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皇沐家的墓園坐落在荊北城郊,占地二百一十一畝,塚二十二座,墓一百四十九個,因沐家祖上皆是武將,陪葬中多皇家禦賜珍寶,所以常年有守墓人居住於此。同時為了方便沐家來此祭祖,便又在這裏建造了“墓卞園”,顧名思義,就是蓋在墓邊的別院。


    沐夜是這片墓園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守墓人,也是史上最年輕的守墓人。她12歲開始在墓園守墓,至今,剛好滿7年。


    …… ……


    五月初二,據沐家家典裏記載,今天有四個族人需要祭墓。


    沐夜清點過籃子裏的香燭冥紙,推開門,外麵的天還是蒙蒙亮色,出去卞園不消片刻,她一身白衣已沒入了墓園彌漫的霧氣中。


    今早墓園裏的迷霧比往常還要濃一些,三步外已看不清石碑上的字了。沐夜眉目淡然,甚至連眼都未抬一下,輕車熟路地就找到了那四座先人的墓。


    說及“祭墓”,不是生祭,而是死祭。沐夜替族人為他們燃香不是為了祭奠他們的生日,而是他們死去的那一天。香在墓前不燃盡,人不可離開。也就是說,沐夜在每個墓前都要跪上一炷香的時間。


    墓園附近常年大霧,極少能見到明媚的陽光。沐夜的麵容即使脂粉未施亦白皙的勝過墓前的白燭,她眼中熠熠映著墓前跳動的火苗,纖細的腰身俯拜了三下,卻不帶一絲情感。


    她將手裏的最後一疊冥紙放入火中,幽幽間,低語道:


    “家典記錄,你是被夷人的將領打落馬下,然後被萬馬踐踏至死。聽說,沐家後人在那場戰役中隻帶回了你的頭顱……”


    細眉微彎:“作為沐家人,你這一生殺過的人怕是不計其數了。沒有了手腳,在那陰間……想是隻有挨揍的份兒了吧?”


    說罷,在那火苗即要燃盡之時,她又拜了一下,火盡,撣衣而起。


    人去皆空,空蕩的墓前,除了一地的香灰,什麽都沒有剩下……


    祭完了墓,沐夜手裏的籃子也空了,她沒有回卞園,而是穿過墓園一路上了後山。待沐夜再回到卞園的時候,已是晌午,她手裏提著的籃子則裝滿了綠葉和紅花。


    沐夜一腳剛踏進卞園就瞧見二道門裏跑出一個人影。


    “哎喲,你可回來了!”那人邊跑邊喊。


    沐夜依舊垂目走著,完全沒有要理他的樣子。


    卞園裏通常是沒有旁人的,從前有兩個從本家派來和沐夜一起守墓的,後來一個逃跑了,另一個給嚇瘋了。後來幾年裏本家也陸陸續續派來了幾個,總之,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多年來,京城的沐家大宅裏都流傳著‘卞園如地府’的流言。至今日,卞園裏就隻剩沐夜一個人了。可每年會有段特殊的日子,在五月末六月初,沐家會來此族祭,提前會派碑雕師父來修葺墓園裏的石碑。此時出現在沐夜麵前的這個男子,就是半月前住進來的碑雕師。此人姓李名忠,五十歲左右,平日裏話雖多卻是個老實人,以往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卞園,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小姐啊,你家院子裏來人了。”


    沐夜聽聞他的話,緩慢下了步子,未看他,隻垂目問道:“誰來了?”


    “來了好些人,一個老頭兒,還有七八個隨從。我見那老的一進門就熟門熟路的,穿的又貴氣,應該是沐家的自家人。”


    沐夜眉頭微蹙:不年不節的,這個時候來墓園幹什麽?送棺入墓?可她並沒有接到族裏記事的通知。


    李忠一雙牛眼似是看懂了沐夜的疑問,悄悄湊上前去,低聲道:


    “莫不是小姐藏在後院的那個男人被本家知道了?”說著,歎出口長氣,搖頭道:“我就知道,豪門大院裏,像這等桃色秘聞……是包不住的。”


    沐夜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李忠瞬地反應過來,雙手一疊捂在了嘴上。


    沐夜將手裏的籃子遞了出去,臉上的寒氣卻絲毫未減。“把這放到後院門口,做你的活去。”


    白裙劃過石階,人影翩入堂內。


    …… ……


    果真是沐家本家的人。


    七年沒有回過本家了,沐夜能認出的人不多,可此時坐在堂上的那個一臉威嚴的老者,沐夜卻是識得的。


    “你回來了……”那老者細瞅著站在堂中的沐夜,直到看清她的眉眼時,麵色一驚,那驚卻也隻是稍縱即逝。不多時,老者緩出一笑,說道:


    “往年祭祖時我倒也來過幾次,可是小姐都被禁在後院,說起來,竟也是多年未見,也不知……小姐還能識出我不?”


