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紅的火焰在石造的暖爐中搖曳。


    在這個帶有暗紅色彩的室內,隻聽得見人的呼吸聲及柴薪爆開的聲響。


    一位肥胖的男子正趴伏在稻草做成的床鋪上,懷裏還抱著與他身體差不多大的巨蛋。


    男子似乎已經睡熟了。


    夏洛特認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飼育員們在現今這個時期幾乎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在這種狀態下,若躺在當作家畜睡床的溫暖幹草上,要不失去意識實在是太過困難了。


    而且他的身邊還有夏洛特在,這個男人或許也是因此而感到安心,想著萬一有什麽事她會叫醒自己吧。


    「啊!」


    霹啪地一聲,蛋上快速地產生了一條巨大的龜裂。


    蛋終於開始孵化。


    在夏洛特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出神地看著時,蛋上出現了一道接一道的裂縫,最終蛋殼的一角遭到破壞,有三隻爪子伸了出來。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男子依舊沒有醒來,想必是相當疲倦吧。


    夏洛特吞了口唾沫,像是被某種情緒驅使般,緩緩地朝著蛋邁出步伐。


    「哇啊……!」


    夏洛特發出讚歎聲,雙眼也興奮地閃閃發光。


    從蛋裏爬出的,是一隻體型與雞一般大小的幼龍。


    幼龍赤褐色的鱗片沾滿黃色的黏液,但不知為何,最討厭蛞蝓及海參這種黏答答生物的夏洛特竟完全不覺得厭惡。


    夏洛特無法以言語表現出自己目前感受到的某種事物,隻是被從心底深處不斷滿溢而出的激情所支配。


    「啊……」


    她與幼龍對上視線。


    在下個瞬間,幼龍緩慢且一點一點地往夏洛特的方向走來。雖說龍是地麵上最強的存在,但它如今卻連走路都萬般辛苦。


    我必須保護它!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坐立不安的夏洛持已經奔向幼龍,抱緊它的身體。


    眼角和臉頰都好熱,她可以斷言這份情感絕不是同情。雖然很像,卻完全不同,而是更加鮮明且強烈的「某種事物」。


    幼龍的身體非常柔軟,那身長大後就連劍都無法對其造成損傷的鱗片,現在隻讓人感覺有些粗糙,連彈性都跟人類的皮膚差不多。


    仰望自己的那雙眼眸中,有著幾乎能將人吸進去的純潔及純粹,還有些許毫無雜質的信任。


    夏洛特突然理解了。


    自己成了它的『親人』。


    她感覺自己的雙肩驟然變重,心中卻絲毫沒有不快,體內相繼湧出為了背負這份責任而有的力量。


    「你是雄性嗎……」


    當夏洛特想要抱起幼龍並如此低語的下一秒,腦裏倏地宛若天啟般閃過某種念頭。


    「亞隆戴特……對,你就叫亞隆戴特吧!我、我……絕對會讓你成為德比龍的!」


    這就是現在的夏洛特的原點。


    一心為了自己的孩子,決定成為調教師的瞬間。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年半了……嗎?」


    感慨良多地低喃的夏洛特睜開眼,那裏早已沒有亞隆戴特的身姿,隻有帶點弧度的華蓋充滿整個視野。


    夏洛特勾起微笑,並從床上跳了起來。


    廄舍員工起得很早。


    總之,就是很早。


    他們起床時,太陽還未升至東方的空中。不過這間廄舍所要管理的龍也隻有一頭亞隆戴特,比起其他規模龐大的廄舍,這個時間反而還算晚。


    為了收容巨大的龍,龍房內部建得相當寬敞。有塊地板上鋪滿了作為床鋪的幹草,而亞隆戴特就縮成一團在上頭熟睡。


    果然是累了吧,現在明明正值平時的起床時間,它卻完全沒有要起來的跡象。夏洛特說著「辛苦了」的慰勞話語,走近亞隆戴特。


    在賽龍戰後立刻生病的龍並不少見。


    雖然身為戰鬥龍的蠑螈龍身體相當強壯,但事情總有萬一。為了不放過任何異常,夏洛特詳盡地檢查它的身體。


    每一處的肌肉都累積了不少疲勞,卻沒發現任何異樣,這令夏洛特發出安心的歎息。


    結束了檢查,接著就是換下作為睡床的幹草。


    這項工作平常都是其他的廄舍員工趁夏洛特在調教亞隆戴特時做的,但今日亞隆戴特仍待在龍房,那就隻有身為代親的她能做到這件事。


    夏洛特在不妨礙到亞隆戴特睡眠的範圍內,將髒掉的幹草拿到龍房外,與新的幹草交換。那些染上髒汙的草中也混有排泄物,但她仍毫不在意,反而興高采烈地做著這份工作。


    身為貴族的公主,卻自己率先勤奮地處理汙穢的工作——正是因為這份美德,夏洛特才會受到廠舍員工景仰。


    由於她十分了解現場的情況,因此也不會發出一些貴族常有的不合理命令。在下屬眼中,夏洛特可謂是個理想的上司。


    「公主。」


    等工作幾乎結束時,露涅特來了。


    「哦哦,露涅,有什麽報告嗎?」


    夏洛特看向露涅特拿著的紙卷,滿臉髒汙卻快活地問道。


    「雖然有些晚,但已經跟考試監察官取得聯係,報告書也送來了。」


    「哦,反正那個男的就是那個樣子,他肯定又幹了什麽事吧?」


    夏洛特以充滿確信的口吻一問,露涅特便果斷地點頭。


    「正如您所料,他在考試中——」


    「啊,不用說了。既然有這個機會,我就猜猜看吧。這個嘛,他是刷新了執照考試的最高紀錄了嗎?如何?我對這個答案還挺有自信的。」


    「很可惜,並不是。」


    「什麽?居然不對嗎,真令人意外。」


    夏洛特的驚訝有一半是真的,她記得目前執照考試的最高紀錄,是龍騎士珀西瓦裏創下的。


    夏洛特也承認這位龍騎士是個天才,毫無異議,但蘭斯是個超越「天才」這個詞匯許多的怪物。


    珀西瓦裏在新人時期理所當然地沒有和如今同等的技術,與蘭斯的差距昭然若揭,反倒是蘭斯沒有刷新紀錄才更不可思議。


    「那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是。在龍騎士考試中有一條規則是——非士官學校畢業者,需在正式測驗前,先讓監察官同坐於自己身後繞行考試路線一周,讓監察官評斷其技術是否有足以接受測驗的水準——」


    「嗯,這我知道。」


    騎乘龍背也伴隨著風險,讓沒有本領的人獨自騎上龍背,有可能發生死亡事故,所以用這種方式作為預防措施可說是相當合適。


    「監察官在龍飛了考試路線的一半時,就從龍身上下來了。」


    「嗯,可以理解,蘭斯的技巧卓越到不需飛上一圈也能看得出來啊。」


    「您說得沒錯,對方看穿了這一點……然後認為自己再看下去會有喪失自信,再也無法振作的可能……因此才下了龍,在沒有進行正式測驗的情況下就表示蘭斯合格了。」


    「什麽!?」


    夏洛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正如前麵所說的,騎乘龍背是伴隨著風險的,因此執照考試的監察官都是由現役的老練龍騎士輪流擔任。這種人人公認的一流龍騎士,居然夾起尾巴逃跑了?


    「明明受命擔任監察官,這位龍騎士也太丟人了吧。他是幸運才能得到在近處觀看這種優秀騎乘技術的機會,何不專心學習當作今後的參考呢?」


    「雖不像公主說得那麽率直,不過負責調查的部下也問了對方相同的問題。」


    「然後呢?」


    「對方似乎隻一臉鐵青地簡短回答『那是惡魔的誘惑』後,就立刻離


    開了。」


    「嗯,是指『天才往往不是個成功的指導者』嗎?」


    以旁人意想不到的辦法跨越難關,抵達凡人拚命努力及鍛鏈才能達到的境地,這種人俗稱天才。


    看到優秀的技巧時,會忍不住想要模仿是人之常情。


    話雖這麽說,但這種模仿每每都會以不好的結果告終。


    天才有天才的道理,凡人是無法理解的,而天才也不懂為何凡人會無法理解。最終凡人隻能學會天才的表麵功夫,最嚴重的甚至會迷失自己的風格,夏洛特判斷對方或許就是這種類型。


