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二狗子,身影很淡,我幾乎可以透過他看到另一側的景象。而且,這個身影還是殘缺的。


    眼前的這個二狗子,沒有耳朵,兩個耳洞裏不斷地往外冒著黑紅色的血水。所以不論我怎麽叫他,他都不可能聽得見。


    二狗子麵向我的這一側還算是完整的,而另一側,幾乎爛完了。


    半邊臉都是腐肉,發黑的肉裏,隱約還泛著紅色,我甚至都能聞到從他臉上發出來的腐臭的氣味。


    他右邊的那條胳膊,幾乎整條都消失了,隻有一小節白骨,還連在肩膀上。


    他身上穿著很寬大的灰色衣服,就跟那天看到的那件一樣,所以我不清楚衣服底下是什麽樣的。但是我敢肯定一樣很殘酷,因為那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


    而他的右邊那條腿,比他的胳膊要好很多。至少大腿部分還是完整的。


    他就這麽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湖麵,麵無表情的樣子,就跟死人一樣。看著他這樣,我真的很心疼。


    二狗子從小,就沒有過過什麽好日子。雖然他們家很寵他,甚少讓他做事,但那也是因為他們家沒有太多的農活需要人手。


    二狗子的媽在懷上他的時候,就曾經受到過驚嚇。據說是被髒東西迷了眼,整個人奄奄一息的。送到大醫院去檢查,又折騰不出來個啥。


    後來二狗子不足月就被生下來了,聽我爺爺說當時剛生下來的二狗子很小很小的一團,醫生都說這孩子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活不過三天。


    塗叔當時聽到這話,就給醫生跪下了,求對方無論如何都要救活這個孩子。塗嬸在聽到自己的孩子極可能活不成之後,心力交瘁,再加上悲傷過度也就這麽去了。


    塗叔就把他們家僅有的那一小塊地賣給他們鄰居了,帶著並不多的錢,一方麵處理塗嬸的身後事,一方麵還要付清欠下的醫藥費,住院費等等。


    等這些事情都過了,二狗子家也就成了全村最窮的一戶了。


    沒辦法塗叔隻好去縣城打工養家,跟了不少活,卻沒有拿到多少錢。為了節省,他甚至都很少回家。塗奶奶在二狗子兩三歲的時候,也經常去縣城賣早點,補貼家用。


    她倒不是不關心二狗子,而是因為那個時候開始,二狗子就成了我們家的常駐戶了。有我爺爺看著他,也有我陪著他,塗家的大人都很放心。


    當塗叔回來村裏開始負責郵局的工作的時候,二狗子都已經開始上學了。所以可以說二狗子就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我一直把他當親弟弟一般護在身後。


    當村裏的小孩都恥笑他沒爹養沒媽要的時候,我都是二話不說,撿起石頭就衝上去要打人。但是都沒打成,二狗子會在我身後哭著拉著我,不讓我去。


    他知道如果我在外麵打架的話,回家被我爺爺知道了,我會死的很慘。


    我爺爺不常打我,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收拾我。但是像是被關小黑屋,不給吃飯等,這種虐待的行為,還是沒有的。


    但是我爺爺會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瞪著我,然後在一旁幽幽地歎氣。接著就開始訴說這都是他的錯,他對不起我死去的奶奶,也對不起我的爸媽,對不起這個,也對不起那個。


    說他小時候怎麽樣不懂事,怎麽後悔。說他對我爸怎麽樣,說他看到我時,非常激動,我們家有後了怎麽樣。說他一直以來都隻有一個心願,就希望我好好的怎麽樣……


    說得令人直心酸。


    我就站在他身邊一直聽他說這說那的,這妥妥的就是一種精神折磨啊!或許這應該就是精神上的一種虐待吧……


    我雖然不會說我是多麽優秀的好人,但是我很重感情,我寧願受傷痛苦的都是我自己,也不願意看到別人難過。


    我爺爺充分利用了我這一心理,從我小的時候,就明白怎麽做能讓我印象深刻到,好幾天都茶飯不思,內心憂鬱。


    這種灰暗得完全沒有希望的日子,是個人都不會想要經曆的。


    好在我也是個積極向上的樂觀娃,不然早給整成憂鬱症患者了,還是晚期沒救的那種型。


    當然那些欺負過我跟二狗子的小孩也沒有撈到好,回家之後被大人知道了,免不了一頓毒打。再後來村裏的小孩,就再也不跟我們兩個接觸了。


    我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他們的議論,原來是那些人家都怕我爺爺找他們麻煩。雖然我爺爺從來沒有去跟村裏人說過什麽,也很少在沒事兒的時候去村裏待著。


    但是他畢竟是這三山五村唯一的白事先生,又是這墓群的守墓人,還是這附近唯一的道士。他甚至還懂得一些醫學藥理什麽的,還經常幫人看病。


    當然都是一些偏方土方,但是效果卻很明顯,附近幾個村的人。很多都願意來找我爺爺看病,也不想去縣醫院。以前我爺爺不去郵局上班的時候,白天就在家裏給別人看病,晚上就上山去守墓。


    農村的人迷信,他們害怕啊!他們擔心,萬一要是惹惱了我爺爺,隨便弄點啥幺蛾子,那他們都是生不如死的。所以得罪不得,還教育自己的孩子以後離我們遠點,別沒事兒找事兒。


    當時我聽到這話,連生氣都不屑給他們。越怕越好,越怕就離得越遠,越遠就越好,沒人欺負二狗子就成。


    這些個小人,自己壞就算了,還非得把別人也想象得那麽壞,這算是什麽心理?被害妄想症嗎?


