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主府裏出來,顏靖臣的心裏居然如同惡作劇得逞一般暢快。他牽著同樣疲憊不堪的馬向前走去,顏府門前站著的人卻讓他突然眼光一凜,手不由地攥緊了韁繩。


    青衣女子孤身一人立在那裏,見到他遠遠地便躬身行禮,“尊上,你終於回來了。”她倒是會審時度勢,一見麵便不再稱他為“公子”。


    “櫻兒,你怎麽還留在這裏?你竟敢違背我的命令。”顏靖臣徑直從她身邊走過,麵色頓時冷了幾分。他回頭望了一眼,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你的膽子越發的大了,旁邊就是公主府。你可知道,如果被他們發現你還活著,後果不堪設想。”


    剛才還是笑意盈盈的,見到她卻突然黑著一張臉。櫻兒快走幾步跟在他後麵,“屬下得了消息在這裏等候,見尊上遲遲未到才走出來。屬下知罪。”她說著低下了頭,語氣裏麵猶自帶著一些不服氣。顏靖臣回到建康卻首先去了公主府,她身為下屬當然有理由不滿。


    聽出她根本無意認錯,顏靖臣停下腳步。“我是說,你前幾日又進宮了?”說著他把韁繩交給迎上來的小廝,累極的馬十分不情願地再次邁開了步子。


    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始終都被他掌握著,櫻兒陡然生出一陣寒意來。此時當然不能說出進宮是為了知道蕭世誠的近況,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麽做。


    察覺到顏靖臣正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自己,櫻兒正色道:“尊上放心,櫻兒不會透露任何秘密。何況櫻兒並非十二樓的細作,大可不必時刻關注問我的行蹤。”畢竟她之前是自願入宮,隻為報答顏靖臣的恩情。


    聞言,顏靖臣有片刻的失神,“沒錯,你有權利去任何地方,但是我絕不容許任何人破壞大計。你已經為十二樓做了那麽多事,何不就此回到大漠去過平凡的生活?”時至今日,已經沒有必要再留著她了。


    “你當真不明白我為什麽留下?”櫻兒反問他,眼裏懷著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希冀。


    走在前麵的顏靖臣沉默以對,將脫下的外衣遞到侍女手中。他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似的,隻是吩咐下人準備沐浴的熱水。


    他當然看得出來一個女子眼中的戀慕,可惜自己從頭到尾都在利用她。若不是桑岐喃喃自語的那句“不是她,不是她……”,他可能就不會在第二次相遇時,將櫻兒從那群匪徒手裏救出來。


    “別傻了,皇室之人是不會有真心的。”他沿榻半臥,沒有意識到自己發出了歎息一樣的聲音。


    “尤其是蕭世誠那樣的東宮太子、未來儲君。”在閉上雙眼休憩前,顏靖臣又添了一句。


    他到底在說誰?說得那麽肯定,那一刻櫻兒甚至有些恍惚了。當聽到“蕭世誠”三字時,她突然明白過來顏靖臣仍舊是不懂。“我不會回去的,那裏已經沒有我的家人了。尊上聽好了,我留在建康,不為任何人。”


    睡榻上傳來一點動靜,顏靖臣翻了個身背對她,對此不置可否。他是在表露長途跋涉的疲憊,或是掩飾著什麽。


    不多時,幾個侍女已經將熱水提了進來。櫻兒退到門邊,最終還是忍不住對他講道:“求尊上不要再趕櫻兒走了。無論要做什麽事,我都會站在尊上身後。櫻兒會讓你知道,我還有很多的用處。”


    這已經是最低的姿態,帶著她自以為對顏靖臣的了解。一連走出好幾步都沒有回應,櫻兒知道顏靖臣算是應允了。


    侍女將熱水倒入木桶之中,一時間室內水汽氤氳。顏靖臣慢慢站起身來,伸手揉了揉的眉心。他解開衣衫,慵懶地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於是侍女們放下手中的東西,齊齊答道了聲“是”便退下去。


    門闔上後又被推開,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屬下朝,參見公……尊上。”他手執長劍,單膝跪地。


    “說吧。”顏靖臣仰靠在浴桶邊上,胸前的一處刀傷才隻結痂。此時他又恢複了麵無表情的狀態,居高臨下的睨著麵前的人。


    黑衣人聞言,立即收回停滯在那個傷疤上的目光,開始例行的匯報:“平川王和永慶公主那邊都按著計劃在行事,朝堂上局勢也朝著預期發展。至於具體的情況,宮中侍衛已經全數換成大將軍的人,有關太子的不利傳聞已經在裏巷間散布開來——”


    “嘩”的一聲。


    浸在水裏的手突然攀上桶沿,顏靖臣不耐地打斷他,“好了,說些我不知道的。”


    這新尊主果然不是吃素的,一上任便將重要的下屬全部換血,即便身在千裏之外也能掌控大局。既然他都知道了,現在不是雞蛋裏麵挑骨頭麽。


    驚懼之餘,黑衣人也不敢伸手擦拭臉上的水漬,想了想繼續說道:“有位自稱許紫煙的娘子來過攬月樓數次,卻不說是為何事?但她口中所說的‘顏公子’應該是指尊上,屬下覺得有些可疑,便沒有輕舉妄動。”