    「這反而會讓人有興趣耶,下次請他讓我坐後麵吧。」


    說完,夏洛特開始想像起那個光景。


    在染上夕陽色彩的天空中,眼下是一片寬廣無際的草原,自己坐在亞隆戴特的背上讚歎地叫著「比飛龍快多了!!」,並緊緊地捉著蘭斯的腰。


    宛如英雄譚中愛情羅曼史的一節,奇妙地令她的心臓怦怦直跳。


    還不錯,這樣真不錯。


    「公主……」


    「嗯?怎麽啦,露涅?」


    從幻覺狀態被人喚回,讓夏洛特的內心相當驚慌,不過她設法佯裝平靜回應道。


    露涅特難過似地凝視夏洛特。


    「啊,呃……」


    露涅特像是想說些什麽,卻又閉口不談。她會像這樣欲言又止,實在是非常稀奇。


    盡管心中對此產生了興趣,夏洛特卻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等待。


    露涅特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個,公主是把蘭斯先生當作一位異性在喜歡嗎?」


    「什麽!?」


    露涅特話裏的感覺就像是猜中了夏洛特剛才的思緒,令夏洛特不由得無言以對。


    自己的表情有表現得那麽明顯嗎?一想到這裏,夏洛特便羞得血氣直衝雙頰。


    女仆露出似是察覺一切的神情,沮喪地垂下雙肩。


    「果然是這樣啊……」


    「沒有!我隻是因為話題突然從執照考試跳來這裏,所以很驚訝罷了!」


    夏洛特連忙想辦法掩飾,但侍女眼中的懷疑並沒有消失。


    「真的嗎?您真的沒對蘭斯先生有任何想法嗎?」


    「嗯……」


    露涅特一追問,夏洛特就再次陷入沉默。被人問到自己對他有沒有任何想法,那答案當然是「挺有好感的」。


    蘭斯是個擁有優秀本領的龍騎士,還稱讚夏洛特的愛龍亞隆戴特為名龍,再加上他還替夏洛特帶來了勝利。


    而且,不光是這樣而已,他甚至——


    「……或許,我多少有、被他吸引吧。蘭斯的外表及性格,跟祖父口中的『那位大人』都太過相似了。」


    對夏洛特來說,『那位大人』正是自己從孩提時代就開始憧憬的白馬王??子,也是她理想中的男性形象。


    要叫她別因此就對人家抱有好感,才是強人所難。


    「唉呀,不過我目前還不曉得心中的那份感情是真的,或單純隻是從憧憬產生的錯覺。更何況我跟他的身分相差太多了,就算喜歡也無可奈何。所以現在比起煩惱這種事,我更想集中精神在德比上。好了,為了這個,我們得準備前往雪伍德。」


    這番意見既幹脆又爽快,十分有夏洛特的風格。


    露涅特再次歎了口氣——戀慕,才不是那麽簡單就能產生或壓抑的情感。


    正因為不由自主又無法抑製,才會是戀愛——她曾經很清楚地領悟過這一點。


    夏洛特帶著露涅特回到事務所,卻發現有人前來拜訪。


    客人一認出夏洛特,便從接待的沙發上站起身,流暢地行了一禮。


    對方是位年紀約二十歲上下、身材中等、身穿騎士服的青年,外表看起來就像個金發碧眼的貴公子。


    夏洛持認得那張臉。


    *海克托·德·馬利斯,他正是昨日比賽中與夏洛特有過淵源的克勞達斯公之嫡孫。(編注:hector demaris,典出亞瑟王傳說中一名圓桌騎士,湖上騎士蘭斯洛特同父異母之弟。)


    「居然是海克托卿,實在久違了。您的傷勢已經沒有大礙了嗎?」


    雖然不太想見到這個人,但夏洛特也是位貴族千金。她態度圓滑地向對方問好,沒將情緒表現在臉上。


    「是的,已經完全痊愈了。」


    「那真是太好了。」


    夏洛特放心地鬆了口氣。讓眼前的青年在約半年前受了重傷的人,正是她自己。他能夠徹底痊愈,對她來說實在是件喜事。


    「那麽,您是有什麽事嗎?我接下來預定要前往雪伍德,若是有事,麻煩請您盡量不要占用我太多時間。」


    夏洛特在自己專用的椅子上坐下,這麽問道。


    「首先請讓我對您獻上祝賀。我看了昨日的新龍戰,恭喜您獲得初次的勝利。」


    「……嗯,謝謝。」


    夏洛特拚命壓抑自己快要皺起的眉頭,隻是簡短地回應。


    這個人的祖父硬是挖走了亞隆戴特的騎士,搞得自己的廄舍天翻地覆,他怎麽還敢若無其事地跑來啊。


    「真是位能力優秀的龍騎士,居然能完全駕馭住那個亞隆戴特。我想跟他稍微談談,不知是否方便?」


    「談談?我不會把他讓給克勞達斯公爵家的。」


    夏洛特幹脆地拒絕海克托卿的請求,並啜飲起露涅特送來的紅茶。花草的香氣善加治愈了她因勞動而疲累的身體。


    由於心中有著曾讓對方身受重傷的愧疚,夏洛特個人不太喜歡與海克托卿接觸。但站在『家族』的立場,她已經藉由對方家族挖走瓦爾特之事與他們兩清了。


    接下來就不需要再那麽客氣了,該說的事情就得清清楚楚地說明白。


    「不不不,我不是想要挖角。」


    即使麵對夏洛特激烈的嘲諷,海克托卿臉上的明朗笑意卻從未消失,看起來他也完全不介意夏洛特曾讓他受了重傷的事。


    對方不愧為繼承了擅於權謀的克勞達斯公血脈之人,撲克臉這項技能已練得爐火純青。


    乍看之下,隻會讓人認為他是位純樸的好青年,但他可也是個精明幹練到,足以協助祖父和父親經營領地等事務的人物。


    「那您是有什麽目的?」


    「這個嘛……」


    「早啊??」


    當海克托卿正要說出原因時,就被一道慵懶的聲音打斷了。


    那是蘭斯,進入事務所的他完全沒有遮掩自己的嗬欠,放鬆的模樣足以讓人懷疑「他真的是贏得昨日比賽的關鍵人物嗎」。


    「嗯?有客人啊,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沒有,他是來找你的。」


    「您就是蘭斯先生吧,我是海克托·德·馬利斯。您昨日的騎乘非常精彩。我也是龍騎士,總有一天或許會與您在某個賽場上競爭,到時候還請您多多指教。」


    海克托卿以爽朗的笑顏這麽說道,並輕快地對蘭斯伸出手。


    「嗯,請多指教。」


    蘭斯握住海克托卿的手,冒昧地凝視他的臉,接著冷不防地笑了起來。


    「你跟你祖父長得真像。」


    「喔,您認識我祖父嗎?」


    「嗯?對啊,以前跟他有點交情。你祖父還健在嗎?」


    「是的,他還老當益壯呢。」


    「……這樣啊。」


    蘭斯勾起嘴角,微微地笑著。夏洛特看到此景,驚訝地睜大雙眼,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男的為龍以外的事情露出高興的神情。


    「其實我今天是有事來拜托您的。」


    「拜托我?」


    「喂,海克托卿。我剛才也說過了,不許挖角啊!」


    夏洛特以滿懷強烈敵意的視線看向海克托卿,並插入兩人之間。前天的挖角一事令她變得有些神經質,她對此也有自覺,卻仍忍不住想威嚇對方。得知蘭斯與克勞達斯公是舊識,更是刺激了夏洛特的不安。


    「別擔心,小姐。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打算從亞隆戴特的背上退下來。」


    蘭斯一邊苦笑,一邊將手放到夏洛特的頭頂說道。隻是這樣,就徹底地讓悶在夏洛特胸口的不安煙消雲散。


    他對雇主兼公爵千金所做的舉止可說是萬分無禮,但夏洛特卻覺得他的手非常舒服。


    「蘭斯先生,您輕率地把手放到女性頭上會不會太無禮了!」


    海克托卿大聲地斥責蘭斯,原本冷靜的口吻突然轉變為粗暴。


    夏洛特驚訝地不斷眨眼,至今無論發生什麽事——就連受了重傷時也是——海克托卿在她麵前都表現得像個溫和的好青年,沒想到他現在卻直接把怒氣表露出來。


    「抱歉抱歉,她頭的位置太剛好了。」


    蘭斯以無所謂的態度應答,根本毫不膽怯。


    他說話的方式令剛才的好氣氛急轉直下,夏洛特感覺自己像是被當成了小孩,開始生起氣來。


    「既然覺得抱歉,就趕快把手拿開!」


    她怒吼著粗魯揮開蘭斯的手。


    蘭斯刻意地以「哦??好痛」的方式喊痛,對海克托卿露出一如往常般目中無人的笑容。


    「好了,那你是有什麽事要拜托我?」


    「……我想請您教我如何騎乘亞隆戴特。」


    海克托卿嘴上說是拜托,卻不高興地繃著一張臉。


    「喂,海克托卿到底是怎麽回事?」


    夏洛特悄悄向在旁待命的能幹女仆小聲地談起海克托卿突如其來的驟變。


    「您不懂嗎?」


    「嗯,完全不懂。」


    「公主不懂的事情,我又怎麽會知道呢。」


    說完後,露涅特靜靜地將視線從夏洛特身上轉開,並用她注意不到的音量低語:「……請您節哀,海克托大人……」


    盡管不想承認,蘭斯和夏洛特是真的很相似,特別是腦中都隻裝著亞隆戴特這一點——露涅特如此想道。


    看到自己有好感的對象與異性感情很好地嬉鬧,不管是誰都不會覺得愉快的。


    而且對方還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好感,這也就代表沒有任何希望。因為露涅特也有親身經曆,所以不由得就會同情海克托卿。


