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邊等,奈何橋上人。


    沐夜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昏昏暗暗的,抬頭隻有一輪明月,低頭腳邊有一塊渾圓光滑的石頭。


    沐夜還穿著那一身白衣,衣服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一點血跡,她伸手摸了摸身上,無一點痛處,甚至還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沐夜漫無目的的走了幾步,身邊一道風滑過,她突然聞到很像的香味於是循著香味向前走,月光下出現了一條靜靜的河,河的兩岸開著鮮紅如血的花,沐夜從沒有見過那樣的花,身體像被它們牽引著,一步步走上前去。


    “姐!”


    沐夜猛地住了腳,她抬頭看去,承恩站在她身前的一座石橋上,笑著對她招手。


    沐夜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股酸澀堵在她的嗓口,下不去,上不來。沐夜幾步跑上前去,她伸出手,承恩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臂。


    沐夜緊擁著承恩,臉抵在他的肩上,她的鼻子和眼睛酸澀無比,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暗啞的聲音問道:“承恩,是你嗎……”


    承恩扶起沐夜的身子,他臉上綻著很漂亮的笑容。“姐,你怎麽來的這麽快?”


    沐夜緊抓著他的手不願鬆開,試著問道:“這是陰間嗎?”


    承恩點點頭,他一手指著身旁石橋上的一個白瓷碗,說道:“老婆婆叫我喝藥,我說我要在這裏等你,投胎之前,我想再見姐姐你一眼。我以為我要等四十年,五十年,可是,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沐夜低頭看看那碗孟婆藥,裏麵清如白水,上麵還騰著些熱氣。她緊了緊承恩的手,低頭道出一句:“承恩,對不起……”


    承恩身子一怔,他瞧著沐夜,俊朗的臉上劃過一絲怒意,承恩抬手拍了下沐夜的頭頂,直道:


    “姐姐,這一世都沒來得及對你說出口,你沒有對不起誰,都是世人欠你的。你知道嗎姐姐,我這一生最恨的不是沐府裏那些人,我最恨的是我們的娘親,她把她的意願強加在了我的身上,把所有的責任交給姐姐承擔,我恨她,卻也恨姐姐。姐姐,這麽多年,隻要想到你的存在、你的生活和你受到的苦難,對我來說,那就是最大的折磨。”


    沐夜聽著他的話,她的心一陣陣揪痛,她搖著頭,不肯放手:“我是你姐姐,在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想不到還有什麽人值得我去珍惜,我不想失去你,承恩。”


    承恩抿出一抹笑,那笑,不像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的臉上會出現的,他看著沐夜的那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個孩子。


    “姐,婆婆說我去投胎的是戶好人家,我爹是個樂善的商人,隻有我娘一個妻子,我還有兩個姐姐,都很疼我。”


    沐夜緊攥著他的手,執拗的不肯放開,持久的巨力已經讓她的手麻木。她不懂,“為什麽我哭不出來?”


    “姐,這裏是陰間,無憂無樂,是沒有淚水的。”承恩緩緩將手從沐夜的手中抽出,反握著沐夜的手,輕輕說道:“姐,這七年裏,我總夢見你笑,我知道你已有許多年沒有笑過了,能不能叫我再看一次。”


    沐夜的心好痛,她看著臉前的承恩那張稚嫩的臉,他才隻有十五歲啊。


    “好。”沐夜緩緩莞起一笑,隻是藏在那笑的背後,卻是滿溢欲出的淚水。


    承恩拿起手邊石台上的那碗藥,停在嘴邊。他抬頭凝著沐夜,又道:“姐,我有一個秘密,在我還記得的時候,我要告訴你。” “這七年的時間裏,我逃跑過七次,我想去墓園找你,可是我太沒用了,總是半路就被抓回去了。我每次都想去為你慶生,我準備了七個禮物卻始終沒有機會送給你,後來我把它們藏在了院子裏的梨樹下麵,你去把它們取回來,好嗎?”


    沐夜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才知道,原來想哭卻哭不出,這種忍至極點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承恩笑著,端起碗一飲而盡。


    “承恩,我陪你一起走好嗎。”沐夜緊拉著他,眼也未眨的看著他,生怕他下一瞬間就不在了。


    承恩笑著搖了搖頭,此時的承恩,身體漸漸變的模糊,沐夜握著的他的手化作了煙霧。沐夜著急的想去抓住他,卻撲了空。


    承恩最後的一點模糊的身影緩緩升空,他指著沐夜的身後,輕輕說了一句:“姐,你瞧那裏……”


    沐夜順著他所指看去,就在彼岸花的盡頭,隱隱走來一個身影,看不清他的臉,隻是覺的那銀色的身形似曾相識。隻是等沐夜再轉回頭來的時候,承恩已經不見了,空空的石橋上,隻落著一隻潔白的瓷碗。


