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日,立冬,有雨。


    “……豔質同芳樹,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穠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細雨濛濛,水汽氤氳,天地之間煙籠霧繞,灰茫茫一片,讓人分不清此時的準確時辰,是清晨,黃昏,抑或恰是正午。


    這般天氣少有人外出,縱使外出須得撐傘才行,雨雖不大,但淋在身上那種潮乎乎的感覺並不令人愉快。


    而此時,正有一人坐於院落正中,他沒有撐傘,因為他的兩隻手都沒了空閑,右手持酒壺,左手執酒杯。酒液傾入杯中。他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細細密密的雨飄灑而下,淋在他微微散落遮住左目的額發,淋在他頹廢的眉眼,淋在那一寸寬的藏藍色絹帛抹額之上。猶如沐在層層水汽之中,他的麵容他的身形恍恍惚惚,幾分不真實。


    一杯杯地飲酒,一遍遍地吟唱,不知倦怠,不知煩厭。


    這一日,整個未東府上都能看到那個醉生夢死的男子,這一日,整個未東府上都漂浮著那略帶沙啞的變調吟唱聲。


    作為秦嫣的四官人,他縱使舉止有失,也沒有多少人敢指指點點,何況他的這種行事眾人早已習慣。有誰不知四官人程浮立冬之時,必定提一壺酒,大喇喇地找塊地方坐下,一邊大口大口地喝酒,一邊斷斷續續地低吟。


    想當初,他就是這般坐在未東府門前,喝了個爛醉。第二日秦嫣出門時發現了他,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一本萬利心態,秦嫣著人把他抬入府中,灌了些茶水和醒酒藥,爾後將他大清洗一番換上幹爽衣服,最終……


    不看不知道,一看驚一跳。這醉漢他喵的竟然是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氣質獨特,姿色上乘。這種美男闖入未東,無異於羊入虎口,秦嫣掩唇吃吃一笑,玉手輕揮,直接封了四官人。


    入秦嫣後院,有了堅固的物質基礎,程浮開始修建上層建築,將無酒不歡的精神發揚光大,成功地讓眾人大失所望,望塵莫及。


    鑒於門主都沒說什麽,眾屬下自然不敢多言,是以大家路過之時皆垂眉低眼,佯作看不到。


    有時,寧微也會過來看上兩眼,但僅限於看上兩眼,他負手佇立片刻,然後轉身離開,一句話都不說。寧微並不是多話的人。


    楚江亦不是多話的人,因為他經常懶得開口講話。所以,此刻,他隻是於程浮對麵斂衣坐下,同樣拎一壺酒執一隻酒杯,學著程浮的樣子斟酒,飲下。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銷心裏恨,又失掌中身……”


    一大口酒飲下。雨絲更密更急,落在他的額發間,漸漸凝成一顆瑩瑩水珠。它輕輕滾下滑過他的眼角,像極了一滴泛著涼意的淚水。


    碧眸深不可測,單邊劉海垂下襯得形容憂鬱沉默,楚江慢慢飲下一杯酒,認真打量著程浮。


    吟唱仍在繼續。“……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


    這是一首挽詞,南唐李後主為悼念大周後所作。眸色沉沉,楚江放下酒杯,道:“程公子曾有家室?”


    斜望他一眼,程浮又喝了口酒,才漫不經心地點頭:“哦。”


    楚江道:“感情很好?”


    倒酒的動作停住,程浮道:“還行。”望向不知名遠方,目光迷離,程浮似回憶般又道,“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平時不攔我喝酒,隻是愛吃醋,說什麽將來她若不在斷不許我再娶別人。”


    楚江猶疑:“那程公子和夫人……”


    程浮倒一杯酒,挑眉笑道:“是夫人娶我,當然不算違背誓言。”


    楚江:“……”


    程浮又開始一杯杯地喝酒,眸色迷蒙,似有三分醉意:“楚公子覺得夫人如何?”


