺錢的方法。


    聖誕夜當天,也開會開到晚上八點。今天還是什麽也沒決定,隻有從頭講到尾的哈姆太郎啞了嗓子而已。


    自會議室獲得釋放之後,我返回指導員的座位,尚未處理的郵件以及資料早已堆積如山。若沒有這些工作,開個會倒是無傷大雅,隻不過欠人的終究要還。收到這種聖誕禮物,還真是高興不起來。


    幸好距離跟花戀約定的時刻還有一點時間。


    今天沒幾個人留下來加班,大家都回去陪家人了吧。敦史抱怨他還得跟老婆一起製作聖誕節的蛋糕,不過聽在單身狗耳中,他根本就在放閃。大家都去享受各自的聖誕節了,而我還在這裏工作。


    解決電子郵件堆成的小山之後,我接著處理傳真。現在明明是冬天,傳真室卻又熱又悶,我待在裏麵不斷回覆試算的結果。這時,並未關上的門板傳來敲門聲,提著小紙袋的渡良瀨露出靦腆的笑容站在門口。


    「怎麽,你不是回去了嗎?」


    「我想起來還有點事要做,所以就折回來了。需要幫忙嗎?」


    「感恩。可以請你比對這些試算書以及寄件人的名冊嗎?尤其是編號要特別注意。」


    一旦誤傳信件,就有可能在日後演變成客訴。在這個一說到「個資」大家反應就特別大的世代,是必須格外留意的部分。


    默默地發送傳真的同時,我注意到渡良瀨的工作似乎沒什麽進展。臉頰不時感受到她的視線,不斷傳送著戀愛喜劇的波動。加班與戀愛喜劇,這就像是西瓜跟酸梅的組合。


    「前輩。」


    「怎麽?」


    「前輩每次都留下來加班,不知道前輩休假時都做些什麽事?」


    「去網咖看漫畫或輕小。」


    是哦——渡良瀨的回應有些困惑。


    「那個,前輩。」


    「嗯?」


    「輕小是什麽?」


    「…………」


    原來問題是出在這裏。


    「輕小說的簡稱,就是附上許多插畫的小說。」


    「啊,我也很喜歡繪本,例如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之類的。」


    「……嗯,不過跟繪本有點不一樣就是了。」


    我清楚感受到她拚命想迎合我的話題,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簡單來說,輕小說就是適合國高中生閱讀的輕鬆小品。世界上也有喜歡這種小說的大叔,我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對青少年的文化抱持理解對吧,我覺得能接受不同文化的柔軟性非常棒。」


    「……嗯……」


    其實就隻是宅而已……


    到底要把我美化到什麽程度啊。


    真是受不了。


    有人主動對自己示好,當然沒有不高興的道理,不過對於欠缺「受歡迎」這種經驗的我來說,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不受歡迎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體會這種感覺。


    如今,在青春期的時候應該頗受歡迎的美女後輩,正以熱切的眼神凝視著我。


    「前輩真的很了不起。在之前的棒球賽中,您也在最後跟湯上穀次長認真地正麵對決了。」


    「其實那是我不夠穩重才造就的結果。」


    「沒那回事!」


    渡良瀨的語氣堅定有力,手中的客戶名單幾乎被她


    揉成一團。


    「在所有人都因為害怕得罪次長而萎靡不振的時候,隻有前輩勇於挺身而出。一開始我也嚇到了,不過看到比賽結束時次長的表情,頓時明白前輩的做法是正確的。真的很了不起。」


    「……你真覺得我很了不起嗎?」


    「當然!」


    「若是如此——就代表你什麽都不懂,渡良瀨。」


    我停下手中的傳真,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後輩的臉龐。


    「我之所以敢那麽做,並不是因為我很了不起,而是我沒什麽可以失去的東西。我不像課長或敦史擁有家庭,也不期盼自己能出人頭地。雖然被調職也很麻煩就是了——不過隻要跟妹妹兩人過著平靜的生活就足夠了。就是因為我早已放棄了未來,所以就算身為社畜也能活得很快活。」


    沒什麽可失去,所以才所向無敵。


    這一點都不厲害,反而很可悲。


    「……前輩總是試圖引起我的反感。」


    渡良瀨似乎是這麽詮釋我的說詞。


    她化了淡妝的細致臉蛋浮現些許寂寥,不過很快地露出彷佛斬斷一切的堅定表情。


    「可是這樣是沒用的喔?不管前輩說了什麽,我……都不會討厭前輩的。」


    「……是嗎?」


    即使知道我是個正在跟高中女生交往的大變態,這份信任也不會動搖嗎?


