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與渡良瀨以及敦史討論往後的對策。


    為了避免遭到裁員,成立聯合客服中心是首要之務,因此必須確保從提案到正式簽約的過程完美無缺,這一點都不容易。花菱中央銀行的那些菁英想必會睜大眼睛,故意雞蛋裏挑骨頭。如今我受到和未成年少女有染的指控,兩邊社長的關係又十分險惡,如果連計畫本身都有瑕疵的話,那就真的不用玩了。


    由於今天頗有徹夜加班的可能性,因此我先回家拿替換的衣服。


    結果在大樓的門口巧遇才剛放學的妹妹槍羽雛菜。


    雛菜被三個男學生團團圍住。


    分別是皮膚黝黑的陽光運動男、白白胖胖的福氣君、以及身形削瘦的眼鏡仔。類型雖然不同,不過光看他們色眯眯的表情就知道,三個人都煞到雛菜了(老人用語)。


    哦哦哦……


    老妹真不簡單,挺有身價的嘛。其實雛菜的條件不錯,受歡迎也是很正常的,然而親眼目睹這一幕,心裏還是有些落寞。總覺得妹妹好像離自己愈來愈遠了。


    不過雛菜都已經中學二年級了,就算有男朋友似乎也沒什麽好奇怪的。身為哥哥,還是以寬大的胸懷祝福妹妹的戀情吧。


    這件事暫且不提。麵臨這種情況,我該怎麽做啊?


    繼續往前走的話,一定會在入口碰個正著。


    總不好假裝沒看見,還是稍微打個招呼吧。既然要打招呼,當然希望在對方心中留下好印象。至少要讓「雛菜的哥哥人真的很好,好羨慕喔!」這類的對話出現在明天的校園之中。


    於是我立刻付諸實行。


    「你們這些死小孩給我過來!!」


    我露出今年最燦爛的笑容,以最溫和的語氣跟他們說話。三人無不感動得全身顫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準打我妹妹的主意,死小孩!!下麵的毛都還沒長齊就想學別人把妹,你們還早了一億年!!通通給我過來!報出每個人的姓名與身高體重擅長科目未來誌向!想要把我家雛菜?先通過我的審查再說!」


    我懷抱著邀請他們「要不要上樓喝杯茶?」的心情出聲,結果他們全都跳了起來,雙腳少說離地好幾公分。「對、對不起咿咿咿!」──接著隻留下近乎哀號的道歉,旋即溜得不見蹤影。真是的,現在的中學生也太客氣了吧?


    「老哥,你怎麽了啊……」


    雛菜睜大雙眼,仰頭看著我。


    「都是你講話這麽大聲,把大家嚇跑了。」


    「會嗎?那隻是很普通的口氣吧。」


    「咦──我覺得聽起來就像負傷野獸的低吼聲耶……」


    看來我們之間存在著認知的差異。


    隻見老妹以體貼的視線看著我。


    「老哥,你看起來很累喔,要不要回家休息?」


    「嗯、嗯……」


    原本以為雛菜會埋怨我為什麽要把那三個人嚇跑,結果她的眼神卻異常溫柔。居然被一個中學女生安慰,太奇怪了,一定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也是。上一次在這種時間點回家,大概已經是久到以年為單位的事情了。雖然之後還得趕回公司,現在就暫時讓我拋開一切吧。


    雛菜拿出茶包泡了兩杯紅茶,打開之前買的零食。


    「剛剛我在樓下遇見沙樹囉。」


    在呼呼地吹涼紅茶的同時,雛菜說出了意料之外的話。


    「她好像很擔心老哥。問老哥『有沒有好好吃飯?』。我告訴她你最近很忙,幾乎都吃冷凍食品的時候,她一直皺著眉頭。」


    「……是、是哦?」


    聽聞大吵一架的前女友居然做出這種意想不到的舉動,讓我大為動搖。為了不讓老妹察覺臉上的表情,我連忙啜飲一口熱茶。盡管嘴唇感受到灼熱的刺痛,我還是忍耐著慢慢喝下。


    「順帶一提,她還要我別把遇到她的事情告訴你。」


    「……你這不是都說出來了嗎?」


    「當然要說囉,我很擔心你們呢。」


    雛菜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湊了過來,以手肘頂了頂我的側腰。


    「呐,老哥跟沙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說說看吧,我不會生氣的。」


    為什麽我得擔心這件事會惹你生氣啊?想是這麽想,我還是坦白了。


    「其實我跟她這陣子一直在吵架……」


    雛菜歎了口氣,一副無力的模樣。


    「我想也是。吵架的原因是那個大奶jk嗎?」


    「……嗯,差不多吧……」


    雛菜誇張地聳了聳肩膀,一副「哎呀哎呀~真拿你沒辦法」的模樣。嗯──為什麽擺出這種老練的表情?該不會她真的在跟那三個之中的某人交往吧?既然如此,看來得安排個人麵試和測驗才行……