    「在現今這種時期,就算學會了蠑螈龍的騎乘方法也沒什麽用吧。」


    蘭斯抓著自己的頭說道,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意願。


    「不,這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畢竟若想迎娶夏洛特小姐,條件就是要能駕馭亞隆戴特。」


    「這還真是……」


    蘭斯以飽含深意的視線望著夏洛特。


    「小姐所做的事真有趣。就算是代親,也不需要為了亞隆戴特犧牲自己到這種地步吧?」


    「嗯,要說這不是為了亞隆戴特,那就是騙人的了。」


    夏洛特驕傲地哼了一聲。


    夏洛特也是個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當然也有人時不時地提起她的婚事。雖然她對結婚沒有興趣,卻也沒有特別想要反對的意思。


    應該說,其實是無法反對。嫁到他家,加強兩個家族之間的連結正是貴族千金的重要職責。夏洛特非常清楚,這件事沒有夾雜個人私情的餘地。


    於是她隻提出了一個任性的要求,就是對象必須是「能夠駕馭亞隆戴特的男子」。


    洛克威爾家是尚武的名門,在曆史上英雄輩出,「武」比什麽都重要就是他們的家風。


    她的父親及祖父也對女婿必須是能夠駕馭蠑螈龍的龍騎士這點沒有異議,很幹脆地就接受了夏洛特的請求。


    「『魔王殺手』德比伯*蘭斯洛特·奧克尼大人正是我理想中的男性。」(編注,典出亞瑟王傳說,又被稱為「湖上騎士」,最偉大的圓桌騎士之一,他的作為直接導致了亞瑟王最終的失敗。)


    「啊??是這樣……嗎?」


    蘭斯說起話來不知為何支吾其詞。


    「既然是生涯與共的伴侶,我不會要對方必須和曆史上最棒的龍騎士比肩,但我希望他至少要是個技術好到能讓我率??直稱讚的龍騎士。」


    這樣還可以順便找到能駕馭亞隆戴特的龍騎士,盡管結果是以失敗告終,但夏洛特現在也認為這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計策。


    她的失策之處在於,亞隆戴特在蠑螈種中也是特別倨傲、脾氣非常暴躁的龍。夏洛特雖多少也這麽認為,但它脾氣壞的程度已經可說是例外的等級了。


    曾有好幾位相親的對象挑戰過亞隆戴特,卻連亞隆戴特的背都沒能上去就結束了。


    那些人都是有相當家世、以優秀成績畢業於王立士官學校且前途有望的龍騎士,卻統統都對亞隆戴特毫無辦法。


    亞隆戴特難以應付的程度,連王立士官學校畢業、有才能而且將此當作本業鑽研十年以上的瓦爾特,都要費盡心思才總算能抓住它的背部。這樣的它實在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能駕馭的對手。


    話雖這麽說,感覺有辦法駕馭亞隆戴特的頂尖龍騎士都處於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之間,幾乎都已經有了家庭。即便那些人還是單身,父母也實在無法接受要將才十幾歲的女兒嫁給這樣的中年人。


    當時夏洛特的父親曾經提出要降低測試的水準,可是了解戰時狀況的祖父笑著表示「怎麽能將我可愛的孫女交給連蠑螈龍都無法駕馭的軟弱家夥!」,很支持夏洛特的原則。


    海克托卿也是挑戰亞隆戴特卻失敗的其中一位相親對象,也是當中最被看好的人物。


    即使被亞隆戴特甩落無數次,他仍是大膽地上前挑戰,最終受了重傷,遺憾地遭到淘汰。


    「不過海克托卿還沒放棄啊?嗯,您總有一天是要繼承克勞達斯公爵家,會想要我的『血脈』,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您還真是執著呢。」


    夏洛特吃驚似地說道,海克托卿則露出感到意外般的表情。


    「我並不是想要您的『血脈』,我想要的是您,夏洛特小姐!」


    「啊?」


    這番意想不到的話令夏洛特發出聽起來很傻的聲音。聰慧的她很罕見地在腦中重覆兩次海克托卿的話,並思考當中的含意。然後夏洛特也回想起,海克托卿至今對待自己的態度。


    這一切代表的意義隻有一個,她悄悄地瞥了瞥露涅特,獨一無二的心腹深深地點了點頭。


    「咦?你該不會是真的喜歡我吧?」


    夏洛特的回應實在是太過不??解風情,但海克托卿還是與剛才的露涅特一樣深深地點頭。


    雖然時機非常地晚,但夏洛特就這麽察覺到了海克托卿的感情。


    在社交的場合中,夏洛特也曾遇過幾個人來找自己攀談,卻還是第一次碰上有人這麽直接表示好感。要說不高興,那是騙人的。


    可是她最在意的卻是蘭斯聽到這番告白的反應——


    「哦??好熱好熱。明明是冬天,這個房間卻熱得像是正值夏天呢!啊——真令人受不了呢,喂!」


    蘭斯一麵露出不懷好意的壞心眼笑容,一麵用手給臉部握風。這種反應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完全是在看好戲。


    蘭斯這種徹底置身事外的態度,令夏洛特的心底火冒三丈。


    的確,夏洛特與蘭斯僅僅是雇主及受雇者,或者也可說是調教師及龍騎士的關係。但夏洛特卻忍不


    住想著——他為什麽就不能再表現出更不同的反應呢?


    「這關係到我的未來,請您務必要教我!」


    海克托卿深深地低頭請求,腰彎成了一個完美的直角。身為公爵的嫡孫,卻對自己看不順眼的對象低頭,這種態度讓人深刻地感覺到他的認真。


    麵對這樣的他,蘭斯也瞬間改變了自己原本戲謔的態度。


    「不要。它是我的愛騎,身為代親的小姐就算了,我一點都不想讓其他家夥坐到它背上。」


    蘭斯的回答十分冷淡,總是無拘無束的他很異常地表現出如此頑固的態度。


    「我並不是要您將主戰的資格讓給我,隻要能讓夏洛特小姐看到我駕馭亞隆戴特的英姿就可以了。」


    「嗯,我已經知道你的理由,也可以祝你和小姐之間有所進展。但隻有這點,我是不會讓步的。」


    「為什麽!?」


    「為什麽?你也是龍騎士吧?那你怎麽會不了解呢?」


    蘭斯歎息似地搖了搖頭。


    「那是能讓你??把命托付給它的夥伴喔,甚至可說是自己的半身,怎麽能隨便借給別人。比方說,如果你親近的朋友要你把自己的新娘借給他一晚,你會借嗎?這根本就不用討??論啊。」


    「現在又不是戰爭時期,您怎麽會說出這種過時的話呢?」


    海克托卿詫異似地皺起眉頭。


    在戰爭時期,龍騎士都隻會與一頭龍生死與共,不會頻繁地更換騎乘的龍。像蘭斯這樣把愛騎當作可信賴的戰友不願意出借的觀念,是當時的主流。


    但是現在這個時代裏,一位龍騎士的手下通常會有好幾頭龍。這種做法理所當然地會屢次發生一個問題——當行程撞期時,就必須把愛騎暫時交給其他龍騎士。


    即使不想讓自己以外的人騎乘愛騎,現實也不得不讓人低頭。


    或許是被「過時」這個詞觸動了心弦,蘭斯勾起帶有自嘲的笑。


    「對啊,我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落伍。可是啊,這對我而言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步的……原則。」


    蘭斯沉靜的口吻中帶有不容置喙的魄力。


    海克托卿被蘭斯釋放出的可怕氣魄所震懾,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他的臉上什至滲出油汗,卻仍堅毅地反駁道:


    「我也毫無放棄夏洛特小姐的打算!」


    聽見海克托卿宛如在激勵自己的大喝,蘭斯臉上開始有了無畏的笑意。


    「那你就憑實力來搶吧。」


    「正合我意。」


    海克托卿用讓人膽寒的低沉聲音回應。


    另一方麵,身為當事人的夏洛特則意興闌珊地看著事情的發展。她剛才的心情的確是相當雀躍,現在卻已經完全冷了下來。


    遲鈍的夏洛特也隱約能夠察覺這兩個男子正在爭奪自己,這簡直是少女夢寐以求的場景。但有一方一心想保護的明顯不是她,而是亞隆戴待。這對她來說一點也不有趣。


    「真好啊,亞隆戴特……」


    從出生到現在,夏洛特第一次嫉妒自己的愛龍。


    兩名男子對峙的場所移到了廄舍前。


    這時有一陣風吹過,令地上的草微微飄動。難得出現這麽有趣的節目,夏洛特的廄舍員工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決定在旁看戲。