    真要確認起來,風險實在太高了。


    「其實前幾天企劃部那邊找我過去,問我將來去了企劃部,想為公司做些什麽……這應該是前輩的安排吧?」


    「天曉得。」


    答應社長接受中心負責人一職的時候,我開出了一些條件。看來其中一項條件已經實現了。


    「企劃部問我要不要明年度就調過去,不過我拒絕了。」


    「拒絕?為什麽?」


    當初渡良瀨進入公司的動機,應該是想製作保險產品的企劃才對。


    「因為我在八王子還有很多應該學習的事。等我全都學會、真的成為能幫助前輩的人才……到時候,我會抬頭挺胸地去企劃部的。」


    「可是我覺得我沒什麽東西可以教你了。」


    麵對我的回應,渡良瀨微微一笑。


    「這點不勞前輩費心,我會自己偷學的。」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的同時,傳真的回覆工作也剛好結束。


    渡良瀨將她帶來的小紙袋遞給了我。


    「這是我在家裏自己烤的巧克力蛋糕,請跟妹妹一起享用。」


    「你居然還有做甜點的才能啊。」


    「味道應該比不上super big巧克力就是了。」


    她惡作劇似地笑了笑,之後便離開公司了。


    那家夥成長了不少啊……


    曆經百目鬼事件的洗禮,她身為社會人的等級確實提升許多。


    照這個情況看來,她應該很快就會超越我了吧。


    ◆


    在忙碌之中,一晃眼就到了約定的時間。


    在渡良瀨的協助之下,我總算完成了工作。雖然還有幾封尚未處理的郵件,不過就讓我帶著聖誕老人會幫我想辦法的期待下班吧。


    才剛走到外麵,寒意就像帶刺的荊棘襲上臉頰。即使穿著風衣還是很冷。這種錐心刺骨的寒意,是八王子冬天特有的名產。我的故鄉北陸氣溫明明照理說比較低,但感覺上還是八王子更冷。這大概是乾燥的空氣以及強風所造成的吧。今年已經是我第十一次經曆這種冬天了。對我來說,這裏的冬天才叫做冬天。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站前的人潮似乎比平常稀少。難得的聖誕夜,大家都窩在家裏嗎?或者是因為情侶都跑到餐廳或是賓館去了?當然,路上還是不乏跟我一樣才剛結束加班,正準備回家的上班族。看到他們在霓虹燈的映照之下疲憊不堪的麵孔,頓時讓我產生奇妙的親切感。


    我跟她約在站前附近的綠地公園入口。


    這裏跟公司是反方向,遇到同事的可能性不高。而且那裏還算人來人往,對她來說也比較安全。說真的,我們應該找家店比較好……不過這麽晚跟jk兩個人獨處,容易讓店員留下印象。掩人耳目的戀愛真是麻煩。


    「槍羽先生!」


    在製服外套上一件淺粉大衣的jk拚命對我揮手。


    「抱歉,等多久了?」


    「不會,計程車才剛到而已。」


    她並未換上漂亮的便服,大概是因為穿著製服才適用剛補完習、準備回家的藉口。不過這樣一看,該說是悖德感嗎?總覺得穿著製服反而強化了「挑戰禁忌」的感覺。剛剛就有個恰好路過的ol打量著我們兩個,臉上的表情頗有「喔~~」的味道。幹嘛啦,今晚我什麽都不會做啦。


    「聖誕快樂!」


    「嗯,聖誕快樂。」


    我將事先準備好的包裹遞給她。


    「哇……是什麽?是什麽呢?」


    「電子辭典,我以前也是用同一款的。這可是相當好用的東西,念書或寫小說的時候都用得到。」


    她將包裹抱在懷裏,擠出了很不妙的形狀,拜托別這樣。


    「花、花戀會好好珍惜的!」


    「不必太珍惜,盡管使用吧,用到壞掉為止。」


    興奮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次輪到她將紙袋交給我。


    原本以為會是她親手製作的甜點,想不到裏麵裝的是印有某知名品牌商標的包裝盒。


    「這很貴吧?裏麵是什麽?」


    「嘿嘿……不告訴你,自己打開吧。」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


    「送、送領帶給男朋友,是、是花戀的夢想!」


    喂喂喂,說出來了。居然自己說出來了。


    不過算了,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


    「謝謝,我會在這次同學會戴這條領帶。」


    「戴了之後,請記得要給花戀看喔。」


    「我會用line傳照片給你。」


    就在這個時候。


    一直麵帶微笑的她表情突然僵硬了起來,眼神也變得異常嚴峻。


    我循著她的視線看去,穿著羽絨大衣的女子赫然映入眼簾。現在正值寒冬,女子隻穿著一條短褲,雪白的大腿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綁在腦後的馬尾呈現波浪狀的卷曲,個頭不高,大概跟花戀差不多。


    對方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沙樹……你怎麽……?」


    可是兒時玩伴卻不是看著我。


    她的視線固定在花戀身上,毫不客氣地朝她走近。


    「上次真是謝謝了。」


    「……哪裏,彼此彼此。」


    麵對沙樹帶刺的問候,花戀謹慎回應。


    「喂,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沙樹並未回答我的問題,她隻是盯著花戀。


    「這麽晚了還在外麵遊蕩沒問題嗎?你父母親知道嗎?」


    「我的監護人是祖父,而且我已經得到許可了。誠如先前所言,我跟槍羽先生的關係是監護人認可的。」


    「那學校呢?這身製服是雙女吧?那間學校可是出了名的嚴格呢。這麽晚還出來跟男人見麵,不怕被老師看到嗎?」


    沙樹宛如指責的語氣,令花戀的表情繃得更緊。


    「沙樹小姐是我的老師嗎?應該不是吧?」


    「我是以大人的身分告誡你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沙樹重重地歎了口氣,這時才終於朝著我瞥了一眼。錯不了,那是沙樹生氣的眼神。可是我不明白她生氣的理由。之前在居酒屋報告這件事的時候,她不是接受了嗎?