    思量片刻,楚江輕皺眉道:“作為一個女人,未免太奢侈,又未免太辛苦。”


    程浮大笑:“女人多了麻煩,男人多了更麻煩。收十一個兄弟入門,夫人樂中有苦,暫且苦中作樂吧。”


    細雨如絲,洋洋灑灑。天空霧蒙蒙,仿佛罩著一層讓人看不透的灰色。


    細雨越下越密,灰色越來越重,楚江心中的疑問越發重了,終於狀似無意地笑問道:“程公子對未東、夫人以及其他夫侍知曉多少?楚某入門最晚,若能蒙程公子指點,自當感激不盡。”彭古意曾說,程浮很可能是十夫中隱藏最深的那個。從這幾日的觀察,楚江認為彭古意很可能是對的。


    拍拍楚江肩膀,兩人對飲一杯,程浮笑道:“程某一向不爭氣,沒想到楚公子倒看得起在下。”


    楚江笑道:“程公子過謙。”


    醉眼朦朧,程浮似有了五六分酒意:“指點談不上,程某不過早來幾日,對一些事情略知罷了,若楚公子高興聽,在下沒理由不分享。”


    楚江道:“願聞其詳。”


    程浮道:“要說秘密呢,未東這裏還真有不少。比如,楚公子之前不是也注意到了,寧次跟夫人很像,而且這奶娃很黏夫人,要說不是夫人生的倒讓人不信。”


    楚江遲疑道:“寧次與夫人……”


    “寧次與夫人之事到此為止,程某隻能提醒這麽多。”程浮接過楚江的話,仰頭灌下一杯酒,又道,“下麵說說寧微與夫人。寧微與夫人相識已久,兩人遇見時夫人還沒有接任未東門主之位。按理說,他們郎有情妾有意,完全可以喜結良緣共度餘生,隻是兩人之間好像出了點問題,導致產生誤會,一步走錯步步皆錯,才有了今天的局麵。”


    程浮繼續道:“後來誤會澄清,寧微悔恨萬分,不顧寧府方麵的阻攔,放棄身份與地位堅決入未東。”他瞥一眼楚江,又笑道,“其實呢,我倒是挺看好他們兩人。雖然收了我們眾兄弟,但我想你也清楚,夫人心裏隻有寧微一人。而寧微又喜歡夫人,兩人冰釋前嫌重歸舊好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說到這裏,程浮話語停住,醉眼迷離地笑望著楚江。


    楚江飲口酒,自然地笑笑:“程公子為何這般看在下?”


    程浮亦笑:“我的意思楚公子想必明白吧。”


    睫毛緩眨,楚江搖搖頭:“不是很明白。”


    程浮笑道:“恕程某直言,在下希望楚公子能離夫人遠點,最好尋個機會離開未東。這本來就是寧微與夫人小夫妻一時不和鬧點矛盾,我想楚公子該不是那等趁虛而入的小人吧。”頓了頓,他忽而大笑,“何況夫人一不能相夫二不能教子,與賢妻良母壓根不搭邊,而且你若喜歡她,還要時刻警惕著她身邊的其他男人,實在是件勞心勞力的事,辛苦得很。”


    微微皺眉,不得不承認程浮的話很有道理。默了片刻,楚江展眉,半玩笑半認真道:“相識這麽久夫人和寧微都沒能走在一起,或許他們沒有緣分,或許他們並不適合呢?”


    一杯杯地喝不夠盡興,程浮索性棄了酒杯,拎起酒壺一口氣灌下去。醉意□□分,他打著酒嗝笑道:“楚公子,說實話,十一個兄弟中恐怕你是最適合她的那個。來未東這麽久,我從來沒見她對著哪個男人哭過?凡事皆自己扛下,無論多辛苦,表麵上還要裝出無所謂模樣,我曾以為她可能是未東門主做久了,所以總不肯向人示弱。現在才知道,她隻是還沒遇到那個想去並且能去依靠的人。”


    程浮拍上他的肩膀,醉醺醺道:“可是,楚公子,你來的時間不對,你來得太晚了。”他放下酒壺,伸出十指,於楚江麵前晃了一個來回,道,“在你前麵排了整整十個男人,寧微暫且不表。秦嫣長相與氣質都是女人中拔尖的,無可挑剔,她對這些夫侍亦是盡心盡力,你又怎知其他人沒有過動心或者一瞬動心呢?”


