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上天垂憐,便讓我來世再無冰霜刺骨,你再無刀劍加身……”


    城陽王已止不住眶中熱淚。


    不知怎的就想哭了。


    “你來接我罷。”


    蘇白芷喃喃,又將臉輕輕貼在那刀上,眉宇間一股子將要滴出來的溫柔繾綣,恍若三月春風,霎時便吹綻江南桃花兩岸。


    瓷白的臉頰泛著微紅,美人含羞,這分明是世上難尋的好景致,城陽王卻是心中一窒!


    ——蘇白芷一直想死,現在變本加厲了!


    果不其然,電光火石之間,她已經抽出那刀,向自己脖子抹去!暗道自己真是出門沒看黃曆的城陽王趕緊抓住阻止!


    疼死了……城陽王心中痛呼……他可是空手入刃呐。


    鍥而不舍地找死,今天已經第二次了。


    為了不讓自己的努力失去意義,城陽王決定一勞永逸。


    做大義凜然質問狀:“嫂子,你怎敢在大哥墳前自刎輕生?”


    蘇白芷被問得一愣。


    城陽王義憤填膺:“大哥的遺願就是你好好活著,你為何不聽?”


    蘇白芷再愣:“……遺……願?”


    城陽王煞有介事地點頭:“那是自然,大哥臨死之前讓我轉告他的意思,他是死了,可你不能,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你……”蘇白芷臉上驚疑不定,眼中卻有波光閃過。


    城陽王心道有戲,斜斜那把刀:“呶,那就是信物,他說你看了就會明白。”


    “……明……白?”下意識抱緊。


    城陽王心裏給自己點一百個讚,麵上卻一本正經:“對,他說你會明白,這把刀會代他陪著你,他總歸,是舍不得你死的。”


    “……舍……不……得?”蘇白芷臉上淚撲簌簌落下來。


    再之後,城陽王就完全沒有發揮的餘地了,蘇白芷整個陷入迷茫,一遍遍重複著“舍不得”……


    撲在墓碑上,哽咽。


    “靖成……”


    “這世上若有一人會舍不得我……那便是你了……”


    “舍不得……”


    “我何其有幸……何其有幸此生遇見一個你……”


    “你這麽舍不得,怎麽就舍我而去了……”


    最後,她已哭不出來,隻怔怔看著墓發呆。


    這幾日流淚過多,淚盡了。


    城陽王靜靜望著她,偏頭背過,掩飾眼底酸澀。


    預備的說辭沒用上,比如蘇白芷若問他遺願三年前為什麽不說,他可以辯解那是因為他發現蘇白芷不怎麽傷心,反而湊到他跟前晃悠,他覺得說了也沒必要了;再比如蘇白芷問他和林靖成是怎麽聯係的,他也可以編出許多許多的內容搪塞,可,完全沒想到隻是三個字,一切問題就已解決。


    他想,雖然林靖成沒說這話,可他心底定是這麽想的。


    舍不得。


    這本就是死了的林靖成想要傳達給蘇白芷的,他,隻是冥冥中做了次傳話人。林靖成和蘇白芷,本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如此相稱如此契合,可老天太殘忍,生生斬斷一半。


    蘇白芷已漸漸挺直脊背。


    “你不要我死,我便不死,我總是會聽你的。”


    “雖然,我不覺得,沒了你,我如何能活得好好的……”


    “……你既這麽說了,黃泉路上,可得等著我……”


    “你若快了,我生生世世,都不原諒你!”


    ……


    時間匆匆而過,一晃半月,蘇白芷終於沒鬧出什麽幺蛾子,臉上甚至還多了笑,城陽王終於稍稍放心。一開始是覺得對嫂子有愧,決不能讓她去死,現在,已經是不忍心她死了——當然不是對她有了什麽想法,而是同樣舍不得,舍不得她這樣的人死了。


    他沒見過蘇白芷這樣的人,也沒體驗過蘇白芷那樣的感情,但知道這是何其的可貴。他不知道自己阻撓這二人泉下相聚是對是錯,但這麽做了,他敢說問心無愧。


    不過,他現在要做一件不討喜的事了……


    城陽王摸摸鼻子,把一摞畫像擺在蘇白芷案前,蘇白芷笑了笑,親自給他斟了茶,頰邊甚至有個精致的酒窩,城陽王默默感歎,有點明白那群家夥是怎麽想的了。


    沒錯,就是那“群”。


    蘇白芷隨便執起一張畫像瞅了瞅,又放下,在城陽王較為殷切的目光中又執起另一幅,再放下,無奈地對城陽王說:“陛下,您很無聊麽?”