    “陸管事。”沐夜毫不猶豫地道出一句。


    路管事在沐家當了28年的管家,除了沐家的幾個主子,他算得上是府裏最大的了。即便隔了7年,沐夜還是一眼就認出他。


    沐夜怎麽可能忘了他?當初那一碗‘血燦蓮花’,正是從他老人家的手裏端過來的。


    陸管事麵上先是一驚,笑著點了點頭,拂了拂袖子示意她坐下,老管事四下裏看了幾眼,繼而道:


    “以往祭祖的時候匆匆來這裏住過幾夜,也沒細逛逛這卞園。今日一看,這裏的環境確也不比咱們京城的別院差多少,老爺和夫人待你真是不薄啊。”


    一個“咱們”,一個“不薄”。在沐夜的耳中,他的字字都是那麽的可笑。


    她低著頭,一字不回。


    眼見著自己的盛情被拂了回來,陸管事麵上也沒了好色,清了清嗓子,又道:“咳……我突然到訪,你不用驚訝,往年每逢五六月祭祖事宜都是由記事來知會你的,這次,由我親自來告知。”


    “荊北離京遠,你許是還不知道,我們老爺剛升了正二品京軍統領,這可是沐家有史以來最高的官職,新帝更是看重老爺,一連追封沐家兩代英烈,所以……今年的祭典,要大辦。往年來墓園的隻有直係,今年旁係也會到場,乃至府裏兩個姑爺的親屬也會前來。”說著,陸管事揮了揮手,站在堂上的八個隨從一字排開麵向著沐夜,四男,四女。


    “這八個是我親自從府裏挑出來的,這月裏他們會分別負責墓園的休整和清理,那麽大片山你一個也修理不過來。卞園雖說是個別院吧,可也不能失了沐家的顏麵。”


    陸管事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天,堂中的沐夜卻好似睡著了一樣,沒有一點反應。


    老管事有些耐不住了,提聲又道:“我說的,你可是記清了?到時要是誤了事,你可擔待不起。”


    “嗯。”


    陸管事冷著一張老臉,扶案起身,站在他身旁的兩個婢女攙著他走下堂來。


    “我留下的這幾個下人,該做什麽,我都吩咐好他們了,你還是做你平日裏的事,你們互不相幹。還有,別怪我老頭不念舊情,提點你一句:你在這個家裏是什麽位置你自己清楚,到了那時候,不該說什麽不該做什麽,自己多閃避著點兒。”


    “嗯。”又是不輕不重,一個字。


    陸管事對著一臉冷漠的沐夜,冷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到門外時,老臉微微向堂內側了一下,鄙目冷言道:“跟她那個死去的娘真是一模一樣,一副……禍害的模樣。呸!”


    大堂安靜下來,卞園裏卻平白多出了許多活人。


    “小姐……”一個下人試著喚了聲沐夜。


    沐夜回了神,轉身就走。


    “小姐,我叫梅仁,我們……”一個小婢女上前幾步,想跟沐夜套套近乎,眼看伸出去的手都要夠到她的衣角了,卻被沐夜猛然一個回身嚇的怔了手。


    寒眸凝射,怒目逼人。那小婢女像是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像死亡臨近一般的壓迫感,呆在原地的身子竟禁不住的發起了抖。


    “不許進我的院子,不要靠近西山栽著花的那個塚,不要隨便與我搭話。還有……”眸光一轉,冷聲又道:


    “不想死的,夜裏不要出門……”


    說罷,沐夜起腳離開了正堂,屋子裏的一群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的震驚與恐慌。


    …… ……


    李忠那老家夥提著沐夜交給他的那個籃子,還站在西苑的門口,遠遠瞧見了沐夜,笑堆出一臉褶子,大步跑了上去。


    “小姐,本家的人可是來接你的?”