    沙樹將視線拉回花戀身上,繼續先前的話題。


    「萬一這件事被槍羽的公司知道,他會被開除喔。這樣你也不在乎嗎?」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這件事已經得到監護人的許可了!」


    花戀的眼睛已經看不到猶豫與遲疑了,而是以純粹的憤怒瞪著眼前這名「男朋友的前女友」。


    「你以為取得許可就沒事了嗎?小孩子可能還不明白,不過這個社會可是很殘酷的。任職於保險公司的人居然跟jk交往,這可是攸關企業形象的問題,公司不可能放任不管。一旦被公司知道,取得了許可也沒用,公司會直接讓他卷鋪蓋走人好嗎?」


    「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的,因為我的祖父就是阿卡迪亞的社長。」


    「……是哦,原來如此。」


    明明就沒有被說服的跡象,沙樹還是點了點頭。


    「這下子我就明白了。原來如此,原來是社長的孫女。這樣確實隻能低頭了,就算是槍羽也不例外。」


    沙樹的語氣意有所指,花戀頓時握緊了拳頭。


    「……沙樹小姐,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請說,大小姐。」


    「你跟槍羽先生已經結束了吧?為什麽現在還對我們指指點點?難道是在吃醋嗎?」


    「當然不是。身為一個大人,我隻是把該說的都說出來而已。」


    「你說謊。」


    「我說謊?我哪裏說謊了?」


    「自從我出現之後,你就舍不得槍羽先生對吧?槍羽先生是很棒的人對吧。你舍不得槍羽先生被別人搶走,所以才會來這裏,對不對?」


    「告訴你好了,高中小女生。」


    沙樹故做鎮定,結果卻失敗了。她所吐出來的白色呼氣,夾雜著氣急敗壞的顏色。


    「我跟槍羽是大人的關係,不是你所謂的膚淺理由。算了,反正你也聽不懂。」


    「我是不懂。亂吃飛醋的人實在很難理解。」


    「就跟你說我沒吃醋了!」


    「我比你更喜歡槍羽先生,請你不要妨礙我們。」


    「啊?這種事情你又知道了?你這個——」


    「等等,沙樹。」


    我抓住兒時玩伴的肩膀,擋到她們兩人之間。


    不能讓她們繼續吵下去,來往行人都對我們投以訝異的眼神。稍有閃失,搞不好還會驚動警察。


    「沙樹,我之前就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正在跟她交往。這件事獲得公司的社長——也就是她祖父的同意。雖然是不能公開的關係,但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種說法不是很矛盾嗎?既然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那不就可以公開嗎?」


    「我的意思是我們並沒有做出有違道德良知的事情,所以我才把這件事告訴你。如果真的是見不得人的事,就算是你,我也會保密的。難道不是嗎?」


    「…………」


    沙樹緊抿雙唇,低頭看著斜前方的地麵。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我無從得知她臉上的表情。


    「我說,沙樹——」


    我瞬間啞然失聲。


    猛然抬起頭的沙樹,眼角浮現豆大的淚珠。


    氣溫彷佛急速下降。聖誕夜的喧鬧聲消失,我墜落無聲的世界,隻能愣愣地望著正在流淚的兒時玩伴。迄今為止,我隻看過一次沙樹哭泣的模樣。我跟她認識超過二十年,隻看過那麽一次。我一直以為她是不會輕易流淚的女人,但那說不定隻是我的誤解。


    「銳二,我無法接受你為了她放棄寫小說。」


    沙樹的肩膀顫抖似地微微晃動。接著她邁開了步伐,我卻沒辦法追上去。花戀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臂。


    沙樹在穿越馬路之前停下了腳步。


    她回過頭看著花戀,眼角的淚光已經消失無蹤。


    「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停頓片刻之後,她回應了:


    「南裏花戀。南方的鄉裏,花朵般的戀愛。」


    「年輕世代的名字呢。」


    冷冷地丟下這句話,沙樹便沿著斑馬線穿越馬路。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車站的方向,我不自覺地鬆了口氣。我跟花戀同時吐出沉重的氣息,兩人都流了一身汗。一縷發絲緊貼在她紅通通的臉頰上。


    「你還好吧?花戀——」


    她轉過身的同時,整個人撲向我的懷裏。我抱住了她的身體,滿是淚痕的麵孔頓時映入眼簾。淚水從臉頰流到嘴唇,又從嘴唇滑落下顎。


    濕潤的櫻唇印上了我的嘴巴。


    她努力掂起腳尖、膝蓋微微顫抖,維持這個姿勢好一陣子。


    「花戀不會認輸的。」


    她的唇從我的嘴唇離開的同時,嘶啞著嗓子喃喃自語:


    「不會認輸的……不會認輸的……」


    她彷佛說給自己聽似地不斷重複這句話。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才好,我不禁為自己在青春期不受歡迎的過去感到懊悔。如果是那家夥的話,一定知道該說些什麽來緩和氣氛吧。


    兒時玩伴留下的那句話,彷佛沉重的石頭般壓在胸口。


    銳二,我無法接受你為了她放棄寫小說——


    我不知道沙樹為什麽會做出這種解讀。當初在居酒屋交談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談到這些。在這段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之中,她的心境到底起了怎樣的變化?我實在不懂。明明認識二十幾年了,我還是完全不瞭解沙樹。


    過去我跟兒時玩伴曆經無數次的吵架、交惡,以及擦身而過。


    而這一切都交由時間解決了。我先前也相信未來亦會是如此。所謂的孽緣,也不過就是這樣罷了。


    不過這一次,我卻很奇怪地沒有自信。


    ◆


    東京車站的新幹線月台彌漫著殺氣,而不是活力。


    如同路障一般擠在綠色窗口前的乘客紛紛說著各地的方言,其中還夾雜著行李箱的輪子滾動的聲音。土產店的吆喝聲也很熱情,排隊結帳的人龍更是長得不像話。店員手裏舉著『隊伍最尾端』的告示牌,眼中流露濃濃的殺氣。十二月三十日,返鄉人潮的最高峰,整個車站都籠罩在異樣的熱氣之中。


    每走幾公尺就會出現的土產店,主角正是「※東京bana奈」。我到東京求學的時候,還是它跟「※hiyoko本鋪」二分天下的局麵,如今「東京bana奈」已經以七成的市占率壓倒對方了。從這點也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就在我兀自感傷的時候,去排鐵路便當的雛菜拎著兩個便當回來了。幕之內便當與蛋包飯便當,還有兩盒兩國國技館謹製的烤雞肉串。這個烤雞肉串即使冷掉也很美味,是老家父母的最愛。老媽當成下酒菜,酒量不好的老爸則是拿來配飯。(編注:東京bana奈,販售香蕉形狀的蛋糕;hiyoko本鋪,販售小鳥形狀的甜饅頭,皆為東京名產。)


    「老哥,該送什麽伴手禮給鄰居啊?」


    「送『hiyoko』就好了吧。」


    我打開剛剛買的伴手禮紙袋,這些是送給家人的。


    「偶爾也買些不一樣的嘛,※東京rusk也挺好吃的。」(編注:東京的法國麵包脆餅名店。)


    雛菜指著的店家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簡直像是密密麻麻的螞犠。八王子很少看到這


    麽長的人龍,幾乎跟野猿二郎不相上下了。


    「再過十分鍾就要開車了,放棄吧。」


    「咦~?那我去買那個!」


    將便當塞給我之後,雛菜快步跑向另一家土產店。老妹雖然平常隻會在家打電動,不過她的朋友可一點都不少。因為現在有line和ig可用,在東京要與鄉下的朋友聯係也非常方便。一切都跟我讀國中的時候不一樣了。


    和雙手抱滿伴手禮的雛菜一起走上月台之後,閃閃發光的流線型車體剛好滑了進來。這是二〇一五年開始通車的北陸新幹線「光輝號」。找到車票指定的座位之後,我將雛菜堆積如山的行李搬上行李架,再將我連妹妹一半份量都不到的行李放在自己腿上。


    發車的鈴聲響起,新幹線同時啟動。距離抵達我遙遠的故鄉,隻有兩個小時的旅程。


    「在傍晚這種時間回家,感覺真奇怪。」


    立刻打開蛋包飯便當的老妹在一旁點點頭。


    「對喔,老哥念大學的時候總是一大早就回到家裏,為什麽?」


    「因為我搭的是從池袋發車的深夜巴士,這樣比較便宜。」


    說到底,現在已經沒有從池袋發車的深夜巴士了,如今搭車點被集中在位於新宿南口的『新宿高速巴士轉運站』。我不再需要為了配合巴士發車的時間泡在附近的麥當勞,而且我也過了泡在麥當勞的年紀了。


    「我以前也曾經搭乘能登回去。」


    「『※能登好可愛喔能登』的那個能登嗎?」(譯注:聲優能登麻美子的愛稱,該詞匯還曾被收錄於2007年的《現代用語的基礎知識》。)


    通曉古老網路用語的十四歲jc。一想到這可能是被身為熟齡阿宅的哥哥影響,我頓時感到責任重大。二〇〇〇年代的能登是個人氣聲優,以詮釋毫不強勢的非典型女主角著稱,現在則常常看到她為女主角的母親或是姊姊獻聲。


