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雲川人雖殘在床上,卻在無意間做了件積福積德的大善事。


    蘇子鶴長住在京城,沐夜成人以後他每月隻會來一兩次,每次來,他要麽在墓園裏捉幾個活的,要麽從墓園裏撿幾個現成的,總之,必須要殺幾個人折磨幾個人才算痛快。


    卞園裏現在來了八個活人,躲在房裏連茅廁都不敢上的李老頭自然不算,不誇張地說:這八條人命全是仰仗雲川才活下來的。


    三天的時間裏,蘇子鶴天一亮就紮進雲川養傷的舊屋裏,他把櫃子上陳年的舊書一本本翻出來,小到一個傷寒的病人大到某某年份裏的一場瘟疫,他二人你說我辯,屋門一關就是一整天。


    連自己的徒弟都顧不上打罵了,蘇子鶴哪裏還有時間去殺人呢?


    “唉……”沐夜淺淺歎出一氣。“娘,這心情……有些複雜。”


    沐夜將一舀子水小心翼翼的澆在塚周圍的一圈蝴蝶花上。其實沐夜從小就有個習慣,不喜歡與活人說話,麵對著死人時,卻能說出許多。


    她跪在母親的墓前,撫著碑上的字,又道:“娘,這是否就是人們常說的妒忌?”沐夜想了想,蹙眉又道:


    “師父瞧見那小子臉上的疤痕,想都未想就跑去地窖挖出那瓶‘丹寧重生膏’。我十二歲那年頸下被尖石滑出五寸一道長疤,那時師父說這藥世上僅此一瓶,就是舍不得用給我。師父還說,這藥數十年的舊疤也能除,總說明年明年,這一拖,就是七年……”沐夜輕咬貝齒,搖了搖頭,眸光一暗:“不,娘,我想這不是妒忌,這是後悔。悔我當時不該手賤,救個多餘的人回來。”


    墓邊拂來一陣風,蝴蝶花花蕊顫顫,花頭來回擺動著,花衣卻在翩翩起舞……


    …… ……


    沐夜提著空籃子走回了卞園,路過李忠居住的廂房時,從窗戶縫裏給他塞了兩隻饅頭進去,李老頭瞧見了,探出半個腦袋,笑嗬嗬道:“謝謝小姐了。還有啊,小姐你師父何時才走啊?他可又刁難你了?”


    沐夜搖搖頭。“他現在忙的緊,顧不上我。”


    李老頭伸手將窗邊的饅頭揣進懷裏,點點頭:“那小姐你多保重啊……”說罷,趕緊合了窗縫。


    沐夜一拂袖,轉身離去。


    廚房灶台邊放著兩個大筐,裏麵淨是蘇子鶴從山下背回來的菜肉瓜果,原本還有一身帶給沐夜的衣服,不過他帶來的衣服款式和樣子從來沒變過,白紗長裙雪絲裏衣,連腰帶上的圖樣也是,蘇子鶴回來的第一天沐夜便將衣服收了起來。


    眼看著菜籃子裏的菜三天下了一半,沐夜心中不舍,還是從籃子裏翻出一條裏脊肉,拿出兩捆菜。


    菜做好了,沐夜盛出自己的那份,接著將師父和雲川要用的菜用碗碟蓋好,送去後院的舊屋。


    沐夜帶著飯來到後院,在屋門前喚了一句:“師父,可以用晚飯了……”


    說罷,推門走了進來。


    沐夜踏過門檻,剛抬起頭就瞧見了坐在桌邊的雲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雲川‘完好無損’的離開床榻,那時的雲川是被蘇子鶴攙扶著走到桌邊的,蘇子鶴真是用心,不但用了最好的藥醫治雲川的傷,且從頭到腳為他打扮了一番。