    「先確認一下。要是我贏,那您就要允許我騎乘亞隆戴特,而且還要教我方法.,如果您贏了,那我就幹脆地放棄騎乘亞隆戴特。」


    海克托卿以木棒前端指著蘭斯,這麽宣告。康沃爾城是舉辦賽龍戰的都市,到處都看不到木劍這類不雅的物品。


    他們手裏拿的是湊合著用的木劍,是將整理幹草的草耙前端金屬部分砍掉改造成的。附帶一提,愛用工具遭到破壞的黑發廄務員則是一臉複雜的神情。


    「你不放棄也無所謂啊,隨時都可以過來挑戰。」


    相對地,蘭斯將木棒搭在肩上,輕佻地笑著。


    看到他態度輕浮,夏洛特不禁皺起眉頭。


    這場勝負關係到亞隆戴特。就連跟海克托卿來往時間不長的夏洛特也很清楚,隻要比賽開始,這個男人便不會大意或放水。


    明明是這樣,蘭斯卻真的表現得非常鬆懈,令夏洛特心中忍不住掠過一抹不安。這場戰鬥還關係到自己的婚姻,他不認真打的話會讓她很為難的。


    「喂,蘭斯。海克托卿在王立士官學校似乎是排得上前兩名的使劍高手,你還是不要太小看對方。」


    在國家麵臨急難時,龍騎士有必須騎龍飛奔前往戰鬥的使命。不過在天下太平的現在,這項使命也已經流??於形式。


    沒錯,王立士官學校的確就是一所培養軍人的設施,自然也有嚴格鍛煉學生的武術。


    在學生當中拍得上前兩名,就表示他具有相當的實力。


    「您的情報有誤,夏洛特小姐。不是排得上前兩名,是真正的第一名,還有在龍的騎乘方麵也是。」


    說完,海克托卿露出毫不畏懼的笑容。


    雖然這番話聽起來很像俗不可耐的台詞,卻是他對自己極有自信的表征,而他也的確具有足以說出這句話的實力。


    海克托卿去年在賽龍戰取得了三十二場的勝利,還獲得新人王的榮譽,是位有前途的龍騎士。隻是今年因為受傷需要休養,才會沒有飛出什麽成績。


    「那還真令人期待。」


    蘭斯將木棒從肩上放下,將前端指向海克托卿。


    他的表情倏地一變,從剛才的鬆懈轉為帶有銳利目光的戰士神情。感受到屈辱的海克托卿憤憤地咬緊牙關。


    「請把手從口袋拿出來!身為榮譽的龍騎士居然用那種不成體統的姿勢戰鬥,您不會感到羞恥嗎!?」


    正如海克托卿所指責的,蘭斯的左手仍插在長褲的口袋裏。在夏洛特的眼中,他的姿勢看起來隻像在胡鬧,海克托卿會生氣也情有可原。


    「身為龍騎士、啊。龍騎士的左手不是拿來握韁繩的嗎?」


    蘭斯隻是嘲諷似地勾起嘴角,並沒有改變姿勢的打算。


    蘭斯的說詞讓海克托卿表露出的怒氣愈來愈濃重,另一方麵,夏洛特卻也認為蘭斯說的是對的。


    龍在天空飛翔的速度是馬的好幾倍,手在這種狀態下放開韁繩根本是自殺行為。


    也就是說,絕對不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就是他給自己的誓約,用來代替不讓手離開韁繩的行為。


    「夏洛特小姐,剛才您說要前往雪伍德吧?這是否代表,亞隆戴特要休養一段時間?」


    海克托卿斜眼瞥向夏洛特,尋求確認。


    「沒錯,這跟這場戰鬥有什麽關係嗎?」


    「那麽,就算蘭斯先生現在受了點傷,也不會對夏洛特小姐帶來麻煩了!我要上了,蘭斯先生!」


    海克托卿在喊叫的同時也舉起木棒,大大地跨出一步,卻維持著這個姿勢僵住了,因為蘭斯的木棒就對著他的喉頭。


    一切就隻發生在那一瞬間,在旁邊觀看的夏洛特及露涅特,也幾乎沒能捕捉到蘭斯的動作。


    連實際與他對峙的海克托卿也肯定完全沒看見。


    「有哪個笨蛋會告訴對手自己出手的時機啊?」


    蘭斯無趣似地吐出這句話後,便順手收回木棒,反轉過來再次放到肩上。


    之後兩人對打了九回合,全部都以蘭斯的勝利告終。


    海克托卿因屈辱而蹲伏在地,將木劍擔在肩上的蘭斯則俯視著他。別說是讓劍尖擦過蘭斯的身體,海克托卿直到最後也沒能如願與蘭斯來場劍與劍的碰撞之爭。這結果充分地展示了雙方之間壓倒性的實力差距。


    「還要打嗎?」


    「不,按照現在這樣下去,我再打一百場也不會贏。」


    「那你要放棄嗎?」


    「怎麽會!我要從頭開始重新修??行,下次必定會是我贏!」


    海克托卿倏地用力擦去滲出眼角的淚水,站起身來宣示道。


    他親眼看到如此巨大的差距卻仍振作起來麵對的精神力,令人瞠目結舌。


    「是嗎?那我等著。」


    蘭斯微微地勾起嘴角,宛如看到了某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景象,而不是露出平常那種目中無人的笑。


    海克托卿轉過身麵對夏洛特。


    「夏洛特小姐,今天我就幹脆地離開。下次再來時,我定會打倒蘭斯先生,並駕馭好亞隆戴特,成為與您相配的騎士。到那時刻來臨前,就讓我們暫時別過,再會!」


    宣示過後,海克托卿跑向係在廄舍旁的馬,跳上去後直接往街道的彼方奔去。


    「嗬嗬嗬,真是個熱血的家夥,實在讓人想不到他會是那個『神機妙算』的馬利斯將軍之孫。」


    「哼,你嘴上這麽說,其實心裏很中意海克托卿吧。」


    夏洛特意興闌珊地說道。海克托卿是對自己有好感的男性,這個男人卻對此毫無想法,這讓她覺得很沒趣。


    「算有吧,他和以前跟在我身後的家夥有點像。」


    蘭斯笑了笑,像是懷念,又像是寂寞。然後夏洛特察覺到,他口中的那個人恐怕已經去世。


    但是這種陰影隻出現了那一瞬間,蘭斯很快就回到輕佻的模樣說道:


    「嗯,他看起來有毅力,心地也耿直。我認為他是個挺有前途的家夥,你要不要選他做丈夫?我覺得挺劃算的。」


    「哦?」


    夏洛特眯起眼。盡管看起來不像,但從小時候就開始使役別人的她隱約發覺,蘭斯是因為不想讓他人看見自己軟弱的部分——在夏洛特眼中這隻是男性無聊的自尊發作——才說這番話。不過她也明白,這是蘭斯毋庸置疑的真心話。


    總之,她將憤怒的情緒落到壞心眼的男子腳尖上,借此發泄不滿。蘭斯當然也有出聲抗議,夏洛特卻全然無視。


    「好了,浪費了一段時間。走囉,去雪伍德!」


    巨龍拉著一棟有著兩層樓、四方裝有巨大車輪的房子前進。


    在白色外牆的顯眼之處刻有一個紋章,圖樣是一個在龍身上手持弓箭站立之人。


    這就是洛克威爾的家徽。而這棟房子後方還連接著一棟外觀比它簡樸的小屋。


    巨龍的外型看起來跟犀牛相近,疊在背上的翅膀較其他龍種要小一些。


    在各個龍種當中,巨龍擁有不錯的身體能力及比較溫和的個性,因此不但是賽龍戰常見的龍種,也會像這樣被使役來拉貴族的龍車。


    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色與康沃爾城的自然區相近,那裏看不到任何一隻動物的身影,相反地這裏卻是到處都能望見羊群和牛群。


    出了帝都,沿著舊蘭卡斯特王國時代的國境線走約五百多蘭,就是洛克威爾家的領地雪伍德。


    賽龍戰會對龍造成相當沉重的負擔,要是太過勉強它們,龍便容易身體不舒服、生病或翅膀疼痛。另外每日都排滿調教也會讓龍累積壓力,若是不偶爾排個假期讓它們恢複精神,效率也會減少。