    「沙樹是不可能討厭老哥的。你要快點跟她和好喔?反正這件事一定是老哥不對。」


    聽到她這種自顧自下了結論的說法,我頓時一陣不爽。


    「你為什麽那麽肯定是我的錯?」


    「絕對是這樣啊!這一切都要都怪老哥太受歡迎了!看到老哥跟青春洋溢、年紀比自己小的jk交往,前女友當然會不開心!」


    「……」


    說真的,我完全沒想到這個問題。


    該怎麽說呢?我其實也沒打算故意讓她看到啊。


    「你公司那個叫做渡良瀨的人也對老哥有意思吧?你這不是很搶手嘛!就算隻是前女友,沙樹心裏也不會好過的。」


    「是這樣嗎?」


    「不如說,老哥怎麽會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大概是因為我在青春期一點都不受歡迎的關係吧。」


    現在的我或許算受歡迎,但我還是沒有實感。


    原因顯然是出於我中學及高中時期不受歡迎的關係。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乏人問津、沒有異性緣的人,大概一生都不會對「受歡迎」產生實感。即便當初的確跟沙樹交往過,不過那感覺上比較像是延續了我倆的孽緣……


    超搶手的中學女生大概無法體會這種感覺吧。


    「也罷,總之你們快點和好吧,沙樹內心一定也是這麽想的。」


    雛菜做出總結。


    「……好好好。」


    「回答一次就夠了!」


    「好……」


    雛菜這陣子變得愈來愈像老媽了,真是受不了……


    其實不用雛菜說,我也認為有必要找沙樹見麵談談。


    我的確想跟她和好,不過我更關心劍野的事,想問的事多到數不清。沙樹多半很清楚那個秘密──劍野出現巨大轉變的理由。之前問沙樹這件事時,被她岔開了話題。


    或許那個秘密,藏有打破如今僵局的關鍵。


    ◆


    第二天的上午九點,我在新宿站下車。為了晉見「環球社的魔女」,我一大早就搭乘京王線來到此地。


    夏川社長沒有計較我這麽臨時的預約,爽快地允諾見麵。也許她是在等我主動聯絡,相信她已經知道我被公司開除的事了。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我打算毫無隱瞞地說出一切真相。


    在櫃台登記身分、領取id卡之後,身穿藍色西裝的年輕帥哥迎上前來。對方正是在bigbang?project跟我有些瓜葛的青山。


    「我聽說囉槍羽先生,你好像被開除了?」


    搭乘電梯前往最高層途中,青山刻意提起這件事,嘴角還浮現一抹惡作劇小鬼似的微笑。


    「這件事還沒定案。」


    「是哦。不過這是個好機會,過來我們這邊嘛,我們這邊對你而言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最好是嗎?具體來說是怎樣?」


    「請你直接問我們的老大吧,我想對你絕對有好處。」


    離開電梯之後,青山帶著我在安靜的走廊上移動,最後抵達社長室。這間辦公室依然樸素低調,完全沒有華而不實的名貴畫作或是雕刻。辦公室的主人已經夠華麗了,因此大概也沒必要刻意透過藝術來提升身價吧。