    城陽王,哦不,新任的大楚皇帝陛下徐嶸尷尬笑笑:“這不是朕的意思,是他們自己的請求。”


    “那陛下代我回絕了吧。”


    皇帝陛下也不糾纏,點了點頭:“聽你的。”愈發覺得,其實給自己找個嫂子,也不是什麽壞事,不然,哪有現在的熱鬧看?


    自有下人收起這些畫像。畫像上都是些大楚的青年才俊,當然,也有有權有勢喪偶的鰥夫,他們都是對蘇白芷“有意”的人。


    皇帝陛下執起茶盞抿了一口,說有意,不過是覺得蘇白芷很合適罷了。大楚這幾年年年有皇子落馬,年年有大家族被夷平,年年有禍亂爭鬥和動蕩,甚至有一個皇帝極其冤枉地被刺死了,所有人都心中不安,而新帝登基,則把這種不安放大到了最大,顯然都是怕自己在這些年中的黑曆史被新皇揪住不放,成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這不,都來表忠心來了。


    蘇白芷,在那麽嚴重的罪名下都能鹹魚翻身,顯然是在新帝麵前大有能量,新帝擺明馬車對她好,但沒有任何將她收入後宮的意思——這是後宮嬪妃親自探出來的,何況,雖然被逐出了家門,但蘇白芷畢竟是當今皇後娘娘的親妹妹,這身份,顯然也是一層助力——蘇白芷和蘇青藍都在意表象,在眾人眼裏,蘇白芷雖被趕出家門,但她和蘇青藍的關係一直親密。


    更妙的是,蘇白芷名義上已經是完完全全一介庶民了,娶這樣一個妻子,還能讓皇帝放心,顯示顯示自己是多麽的純良、沒有上進心、無公害。


    至於與蘇白芷生死相許的那個人?——隱隱都猜得出來那個是誰——不是死了麽?


    持這種想法的絕對是大多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正是建康侯徐銘。徐銘溫文儒雅,俊秀多情,是京城閨秀競相追逐的美男子,可其實,他是個頗為潔身自好的人,傳聞半個多月前的刑場之上,他對蘇白芷一見傾心一見傾情,願結為連理,許以正妻之位,他暗暗表示,不介意那些過往,隻願與她攜手餘生。


    皇帝當個新鮮事說了,蘇白芷默然不語,靜靜坐在那裏。看著蘇白芷孤零零,更顯得瘦小纖弱的樣子,皇帝沉吟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話:“真的一點也不考慮?他也想你能過得好。”


    他眼中的蘇白芷卻溫柔望望從不離身的那把刀,緩緩地搖頭:


    “便是好又如何,這世上,再沒一個林靖成了。”


    “一直這樣下去?你一個女子……”


    “你覺得我苦?”


    “一直,十年,二十年,不苦?”


    “你怎知那是苦不是甜呢。”


    “你,唉。”


    “我的心很小,許了一個,便再盛不下第二個。”


    ……


    自此之後,蘇白芷似乎消失在人們視線裏,後三月,再出現,她已經以已故神武大將軍林靖成的未亡人自居了。


    ——神武大將軍。由新帝追封,這三個月,他找出真相,列出實證,為林靖成平反,讓天下人知道他的冤屈。


    ——未亡人。蘇白芷沒有回歸蘇家,蘇白芷的罪名已由新帝清洗幹淨,卻不願再回蘇家,而是入住京城神武大將軍府,誰問,她都說自己是林靖成的妻子,無論生死。


    所有人都知道了蘇白芷和林靖成的故事,一個為國征戰戰死沙場,一個許下一生便一生不變,他們經受了那麽多那麽多的磨難,現在,在一起了不是麽?


    縱是陰陽永隔。


    人們都對蘇白芷很善意。堅定與忠貞,畢竟太過動人,就連最最老古板的人,見了蘇白芷,都會留一個善意的微笑。


    再三月,中宮皇後暴斃。


    “你都知道了?”皇帝看向碧青湖畔站著的蘇白芷,形單影隻,隻一把烏鞘長刀置於身側,一身素白,窈窈而立。


    “嗯,是陛下你吧。”


    “不問為什麽?”


    “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不知怎的,聲音中竟有一絲落寞。


    “你要離開?”


    “嗯,”說起這個,蘇白芷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他很忙,忙到很多地方都沒去過,我要陪著。”


    “不知再見何日,與朕一曲贈別如何?”


    “我再不彈了。”


    “嗯?”


    燦燦陽光也融進了她的笑裏:“我現在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做什麽,都得聽夫君的!夫君說,他嫉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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