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康熙生出近乎自虐一般的愛好——偷窺胤礽和瓜爾佳氏。不是他生性鬼祟,也不是他愛好偷窺,他也不覺得自己見不得人,隻是……看見瓜爾佳氏他不知怎地就生出一股濃濃的心虛。


    隻好……


    “皇額娘,我想起來一點,皇阿瑪總是幫著大哥欺負我……”門縫裏,胤礽在搖他家皇額娘的手臂,有一隻手柔柔落在他頭上:“沒關係,以後額娘幫著你。”胤礽哼哼唧唧得意地說“好”


    “皇額娘,皇阿瑪他似乎在怪我……”胤礽扭扭捏捏像個小姑娘,被那隻手安慰了:“你皇阿瑪才不會怪你……”胤礽哼了一聲:“才不,皇阿瑪他怪我……”胤礽抽抽噎噎地道:“生而克母……”


    瓜爾佳氏的聲音有點哽咽:“不,保成是皇額娘和皇阿瑪最期待的孩子……”


    康熙麵無表情掃了掃四周,負手而去。


    走到乾清宮,他才稍稍回神。這個……到底是不是赫舍裏呢。他這麽嘀咕著,赫舍裏,胤礽之生母,康熙十三年已逝,時年二十二,他的結發之妻,因生胤礽難產而死。保成,正是他和赫舍裏商量了,後來征求太皇太後意見定下的小名。


    保成,他們對胤礽確實寄托了太大的期望,他立胤礽為太子,除了時局作用加上胤礽的嫡皇子身份,還因為他正是赫舍裏的兒子。他和赫舍裏少年夫妻,自然情分不淺,赫舍裏死後,他也悲痛良久,說實話,後來的鈕祜祿氏、佟氏,雖都被他側冊為皇後,但沒有一個比得上赫舍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赫舍裏是他的原配嫡妻,陪伴他度過初登基時最艱難的日子,比他大一歲,他們相互扶持,一切從不熟悉到熟悉,赫舍裏見證了他從少年帝王到真真正正執天下權柄的過程,心意相交,與他是夫妻,亦是朋友。三十幾年,他對赫舍裏的感情反倒越來越深了。


    他對赫舍裏既愛,且敬。


    那個瓜爾佳氏……康熙眼睛微沉,他不得不承認,渾身的氣度確實不像瓜爾佳偏支出來的女子,和胤礽在一起之後,也許是身份暴露了,不再掩飾,他輕易就察覺到她身上流露出的堪比赫舍裏當初的風儀……不,應該說是比赫舍裏更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也許……這是死而複生勘破世情鬧得。


    明明和赫舍裏長得一點也不相像,但他的心告訴他,這就是赫舍裏,胤礽的親生額娘赫舍裏。胤礽都這樣了還是一眼就認出她,除了血脈相連,他想不出其他解釋了。


    他想他們需要一場談話。


    於是便談話了,因胤礽實在難纏,他找了個胤礽睡著的時候去找她,此時胤礽正牽著她的手,把頭枕在她手心上。她的手裏著胤礽的辮子,極慢極認真,還注意不要碰到胤礽後腦的傷口。


    暖暖的燭光使他心生一暖。


    恍若許多年前,他忙於政務,她等著他,殿內一盞燭燈。


    她眼神沉靜,靜靜也不發話。


    他撩起衣擺坐在一邊,她垂首不看他的眼,一如當年模樣。


    “你……”


    “萬歲爺。”燭光融入她眼裏,他突然覺得時光倒流,他們都還是十幾歲,這三十年的時光如夢如幻不過雲煙一場……是了,赫舍裏一直給他“家”的感覺。


    他有點哽,便道:“索額圖……”索額圖是赫舍裏的親哥哥,天生的□□,死在……四年前,康熙四十一年。他這些年在胤礽索額圖和胤褆明珠之間玩平衡,玩得很歡快呢。


    她沒什麽反應似的:“咎由自取。”


    康熙有點尷尬,其實索額圖的死,那些罪名,有的是真,有的就是下麵人看他的意思……他倒是不後悔,隻是見了赫舍裏有那麽點尷尬。其實,都說君心難測,赫舍裏對他,可是極為了解的。


    “胤礽……”當了這麽多年皇帝,除了太皇太後皇祖母,他還沒在誰麵前弱氣過,隻赫舍裏……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有適應不了。


    “萬歲爺把他教的極好。”


    康熙想幹笑。他一把年紀,其實玩心很重的,就像他知道兒子們都有野心,卻有時故意縱容,他喜歡看人在他手心裏蹦躂的感覺,隻是這一回很明顯玩次了,赫舍裏全程參與,不是給她看了笑話?