    「急行『能登』是夜間列車,在深夜時從上野發車,早上抵達目的地。」


    「要花多少時間啊?」


    「大概六個小時。」


    雛菜驚呼一聲,嘴角還沾著蛋包飯的番茄醬。


    「那樣一定很累。老哥為什麽不搭『白鷹號』?」


    「因為能登比較便宜。」


    學生時代奉行的主張是便宜就好。「能登」跟特急「白鷹」的差價大概是四千元,隻要把搭車時間當成打工,就會覺得很輕鬆了。抵達之前可以睡覺,也可以看書,還可以戴上耳機玩沒有3的ds。


    現在根本不用考慮。


    成為社會人的我寧願多花四千元,也要選擇不會把今天的疲勞留到明天的方法。


    「不過夜間列車好像挺好玩的,回去的時候要不要搭搭看?」


    「能登已經不存在了。客源被『白鷹號』和飛機搶走,在二〇一〇年時就停駛了。」


    老妹大叫一聲「什麽嘛」,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接著又將青豆塞入口中,喃喃說著「能登好難過啊能登」。


    「不過啊,老哥,你居然可以在過年期間連休五天,那家鬼畜的公司允許你請假嗎?」


    鬼畜——老妹居然使用這種完全不像中學女生的用語,這也是受到哥哥的負麵影響。


    「人事部要求我消化特休。」


    從營業組的指導員晉升為八王子中心負責人,代表我的身分會從一般員工變成管理階層。既然成為管理階層,薪資結構以及特休的條件也會跟著改變,因此人事部希望我稍微用掉一些累積的特休。


    「你哥哥準備晉升為中心負責人了。」


    「……咦?真的假的?恭喜恭喜!分你一半可樂餅!」


    雛菜將金黃色的可樂餅遞了過來,我立刻不客氣地一口咬住。隔著通道坐在另一側的上班族正在打量我們,眼神流露出一絲狐疑。大概不覺得我們是兄妹,而是援交之類的關係吧。二十九歲和十四歲的差距實在太大,會被誤解也無可奈何,但我是冤枉的。隻是追根究柢,現在正在跟jk交往的我也沒什麽好抱怨的就是了。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自己也沒白到哪去。


    「這樣啊,這樣啊,升遷耶——老哥果然厲害!」


    喜上眉梢的雛菜頻頻點頭,不過臉頰似乎有些僵硬。


    「……所以成為中心負責人之後,會比以前更忙嗎?」


    「應該吧。」


    「加班或是例假日出勤的次數會增加嗎?」


    雛菜利用尖端分岔的湯匙刺起最後一顆青豆,口中喃喃自語。我知道老妹想說什麽,於是我便摟住她,摸摸她的頭頂。


    「人事部說,管理階層的平均加班時間比一般員工少很多。」


    「咦,真的嗎?」


    「敝公司的人事部是出了名的說謊大王。」


    「……什麽嘛!」


    妹妹伸出食指,戳向哥哥的肋骨。好痛,這就是愛嗎?


    「可以把中心負責人當成很偉大的人嗎?」


    「這個嘛,隻要冠上八王子這個名字,在六本木的眼中都屬於同等『之外』。」


    「差這麽多嗎?八和六明明隻差二而已。」


    雛菜嘟起嘴巴。她住在八王子差不多快兩年了,難道已經萌生出所謂的在地意識嗎?老哥已經住在這裏十年,都還沒有這麽強烈的意識呢。畢竟八王子占地遼闊,像我們這種「西行至町田市,東行至多摩市,迷失方向就到相模原」的八王子南部居民,本來就欠缺市民的自覺。也就是因為如此,在很多方麵都跟北部那些純種的八王子市民話不投機。他們居然把「7—11」叫做「小11」……真的合不來啊……


    這時列車的販售推車過來了,於是我買了兩盒香草冰淇淋。雖然不足以讓老妹的心情轉晴,至少可以稍微彌補我的罪惡感。售價是一盒二百九十元,我這個新任中心負責人不禁有感而發——這在唐吉訶德隻要不到三分之一的價格耶~


    雙手握住凍得硬邦邦的外盒,試著讓冰淇淋稍微融化的同時,雛菜的小腦袋微微一偏。


    「對了,老哥,你怎麽會想參加同學會?之前明明從沒看你參加過。」


    「這是沙樹大人的命令。」


    就在我打開盒蓋,插入木製湯匙的時候,湯匙居然從根部斷成兩截。列車販售的冰淇淋為什麽會凍得硬到像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是因為升任主管,特地去跟以前的同學報告嗎?」


    「怎麽可能。不過就是中心負責人,哪有那麽誇張。」


    「不過老哥這種年紀就當上中心負責人,應該很厲害吧?」


    「天曉得。」


    這確實是罕見的晉升。


    不過隻限於名叫「阿卡迪亞」的小島。


    「我的同班同學有個更厲害的人物。東大畢業之後直接進入大型銀行任職。真正的菁英指的就是那種人。」


    如果是大型銀行的行員,三十歲左右就已經突破年收千萬的門檻了吧。保險公司雖然同樣是金融機構,但等級差太多了。阿卡迪亞的幹部碰到大型銀行的部長級人物,大概會抬不起頭吧。