    那時雲川的臉上,再沒有一點刀痕,夕陽映上他光潔白皙的麵龐,透著棱角分明的俊逸;烏黑的星眸,閃著迷人的光澤;輕抿的唇角,弧呈半月,溫如流水。冰絲長衫套在他的身上略大了些,可還是襯的他一身貴族之氣。雲川轉目而來,彎眸對著沐夜,綻起一笑,仿佛千山隱其身後,日月不敢與之爭輝。


    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靠衣服馬靠鞍’了,沐夜心想著,收回目光,將手中的食盤落在桌上。


    “嗯,好,退下吧……”蘇子鶴全部精神都凝在雲川筆下的那一行字上麵,早無心他處。雲川蹙眉,仍想挽留她一起用餐,還不待他開口,沐夜冷斜他一眼,垂首出了屋子。


    沐夜回到自己的房間,草草用了飯,又呆了許久,直到天色黑了,他才起身走去舊屋。


    “師父,我來收拾碗筷。”沐夜在門外說罷,推門走了進去。


    那時蘇子鶴剛把雲川扶回床上,被子還沒來得及拉好,蘇子鶴回頭一見沐夜來了,焦急的麵頓時一亮:


    “你來得正好,徒弟。幫我扶雲川躺下,我,我許是這幾天吃的都太急了,腸胃有些不適……”


    沐夜恭順地點點頭,蘇子鶴不再多說,拍了拍雲川的肩膀,麵色著急地飛出了屋門。


    沐夜愣愣地看看門外,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小爽。


    雲川麵上有些尷尬,他哪好意思真的等著沐夜來扶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撐著身子向下傾。


    ‘嘶~’這一個逞能果真遭了報應,雲川肩後一道劇痛穿來。


    沐夜閃上前來,一把扶住了他的後背。


    “謝,謝謝沐姑娘。”他麵色更白了。卻不是慘白,因為白中還透著點粉。


    沐夜用鼻子哼出道氣,不回他,扶他躺下時手中的力卻輕柔到了極致。她掖好被腳,拉好他的枕頭,見一切妥當,轉身要走。


    “沐姑娘……”雲川喚的有些急。


    沐夜雖未應他,卻停了身子,側目看著他。


    “這個……”雲川支吾著,手從被子裏伸出,手掌一開,裏麵是一個樹葉包成的小團子。沐夜愣了愣,見雲川將手一直伸過來,於是接了過來。


    沐夜定睛一瞧,這一團樹葉不就是舊屋外爬滿了的‘赤珠’嗎?她將血紅色的葉子打開,裏麵又是一片嶄新的葉子,再打開,是一片嫩葉,嫩葉的中央裹著一小撮晶瑩透綠的膏狀的物體。


    沐夜湊到鼻尖聞了聞,登時一怔。


    她瞪著烏黑的眸子直視著臉前的雲川,一字字問道:“師父的‘丹寧重生膏’?”她之所以問,因為她依稀記得這味道,可她又不敢相信。


    因為這可是她師父的心頭肉啊。


    雲川點點頭,目光不敢看她,似是有些心虛。


    沐夜瞧他這樣,眸光一驚,手中一緊:“你瘋了?你敢偷他的東西,你真是不知他的手段……”


    “不不!”雲川一聽,趕緊辯解道:“姑娘誤會了,雲川蒙蘇先生恩重,怎會做如此無恥之事,這藥……甚是奇特,於是我懇求蘇先生給我一些做研究。可此藥中精華乃是天蟾淚,此物早已絕跡,又豈是人力能挽回的。隻是……”


    “隻是什麽?”