    「我就覺得你會來,槍羽中心負責人。」


    青山退出辦公室之後,辦公室的主人邀請我於沙發就座。於是我隔著一張厚實沉重的檜木桌,與身穿純白套裝的華麗魔女正麵相對。


    「您已經知道我被開除了吧?」


    隻能以白薔薇形容的白晰美麗臉龐,浮現出一抹微笑。


    「事情已經傳開囉,大家都說有個男人被那位『超人喬治』親口開除。看來你的名聲又在業界提升了不少呢。」


    「被開除之後反而成為知名人物,實在讓我心情有點複雜。」


    夏川社長再度微微一笑,接著露出嚴肅的表情。


    「槍羽先生,傳聞中跟你一


    起在立川街頭遊蕩的高中女生,該不會是我們家真織吧?」


    看來她甚至掌握了我被開除的原因。


    「是的,正是如此。」


    「果然……是這樣啊。」


    她輕輕按住太陽穴。平時的夏川社長是個堅毅不拔、舉止優雅且泰然自若的女強人,然而一提到獨生愛女,就會顯露出為人母者憂心操煩的一麵。


    「與令嬡交往的指控當然並非事實。我當初隻是在街上巧遇令嬡,順道送她回家罷了。」


    夏川社長低頭不語,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麽,接著她突然又抬起頭來。


    「你有打算幹脆讓這件事變成『事實』嗎?」


    「啊?」


    「你若不嫌棄我們家真織驕矜頑劣,那小女就麻煩你了。隻要有監護人的許可,至少不違反東京都所製定的自治條例,你被開除的原因也便無法成立。隻是條件是你必須以結婚為前提與她交往。」


    「……」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一直看著眼前的「監護人」。


    魔女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開玩笑的啦」……真的是開玩笑嗎?至少她的語氣和表情都挺認真的。


    「也罷。發生這次的事件之後,你應該也對那個號稱『理想國』的黑心企業死心了吧?」


    塗有紅色唇蜜的嘴角諷刺地微微上揚。就算是這樣的動作,看起來也賞心悅目。


    這時敲門聲傳來,青山再度進入辦公室。原本以為是要端茶進來,結果他手中拿著一隻銀色的鋁製手提箱。


    青山看似吃力地擺到桌上的手提箱裏,裝的是一捆捆令人眼花撩亂的鈔票。這幅光景過去我隻在電視劇裏看過。三千萬……不,應該有五千萬吧?眼前的景象太不真實,我甚至覺得那或許是玩具鈔票。不過魔女再怎麽特立獨行,想來也不會在這種時候玩起大富翁。


    「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你的簽約金。」


    魔女的語氣一派輕鬆。


    「敝公司采用年薪製。假設你的年薪以一千五百萬來計算,大約是年薪三倍的簽約金應該相當合理。你覺得不夠嗎?」


    「不……」


    聲音卡在喉嚨深處,我完全說不出話。


    「當初米歇爾的簽約金是兩千五百萬。考慮到這金額是他的兩倍這點,應該不算太多吧?畢竟他跟你之間的差距可不隻兩倍而已。」


    我一連眨了好幾次眼,注視著眼前白花花的鈔票。完全被吸住了目光。堆積如山的成捆鈔票就是這麽震撼、這麽有說服力。這些錢相當於多少價值的蘋果卡?不對,五千萬就是五千萬,已經足夠將這一帶便利商店的蘋果卡搜刮一空了。


    「簽約金大可直接匯入帳戶,為什麽刻意搬出現金?」


    「這是表演嘛。或許你會覺得徒具形式,不過這也代表了我對你的重視程度。」


    夏川社長探出上半身,一股薔薇的花香撲鼻而來。


    「你一開始的職稱會是立川客服中心的中心負責人,預定三年之後進入經營團隊(董事會),統籌管理產物保險的相關事宜。」


    青山吹了聲口哨。進入經營團隊意味著成為幹部。即使是奉行實力主義的外資企業,三十歲初頭的幹部也是相當罕見的特例。


    「攜手合作吧,槍羽銳二。對阿卡迪亞和高屋敷──將你身為社會人的名譽踩在腳下的他們──展開複仇吧!」


    麵對夏川社長熱切的視線,我陷入了沉思。


    這麽大一筆錢確實很有吸引力。我並沒有特別貪財,不過錢這種東西從來不嫌多。有了這筆錢,不但可以讓明年上高中的老妹過好日子,還可以買她想要的書或藍光光碟。我們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大樓,揮別都市計畫失敗的八王子,搬到日益繁榮的立川。


