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秋宮沁涼的冬夜,外麵黏黏纏纏又飄起了雪花,前魏王世子段無傷的床榻之上,鼓起一個球。


    沒人知道的是,包得嚴實的被子裏,段無傷在哭。


    不,會哭的不該稱作段無傷,而是唐絕。


    眼淚染濕身下錦塌,之前和魏王對上不怎麽落下風的那個大男人在哭。唐絕死死咬住嘴唇,不想發出一點聲音。外麵還有時時刻刻監視的人。


    她就是想哭。


    她做秦江月的時候,雖然苦了身體,走路很累,打仗很累,練武也很累,可她心裏高興。當個小校官,她有成就感。然而沒等她滿足夠了,老頭什麽商量也不打就將她扔到三百年前的牢籠裏。


    成為段無傷,她當然很不樂意,三百年後她靠著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往上爬,雖然累,但她看得見希望,她相信就算沒有技能,憑借自己的努力也能取得成就,可……可段無傷的處境給了她狠狠一擊——這世上,就是有人,就是有人能把你辛辛苦苦努力得來的成績一筆勾銷。


    權利。


    老頭生生砸碎她的夢。


    魏王就是那種人,他一句話,就決定功名赫赫遠征軍的生死。


    而她不得不與他周旋。


    這段日子她看似平靜,與魏王你來我往也不會落在下風,可心裏的痛苦難堪將要把她淹沒。


    確實是苦痛難堪。


    沒了催眠技能,她不能融合段無傷的感情,把自己直接催眠成段無傷,想要扮演,就隻能一言一行全靠自己的揣測……於是一點一點體味段無傷的處境,卻生出讓她惶惶然的熟悉感,和濃厚的不安。


    當然會熟悉。


    多麽相像,前魏王世子段無傷,和前唐家大小姐唐絕。


    ——一日之間貶落塵埃。


    段無傷,遠征軍大元帥,大魏江山名正言順的掌控者,現在怎麽樣,被他自己的親弟弟折斷了翅膀囚禁在小小一座長秋宮裏。唐家大小姐,風光無限,蜜罐裏無憂無慮二十年,又如何呢?不過是鳩占鵲巢無家可歸的一隻野雞。


    一直被壓著的東西湧上心間……


    被隱藏著的東西展露人前。


    她一直說自己不在乎,可真的不在乎?二十年似乎活在夢裏,現在夢醒了,一地寥落,親人不是親人,朋友也是虛假的,一天之內,從花團錦簇變成整個天地茫茫一人而已……


    麵對那些人她高昂起頭說那些不過是過眼雲煙,自己不在意,自己和他們沒關係,不值得在意,流言蜚語,滿耳朵的諷刺,她也告訴自己這些都是無所謂的,自己有自己的人生,不用糾纏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情裏……


    她也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


    可事實是,那些成了她心底一道疤,在她察覺不到的地方一直存在,在意想不到的時刻驟然爆發,讓她體驗到什麽是痛徹心扉……


    正是此時。


    變成段無傷,她自己上陣揣摩每一絲細節,就等於,又親身經曆一遍當初從天之驕子淪為塵泥的過程……當你高高墜落,當你孤零零一人,當你怎麽掙紮也無可奈何,當你被天下人拋棄……


    遍嚐冷眼,舉目皆敵。嗬,承認吧,當初有多麽痛苦,這些事情是多麽的難以忘記……之前看似瀟灑,隻是自欺欺人而已。


    前塵往事盡皆襲來,在這長秋宮裏,她孤單到可怕。


    一日日苦苦掙紮,如同撕裂她心底傷口,唯見鮮血淋漓。


    真的不想做段無傷。


    她也想過放棄……反正自己不是段無傷本人,他的堅持和自己有一毛錢關係麽?自己一個女人,為什麽要堅強得像個男人?幹脆就讓魏王認為段無傷是個軟弱的貪生怕死的家夥好了,討得他高興……


    …………


    窗外北風忽緊,窗棱錚錚作響,唐絕從回憶裏回過神來,下床點下燈燭一盞。


    坐在燈旁。


    她確實想過放棄。


    她想自己表現得貪生怕死沒威脅一點,魏王沒準會給自己一條生路呢,自己趁機離開,去找路子“名動天下”。當然魏王也可能因此對自己的王兄大失所望了,賞給她一刀,使她丟了性命……那又怎麽樣呢?自己又不會真的去死,至於任務……老頭一直對自己不錯,完不成任務也不會怎麽樣的吧……


    何苦自找罪受。


    然而……終究是沒有的。


    燭光微晃,唐絕覺得眼疼,下意識用手去碰,原來是……腫了。拿手絹擦去燭光激出來的淚水。


    將燈盞向旁處移一移,便看見了“自己”的那雙手……


    細繭粗繭密布,一雙有故事的手。細細看著這雙手,屬於男人的沉穩有力的一雙手,唐絕有些恍惚了——那是突厥王庭,有黃沙卷,還有烈日炎炎,正是一隻手,抽出寶劍,劍在日光下閃耀輝光,劍鋒所指,就是烏壓壓眼睛發亮嗷嗷叫著的戰士們……


    隻是回憶著就心有豪情。


    “世子爺,突厥惡賊截斷後路!”