    他承認,如果她真是赫舍裏,他會感覺激動的,幾十年知己的位置空缺下來,知根知底,有的時候不是威脅,而是他還是他,他還是愛新覺羅玄燁,沒成了別人。


    他當年耐不下心偷偷去科考……


    他年少時候每天閑不下心就想著出宮微服私訪……


    他也曾叛逆和皇祖母故意作對……


    他年少輕狂鬧下的諸多笑話……


    皇祖母,蘇麻,納蘭,都走了。他老了。不,他還沒老。


    瓜爾佳氏很年輕,十四五歲模樣,隻此時,她的眼睛對著他,漾出笑意:“萬歲爺還沒老。”


    康熙笑了出來,除了赫舍裏誰敢跟他這麽說話,他削了他腦袋!當年,他一度喚赫舍裏“阿姊”的。


    他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出生就是瓜爾佳氏了。”


    哎?康熙有點驚訝。


    她說:“萬歲爺是奇怪我為什麽還要入宮?”


    康熙緩緩點頭。就如同赫舍裏清楚他,他也清楚赫舍裏,赫舍裏是滿族大姓赫舍裏家的嫡親貴女,索尼之孫,他的元後,外表柔弱端莊,但內裏是剛強的,自有一番驕傲。她入宮,在宜妃德妃之前稱妾為婢……


    她在燭光下緩緩地笑:“我嫁了萬歲爺,怎能還嫁別人?”


    那一瞬,康熙半個老頭有點臉熱。


    他嘴裏冒出這樣的話:“朕看你是為了胤礽吧。”


    她竟點頭了!


    “一舉兩得。”


    “你之前裝得挺像的,朕都沒發覺。”


    她說:“是,死而複生,乃晦事。”


    康熙嗬了一聲:“朕真龍天子,敢有邪從作祟?”


    “之前到底是怎麽回事?”康熙這麽問,他知道赫舍裏會懂得他在問什麽。


    事實也是如此,她說:“您說胤礽沒事,可沒親自見一麵我哪會放心,無論如何,我都得見他最後一麵。”


    見康熙還是麵露疑惑,她解釋說:“此事還得從頭說起。”


    “你說。”康熙還是覺得赫舍裏回來了不認他,有點生氣。


    “我投生為瓜爾佳氏,進了宮,因舍不得胤礽,總偷偷隱著見他,被他察覺了。”


    “他生下來就沒見過我,卻還是認出了我!”她臉上是名為“母親”的幸福的光彩。


    “你沒認他。”康熙知道赫舍裏,性子沉穩,投生成瓜爾佳氏裝得跳脫,但不可能真改了性子,不會隨隨便便和胤礽相認的。——和陰祟之事扯上,對一個太子,是很大的影響,也許會變成致命的打擊。參見各朝巫蠱之案。


    他想,自己能接受赫舍裏死而複生,真的是極開明的君主了。


    瓜爾佳氏點頭,撫平胤礽睡夢中蹙起的眉。


    “但您知道胤礽的,他性子倔,認定了什麽死不回頭。”


    康熙很有同感地點頭,胤礽的性子確實讓他覺得棘手過。喜歡戲子,他砍了百八十號了,人家死不悔改我行我素。


    “他一定要我承認,不然就死纏著我,有時用苦肉計。”


    康熙會意,他何嚐不懂呢。胤礽暴戾,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我心稍軟,他就順杆爬,我隻是個貴人,他是太子,他下決心纏著我,我又不能向您求助,自然……”


    康熙覺得之前所謂“過從甚密”原來是這樣來的。想象了一番胤礽死纏爛打的模樣,他有點想笑,也有點嫉妒,多久了,胤礽和他之間就剩下君臣,沒有父子了。從什麽時候開始?