    可是……


    「雖然您剛剛提到複仇,可是我並沒有因為這次的事件憎恨高屋敷。他固然是個惹人厭的死老頭,但我不覺得他該為這次的事件負責。」


    「……」


    「真正痛恨高屋敷的人,應該是您吧?夏川社長。」


    夏川誌織微微睜大了雙眼,激動的火焰在瞳孔深處靜靜閃爍。


    「在立川巧遇令嬡時,我得知了南裏夫妻發生的意外讓兩位反目成仇的往事。我問過高屋敷這件事,時至今日,他看起來還是很痛苦,後悔自己跟南裏義則未化解衝突就經曆死別。」


    「那個男人沒有資格說後悔!」


    青山因她激烈的言詞微微往後一縮。即使是身為夏川誌織心腹的他,大概也沒見過社長如此毫不掩飾情緒的一麵吧。


    「歌子……我最好的朋友不知道因為那個男人有多傷心,而且……我無法原諒高屋敷,說什麽都不行。」


    她的表情掛上了名為拒絕的屏障。再怎麽遊說她都聽不進去,我這個外人所言就更不用說了。即使她認同我經營客服中心的能力,也不代表我已經贏得她的真心信賴。記得她曾經說過,「我相信槍羽銳二,然而我對你的信任不足以蓋過對高屋敷的不信任」。


    「非常抱歉,我太多事了。」


    我低頭致歉,並轉移話題。


    「我不打算坐以待斃,我一定會讓喬治?亞侃費爾以及花菱中央銀行付出代價。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需要您的協助。請容我再次詢問,不知您是否願意接受聯合客服中心的提案?」


    夏川誌織搖了搖頭。


    「我的回答跟之前一樣,我不可能跟高屋敷貴道合作。」


    「在得到您的首肯之前,我還是會繼續前來打擾的。」


    夏川誌織沒有回應,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她的視線已經轉移到位於後方的落地窗。俯視著西新宿的繁華街道,魔女心中掛念的是已逝的友人,抑或是獨生愛女真織?


    看似無懈可擊的她,也有不為人知的苦惱和糾葛。


    高屋敷社長亦是如此。


    相信劍野也是一樣。


    ◆


    從西新宿回到八王子之後,我開始處理例行的工作。


    原本以為今天也會被叫到法令遵循管理室,結果並未接到電話。看來調查是采取不定期、不規則的模式。


    根據室田先生所提供的消息,這似乎是螳螂男的慣用手法。不讓獵物事先做好心理準備,藉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找過去的不安,達到消磨其精神的效果。跟愛整人的老師舉行臨時抽考沒兩樣。這麽說來,那個小學時期被戲稱為「醬汁」的老師也特別喜歡臨時抽考或是服儀檢查呢。而槍羽少年我,正是這些大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幸虧今天不需要接受調查,例行工作進展順利。


    目前我的職稱還是「中心負責人」。原以為會比照之前客戶個資外泄時被百目鬼誣陷的模式,先把我交付人事部看管、送進隔離小房間,沒想到上頭居然指示我繼續執行日常業務。


    聽說公司高層中也有人主張應該立刻將我免職,不過聽室田先生說,此事被高屋敷社長壓下來了。原因似乎是「中心負責人的業務過於複雜,難以找到替代的人選」,不過這應該隻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社長最後的溫情?還是他想趁我還沒被正式開除,徹底榨幹我的利用價值?不管怎樣,除了必須接受調查的日子之外,我還是可以一如往常地到八王子上班。


    隻不過我的人事權被剝奪了。


    這似乎是出自劍野的要求。


    大概是不想讓我阻撓他的裁員計畫吧。


    ◆


    整個上午我都在批示堆積如山的公文,這時敲門聲突然傳入耳中。印象中今天並沒有麵會的預約,不過我大概猜得到來訪者的身分。


    來者留著小平頭,身穿黑西裝,活像是漫畫中的貼身保鏢。他的身材異常高大,前去應門的渡良瀨甚至得讓脖子呈九十度後仰才能與他說話。即使隔著一層衣物,充分鍛煉的大胸肌依然清晰可見。厚實的臉頰浮現一抹自信的微笑。


    來訪者的名字是姚美月。


    他是取得mba學位,深諳企業經營的專家,為了彌補我貧弱的數字觀念,特地將這男人請來八王子。據說他因為直言不諱的個性遭到排擠,之前一直在各部門之間輾轉流浪。


    礙於他容易讓同事感到害怕的外表,我依據美月名字的日文念法,替他取了「米奇」這個綽號。聽到這個綽號的瞬間,他的表情實在堪稱傑作,可惜沒拍照留念。


    「聽說你被開除了,中心負責人。」


    米奇跳過寒暄與客套,直接切入主題,語氣聽得出看好戲的味道。


    「想要把競爭對手拉下來,製造子虛烏有的


    醜聞絕對是最快的方法。這種手法在政壇見多了,不過在商場上有時也行得通。恕我直言,這次隻能說中心負責人太大意了。」


    「嗯。被擺了一道,輸得一塌糊塗。」


    他說的沒錯,所以我隻能高舉雙手表示投降。


    「話雖如此,你看起來似乎不怎麽懊惱嘛。」


    「我很懊惱喔。懊惱得不得了,因為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好繼續工作了。」


    米奇有些勉強地聳起寬厚的肩膀,搖了搖頭。


    「聽說你又拒絕了環球社魔女的挖角?」


    「咦?」渡良瀨聞言,頓時驚呼一聲。


    米奇瞥了她一眼,視線再度落回我身上。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眼神流露出銳利的光芒。