    “又有何妨,衝殺過去,午飯前咱們定能回營,還能添上道碳烤馬肉——”


    指的是突厥大帥座下牛氣哄哄的那匹馬兒。


    匯成洪流,大勢滔滔,何堅摧不得?


    那便是段無傷。


    段無傷這麽受愛戴不是白白得來的,也不是因為身份,而是身先士卒,豪氣雲幹,一戰一戰提起來的精神氣,和自身性子,信心,信念,堅持,堅毅,責任,就像那把定疆劍——隻要有他在,千難萬險都不用懼了。


    他才是遠征軍的脊梁。


    於是唐絕摸摸腫著的眼皮無奈,自己已經很努力,可自己真的能扮好段無傷麽?


    不能的。


    就像現在,腫了的眼皮更讓她覺得心虛。


    段無傷,段無傷……


    你雖死了,但我倆也算有緣,我與你神交已久了……


    我打從不知什麽時候起,就隻是一個人了,很多時候,沒人告訴我應該怎麽做,現在,我想問了。


    ……段無傷,如果被發現是狸貓的那個人是你,你會怎麽做?


    ……世子,成王敗寇,被你弟弟居高臨下俯視的時候,你是如何想的?


    ……如果,你感覺全天下都拋棄你,你很孤獨,又會如何呢?


    我現在遇到難題,過得也很艱難,你會支撐著我吧?


    段家世子,我們經曆相仿,現在我替你活著,我正努力做一個你,所以,你要不要,給我點堅強?


    捂住胸口,是那顆心在跳動,砰……砰……砰……


    這便是,回答麽?


    …………


    窗外黑沉沉,燭燃了一半,滿殿蕭索寂然。


    唐絕捂著胸口,嗬,其實心跳一直是過快了的,這是身虛體弱的表現。


    她假設段無傷是明白她的,就像她同樣明白段無傷。


    之前每個世界都是用催眠把原主們的感情套在自己身上,太方便,其實隔了一層,而這一次,她是用自己的心,一點一點體味出段無傷所思所想……


    慢慢便懂得。


    怎麽會不懂。


    不自覺就定下了決心。


    身體是段無傷的,名字是他的,和他共用一顆心,砰砰跳著的心,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一個人,現在她願意作為段無傷活下去,完成段無傷的心願……不,是他們一同的心願。


    於是便有了那一跪。


    她看出了魏王的打算,也知道自己其實是無能為力的,但她和段無傷怎麽可能看著遠征軍去死?既然魏王要的是聽話的遠征軍——


    那麽,就合了他的意吧。


    看見高明,她和段無傷一樣,也是心生歡喜的,那是一股夾雜著欣悅和埋怨的歡喜,那是兄弟,生生死死同心同德,讓她怎麽不救他?


    然而事到臨頭卻不像她想的那樣順利。她發現要下跪真的挺難的,她是平民百姓可以不在意……好吧,她承認自己也不想的,但最關鍵是,她是段無傷。


    於是嘴上說著臣服的話,心裏卻如同刀割火燎——


    她不願意跪,不願意把那麽槽心的事情扣在段無傷身上,不願意她視為同身的段家世子沾染塵泥,事到臨頭又反悔,反正,她就是不願意了……


    他本該是翱翔於天際的雄鷹,他是大魏天下最大的功臣,他的劍上隻能沾染敵人的鮮血而不是自己人的汙泥,段無傷,他不軟弱,不會哭,就是死也死得堂堂正正,何況,段無傷那麽在乎遠征軍,這之後,遠征軍會如何看待他?


    然而她還是跪了。她的心告訴她要這麽做,段無傷的心也同樣的。


    就像段世子在說:能換他們,我自然是心甘情願的,也很高興。


    她說:你高興了,我不高興!


    他笑,這樣好了,你先忍忍,如果能見麵,我請你喝酒!


    唐絕笑出聲來,喝酒麽,她和段無傷算是有個共同愛好的。段無傷是因為需要——出征這麽遠,極寒天,極濕地都有,沒有酒大概是很難受的。她麽,做秦江月的時候不是裝男人麽,以自己對性別為男的生物膚淺的了解,為了更像一點,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極為豪邁;等到了魏王跟前,就是憋屈憋悶隻想著借酒消愁了……


    外麵天空微微放亮,唐絕吹滅火燭,拉開窗頁,日頭初升,一轉眼便要照遍天下,似乎積雪也有消融的痕跡。真的,這個冬天實在是太過漫長。


    哭了一通果然好受一點,其實她心裏真的有點放鬆了,段無傷的“遺願”已經完成,隻剩下自己的任務,可是啊,她早不把任務看得那麽重了……


    也有點明白老頭突然把她扔過來的原因——自己覺得自己需要的是練武,老頭覺得她需要的是煉心。


    外麵響起宮人悉悉索索的動靜,唐絕一僵……自己是個男人,大男人,以後千萬不要忘了這個問題!那麽現在……腫眼泡子怎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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