    眉目沉沉,緩緩將一杯酒飲盡,楚江默然不語。


    程浮笑道:“俗話說得好,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夫人最失誤的地方在於她同時追幾個男人,貪多嚼不爛嘛。如果她當初專心追一個,我敢保證,無論追哪一個,現在兩人連孩子都生出來了。”


    望向水汽茫茫的天空,停了片晌,程浮又道:“楚公子對未東恐怕還不了解,作為江湖上最神秘的的門派,未東可是有不少的秘密。你看今日明明是立冬之時,若在他處該是北風凜冽,萬物枯萎,而這裏卻是春風細雨,楊柳青青。你難道不感到奇怪嗎?你知道是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撐著未東四季長春外物不得侵入嗎?你知道扭轉天地正常變化未東人必須付出何種代價嗎?”


    靜水之下,潛藏暗流。楚江雖然神色淡淡,而心中卻已起波瀾。程浮的這些問題,他的確不知,因為他隻是好奇未東神秘,並沒有想著過多關注。他在乎的事情一向很少,對於無關於己之事,更是懶得尋根探底,隻是這次……


    程浮仰頭喝完最後一滴酒,歎道:“楚公子,你來得太晚了。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也注定是沒有結果的。須要退步抽身早,免得落個黯然神傷的結局。”


    兩人一時沉默。唯有風聲雨聲,回旋往複,連綿不絕。


    細雨早已沾濕他們的衣衫。浸了水,平時輕軟的衣服此刻亦濕重幾分,失去往日的瀟灑清逸,一如浸了沉沉思慮的心。


    頹然醉倒,程浮趴在石桌上迷糊糊地睡去,口中猶自輕哼著那首挽詞。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銷心裏恨,又失掌中身……”漸吟漸弱,終止於無聲。


    纖長濃密的睫毛垂下,遮掩眼底所有情緒。楚江斟杯酒滿上,把玩片晌,爾後舉杯一飲而盡。拋了酒杯,起身離去,身影輕輕一閃,消散在漫天霧雨中。


    一道金石般的輕笑悠悠傳來,金晃晃的人影一閃,彭古意幾下輕躍,從對麵屋脊飛快掠過,足尖一點,翩然落於石桌前。


    “啪啪啪”鼓掌三下,彭古意笑道:“四哥,作的一手好忽悠啊。”


    聞言,隻見本已醉倒頹然沉睡的程浮有了動靜,慢慢睜開眼睛,眸中精光閃爍哪有半點醉意。起身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程浮摸摸自己那兩撇小胡子,向彭古意拱手笑道:“古意公子,彼此彼此。”


    瞥一眼楚江剛才所在之處,彭古意笑道:“聽說程公子除了喝酒千杯不醉外忽悠本事同樣無人能及。能把正的忽悠斜了,能把蔫的忽悠謔了,能把尖人忽悠囁了,能把一雙好腿,給他忽悠瘸了。今日得見名不虛傳,人家好好一對鴛鴦,你都能給他忽悠分別了。”


    程浮拍桌大笑:“古意公子真是有趣。”笑聲戛然而止,他又摸上那兩撇頗為得意的小胡子,“你不是也不希望他留在未東嗎?”


    彭古意點點頭:“這倒是。”


    程浮又笑了:“古意公子今日登門造訪所為何事?”


    眼中的笑意一點點凝結,彭古意展展衣袖:“其實沒什麽大事,就是向四哥討點債務。”


    劍眉一挑,程浮道:“算賬?”


    彭古意道:“算賬!”


    四目相接,暗流洶湧。


    手腕一轉,兩把銀針“唰”地冒出來,彭古意蓄勢待發:“出招吧。”


    淡淡掃他一眼,程浮意興闌珊:“沒興趣。”語畢,竟然雙眼一閉睡起覺來。


    彭古意火冒三丈:“本少爺可不是什麽君子,識趣的快點出招,不然恐怕你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程浮吐出兩個字:“聒噪。”


    彭古意大怒,衝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咬牙切齒道:“出招——”


    話音甫落,忽然聽得一聲高呼:“救命啊,非禮呀!”


    彭古意一口老血:“……”


    睜開眼睛,程浮忙擺手否認:“不是我。”


    對視一眼,靈光閃過。


    兩人異口同聲:“衛淩。”


    “聲音在……”


    “夫人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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