    金錢就像是企業的鮮血,而銀行恰恰掌握了金錢。


    不過,這隻是世俗的標簽罷了。


    對他來說,頭銜和收入都隻是裝飾品。


    他的厲害之處,已經進入了另一個層級。即使來到東京、甚至出了社會之後,我也沒遇過像他那麽能幹、精明的人物。


    「是喔——是我認識的人嗎?以前有沒有來過我們家?」


    「不,我


    想你應該沒見過。」


    他經常往我們家跑,是我們念小學時——也就是雛菜出生之前的事情。小學畢業之際,他就轉到東京的學校,再次回到家鄉,已經是高二那年的六月。自那時候開始,他就不像以前那樣經常跑到我家玩了。


    「那個東大的同學,也會參加同學會嗎?」


    「嗯。高三那年之後,我就沒見過他了呢。」


    吃飽喝足之後,雛菜坐在座位上睡著了。


    我向車廂的服務人員借了毯子蓋在雛菜身上,並望向窗外的風景。經過長野後沒多久,日本海的海岸線便映入眼簾。熟悉的海岸風光,日本海在冬天的時候是暗藍色的。我怔怔地望著海浪打在岸邊之後破碎消逝的景象,就這樣過了好一段時間。


    故鄉愈來愈近,我的記憶也開始倒帶。


    景色回歸到第一次見到他,也就是念小學的那個時候。


    ◇


    「那就這樣吧,銳二。」


    來自大都市的轉學生像這樣提議。


    「我買y station,你買sega土星,這樣可以嗎?」


    「這樣不錯耶。」


    我點點頭,深深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不過土星一定會贏的,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喔。」


    「或許吧。」


    轉學生露出穩重的微笑。


    一九九七年四月。


    消費稅從3%變成5%的那一年。


    升上小學四年級之後,我們班上出現一個來自東京的轉學生。他叫做劍野慎一,據說是爸爸取的名字,希望他不管做什麽都可以成為第一。


    「你叫做槍羽對吧?既然是劍與槍,我們就當好朋友吧。」


    坐在旁邊的他就是這樣跟我搭話的,當時隻覺得他可真會裝熟。而且被人以※「你」相稱,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經驗。東京人都是這麽欠揍的家夥嗎?——我甚至有這種感覺。(編注:原文為「君」(きみ),多用於同輩或地位較低的對象。)


    在開學後馬上舉行的實力測驗中,他拿下全科目滿分的成績。


    擔任導師的犬飼在早自習時公布這件事,之後還對全班訓話,要我們跟劍野看齊。犬飼是個偏心的中年男老師,總是喜歡親近可愛的女學生,班上沒人喜歡他。由於他長得很像鬥牛犬,所以綽號是※「醬汁」。他對我尤其有意見,隻因為「看不慣我的眼神」。我也對他沒什麽好感,因為我是可果美的支持者。(譯注:bull-dog sauce是日本一家生產醬料的食品公司,商標就是一隻鬥牛犬,幾乎每個日本家庭都備有該公司的產品,地位相當於台灣的「牛頭牌沙茶醬」。)


    先不論大家對醬汁的嫌惡感,班上的男同學在當時也對劍野抱持敵意。畢竟他外貌端整,早已成為女同學的人氣王。再加上他的成績出類拔萃,看在其他「普羅大眾」的男學生眼中自然不太舒服。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當時劍野所發表的言論,卻替全班上了一堂震撼教育。


    「老師。」


    他打斷不停訓話的犬飼,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


    「全科目滿分的成績是我自己的努力成果,並非老師的功勞。不過班上其他同學的成績不好,似乎應該是老師的責任吧?」


    醬汁張大了嘴巴,坐在最前排的我甚至看到最裏麵的那顆銀色假牙。直到現在,我對醬汁當時的滑稽表情依然記憶猶新,一想到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劍野的發言實在大快人心,他也是第一個敢跟人見人怕的暴力班導正麵對峙的人。


    劍野在小四學生之中顯然是特立獨行的。他思路清晰、辯才無礙,而且還有一股跳脫世俗的氛圍。一群全身髒兮兮的鄉下孩子之中,就屬他特別亮眼,散發著出淤泥而不染的氣質。平常他並不多話,不過隻要一開口,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全都會安靜下來聽他說話。他的聲音會回蕩於鼓膜,彷佛降臨沙漠的沉靜甘霖。


    這樣的人物,為什麽會跟我這個螺絲工廠的平庸長男交情甚篤,我也不知其中緣由。


    不過我清楚記得我們兩人的交情當初是如何展開的。


    第一學期的某天早上,我依照慣例在快遲到的時候衝進教室,手忙腳亂地準備拿出第一堂課的課本,坐在旁邊的他突然跟我攀談:


    「槍羽,聽說你在打工,是真的嗎?」


    「隻是在家裏幫忙而已,我家是工廠。」


    「不過還是有領薪水吧?聽說你是拿自己賺來的薪水去買電動的。」


    「還好啦,沒那麽誇張。」


    要買game boy給我時也好,買電子雞給我的時候也罷,都是老爸希望我每天待在工廠幫忙所開出的交換條件,而且我也答應了。之後我每天都會待在工廠拿著抹布拋光螺絲成品,這種單調乏味的工作一做就是兩個小時。結果電子雞在我待在家裏幫忙的期間銷售一空,我成為班上唯一沒買到的可憐蟲,世事難料啊。