    亞隆戴特已經飛過四戰,特別是最後的第四戰消耗得更是劇烈,而且賽龍戰在極度寒冷的冬季間正麵臨淡季。


    因此夏洛特才決定,讓亞隆戴特回到它熟知的出生故鄉休養約兩個月,養精蓄銳好迎接即將到來的德比。


    本來調教師是絕不能讓自己管理的廄舍就這麽空上兩個月,但夏洛特的廄舍隻有亞隆戴特一頭龍。跟著它一起回鄉,好好用自己的雙眼確認它的情況才合理。


    龍車在一座宅邸門前停止。這裏大得驚人,從門口到宅邸還有一大段距離,但以車內之人的視線看來,車窗卻無法將整座宅邸收納進窗框中。


    宅邸前方有座寬廣的庭園,到了春天便會展示出色彩斑斕的場景,隻是現今卻因為冬季的寒冷而失去了顏色。


    「到囉。」


    夏洛特將紅茶放到桌上,站了起來。


    正懶散地躺平在沙發上的蘭斯也「喲」地一聲,迅速地站起身。


    「終於到啦。」


    蘭斯滿臉疲憊地歎了口放心的氣息。


    自從坐上龍車後,夏洛特直到剛剛都一直不斷地在講述『魔王殺手』有多麽偉大。


    她是這位英雄的超級粉絲這件??事,還有她懷抱於心中的熱烈思念,都深深地傳達給了蘭斯。


    「真是的,害臊到無處可去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啦。」


    蘭斯一麵悄悄自言自語,一麵快步走向出入口打開門。


    他們離開康沃爾城時還是早晨,現在卻已是黃昏。


    不過從僅花了半天的時間就可以走完五百多蘭這點來看,龍車的便利性簡直是不可限量。


    「嗯——果然一聞到雪伍德的空氣就能冷靜下來。」


    「是啊,公主。」


    接在蘭斯身後下了龍車的夏洛特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露涅特和往常一樣保持著麵無表情及漂亮的姿勢,維持在夏洛特斜後方四十五度的固定位置待命。


    明明自己也因為長途旅行而感到疲勞,真是個忠於職務的女仆。


    夏洛特前往係在龍車後的小屋,指示男性侍從們開門。


    「亞隆戴特,辛苦你長途跋涉,已經到雪伍德囉。我們會在這裏逗留一陣子,你也趁機好好休息吧。」


    昏暗的空間中,有兩個鮮紅的光點在閃閃發亮。


    聽到夏洛特的話,亞隆戴特咕嚕嚕地呻吟了一聲後,便步出小屋,展開雙翼飛往染上紅色的天空。


    目送它一會兒之後,夏洛特轉往蘭斯的方向。


    「蘭斯,歡迎來到我洛克威爾家,我打從心底歡迎你。你就把這當作自己家,放鬆地休息吧。」


    「嗯……這裏也變得好老舊啊。」


    「怎麽?你看過這棟宅邸嗎?」


    「很久以前來過。」


    「你該不會要說,自己是我們家傭人的孩子之類的話吧?」


    「不可能啦。」


    「嗯……」


    夏洛特把手放在下顎,擺出思考的姿勢。


    蘭斯對待蠑螈種的方式非常熟練,應該是在某處做過不少的騎乘訓練。


    仔細想想,找遍整個帝國,目前會生產蠑螈種的古怪家族也隻有洛克威爾家,連王宮都隻停留在少數生產的程度了。能夠騎乘龍的場所也有所限定。


    從他剛才的發言來看,蘭斯說不定跟這塊土地有什麽關聯。


    「如果你有認識的人,我可以把人叫來給他休假,讓你們好好重溫友誼。」


    夏洛特姑且先嚐試著試探,但蘭斯卻靜靜地搖頭。


    「雖然說是有,但大家都死了。」


    「是嗎……」


    夏洛特感覺自己的胸口揪緊了一下。


    這個男人偶爾會像這樣,露出懷念久遠歲月、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寂寥。明明跟自己沒差幾歲,他以前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她明白探尋別人過去的行為是很不禮貌的,但她還是很想知道。


    因為今早和露涅特有過那些對話,夏洛特便無論如何都會意識到蘭斯。隻要意識到一次,就無法回頭了。她在意蘭斯的一切,在意得不得了。


    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夏洛特壓住心跳激烈的胸口,暗中歎息。


    過沒多久,他們就抵達了宅邸的入口處,露涅特上前打開刻有洛克威爾家徽的門。


    「「「歡迎回


    來,公主。」」」


    幾十位傭人們排成兩列,恭敬地低頭迎接。從他們的喜悅神情來看,這些人並不是因為義務使然才低頭的,大家都打從心底歡迎主人的歸來。


    「嗯,我回來了,謝謝你們特地出來迎接我。」


    「公主,洛克威爾大人在寢室等您。」


    行列中的老管家往夏洛特的方向踏出一步,這麽告知她。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祖父的健康狀況還好吧?」


    「是的,亞隆戴特大勝的消息似乎就是比什麽都有效的良藥。」


    「是嗎!」


    夏洛特露出如花朵盛開般的可愛微笑。光是這樣,就能讓所有人清楚明白她最喜歡自己的祖父。


    「賽巴斯欽,你帶這個男的去房間,然後適當選幾個負責服侍他的侍女……不了,他是重要的客人,由你親自來服侍他吧。」


    「喂喂喂,既然都要人來服侍,比起老頭我更喜歡女孩子。」


    本人就在麵前,卻還敢如此幹脆地開口,這個紅發男子也還真是不得了啊。


    蘭斯麵對夏洛特卻仍故我的輕佻口氣應該令管家的內心相當不快,但他的表情卻紋風不動,不愧是專業人士。


    在這一方麵,露涅特就還年輕氣盛。


    「閉嘴。即便你是亞隆戴特的龍騎士,要是惹出問題,我們也隻能把你趕出去了,這是為了防範未然。」


    她也有這個理由相當牽強的自覺。


    但光是想像這名男子與其他女性快樂地談笑,露涅特的心中便會火冒三丈。


    他們是為了休養才回來的,若是不讓心情平靜,根本就無法好好休息。


    「我還真是不被信任。」


    「當然,你這個嘴炮魔術師!」


    「真是個巧妙的綽號。」


    看來他姑且也是有自覺的。


    反過來說,這也更代表他的個性實在是糟得可以。


    「比起這個,蘭斯,你先跟我來。我要把你介紹給祖父,祖父應該也非常想見到亞隆戴特的新龍騎士。」


    夏洛特用手勢示意蘭斯跟上,自己往位於大廳中央的樓梯走去。蘭斯在她身後漫不經心地跟著,並開口詢問道:


    「話說回來,你剛剛說的祖父是叫洛弗爾吧?」


    「哦,連你也知道嗎?嗯,若是帝國人民中有人不知祖父的大名,我反而會覺得驚訝。


    沒錯。我祖父真是經曆過聖戰、給人類帶來和平的亞瑟王十六翼將成員之一;『魔王殺手』大英雄蘭斯洛特·奧克尼大人的義弟;看著那位英雄臨終的最後一刻,被稱為『聖戰傳述者』的洛弗爾·洛克威爾。」


    夏洛特驕傲地敘述起祖父的功績。


    「哦——真令人期待啊,對吧。那家夥居然還沒死啊?」


    蘭斯的發言讓夏洛特的愉快心情急轉直下,她的臉龐立刻染上了憤怒。


    其實仔細觀察,就能發現蘭斯也表現得相當高興,但他卻更加地沒有禮貌。


    「蘭斯,你這家夥,我可以容忍你對我的無禮態度,卻絕不能允許你對祖父無禮。祖父的身體不好,要是你讓他生些不必要的氣,造成他狀況惡化,就不是僅憑鞭打便能了事的。」


    「哦哦,好可怕啊。沒事的,他不會生氣啦……嗯,不過可能會嚇到就是了。」


    蘭斯愉悅似地嗬嗬直笑。


    「你這是什麽意思?」


    「嗯,晚點你就會知道了。」


    「喂,真——的沒問題吧?」


    真要讓祖父見這個男人嗎——夏洛特非常地擔心。


    在交談期間,兩人已經抵達了夏洛特祖父的寢室前,她敲了敲門。


    「祖父,我是夏洛特,我回來了。」


    「哦哦,夏爾,你回來啦。快讓我看看你那可愛的臉。」


    「是。」


    夏洛特慢慢地打開房門,進入室內,然後用手指著蘭斯。


    「祖父,我今天帶了一位龍騎士回來喔。他在之前的比賽中,讓亞隆戴特獲得了勝利。雖然年紀很輕卻實力非凡,而且還喜歡蠑螈龍,一定能和祖父聊得來的。」


    「哦哦,是嗎?我也很想見見這位龍騎士……」


    坐在床上的禿頭老人把視線從夏洛特轉移到蘭斯身上,而那雙被皺紋覆蓋、即將閉上的雙眼卻突然睜開。


    「哦哦哦,你、你是!?不,這怎麽可能。如果真的是那位大人,也應該是個老人了才對啊。可是,可是,這實在……」


    「喲,我沒想到你能在那場戰鬥中幸存耶。從龍背上摔下去,真虧你還能活著。不過你真的老了呢,完全是垂垂老矣了。雖然這樣說,但我也很高興能再見到你。正因為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人生才會這麽有趣啊。」