    「你為什麽拒絕?魔女甚至還提到日後要讓你成為幹部,不是嗎?」


    「你的消息可真是靈通。」


    幾小時前發生的事都能知道,他該不會是順風耳吧?米奇的耳朵確實比較大就是了。


    「既然連我都有所耳聞,代表這並不隻是夏川社長內心的秘密,而是其他幹部都知曉的事實。也就是說,她對你提起的話題便是如此具體而現實。你不惜推掉這個機會也要繼續待在阿卡迪亞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理由。」


    我老實地回答。這位來自廣大陸地的壯漢瞬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這種表情是怎樣啦?沒有就是沒有啦!


    「我沒有非得待在這裏不可的理由,但也不想就這樣一味挨打。就算真要離職,也要先把這筆帳算清楚再說。」


    「也就是說,即使是在這般近乎絕望的情況下,你依然覺得自己有勝算?」


    「嗯,算是吧。」


    明知這種回答聽起來不太可靠,我還是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屬下。


    「關於這件事,我想請你這個特命員幫個忙。」


    「請說。」


    「在產險部門裁撤的計畫當中,唯獨仙台客服中心得以置身事外,我總覺得事情並不單純。可以請你打聽一下相關的情報嗎?」


    我一直覺得這件事大有問題。


    為什麽是關閉八王子、大阪、名古屋以及福岡中心,隻保留仙台中心呢?


    之前在直屬事業本部的會議中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得到的回答是「仙台的兼職人事費用比較低」;然而事後調查發現,仙台與福岡的平均時薪其實是差不多的。結果卻是關閉福岡,保留仙台,其中一定有什麽問題。「天才阿劍」不可能苟且行事,背後絕對有某種理由。


    「這種刺探敵情的任務正是所謂的特命員發揮所長的地方,請交給我處理吧。」


    恭敬行禮之後,米奇轉身離去。


    即將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


    「啊,說到這個,我記得主張裁員的天道專務是仙台人。」


    「……哦?」


    這件事是我初次耳聞。


    「嗯,不過『因為出身於仙台而力保仙台中心』──我想應該不會是那麽單純的理由。」


    「也是。」


    就算「掛單禿驢」真的是因為地緣關係而這麽做,劍野也不可能點頭。保留仙台中心一事,理應對天道跟銀行都有好處。


    米奇離開之後,渡良瀨發出疑問。


    「就算仙台中心在台麵下有什麽內幕,這點會成為我們扭轉局勢的關鍵嗎?」


    「誰知道呢?」


    老實說我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


    不過正所謂萬丈高堤崩於蟻穴,就算是再怎麽細微的地方,也有可能成為反敗為勝的關鍵。


    希望雖然不大,嚐試一賭也不是壞事。


    既然是天才與庸才之間的決鬥,期待「奇跡」的出現又有何不可?


    ◆


    有別於公司內部醜惡的戰爭,第一線的現場也進入「戰爭」狀態。


    二月已經過了一半,要求保單試算的電話日漸增加,汽車產險的旺季即將來臨。明明是一年之中最賺錢的時候,卻在這時說要裁撤部門,真不知道這家公司在搞什麽。對打算切割產險事業的ceo而言,汽車產險真的可有可無嗎?