    「真了不起。」


    劍野點點頭,似乎非常欽佩。


    「我還沒自己賺過錢,因此很尊敬能夠自己賺錢的人。」


    被他人尊敬,對我來說也是初次體驗。


    當時我隻感到臉頰發熱,背部發癢。


    「長大之後,每個人都會自己賺錢吧。」


    「不——」


    他深邃雙眼皮之下的瞳孔閃閃發光。


    「我要成為操控金錢的人。」


    「操控?」


    「血液停止流動,人就會死對吧?企業的血液就是金錢,我要成為操控這種金錢的人。」


    說到這裏,他還不忘以驕傲的語氣補上一句「就跟爸爸一樣。」。


    他的父親任職於大型銀行,而且還是這一區的分行長——也就是最大的人,這是老爸說的。經營工廠跟銀行存在著難以割舍的關係,因此老爸對這方麵的消息相當靈通。盡管家裏的工廠向來隻跟當地的信用金庫來往,並沒有跟劍野父親的銀行交易,不過老爸還是聽到不少傳聞。


    「那個小鬼的父親,據說是個厲害的人物喔。」


    晚飯的時候,老爸對我娓娓道來:


    「大家都說他是老板欽定的菁英,遲早會成為公司的幹部。目前隻是來這裏的分行累積經驗而已,等到做出不錯的成績,又會被調回東京。」


    我大概隻聽懂一半的內容,不過最後那句「調回東京」讓我為之一怔。


    「意思是劍野以後又會轉學嗎?」


    「這是銀行員的宿命。不管是哪一種工作,都有辛苦的地方。」


    老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趁著他還在這裏的時候,跟他好好相處吧。」


    之後我跟劍野經常一起聊天。我們都喜歡電玩,話題也總是繞著電玩打轉。當時sony的y station跟sega的土星之間的戰爭打得如火如荼,小孩子都為了該買哪一台主機而煩惱不已。


    去年兩大主機相繼降價,跌破兩萬元的關卡,終於來到小學生也買得起的價格範圍了。


    「阿劍,你聽我說,我終於存夠錢了。」


    「是哦,你打算買哪一台?」


    「果然還是土星比較好啊,機器人大戰的新作就要推出了呢。」


    那個時候我熱愛動畫,尤其是鋼彈,反覆看了無數次租來的錄影帶。當時正值寶〇夢的動畫開始播映的時期,其他同學談論的話題都是妙蛙〇子、小〇龍、傑〇龜,隻有我總是把薩克、古夫、德姆掛在嘴上。之後我從金?銀那


    一代開始迷上寶〇夢,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不過銳二,這場主機大戰的勝利者是y station,我想土星已經不是對手了。」


    「為什麽?」


    「太空戰士7不是在一月推出了嗎?我認為那就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其他的孩子總是會簡稱「ps」或是「太7」,然而他一定會使用正式名稱。他就是這種小孩子。


    「……真假?」


    「你不是也看過那個動畫?」


    當初在朋友家見到太7的精美畫麵,我確實大受震撼,深深感受到全新的時代即將開幕。直到現在,還沒有其他的遊戲能夠帶給我那麽強烈的衝擊。


    「……不,我要買土星。我相信sega!」


    麵對我的意氣用事,劍野微笑點頭。


    「那就這麽辦吧,銳二。我買y station,你買sega土星,這樣可以嗎?」


    「這樣不錯耶。」


    如此一來,就可以在對方家中玩到不同主機的遊戲了。這種合理的提議,確實很符合劍野的風格。


    現在回想起來,劍野根本可以兩種都買。他們家頗為富裕,銀行配屬的宿舍有個大到可以玩傳接球的庭院。然而他為了配合我,隻買了ps。


    小四那年的九月,於土星發行的超級機器人大戰f果然是款不負眾望的傑作。所有駕駛員都說著話的戰鬥場景,讓我流下了興奮的淚水。劍野也跑來我家玩,他最喜歡引誘eva初號機失控,讓初號機幹掉魔王的玩法。我由衷感謝天神讓我買了土星,即使一年之後該作發表移植ps的消息,我也說服自己早買早享受。可是又過了兩年,所有的演出效果大幅強化的新作「超級機器人大戰α」於ps推出時,我轉而詛咒天神。


    無論如何,當時我跟劍野經常往來彼此的家。沒過多久,從小一起長大的沙樹就加入了我們。


    「劍野同學為什麽這麽聰明?」


    「劍野同學的說話方式為什麽這麽特別?」


    「劍野同學為什麽跟銳二混在一起?會變笨喔?」


    當時的沙樹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家夥,經常對劍野丟出「為什麽」三個字。其他女同學在劍野麵前總是忸忸怩怩地說不出話,沙樹卻完全不會那樣。而且劍野不論跟誰說話都很穩重,我卻發現他麵對沙樹的時候,說話的聲音總是會稍微高亢一些。