    「這道聲音,這個口吻,不會錯的!您、您居然還活著啊!」


    老公爵的雙眼無法抑製地湧出淚水。


    夏洛特不由得驚訝地睜大雙眼,她完全不曉得祖父為何會如此詫異,又是為何感動。


    雖然她不明白,但總是泰然自若的祖父居然流淚,這幾乎可說是種異常狀況。至少,夏洛特從未看過祖父如此激動的模樣。


    而老公爵說出的下一句話,更是將夏洛特擊??落混亂的深淵。


    「歡迎您回來!蘭斯洛特大人!!」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夏洛特與露涅特的慘叫響徹整棟宅邸。


    「能否請您說明,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洛弗爾殷勤且畢恭畢敬地,詢問眼前幾乎可以當他孫子的青年。


    他在夏洛特麵前總是表現沉穩,渾身散發著深沉的威嚴,所以初次看到祖父這個樣子令她感覺有些新鮮。


    夏洛特也有如山般的問題想要追問蘭斯,卻無法拋開偉大的祖父自己問出口,因此她隻是默默地專注傾聽兩人的談話。


    按常識來判斷,應該隻是祖父單純地搞錯了。


    自從魔王殺手蘭斯洛特失蹤,已經過了三十八年,生存機率低到近乎絕望。就算人真的還活著,年齡也相差太多了。


    另一方麵,當中也有些她無法否定的部分。不管怎麽說,能證明蘭斯洛特就是他本人的,便是那遠遠超越他人的出色騎乘技術。


    如果隻論容貌,那應當也有其他相似的人。可是還有誰能像蘭斯那樣表現出相同的絕技?


    除了蘭斯洛特,夏洛特想不到其他人了。


    「這個嘛……該從哪裏開始說呢。你掉下去之後"就變成我跟魔王一對一決戰。嗯,直到打倒他為止都算很順利,可是我卻被那家夥做出的奇怪黑暗給吞沒了。」


    「是,我有看到那一幕……」


    「然後,我立刻就用這家夥劈開黑暗——」


    說到一半,蘭斯用食指敲了敲插在腰間的劍鞘。


    夏洛特現在很確定,那應該就是神明所製作的兩把寶劍其中一把,也是她愛龍名字由來的魔劍。


    真正的神話級物品就近在眼前,一想到這裏,夏洛特感覺到自己的心緒異常地高昂。


    「結果就被拋到了這種地方,真令人受不了。」


    蘭斯伸出雙手手掌朝著天空,無可奈何似地聳了聳肩。


    「沒想到會有這種事……不過若是魔王的力量……」


    老公爵以沙啞的聲音茫然地低語道。


    聽說魔王的魔力在魔族當中也是空前絕後,要是擁有那樣厲害的力量,能夠穿越時空也不稀奇。


    (那他果然是蘭斯洛特本人囉!?)


    夏洛特懷著混雜期待與不安的複雜想法凝視蘭斯。


    「我一開始也沒想到已經過了


    將近四十年,看到屍體全部從草原上消失得幹幹淨淨,也讓我嚇了一跳。這應該是差不多一個月前的事情吧。」


    「也就是說,在蘭斯洛特大人的觀念中,從那場戰鬥之後時間隻過了一個月吧。」


    洛弗爾在旁附和,夏洛特則拚命地消化兩人的對話內容。


    不用說,那場戰鬥就是在聖戰當中最大規模的激戰——「卡姆蘭戰役」。


    雙方都有高達半數的戰死者,而人類雖成功討伐了長年的仇敵魔王,另一方麵被讚為『亞瑟王的十六翼將』的英雄們其實有九個人沒有回來。


    不對,蘭斯洛特現在以這樣奇妙的形式生還,所以實際上沒有回來的是八人吧。


    蘭斯洛特是在十八歲左右參加卡姆蘭戰役,也就是說,目前站在他們眼前的這位少年英雄跟夏洛特同年。


    他跟自己的年紀相同,不知為何,光隻是這樣就令夏洛特喜不自勝。


    「嗯,總之,我就去王宮報上名字請求拜見陛下,卻被說是冒用英雄之名的無禮之人,被人不停追趕。」


    蘭斯自己說完,似乎是想起了這段往事,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八年,雖然這麽說有些不敬,但就連我也無論如何都沒有完全消去,自己會不會是被騙子欺瞞的疑慮。」


    「如果換做是我站在你的立場,大概也會這麽認為吧,所以別介意。這時就連我也覺得很奇怪,於是前去調查,這才發現時間已經過了約四十年,當下簡直是走投無路。雖然老家應該是由我弟繼承了,若是去了卻也非常有可能吃閉門羹,何況我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爛爛的。」


    「也是,若是有冒充蘭斯洛特大人的無禮之人前來,我們家的門衛也會立刻把人趕走。」


    「對吧?所以我就躺在草原上眺望天空,想著自己該怎麽辦。這時我就看到龍群以超快的速度飛過,裏麵有一頭讓我覺得很懷念,就算明知它不會在這裏,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蘭斯至今那宛如置身事外的爽快口吻突然一變,滲出了熱度。


    身為義弟的洛弗爾自然清楚他的喜好,聽到他這麽說,嘴角也跟著勾起。


    「是亞隆戴特嗎?我也覺得非常像。」


    「於是我的腦子裏當場就隻剩下『我想乘到那家夥背上』的念頭,接著就跑去調查賽龍戰的事、拿到龍騎士執照、跑進這女孩的廄舍。」


    「這……還真像您會做的事。」


    「最讓我為難的是名字。姓氏就算了,我還滿喜歡自己名字的,卻因為陛下的關係不得不改。」


    「這也沒辦法,思及您的功績,會有『榮譽姓名』的殊榮也是當然的。」


    榮譽姓名——是神聖蘭卡斯特帝國從還隻支配著大陸西南部的王國時代開始就有的舊法,意思是為了向擁有偉大功績的人表示敬意,除了王族以外,禁止??他人如此自稱。


    雖然代代的王者,都會把自己的名字加入榮譽姓名,但除了王族之外,記載於那本名簿當中的人物少到兩隻手就能數得出來。


    「是、是啊,說到蘭斯洛特大人的戰功,多到縱觀帝國一百七十年的曆史,也無人能與您比肩!」


    夏洛特握緊雙拳,忍不住說了出口。


    她自認為是蘭斯洛特的狂熱粉絲,實在無法保持緘默。


    敗給魔王的英雄當中,光舉出有名的,就有『魔槍』庫夫林、『龍心王』理查、『弓聖』威廉和『黑太子』愛德華等佼佼者。


    除了他們外,還有許多的勇士挑戰魔王,卻反過來被他打敗。當時甚至還有這種忌諱——當這位魔王出現在戰場上,就能完全確定人類的敗北。


    能獨自討伐這種怪物的人若不能被讚為英雄,還有誰能被稱為英??雄呢?


    少女至今的驕傲態度突然一變,雙眼一閃一閃地散發出憧憬及尊敬的光芒仰望蘭斯,讓他隻能苦笑。蘭斯總覺得很難為情,便慢慢地改變了話題。


    「現在可以換我問了吧,如今……還有誰活著?」


    蘭斯靜靜地把目光從洛弗爾身上移開,難以啟齒似地開口問道。


    這是來到這個時代以來,他最想知道、卻又一直逃避的事。


    蘭斯洛特被扔過來的時候,魔族的勢力仍然健在。


    即便已經失去了魔王這個向心力,他也不認為魔族會輕易投降,戰爭應該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再加上三十八年的歲月是無常的,會令每一個少男少女沒有例外地邁入老年。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這些年亡故的人應當不少。


    不過既然已經跟以前的熟人再會,他也差不多該停止逃避了。


    「十六翼將中還活著的,隻有我、萊昂內爾和克勞達斯公。陛下也還健在,另外……*桂妮薇兒皇妃殿下也是。」(編注:guinevere,典出亞瑟王傳說,亞瑟王的妻子,也是圓桌騎士之一蘭斯洛特的情人。)


    隻有最後一人,洛弗爾是用一種難以開口的感覺告知蘭斯的。


    夏洛特也知道他為何會如此。


    現神聖蘭卡斯特帝國皇帝亞瑟、皇妃桂妮薇兒,以及『救世的龍騎士』蘭斯洛特三人之間,存在著所謂的三角關係。


    而且英雄譚也強調,在整體上來說,當時皇妃的一顆芳心,比起皇帝更傾向蘭斯洛特。洛弗爾也是在顧慮這點吧。


    夏洛特暗暗窺視蘭斯的反應。


    但蘭斯並未特別表現出受到衝擊的樣子,反而還顯得有些喜悅。


    「是嗎?那兩人有好好地在一起啊。大家都好嗎?」


    「是,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沒患上什麽病,似乎挺健康的。」


    「那真是太好了……※伊萊恩呢?」(編注:ine,典出亞瑟王傳說,深愛著蘭斯洛特。)