    沐夜拿過他手裏的籃子,隻顧往前走。


    李忠瞧見了她臉上的怒意,隨即也黯下了臉,歎了口氣,說道:


    “小姐,老李我打第一次見您到現在,5年了吧。你一個姑娘家,還是隻身一人,在這荒郊野嶺的,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家人啊。”


    李忠一步步跟在沐夜的身後,幾次抬頭,卻未見沐夜的臉上有過一絲變化。


    “聽說皇城有變動,沐家如今得勢了。這麽多年了,他們可曾想過,是誰天天在他們祖墳上跪拜上香,是誰風雨無阻的給他們的先人清墓拔草,又是誰,一張一張紙錢的燒給他們的爹娘……沐家能有今天的榮耀,那是祖上保佑,可這些年來,照顧著他們祖上的,卻隻有小姐你一人啊。”


    李忠一麵說著,老臉上的神情有些激動,一個低目見正巧看到了沐夜群襟前麵的兩塊汙跡,而那裏,正是沐夜膝蓋的位置。


    沐家每一個墓前,都有她跪過的痕跡。


    “小姐啊……”李忠忍不住了,高聲喊了一句。


    “都7年了,你把女子最寶貴的7年給了他們,他們卻連一個‘謝’字都未給過你,你,小姐你到底是圖什麽啊?”


    沐夜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李忠的老腔已經聽不到了。沐夜垂眸,心中暗道:


    沐家給的東西,她都不稀罕。


    後院的盡頭有個長廊,廊後就是她住的院子。這院是卞園裏最小的,前後隻有三間屋,前麵是正廳,中間是她的寢屋,寢屋後麵還有一間爬滿了怪草的舊屋,深紅色的藤蔓從院子外的地上一路爬到房頂,連窗戶都是那些深紅色的植物,遠遠看去,有些駭人。


    沐夜來到舊屋前,撥開門口的枝葉,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裏滿是濃鬱的藥草味,角落有一張木床,床上躺著一個渾身纏滿了布條的男子。


    打眼看去,那人隻有半張臉露在外麵了,一隻眼和脖子上也纏滿了布條。雖說隻有半臉,卻也看得出他曾是個長相極為清秀俊逸的男子。


    隻是不知,是否就是為這俊顏所累,竟被人迫害至此境地。


    沐夜剛進了屋,那人緩緩睜開了眸子。那時的沐夜剛放下手裏的籃子,一個轉身,就對上了他的目光。


    整整昏迷了十五天,沒有一點兒征兆的,他就這麽醒了。


    死去活來後的他,帶著一身的傷,該是連躺著都會劇痛無比的,可是,他卻對著她笑了。


    “姑娘,沒想到…你還是救了我。”剛從昏迷中醒來的他,聲音還有些發澀。


    沐夜僵了一會兒,直直的回看著他。


    沐夜這一輩子見過的人不多,活人,就更少了。眼睛,是她區分那些人的第一步。通過看那些人的眼睛,感受他們的眼神,捕捉他們的目光,沐夜總是很快的就能給他們分好類,什麽陰險的,鄙夷的,嘲諷的,虛偽的,當然,也曾有過溫暖的。


    隻是,這一刻,沐夜搜刮盡了腦中所有的眼睛,沒有一雙,與他相同,甚至相似。


    沐夜形容不出來,隻是覺得,與其說這是一隻眸子,它更像一顆星,一顆很遠卻又很亮的星。


    沐夜發覺自己出神太久了,趕緊搖了下頭,接著轉過了身子,不再去看他那隻‘莫名其妙’的眼睛。


    沐夜挑揀著籃子裏的藥草,冷冷的拋出一句:


    “我差點在我娘麵前殺了你,我娘生前連肉都不吃,你若死了,她定會怪我的。”


    這句明顯是在解釋,為何她一腳將他踢飛卻又將他抬了回來。弦外之意,不是她沐夜心好,隻是為了娘親。


    “無論如何,我現在這條命,是你給的,姑娘,謝謝你……”


    沐夜緩緩地回過頭,目光不期然地又對上了。


    他緩緩垂下眼簾,又抬起,像是在用眼睛示意自己在向她深深地鞠著躬,字字沉穩地說道:


    “謝謝…”


    沐夜眸光一怔,恍然間腦中閃現過剛剛李忠說過的那幾字:七年’,‘一個謝字’。


    她曾堅定的認為,她不屑的。


    沐夜扭過身子,將手裏的花狠狠扔進了籃子裏,一麵冷言道:


    “你這人……昏迷的好好的,醒了作甚?”說罷,頭也未回的走出了屋子。


    屋裏的光線昏昏暗暗的,窗紙外透過的光都是斑駁的,一塊塊,一圈圈。


    他隻剩一隻眼看得見了,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看得清楚。


    光線映在眼裏久了,總會生霧。他合上疲憊的眸子,久久,才道出一句:


    “是啊,如果就這麽一直睡去,多好,如果永遠都不用醒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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