    雲川瞧著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側的頸下,低聲道:“姑娘縱然天生麗質,隻是……在下覺得,即是姑娘家,有個傷痕在外總是有些不妥,姑娘這裏的傷如果也能得此良藥……”


    沐夜眸光閃動,她猛地瞅了雲川一眼,雲川立刻收了口。


    “誰叫你多事的?”沐夜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頸下的那道傷痕,又瞧了瞧自己手中那一小撮曾經最夢寐以求的藥,心中無端一股氣衝上來。


    她一把將那藥包丟向雲川,可是距離稍短偏向了地麵,雲川眼見那天下罕見的奇藥要著地,身子一起就要去接,隻聽‘咯’一聲。


    沐夜聞聲一個低腰險險接住了那包藥,另隻手一抬,扶住了雲川傾下來的身子。


    “你不是懂醫?你知道胛骨有多難愈合嗎?師父說你是天才,我看你,真比傻子還傻,呆子還呆……”沐夜氣結,一想到剛剛他胛骨傳來的那聲細響,心下就有種想幹脆捏碎它的衝動。


    雲川被沐夜扶著緩緩躺回了床上,他慘白的唇角一勾,弱弱道:“那藥,是珍寶,千金難求,你便是不用,也不該如此糟蹋……”


    沐夜微怔,耐下心細想想,覺得自己剛才卻是衝動了些,她看著雲川一雙星眸,又看了看手裏那米粒大的藥膏:是,犯不著為了他跟自己過不去。


    沐夜握著藥的手一收,點頭道:“好,我收下了。這算是……你還我的‘救命之恩’,以後你我不相欠了。”


    雲川麵上的笑揚的更高,似乎沐夜自己也不記得,這話她已說第二回了。


    “謝姑娘成全……”雲川滿意地笑著點點頭,似是在作揖。


    沐夜一甩頭,離開了床邊,她又回頭看了雲川幾眼,隻見他臉上的笑還掛在那裏,沐夜皺皺眉,心中一道熟悉的感覺襲來……


    雖說是自己占了便宜,可是,怎麽還是有種被人給算計了的感覺呢?


    …… ……


    那夜之後,蘇子鶴整整鬧了兩天肚子,因為當日晚飯他與雲川是一起吃的,人家雲川好端端的,所以他不好對沐夜發作。


    雲川對蘇子鶴的醫癡麵目算是認了個清,蘇子鶴腹瀉第二日服了藥,此藥止瀉有奇效隻是吃完人會發倦。蘇子鶴幾次雙眼都快合上了,隻要一提到‘藥’或者‘病’,人就像打了雞血一般猛地瞪大了一雙血眼。雲川說要給他施針,他卻死活不同意,說是太糟蹋。醫癡,不愧一‘癡’字啊。


    蘇子鶴來卞園的第十天,沐夜掐著日子,知道師父快要離開了。以往快到離別之日時,沐夜對他雖是有恨,卻也有那麽一絲不舍,可眼下,沐夜第一次,打心眼裏想他快點離開。


    這日晚飯後,沐夜在野菜地裏多澆了會兒水,再回舊屋去收拾食盤的時候,天色已黑。沐夜推開門,屋裏沒點燈,靜悄悄的。她轉頭向著雲川所在的床榻一看,隻見雲川閉目躺在床上,月光傾瀉在他白皙的麵龐,而蘇子鶴就坐在他的床邊,一言不發嚴肅地凝著雲川的臉。


    沐夜見過師父那樣的神情,心中一急,開口喚道:“師父!”


    似是再遲一分,師父袖中的晗蒼針就要射入雲川的天靈蓋了。


    蘇子鶴側目過來,淡淡看了沐夜一眼,說道:“我點了他穴,他隻是睡著了……”


    沐夜早瞧見雲川胸前的起伏,知他是活的,隻是沒想到師父會主動與她說明。


    蘇子鶴目光一直在沐夜的身上,他看見沐夜雙目凝著的方向,於是沉下聲音,與她說道:“丫頭,你可記得我與你說過的天一脈唯一傳人‘童謠’的事?”