    那位亞侃費爾ceo,目前似乎還待在日本。想必他一定是忙著拜會政治家或是大企業的vip,尋找賺錢機會吧──我本來這麽以為,結果今天他居然跑到秋葉原大肆采購。聽說我們老板好像對日本動漫沒有抵抗力。感覺我跟他私底下應該很合得來,真可惜。「哦?槍羽老弟也是※神穀奈緒的製作人嗎?喜歡奈緒的孩子不會變壞!收回開除的命令!」──這種遇上並非釣魚狂人,而是奈緒狂人的劇情會不會在現實中上演呢?並不會。(譯注:手遊《偶像大師 灰姑娘女孩》的傲嬌型女角。)


    仔細想想,我甚至連喬治?亞侃費爾的處世風格都不知道。


    若有機會跟他稍微聊一聊,或許可以找到什麽突破口……


    傍晚六時許,在客戶來電的頻率稍稍和緩的時候,我跟哈姆太郎課長討論起下個月的班表。多虧有渡良瀨事先準備,會議差不多二十分鍾就結束了,課長從頭到尾都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課長,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嗯啊?沒、沒什麽。」


    我試著出聲關心,居然得到這種反應。在我的注視之下,課長圓滾滾的大眼睛轉啊轉的,看起來相當可愛。有些中年大叔的眼睛不知道在可愛什麽,現在的課長就是這樣。而且居然還發出「嗯啊?」的聲音,實在太可愛了。可愛得毫無意義。


    課長的長輩機就放在桌麵,上麵掛著粉紅色的哈姆太郎吊飾。從我第一次見到課長──也就是八年多前──以來,課長都一直用這個吊飾,想必一定是女兒送的禮物。


    可愛的迷你吊飾如今正在微微抖動──課長一直有抖腳的習慣。隻見他刻意回避我的視線,臉上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卯起來在桌麵下抖腳。


    擺明了就是「心不在焉」的模樣。


    大概是在擔心即將麵臨高中會考的女兒吧。


    不過我很在意課長始終不肯正視我的雙眼這點。若真的是為了家人煩心,照理說沒必要擺出這副隱瞞的態度。


    也有可能是課長已經對我死心了。


    說不定是因為我對與他女兒年紀相仿的少女出手,課長不再對我抱任何希望,準備投靠銀行陣營了。如果想要繼續留在這間公司,這才是聰明的做法。


    渡良瀨似乎有些在意課長的反應。在我們等待電梯以便返回中心負責人室之際,她主動開口:


    「權田課長之所以看起來不太對勁,會跟那個不實的指控有關嗎?」


    「或許吧。公事方麵暫且不提,我可沒自信在私底下也能得到課長的信賴。畢竟我還有『槍男』之稱。」


    我試著以輕鬆的語氣這麽說,女秘書卻重重地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這就代表課長也有可能與我們為敵吧?是不是應該采取什麽對策?」


    「所謂的對策是指?」


    「嗯……對課長動之以情,說服他不要背棄我們之類的。」


    「沒用的。因為付課長薪水的不是我,而是阿卡迪亞。」


    課長隻是想當個普通的上班族,隻是想當個保護家人的父親。沒人可以苛責他。


    「如果真的被課長背叛,就代表我沒有人望,也隻能這樣了。」


    我一派輕鬆地聳聳肩,渡良瀨卻露出複雜的表情。


    「……請前輩一定要小心謹慎。若前輩不在了,我……」


    這種黯然神傷的語氣不禁讓我心跳加速。渡良瀨低垂的雙眼流露出成熟的女人味,是高中女生不會展露的表情。剛進公司的時候,她明明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大學畢業生,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性感嫵媚了?


    電梯已經到了,我卻遲遲無法邁開腳步。


    「抱歉,你先上去吧。我走樓梯。」


    「咦?」


    「感覺我最近有點發福,想說要偶爾運動一下。」


    「……原來如此,那請前輩加油喔。」


    渡良瀨留下一抹落寞的微笑,消失在電梯門的另一側。


    慢著慢著,這也太明顯了吧……


    我刻意閃避渡良瀨的示好,相信她應該也有所察覺。我們畢竟不是活在校園青春愛情喜劇的世界,不可能靠著主角與生俱來的遲鈍逃避問題。過於遲鈍的人,可無法在嚴酷的社畜生活中幸存。


    也許我有必要盡快向渡良瀨說出真相。


    不過不是現在,這個時機點再糟糕不過了。


    目前我正背負與未成年少女有染的嫌疑,若坦承自己真的正在跟jk交往,事情會變得如


    何?不是被叫蘿莉控就能解決的,所有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唉,大人跟高中女生的交往真的很要命……