    顏靖臣點了點頭,示意黑衣人繼續。若不是現在提起,他到快忘了這件事了。沒有提前知會攬月閣那邊,是他的疏忽。


    黑衣人探詢地看了一眼,見顏靖臣神色微斂,就不自覺提高了說話的音量。“屬下派人跟隨,發現這女子和永成公主的駙馬交往甚密。這倒沒有什麽,奇怪的是——”


    聽到他提及柳宴,顏靖臣不禁冷哼一聲。見黑衣人停了下來,他不恥道:“是什麽?我最討厭說話吞吞吐吐的人。”


    還在想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麽,黑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奇怪的是,這永成公主的駙馬,不知為何獨自出入永慶公主府中。想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所以下邊也沒有稟報。”


    “確實奇怪……”顏靖臣喃喃自語。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麽似的,從浴桶中站了起來。


    水聲“嘩嘩”的,黑衣人又一次受到了驚嚇,慌張地低下頭去。


    “你可以走了。此事非同小可,派人繼續盯著柳宴。”顏靖臣扯過屏風上的袍子,迅疾地係著衣帶。


    堂堂攬月閣何時關心起這些事了,難道尊上和永成公主之間的傳聞是真的?作為一名優秀的暗人,他將到了嘴邊的疑問咽了下去。見顏靖臣神色凝重,他道一聲“是”便急急地推門出去了。


    ***


    翌日,蕭雩妍突然邀姈兒去府上賞蓮,還特別說明要攜同她的駙馬一起。


    蕭雩妍仗著是嫡出,在公主中年歲又最長,素來不屑與自己來往。姈兒實在是想不出她葫蘆裏麵賣的什麽藥,大約又是借機奚落一番,給她難堪。盡管柳宴在旁讓她信心滿滿,但是第一次見到那座巍峨的府邸就在氣勢上輸了一頭。


    見她停步不前,柳宴捏了捏她的手心說道:“臉色這麽差,我早就說過不必來的。”麵對蕭雩妍的此番舉動,柳宴也是雲裏霧裏,直覺告訴他不會有什麽好事。


    “不成。根據我的經驗,若是今天不遂她的願,往後會有更大的麻煩。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就因為她誣賴我毀了一本畫冊,父皇關了我一個月的禁閉?”說著姈兒深吸一口氣,昂首走進大門。


    柳宴心下無奈,卻隻能跟上她的步子。“不過我覺得主要的問題,還是因為你頂撞主上。”


    “不是我做的,他憑什麽叫我認錯呢?”姈兒轉頭睥了他一眼,“算了,不說這些了。未免多生事端,柳大哥等會不要多說話,跟在我後麵就是了。”她走在前麵,好像要護著柳宴似的。兒時的印象是深刻的,在她心裏麵蕭雩妍一直是那麽蠻橫霸道。


    知道姈兒的脾氣,柳宴便也隨著她去。隻是引路的侍女不時回頭望一眼,顯然是已經認出他來了。畢竟之前都未說明身份,此時難免引起一些猜測。


    到底是最受寵的公主,府邸氣派,花園也比尋常富貴人家大了許多。石桌上已經擺好了各色精致的吃食,兩個侍女在旁替蕭雩妍扇著風。姈兒遠遠地就瞧見她了,濃妝麗服,還是年少時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今天天氣真好,姐夫怎麽沒有一起來?”很好,旗開得勝。姈兒看著蕭雩妍微微抽動的嘴角得意一笑,她可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欺負的孩子了。


    柳宴趕緊把她擋在身後,向蕭雩妍行禮道:“下官參見公主。”


    蕭雩妍一掃麵上的陰翳,微笑著頷首,“柳都尉別來無恙?聽聞你府中並沒有種植蓮花,閑來無事就邀你們前來賞玩。”


    隨後她又麵含詫異地對姈兒說道:“看來你還不知道,殷家近日被查出賣官鬻爵之事,他現在正自顧不暇呢。本公主此時能有閑情賞花,這一切還要多謝柳宴的幫忙。”說著她兀自“嗬嗬”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心情甚是不錯。


    眾人皆知殷勳和蕭雩妍不和,卻沒想到她連一點情麵都不留。殷家世為重臣,做這些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連主上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蕭徹病著,朝中居然有人調查起他們。姈兒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柳宴。


    “公主謬讚,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承蒙相邀,府中景色宜人,這一池紅蓮確實賞心悅目。”柳宴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引開來。他攥緊姈兒的手,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回去再跟你解釋。”


    眾人將視線移到池子裏麵,高低不齊的蓮葉密密地挨著,根盤碩大的蓮花如烈焰般綻放其中。外瓣層層謝薄,內層碎瓣增生,更難得是瓣沿鑲著金邊,此蓮的品相可見一斑。


    似乎對他們的注目很是滿意,蕭雩妍麵露驕色。“那是自然,這千瓣蓮是父皇所賜。怎麽還不坐下?”她看了一眼對麵的石凳,示意柳宴落座。


    連這花草都扯上恩寵,姈兒一時無言。被柳宴拉著摁在石凳上,她的心裏更是不悅,“姈兒倒覺得素淡些的顏色別有一番風致。”


    對於這無端的掃興,蕭雩妍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過了許久,她好像是想到了什麽,語氣輕蔑地說道:“這話,你那狐媚的娘好像也說過。”她沒有忘記,蕭徹曾經為了李沅浠的一句話,就在禦花園裏麵植滿了白蓮。


    “你——”,姈兒想站起身來反駁,卻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踉蹌了一步又跌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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