    沐夜轉目看他,不明所以,想了想,接著點點頭。


    蘇子鶴說:“童老前輩這一輩子,醫術雖已登峰造極,可他最終還是被名門第一大派崇華派逐出了師門,原因就是他太貪財了,可是曾有人想以萬金買他的‘牛毫針’,他不肯。因此,世人更是將牛毫針傳的天上有地下無,隻是,童謠還有一樣東西比‘財’更愛之,那就是‘權’。數年前,太醫院出了一位神醫,一雙妙手能起死回生,沒人知道他來曆,他隻為皇室一族看病。”他一麵說著,一麵用黑暗幽深的目光凝著沐夜,寒聲又起:


    “丫頭,我大概知道這雲川是什麽身份了。他是好,好的不似凡人,不,他本就不是凡人,隻是……他這身份,不是你能攀得上的。”


    沐夜眸光凝著雲川的睡臉,又看了看師父,淺淺道:“師父多慮了。”


    蘇子鶴麵上擠出抹寒笑,伸手撫平雲川身上的被子,接著起了身。


    “我答應過你娘,授你武功,傳你醫術,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蘇子鶴走過沐夜的身邊,一道寒風拂過沐夜的身側,當他走到書桌前,低頭看看桌上的一頁頁紙,歎息道:“可惜了,百年出一雙過目不忘,千年造一顆玲瓏心,他應是千百年裏絕無僅有的當世人才,隻是可惜……”


    沐夜聽到師父這句的時候,心底就起了一絲疑惑,當她正準備轉身的時候,隻聽一陣疾風劃過耳旁。


    這聲音沐夜太熟悉了,那是師父翻袖的聲音,那是晗蒼針即將出手的聲音。


    腳下一踮,騰空而起,沐夜瞬時擋在了雲川的床前,蘇子鶴這次來襲不似上次那樣隻為試探,針針都是帶著殺意而來,沐夜使出內力揮袖打去。


    “蹬蹬蹬!”


    沐夜很有自知之明,師父使出內力打出的晗蒼針,她是不可能再像上次那樣將它們拂去地上了,唯有使出內力逼其轉向,果不其然,一排銀針調轉方向,深深地釘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屋子裏瞬間靜的出奇,誰也不動、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麵上響起‘嘀嗒’‘嘀嗒’的聲音。


    沐夜身手已是極快,卻也隻能攔下九根晗蒼針,還是有一根,釘在了她的手臂上,鮮血順著她的藕臂流下來,落去了地上。


    蘇子鶴寒目看著她的手臂,不為所動,像是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搖了搖頭,負手踱步而去,攜著內力的話語隨風而來:


    “我走了,徒弟。為師這一針是要教會你:救人、護人,也要視自己能力而為;救人、護人,總是要以自己為代價的。最後,有些事如果是你執意要去做的,那後果……就要自己擔著,不論是死是傷。”


    “是,師父。”沐夜俯身回道。


    “承恩有一封信,我放在桌上了,這兩月沐家要來,我就不回來了……”蘇子鶴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說完最後一字,院子裏一陣風過,再沒有一絲動靜。


    沐夜歎出一息,她側頭看了看身旁的雲川,吐息均勻,毫發未傷,又瞧了眼自己的右臂,銀針直插脈中,血流不止。


    她眉頭微蹙,一把將那銀針拔出,‘叮’一聲扔去了地上。


    “真該死……”


    也不知這話是說她自己,還是雲川。


    沐夜走到書桌前,凝著桌上那信封看了許久,將手上的血擦淨,寶貝一樣的揣在了懷中。胳膊上的血還在滲出,她點了止血的大穴,接著端起桌上的食盤走出了舊屋。


    ‘嘎’一聲,屋門被合上,幾乎同時間,床榻上一直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


    雲川伸手將自己頸間的一隻牛毫針抽了出來,月光下的細針閃著粼粼之光。


    如果不是它,雲川不會有機會看到這一幕。星眸凝著黑暗無光的屋頂,嘴邊泛起澀澀地一笑。


    時間點點流去,中夜時分,舊屋的窗上印出一團小小的身影。‘咳咳咳’三聲細微的輕咳,從窗外傳來。


    雲川看也未看,閉目,輕歎出一句:“在沐府的人到之前,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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