    ◆


    發生立川那件事之後,我開始留意自己是不是被他人跟蹤。


    有時會在從公司回家的路上突然轉頭,或者是明明沒什麽事,卻故意走進便利商店,藉以觀察附近的情況。


    類似的行為持續了三天左右,結果似乎白忙一場,我完全沒有受到跟蹤的跡象。或許達成目的的水溝老鼠已經一吐怨氣,不再跟蹤我了吧。


    晚上九點多。我回到家,一名意想不到的訪客正等待著我。


    昏暗的燈光之中,身穿禦子神高中製服的少女正蹲在大樓門口,活像是辟邪用的※石敢當。她就在寒氣逼人的夜空之下,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冰冷的水泥地。(編注:一塊寫著「石敢當」的長方形大石,放在路衝等地辟邪,金門可見。)


    發現我走近之後,少女立刻起身。


    她口中吐出白色的霧氣,直直盯著我。


    夏川真織。


    「你在這裏做什麽?」


    她沒有回答,而是突然湊上前來。一頭秀發飄散出薄荷的香氣。


    「媽媽都告訴我了。」


    遺傳自魔女的細長雙眼燃燒著熊熊怒火。


    「拍下照片的那個叫什麽的部長住在哪裏?我要去海扁他一頓。」


    這家夥真的會動手。真是個暴力jk。


    「明天我會去你的公司,我要說出真相。這麽一來,就可以洗刷你的冤情了吧?嗯?」


    「好了,你先冷靜一點。」


    「這教我怎麽冷靜得下來!!」


    她突然提高的音量讓我吃了一驚。那仿佛是發自全身的呐喊,而不是單單從喉嚨發出的聲音。


    「你因為我的關係被公司開除了吧?為什麽你還能這麽冷靜?你可以揍我啊,快揍我吧!」


    「先換個地方再說。」


    仗恃年輕恣意妄為固然是高中女生的特權,身為一個大人,我還是得顧慮周遭鄰居的目光。我尤其不希望老妹撞見,否則她大概會產生「老哥又對新的jk出手了!?」這種不必要的懷疑。比起被公司發現,老妹的懷疑更讓我受傷。


    於是我帶著她移動到附近的兒童公園。小小的公園隻有生鏽的秋千以及長椅各一,地麵到處堆積著厚厚的落葉。每天早上我都會行經這個公園前往公司上班,從未見過有人整理環境。


    我們並肩坐在寒酸公園的秋千上。也許這種地方意外適合被開除的社畜和蹺課的jk。


    暫且不提我這個曆經風霜的大叔,jk是很美的。寒冷空氣中,月光顯得格外冷澈,沐於那毫無阻礙的光線下,黑發的每一條發絲都閃閃發光。我有些愣愣地看著這張如夢似幻的美麗側臉。


    「……為什麽……」


    低頭俯視地麵的她嘶啞著嗓子緩緩開口。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明明不想造成你的困擾,為什麽會發生這種……」


    一頭長發遮住臉頰,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不過可以看見緊握生鏽鐵煉的白晰手指正在微微顫抖。


    對著拱成半圓形的雙手呼了口白霧之後,我揀選詞匯開口:


    「我並不覺得你造成我的困擾,應該是我害你惹上麻煩才對。晚上九點過後就時間點來說太危險了,我不應該帶著高中女生閑晃。沒注意到這一點是我不對,抱歉。」


    真織激動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責怪我?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不是比較沒壓力嗎?」


    「我沒資格責怪你,說不定我反而應該感謝你。幸虧那張照片先流出,我跟花戀的關係才沒被公司發現。」


    如果根津一直尾隨我,或許就會拍到我跟花戀在一起的照片。即使公司的人不認識夏川社長的女兒,也總有幾個人認得出高屋敷社長的孫女。若真如此,花戀勢必也會受到傷害。拜我跟真織在那之前遭到「誤解」所賜,才得以避免發生最壞的情況。


    然而真織無法接受這種說法,依然以毫不退讓的眼神注視著我。


    「這樣我心裏過意不去,我一定要做些什麽表示歉意。隻要是我辦得到的事情,請盡管開口……」


    「盡管開口,是吧?」


    聽到如此貌美的高中女生說出這種話,又有幾個二十九歲的男人抗拒得了誘惑呢?若沒有花戀的存在,現在的情況鐵定不妙。本來想提醒她這種說法很危險,不過想想她一定會惱羞成怒,還是算了吧。