    蘭斯嘴裏說出一個夏洛特沒聽過的名字。


    從蘭斯說話的聲調,可以聽出他非常關心這個人,而且那個發音聽起來是女性的名字。


    一想到這裏,夏洛特便感覺到一股胸口緊縮的痛楚。


    「伊萊恩小姐一直獨自等待您的歸來,在四年前卻因為生病……」


    「是、嗎……我沒能、遵守約定啊……」


    蘭斯望向遠方,靜靜地低語。


    蘭斯和那位名叫伊萊恩的女性到底是何種關係?兩人之間又做下了怎麽樣的約定?看見蘭斯這樣的表情,夏洛特在意得不得了。


    可是目前的氣氛實在不適合詢問,況且自己跟蘭斯也還不是能問這種問題的關係,令夏洛特很焦急。


    「哦哦,對了,我怎麽就這麽糊塗呢,得趕快通知陛下和當時的同伴。」


    洛弗爾像是終於想起這件事般地說完,接著把手伸向枕邊的鈴,想要呼喚自己的手下,卻被蘭斯迅速地出手製止。


    「不不不,他們隻會覺得你傻了,或是認為你被騙子欺騙。你也不是會忍讓的性子,不用想就知道你們一定會吵架的。」


    本該在三十八年前就亡故的人物,維持著當時的模樣回來了,會相信這個消息的人反而才不正常——蘭斯事不關己似地想道。


    「隻要見到蘭斯大人,這種問題對他們而言就不再重要了。何況您不是還有魔劍亞隆戴特嗎?」


    聽到老公爵如此反駁,蘭斯暗暗地咂了下嘴。


    這個男子仍是一如既往地熱血,又認真過頭。


    現在就去見那些人,根本就沒什麽意思。蘭斯當然也想趕快見見以前的熟人,但感動的重逢不充滿戲劇性就太無趣了。


    「大家也都有年紀了吧,讓他們長途旅行太可憐了。我大概也得忙著跟亞隆戴特玩,不對,忙著跟它建


    立信賴關係,不能自由行動。不過半年後不就正好有場能讓大家齊聚一堂的大活動嗎?」


    「原來如此,您是說德比嗎?」


    老公爵低聲說完後,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洛弗爾不愧為蘭斯的義弟,非常了解他的性格,也多少能推測出他接下來想說什麽。


    「嗯,要是那個勝利的龍騎士是我,大家會嚇一跳吧?」


    蘭斯愉悅地彎起嘴角,那笑容看起來就像是個想到惡作劇點子的孩子。


    「雖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但我數度冒犯於您仍是事實,真的非常抱歉!」


    一出老公爵的寢室,夏洛特便用力彎腰道歉,額頭幾乎要撞到膝蓋。


    老公爵還想跟蘭斯聊聊,表現得依依不舍,但他仍在生病,不能太過勉強。


    反正之後還有很多時間,於是蘭斯等人結束了談話,離開房間。


    一直低著頭的夏洛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她終於理解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嚴重,整個人提心吊膽。


    身為關鍵人物的蘭斯完全不介意,結果卻演變成這樣的情景,感覺就像是一出喜劇。


    蘭斯不由得苦笑,溫柔地拍拍夏洛特的頭。


    「是我自己要隱瞞身分的,別在意。」


    「嗚嗚,如果您能早點告訴我,那我也……」


    夏洛特抬起臉,雙眼慢慢地泛出淚光。對於總是表現嚴肅的她來說,這模樣相當罕見。


    甚至連在旁待命的露涅特也驚訝得瞪大雙眼。這足以顯示夏洛特慌張到何種程度。


    從第一次見麵開始,自己就是以傲慢的態度在對待他。


    吼過他好幾次。


    曾經用力地抱住他,在他胸前哭得一塌糊塗。


    在慶祝會讓他斟酒。


    今天早上自己還狠狠地踩了他的腳。


    這些對象全是——自己打從心底崇敬的,曆史上最偉大的英雄。


    而且、而且、而且——


    在來到雪伍德的旅途期間,夏洛特還一股腦兒地對著他說起英雄蘭斯洛特的偉業。


    自己幹嘛要在本人麵前誇口?本人肯定更清楚這些事情嘛。


    光是回想起來,夏洛特便感覺血氣都往臉上直衝,羞得無地自容。她現在的心境就是,若是地上有洞,她就要馬上鑽進去。


    「呃,可是就算我當時坦白,你也不會相信吧?」


    「這……」


    夏洛特無言以對。


    的確,若初次見麵的人自稱蘭斯洛特,自己應該會激動地表示「不許侮辱那位大人!」吧。


    恐怕也不會升起要讓對方乘坐亞隆戴特的意思,或許還會把人扔給警察機關。


    可是、可是、可是——


    「嗚嗚嗚……」


    夏洛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後悔得不得了。


    她很慶幸自己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沒有要蘭斯改正他的態度。隻有這一點,會令她坦率地想要表揚過去的自己。


    一想到萬一自己真的提出這樣的命令……


    夏洛特的身體劇烈地抖了抖。


    「不用那麽害怕啦,小姐既然是我的粉絲,應該也知道我的個性吧?我是真的??不介意。」


    「因為公主是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


    和往常一樣麵無表情的露涅特淡淡地說道。


    硬要說的話,照蘭斯來看,這位偶爾會對自己釋放殺氣的侍女才更讓他膽戰心驚,她在這種時候也沒有露出感到抱歉的模樣。


    不過這樣他反倒覺得輕鬆又感激。


    「這種氣質本來是值得讚許的,但這種時候還真麻煩。」


    「如果按站在眾人之上的標準來考慮,這種資質比某位吊兒郎當又反覆無常的伯爵要來得更好。」


    真是位有膽量的女仆啊。


    看來這個侍女有著將夏洛特看得太過神聖的毛病,所以才無法忍受主人謙恭地對待蘭斯吧。


    蘭斯也不是不能理解這種心情。


    夏洛特能夠寬容接受身分不明且無禮的自己,一看到他的能力,又毫不吝嗇、慷慨大方地厚待蘭斯。


    雖然加入夏洛特旗下隻有幾天,但蘭斯已經充分地看出每個員工都看似悠閑,卻又認真地在執行自己的工作,連他自己都不知不覺間有了想為她做點什麽的念頭。


    她是個擁有足以站在眾人之上的器量之人。


    「喂,露涅!怎能對蘭斯洛特大人用那種口氣說話!」


    夏洛特瞬間收起剛才麵對蘭斯的溫順,以具有威嚴且凜然的態度斥責自己的侍女。


    看到她的瞬間變化,蘭斯心想她還真忙。


    總之,還是別追究她立刻就將「吊兒郎當又反覆無常的伯爵」這個形容詞認定為自己的事吧,不然這話題簡直沒完沒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都說我不介意了,而且我的確是滿吊兒郎當的。」


    「不、可是,蘭斯洛特大人……」


    「啊——我反而比較在意這個。」


    「咦?」


    「稱呼我的時候叫蘭斯就好,要是被其他人聽到你叫我本名,可能會產生很多麻煩。」


    在自稱裏被加入榮譽姓名中的名字,會被處以侮辱皇室罪,弄不好的話還會被判死刑,蘭斯可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


    「……您說得對,我明白了,蘭斯大人。」


    「也不用加大人啦,照以前那樣不加敬稱就可以了。」


    「這、這怎麽行!?麵對蘭斯大人,我實在無法不用敬稱!」


    再次渾身顫抖起來的夏洛特果斷地說道。


    在這短短幾天的相處中,蘭斯已經領悟到,夏洛特在這種時候既頑固又死心眼。即便自己再怎麽強調,她也絕對不會聽從吧。


    真的好像那家夥年輕的時候啊——蘭斯想起了她的祖父。


    自己明明都說可以不用加敬稱,他仍然沒有停止以「大人」稱呼的打算。雖然祖父因為年紀大了,在這方麵也多少和緩了一點,孫女卻似乎還要花上很多時間才能到達那個境界。


    「唉,真讓人受不了……」


    蘭斯毫無辦法,忍不住用手抵著額頭。一想到在這棟宅邸中工作的傭人會有什麽反應,心情便沉重了起來。


    「那、那個,就是,蘭斯大人,我、我有一個請求……」


    夏洛特戰戰兢兢地抬頭仰望蘭斯的臉,出聲說道。


    從她僵硬的模樣就能夠確實明白她在緊張,可是那張臉又奇妙地流露出期待的光芒。


    「什麽請求?」


    盡管不喜歡被人尊稱,蘭斯卻決定無視。在這個世界上,有時放棄是必要的。


    「可、可以請您跟我握手嗎?」


    「……嗯。」


    蘭斯苦笑著一伸出手,夏洛特便怯生生地握住。


    緊緊地握了一下放開之後,她露出一臉明顯在表示自己幸福至極的陶醉表情,將手緊抱在胸前。


    「……我一生都不會再洗這隻手了……」


    「不,洗一下啦。握手這點小事,我每天都可以跟你做嘛。」


    蘭斯不由自主地吐槽。


    「咦咦!?您願意每天都跟我握手嗎!?」


    看樣子自己失言了。蘭斯習慣了至今都是威風凜凜的她,現在的夏洛特總讓他無法做出正常的反應。


    老實說,蘭斯不曉得該怎麽對待夏洛特才好,隻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算了,既然你知道我的身分,那也正好。『那家夥』的墓就在這裏吧?能不能幫我帶路?」