    “這一次呢?”掃過胤礽頭上的布包包,康熙凝了凝神。


    “這一次他又威脅我出來,我拗不過,就來了。一進屋卻昏昏沉沉暈了。”


    康熙臉上浮現陰色。


    她說:“等我醒來,我發現自己和胤礽衣衫不整抱在一起。”


    康熙不語,她繼續:“我馬上察覺不對,把他喊醒,想要逃出去,卻發現門打不開。”


    康熙沉吟,她說:“我知道這是陷害我們,我急壞了,他安慰我說沒事,他使勁踹門,卻沒用。我們身上都沒力氣。”


    康熙默然,那門後來被胤褆踹壞,又被侍衛踩踏,什麽也看不出了……


    “然而一會兒門卻自己開了,那時我們神經緊繃,卻發現一蒙麵人進了屋!”她垂頭輕輕抱住胤礽的頭,“胤礽說我是累贅,要我快去喊人,把我推了出去,他自己……”


    她哽咽著:“都是我不好,我沒跑幾步就一痛,暈過去了……”


    “胤礽把我推出來的時候,還用口型對我說,皇額娘,你要好好的,我知道他那是怕刺客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要了我的命……”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可是我,他都那樣了,我還是沒認他……”


    “他認定了我是他皇額娘,為了我連命都不要,我卻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差點死了我都沒認他!”


    一邊康熙看她哭得慘,不知說什麽,便說:“你蘇醒後……”


    她怕吵著胤礽睡覺,便又小心翼翼把他放回去,壓了壓哭聲:“您說她沒事,可我不放心,便想著親眼見見。”


    “我是瓜爾佳氏,您無論如何都會殺了我了。”


    “如果他真沒事,我便努力說服他,我真不是他皇額娘,那樣我死了,他便不會傷心,也不會和您生了芥蒂……”


    康熙說了:“誰承想他出了這樣的事?你看見他不好了,也顧不得這許多,就……和他相認了。”


    她點頭:“他出了這樣的事,記得的還是他的皇額娘,我是多狠心的額娘,他都這樣了,還不認他?”


    “他都這樣了,還喊著皇額娘,我一直不認他,一定是傷了他心了……”她還是忍不住落淚:“我丟下他走了,整整三十年沒有娘,是我對不起他,其實,其實他能認出我來,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我當初不想丟下他一個在這世上,現在,就再也不會丟了!”


    “皇額娘……”康熙和瓜爾佳氏都是一驚,原來是胤礽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眨巴眨巴眼看他們。瓜爾佳氏抹去眼淚問他:“保成怎麽了?”


    “沒,我隻是夢見皇額娘丟了,著急急醒了。”很失落,需要安慰。


    她的手又給他牽住了,瓜爾佳氏順著他摟他的頭在懷裏,摸摸他的背。康熙見此情形知道自己該走了,胤礽對瓜爾佳氏看得緊,平時裏離一步都會著急,還經常把靠近他們的人踹開。


    “像隻護食的虎崽子。”康熙腦子裏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


    康熙雖然還有許多事情沒問清,但還是離開了。


    他的身影消失,腳步消失,周圍下人又因康熙早早揮退,現在隻剩他們倆人了。


    胤礽死死摟著瓜爾佳氏,眼淚泉水一樣湧出來,壓著的嚎啕大哭:“皇額娘!皇額娘!”


    瓜爾佳氏眼中光彩一閃,驚喜地抬起他的臉:“保成,你想起來了!你好了!”


    太子胤礽,愛新覺羅暴躁胤礽哭得像個孩子:“是,是,是!我想起來了,這幾天我記起來的越來越多!”


    他的淚都灑在她衣襟上:“雖然模模糊糊,但是,你就是我找了這麽多年的皇額娘!皇額娘,您可千萬別離開我了……”


    瓜爾佳氏大慟,也低低地哽起來:“嗯!”


    “皇額娘……”胤礽壓低了聲音湊在她耳邊:“孩兒現在情況不好,都以為孩兒傻了,他們早想著占孩兒的位置呢,咱們不能著急!”


    瓜爾佳氏點頭:“都聽你的!”


    “皇額娘,皇阿瑪要對您不利怎麽辦,咱們好生合計合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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