    別的我不敢說,但是我爺爺絕對是天底下第一的大好人!不服憋著!


    我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我跟二狗子相依為命的感覺,尤其是在晚上害怕得睡不著的時候。雖然我也很害怕,但是二狗子更怕。


    他都怕哭了,卻因為害怕而努力憋著聲音哭,那模樣看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了。


    從我倆一起上山爬樹摸鳥蛋,采果子,下河摸魚戲水的時候、二狗子憋著聲音哭還死死地抱著我的胳膊的時候、還有他雖然有時候有些嬌氣,卻還是很努力地幫我做家事,而且毫無怨言的時候……


    不,應該是從更早的時候,從我開始照顧他的那時候起,他就是我最看重的親弟弟了!


    現在自己家最寶貝的親弟弟,卻被人給害成這副淒涼的模樣,我雙手的拳頭都握緊了。我甚至感覺到指甲都紮進了手心。


    但是我感覺不到痛,因為心更痛!


    我忍著淚水不敢哭,小心翼翼地蹲下。越看他那副模樣,我越想哭。但是我不能哭,我一哭,二狗子會比我哭得更慘,從小就是這樣。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所以我一直都在很努力地逗他笑,不讓他傷心。


    所以我沒有哭,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半跪在二狗子身邊,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裏。我不敢使勁兒,我怕碰到他的傷口,他會疼。


    這時候二狗子終於有反應了,我看到他的臉慢慢地轉過來,兩隻死人一般毫無光彩的眼珠子盯著我看。


    沒有害怕,沒有恐懼,隻有無限的憐惜和心疼。


    我忍著淚,努力笑得和善些,跟二狗子說話。我知道他一定聽得見的,就算他兩隻耳朵都廢了,他也一定能聽見。


    我略帶埋怨的口氣跟他說,他最近都不理我了。還跟他說我們請假了,暫時不用去學校,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可以教他爬樹。


    以前他身體弱,很多帶點風險的行為,我都不讓他做,為著沒少被他埋怨過。


    但是現在我願意帶他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隻要那是他發自內心想要做的事情。哪怕他就是想上天,我也一定給他湊錢買機票。愛飛哪兒就飛哪,想飛幾次就飛幾次。


    我輕輕地樓中他,看著他臉,跟他講這段時間家裏發生的事情。我告訴他,家裏又來了一個孩子,也是他哥哥,以後會跟我一起好好地保護他。


    也告訴他,等下學期班上那個小胖再敢拿他說事,我一定不管他爸是不是什麽的教務處的主任,都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頓,讓他以後看到我倆都躲。


    我跟他說,塗叔和塗奶奶都很擔心他,也很想他。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他,很想他,很久都沒有看到他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是我沒辦法忍受這種死寂一般的安靜,安靜得令人絕望。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助二狗子,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情緒很激動。


    我想帶他走,卻不知道怎麽才能帶走他,但是直覺告訴我,我可以做到的。


    從他的眼神裏雖然看不出來,但是我知道他在害怕,在難過。可能是由於我的出現,令他看到一絲生機了吧。也可能是因為他聽到了我說的那些話,讓他感動了吧。


    他原本抱著腿的那隻手,漸漸抬了起來。他抬得很費力,我趕緊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後放在自己肩上。


    我仿佛看到了他那死人一般僵硬的臉上閃過一絲滿足,我鼻子一酸,直接把他摟進懷裏緊緊地抱著,就像是小時候他害怕得睡不著覺時,那樣抱著他,輕輕地拍他的背。


    但是隨即我便想起來了他的傷,條件反射想放開他,看看傷勢有沒有加劇。卻感覺他抱著我的那隻手,死死地抓住了我背上的衣服。


    我甚至聽到他在我耳邊求我救他,求我不要放棄他,求我帶他回家。


    我那憋了很久的淚,終於是忍不住了。


    我放棄誰,都不可能放棄他!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不救他!別人清不清楚我不關心,我隻需要二狗子能明白,這樣就足夠了。


    抱著他的頭,我泣不成聲地說了句:“你真是個笨蛋!”


    我也能感覺到他抓著我衣服的手,更用力了。


    我一手抱著他的頭,一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在他耳邊喃喃道:“乖,跟我回家吧。我回去給做好吃的,好嗎?”


    淚眼朦朧之中,仿佛又升起了一片白光。我模模糊糊地想著,終於把可以二狗子帶回去。感覺到埋在我懷裏的頭似乎輕輕地點了點,抱著我的那隻胳膊也更用力了一點。


    我很欣慰,我終於能把二狗子救回來了。同時我也很憤怒,我一定要找出將二狗子殘害成這樣的那個混蛋,我要讓那個人打從心底裏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


    白光過後,我就沒有意識了。可能是因為我心裏很著急的緣故吧,我感覺自己並沒有沉睡多久。當我掙紮著坐起身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了。


    這次都不用四處找,我直接一回頭,就看到了二狗子呼吸均勻地躺在我身邊。麵頰上略微帶點粉紅,臉色也不像之前那麽白了,能看得出現在的二狗子很健康!


    我送了一口氣,轉過頭一看,床邊上還趴著一個人。這個人不是白夙,又是誰。


    輕輕地爬下床,看了外麵一眼,已經快要傍晚了。


    想來,我跟二狗子應該是被我爺爺和白夙背回來的,接著白夙就在床邊上照顧我倆。我爺爺估計是去郵局處理工作上的事情了,但是我知道他今晚還是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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