    「……這個嘛,大概就是別讓花戀知道這件事吧。我不想讓她操無謂的心。」


    「這不用你特別提醒,我本來就不會告訴花戀。還是你覺得我會告訴她?別太小看我了好嗎?」


    夏川家的大小姐麵色不悅地撅起嘴唇,真是個難搞的家夥。


    拿定主意之後,我轉身麵向真織。


    「那就讓我碎念一下吧。」


    「碎念?」


    「我是中年大叔,最喜歡碎碎念了。尤其喜歡以高高在上的態度教訓你這種青春期的高中生。我超想像這樣挾著人生經驗的優勢,以老前輩的角度來教訓他人啦!」


    表現方式雖然誇張了點,我的心裏卻不是完全沒有類似的念頭。第一次跟花戀見麵的時候,我就曾經臭罵她一頓,甚至還賞了她一記鐵拳。或許中年大叔就是具備了對年輕人說教的本能和欲望吧。


    她先是露出傻眼的神情,接著才放棄抵抗似地點了點頭。


    「好、好啦……你要碎念什麽?」


    「先說結論,我覺得你應該去上學。」


    「……又是這件事?之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無視她一臉不耐,我繼續碎念:


    「如果是被霸淩或是受到體罰的學生,就沒必要勉強去學校。因為他們隻要遠離那些討厭鬼就好了。可是你不是這樣吧?」


    「……」


    夏川真織不想上學的原因,在於她無法成為禦子神高中的第一名。簡而言之,她不能忍受自己在名為學校的世界被歸類為「失敗者」。


    然而學校隻是個狹隘的世界。


    「你真的非贏不可嗎?若可以實現自己立下的目標,又何必拘泥於學校的排名?」


    「……」


    「或許你的成績在禦子神高中並不算出色,不過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應該是考上理想的大學、朝著自己的目標邁進吧?為什麽要拘泥於那個狹隘世界中的排名呢?」


    就在這時,真織抬起頭來。


    她正對著我的眼睛靜靜開口:


    「拘泥於狹隘世界中的排名,應該是你們大人才對吧?」


    冷洌的寒冬之中,她的聲音格外響亮。


    「課長也好,部長也罷,又是幹部又是社長的。能不能升職、哪一家公司比較大、股價如何、年薪多少,你們大人不也很在乎這些嗎?出了公司也不斷計較輸贏、追求勝利,這不就代表世界上的人全都無法逃離『排名』的魔掌?」


    「……」


    無法反駁。


    真織從小就經常跟在母親身邊,見識環球社不為人知的黑暗麵,她一直很仔細地觀察大人的世界,自然不會被我的場麵話蒙騙。她充分掌握了這個社會的本質。


    我們這些大人正在做的事情,就是爭奪所謂的優越感。對內爭權奪利,對外則是極盡所能地抹黑、阻礙競爭對手。捏造不實的醜聞、抓住對手的弱點,卯起來往死裏打。就像我所提出的業務合作,根本無法實現。


    這種大人的碎念,又有什麽說服力可言?


    沒有打動人心的隻言片語,什麽都無法留下。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我也隻能這麽做了。


    不是用嘴巴說。


    而是身體力行。


    「既然如此,我會試著反抗。」


    「反抗?」


    「目前我手邊的工作中,有一項正是促成阿卡迪亞與環球社共同成立聯合客服中心。兩家企業是國際上知名的競爭對手,幾十年以來一直將對方視為敵人。終結這場戰爭──我不會說自己要做的是這麽偉大的事,我隻是覺得雙方必須在日本市場上視情況攜手合作。如果可以成功,我的同伴們就不會失業了。」


    真織微微歪頭,看起來就像是個孩子。


    「你的意思是若你成功了,那我也要去上學嗎?」


    我聽到她太過直接的反應,我忍不住微微苦笑。


    「不不不,這不是那種『考出好成績就買遊戲軟體給你』的交換條件,純粹是『資格』的問題。」


    「資格?」


    「我隻是想讓你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資格對一個高中女生一副很了不起地說教。至於要不要回


    去上學,就等見證我的表現之後你再自行決定吧。」


    身為一無是處的社畜,我能說的也隻有這樣了。


    真織皺起眉頭打量著我,沉默不語的她似乎正在咀嚼我的話中含意。一段時間之後,她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啦。我也會努力看看。」


    「嗯。」


    「努力讓自己可以去學校……」


    真織抬頭仰望寒冬夜空的眼神,似乎沒什麽自信。


    我也抬起頭來。


    由龐大獵戶座所支配的星空,就跟我和劍野在高中三年級的聖誕夜所仰望的夜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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