    蘭斯重振精神,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道。這次的偽裝很難說是成功,連他自己


    都能察覺到聲音正在顫抖。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蘭斯一直都很在意『那家夥』的事。


    在龍車中聽夏洛特說『那家夥』就長眠在雪伍德,蘭斯的心便陣陣發寒,老實說他根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會早早就結束與老公爵之間的談話,老實說大多也是為了這個。


    夏洛特倏地收斂起自己的表情。


    她自認是蘭斯洛持的狂熱粉絲,自然也立刻察覺到了他所說的『那家夥』是誰。


    「我知道了,請跟我來。讓我帶領蘭斯大人前往您的愛騎——加拉哈德的沉眠之地。」


    太陽已經沉入西方的空中,隻有火把上的火焰照亮這一帶。嘴裏吐出的呼吸有了層淺淺的白色,天空在不知不覺間開始降雪。


    加拉哈德的墓地,位於一座樹木茂密、略微隆起的丘陵上,距離宅邸很近。目的地的地麵上,埋著一邊約有一梅托長的正方形大理石名牌。


    「抱歉啊,在你經過長途旅行感到勞累的時候還麻煩你,早知道就該明天再來的。」


    聽到蘭斯的道歉,夏洛特靜靜地搖頭。


    「不會,我也明白蘭斯大人想早一刻前來加拉哈德這裏的心情。因為對我來說,亞隆戴特也是我的一切。」


    「真的很抱歉。」


    蘭斯再度道過歉後,便目不轉睛地俯視加拉哈德的墓。墓碑上刻著一排字,寫著「救世龍騎士蘭斯洛特的愛騎加拉哈德長眠於此」。


    卒年就在卡姆蘭戰役的短短一年後。這裏應該有經過確實的管理,盡管過了三十年以上的歲月,墓碑依然散發出明亮的光澤。


    露涅特遲了兩人一會兒才現身,胸前還抱著一個酒瓶。夏洛特接過酒瓶,遞??給蘭斯。


    「這是宅邸裏最高級的葡萄酒,請用。」


    酒包含淨化的意思,特別是被稱為「神之血」的葡萄酒。在蘭卡斯特中,從很久以前就有將葡萄酒灑在墓碑上供養死者的習俗。


    「謝啦。」


    龍當然嚐不出酒的味道,即便如此,它仍是與自己共同越過數次死線的戰友,想盡可能用最棒的酒來吊唁它也是人之常情。


    夏洛特察知到蘭斯的這份心,毫不吝惜地就取出最好的酒,這份體貼讓他十分感激。


    「那我們就先離開了。」


    酒瓶交出去後,夏洛特便帶著露涅特離開現場。畢竟有她們在,蘭斯想哭也哭不出來。這樣的體諒也令蘭斯感受到了她的用心。


    蘭斯拔出腰間的魔劍亞隆戴特切開瓶口,把裏頭的液體倒到墓碑上。從墓碑上淌落的葡萄酒,將銀白的雪染成了鮮紅色。


    蘭斯把空酒瓶置於地麵上,用雙手握緊魔劍的劍柄,以讓劍尖朝向天空的方式將劍舉在胸前,然後靜靜地閉上眼。


    劍禮——這是龍騎士在送死亡的戰友最後一程時所用的敬禮。


    歉疚、感謝、哀悼、憐憫等,各種想法及話語一一浮現在蘭斯的心中,然後消失。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蘭斯將心中湧現的一切思念全都傳達出去後,他的頭和肩上已經堆了不少的雪。


    「你的曾孫就交給我吧,我一定……會讓它贏得德比的。」


    蘭斯最後露出無畏的笑容發完誓,就把魔劍收回鞘中,轉身背對墓碑。


    他就這麽走下丘陵,回到宅邸前,發現夏洛特正一邊呼著白氣溫暖雙手,一邊等著他。一察覺到蘭斯的歸來,她便對著他溫柔地微笑。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在身體冷透的時候,果然還是要吃點溫暖的東西。」


    明明心底有一堆問題想問,她卻全都忍了下去,隻說起這樣的事情。


    「……小姐,啊、把你當作小孩子就太失禮了。夏洛特,你真是個好女人。」


    這不是恭維,而是蘭斯不帶任何謊言的真心話。他可以斷言,大概沒什麽女性能像她這樣如此理解龍騎士的內心了。


    「您、您、您、您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讚美言詞,夏洛特當場滿臉通紅、驚慌失措,狼狽的模樣看起來惹人憐愛。


    蘭斯一如往常地溫柔輕拍夏洛特的頭。


    在他的手掌下,夏洛特低聲嘟囔道「……我會、會錯意的。」不知是幸或不幸,蘭斯並沒有聽見。


    「蘭斯大人,早、早安,昨、昨天睡得好嗎?」


    「蘭斯大人,我有事想要向您請教……」


    「蘭斯大人,您今天想要吃什麽呢?」


    「蘭斯大人?」


    「蘭斯大人☆」


    自從真實身分暴露以後,夏洛特麵對蘭斯的態度就變得尊敬又拘謹。


    洛克威爾家中的人們看到公主這番驟變當然是大吃一驚,並對蘭斯投以好奇的視線。


    他們認為夏洛特會這麽恭敬,表示??蘭斯肯定出身不凡。目前在傭人之間,「蘭斯是皇族私生子」的說法被視為是最有可能的候補。


    仿佛要呼應那個假說般,洛弗爾交代傭人們要把蘭斯當作最重要的客人鄭重地對待,自己也退了一步,以畢恭畢敬的態度麵對蘭斯。


    某些傭人以為蘭斯是用權威作為盾牌逼迫洛弗爾就範,便為此感到不滿,也同情起主人們。


    可是隻要有空,夏洛特就會向傭人詢問蘭斯的所在之處,並高高興興地前去找他。不論是誰來看,都能很清楚地看出她是打從心底仰慕蘭斯。


    傭人們以溫柔的目光守護著這樣的夏洛特。


    事實上,因為夏洛特隻沉迷於龍,從未對淑女的嗜好表現出絲毫興趣,因此在社交界被敬而遠之,甚至被稱為『洛克威爾的赤龍公主』。公主沒有丈夫人選,這點總讓傭人們暗中擔心。


    宅邸的主人最近心情也非常地好。


    由於這些原因,沒過幾天,傭人們對蘭斯的好感度便直線上升,也開始用心服侍起他。


    另一方麵,麵對經曆這種原委才得到的周到待遇,最想逃的反而是當事人蘭斯。


    蘭斯雖也出身於伯爵世家,卻在嚴苛的戰爭時期長大,過著與浪費無緣的生活。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隻讓他煩悶到不行。


    所以蘭斯最近過起每當吃完早餐,就急忙出門尋找亞隆戴特,跟它玩到接近日落才回來的日子。


    盡管亞隆戴特目前還在休養中,幾乎無法騎著它到處飛,冬天的雪伍德也是冷得滲入骨髓——即使如此,還是比待在宅邸中好多了。


    這一天蘭斯一回來,在門前等待的夏洛特也如以往那樣朝他奔來。


    該怎麽說呢,蘭斯總覺得心中湧起了被小狗親近的錯覺。甚至想著要是她有尾巴,肯定會呼呼地用力搖擺。


    「亞隆戴特的狀況如何?」


    「嗯,很不錯。它是個堅韌的家夥,疲勞似乎已經完全消除,能回到出生的故鄉恢複精神,應該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吧。」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今晚天氣不錯,我等等也去它睡覺的地方看看,它床上的幹草差不多該換了。」


    夏洛特開心地以雀躍的聲音說道,一字一句都透露出她對亞隆戴特的強烈愛情。


    雖然對待蘭斯的方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但她自身的本質卻從未變過。感覺到這一點,蘭斯在內心稍稍鬆了一口氣。


    她至今威風凜凜的模樣,與如今的樣子反差太大,總讓他感到不知所措。


    「馴服的進度如何?」


    「我已經大致掌握住它的脾性,可是溝通方麵還是不太順利。嗯,這部分還需要一些時間。」


    蘭斯和亞隆戴特是臨時湊在一起的組合。雖說這也是無可奈何,不過蘭斯對前幾天的比賽結果實在非常非常地不滿意。為了不再露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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