    「岬同學真可愛。」


    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他曾經這樣說過。


    「會嗎?那個不男不女的家夥很囉唆的。」


    「沒那回事,她很有女人味。」


    「隻有胸部而已吧?」


    沙樹在小四的時候胸部就出現了隆起。每當被男同學捉弄,她就會一臉認真地反問對方「這麽感興趣的話,要不要摸摸看?」,最後對方反而麵紅耳赤地逃跑了。


    「銳二,你這是性騷擾喔。」


    「性騷擾是什麽東西?」


    我露出不解的神情,劍野則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有像岬同學那樣的女朋友,感覺一定很幸福。」


    女朋友。


    這聽起來就像是異國語言,我的一顆心沒來由地跳得飛快。


    當時班上興起一股製造秘密基地的風潮。畢竟是鄉下地方,山上也好,海邊也罷,騎個腳踏車都到得了。原木放置場或是采石場也在我們住家附近,不愁沒地方探險。


    我和劍野相中的是位於學校後麵的廢棄工廠。利用堆放在那裏的廢棄材料建造的小屋,成了我跟劍野的地盤。除了桌椅之外,我們還用附近的樹木搭起吊床、製作自衛用的長劍和長槍、甚至連用來示警的響鈴都有。同學之中,隻有我們打造出這麽完整的基地。不過這些幾乎都是出自劍野的知識以及構想,我隻是幫忙組合而已。


    每天放學之後,我們都會跑到這個秘密基地。有時會帶著漫畫討論「接下來會流行什麽?」、拿起game boy展開激烈的對戰、練習hyper yoiyo,或是喂食躲在深山裏麵的狸貓。


    「所以說,銳二你覺得這篇新連載很快就會腰斬?」


    「海賊實在不太對我的胃口,大概十周左右就玩完了吧?」


    「我倒覺得頗有新意。畫風也很不錯,最重要的是構圖非常出色,一定會成為前所未有的暢銷大作。」


    我們整天都在討論這些事情。


    「你們是不是笨蛋啊?」


    沙樹雖然覺得很傻眼,還是經常帶吃的來看我們。她跟媽媽學的咖哩肉燥真的很好吃,我跟劍野每次都搶著吃。


    之後我們三人的關係,因為某個事件而出現了變化。


    那天放學之後,我們也窩在秘密基地裏麵。劍野一邊指導我的功課,一邊寫自己的作業。秘密基地的書桌是我們拿木板拚接起來的,表麵凹凸不平,不好寫字。我在下麵墊了兩層墊板,算著數學題目。


    「……果然怪怪的。」


    劍野突然自言自語。


    「哪裏怪怪的?」


    「你看,這是今天發回來的考試卷。」


    他拿在手上的數學考卷是九十七分。這對我來說是難以置信的高分,劍野看起來卻很不滿意。


    「我這陣子一直沒拿到滿分。」


    「每個人都有出錯的時候嘛。」


    「不,我不記得我有算錯。」


    劍野的指尖在被打叉的數學應用題上麵點了點。


    「我原本在這裏的計算寫的是『8』,但現在答案卷上寫的是『0』。就算真的是計算錯誤好了,也不可能得出『0』這個數字。」


    我把自動鉛筆放到桌上。


    「這是怎麽回事?」


    「有某個人篡改了我的答案,我隻能這樣想了。」


    「某個人指的是誰啊?誰能做得到這種事……」


    我猛然醒悟。


    「難道是醬汁那家夥?」


    「嗯。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劍野稱呼班導為「他」。並未因為班導是個成年人而表現出無條件的敬意。有時他在謹守最低限度的禮儀之際,也不忘報以辛辣的批評。


    劍野的為人就是如此,就算得罪班導也不奇怪,更何況還有實力測驗的舊恨未解。自從那天之後,醬汁就對劍野視而不見,隻曾經暗自以嫉妒的眼神,打量著被女同學團團圍住、爭相請教功課的劍野。


    「不過老師會故意壓低學生的成績嗎?」


    「大概是看我不順眼吧。」


    劍野聳聳肩膀。


    「其實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剛開始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接二連三發生之後,我不得不懷疑其中有鬼。」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沙樹帶著點心過來了。今天是她和母親一起做的義式奶酪。


    「如果是那個老師,說不定真的做得出這種事喔。」


    聽了劍野的敘述之後,沙樹點點頭。


    「班上也有不少女同學很討厭醬汁。他總是對可愛的女同學偏心,還會在女生身上摸來摸去。」


    「該不會他對你也做出這種事吧?」


    「……偶爾會摟著肩膀,或是從背後抱住我。」


    沙樹別過了視線,完全不像是平常那個意氣風發的兒時玩伴。一想到醬汁讓沙樹露出這種表情,我的內心頓時湧起怒火。


    下一秒,我猛然起身。


    「我要去阻止他。」


    遲了片刻,劍野也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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