    “承恩——!”沐夜喊了一聲,四周靜寂的,沒有一點回音。


    …… ……


    沐夜猛地睜開了眼睛,她急急地伸出手欲握住什麽,身體上劇烈的疼痛讓她怔然住了手。


    模糊的畫麵開始清晰,明亮的不再是月光,而是耀眼的日光。沐夜微眯起眸子,眼中是漸濃的酸痛。


    沐夜緩緩轉過臉,半個麵頰像火燒過一般刺痛。她瞧瞧身側,一雙星眸,含著淺淺的笑,凝著她,像是已用這樣的表情靜待了她很久。


    雲川的麵上光潔而白皙,熠熠如星的眸子裏透著一絲疲色,清瘦的臉龐,卻依舊是俊逸非凡。沐夜從沒想過會再見他,更何況,是以現在這樣一幅狼狽的模樣。


    沐夜看過他後,回過臉,迷蒙的目光直直的盯著頭頂上那青色的紗帳。


    “口渴嗎?”雲川問道。


    沐夜身上的傷很重,高燒燒了整整兩天,此時她的唇角已幹涸裂開。沐夜搖搖頭,她凝著前方沒有焦點的看了許久,淺淺道:


    “雲川,你死過的那一次,有沒有到過鬼門,有沒有……見到奈河?”


    雲川隻是靜靜的坐在那裏,看著她那雙空洞的眼睛,輕聲回道:“沒有,我隻夢見我在一座山裏,前麵是很長很長的階梯,我走啊走了好遠,可是,我聽到有人在身後叫我,我回過頭,那夢就醒了。”


    原來,陰間的路,不能回頭的。


    沐夜不說話了,她合上眼睛,黑暗又襲。


    雲川也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的坐在那裏,像空氣一樣的再無存在感。可沐夜知道他就在那裏沒有動。屋子裏又靜了好久,沐夜輕輕說道:“我想一個人呆會。”


    雲川似是有些猶豫,欲言卻又止,像是在小心翼翼的嗬護著什麽,稍待,沐夜又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子,自殺,我沒那麽傻。容貌於我來說,毫無價值。”


    雲川臉上泛起抹澀笑,他伸手將沐夜手腕上的兩根牛毫針拔出,他的動作很輕,未觸到沐夜一絲。雲川直起身子,溫聲又道:“等一下我叫人把做好的飯菜端來,可好?”


    “嗯。”沐夜的聲音淡漠依舊,雲川正要走,沐夜睜眼,側頭又將他喚住:“雲川,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雲川微愣,點了點頭:“你說。”


    沐夜的聲音微啞,說道:“能不能幫我去墓園西山腳下去尋個……”沐夜微頓,繼而道:“尋個屍體,是,十五歲的青年男子,錦衣,青玉發帶,哪怕……是一點殘骸也好,能不能……帶回給我。”


    雲川垂麵,看著沐夜的臉,那時的沐夜,麵目慘白無一絲血色,半個臉上包著厚厚的白布,她的雙目幽黯,那樣黯淡的眸光中卻又透著一絲執念。雲川凝著她的眼,緩緩點頭,輕聲道:


    “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去安排。”他說罷,輕步走出了屋子,屋門被緩緩合上,雲川卻停在屋外,垂麵沉思。


    屋子裏的沐夜,強忍著後背那碎骨的疼痛試著撐起身子,可一道刺痛從她下腹穿來,一股溫熱從腹間的傷口溢出,沐夜沉沉的倒回了床上。


    她抬起手,白皙瘦削的手指映在她眼中。她手間似乎還殘留著剛剛在奈何橋上緊握著承恩的那溫度。


    ‘姐,婆婆說我去投胎的是個好人家……還有兩個姐姐,都很疼我。’


    沐夜強忍在心間的那一抹酸,衝上了頭,酸揉進她的鼻子,她的眼睛。


    ‘姐,這裏是陰間,無憂無樂,是沒有淚水的。’


    可是,現在的沐夜是在陽間的,是活生生的。


    ‘笑一個好嗎?姐。’


    沐夜緊攥起雙手,手遮在了她的眼前。撕心裂肺的痛再不能抑,淚水滿溢而出,劃過她的臉,她的傷口,火辣辣的,卻遠不及她忍在心中的痛。


    “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


    沐夜第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獲新生,第一次,哭的像個孩子,而那樣的哭聲隻是發自她的本性。


    隔在一扇門板之後的雲川,靜靜的站在那裏,目光平靜的看著眼前的那扇門,仿佛已將門後的景象看透……


    …… ……


    是夜。


    雲川再次出現在屋裏的時候,身上換了另一件衣服,依舊是銀色的,卻比之前少了些風塵仆仆的味道。


    白泥早一步到了沐夜的房間,還帶著蓋了碗碟的飯菜。白泥對沐夜的病很是上心,因為沐夜的背骨傷重,白泥給她準備了一塊刷的幹幹淨淨的木板,她扶著沐夜坐起身,接著將木板墊在了她的腰後。


    雲川進來的時候,白泥在沐夜的身前撐了一個小桌板,也不知是從哪裏搞來的,兩隻碗三個哥碟子放在上麵剛剛好,想來白泥是覺得之前差點將沐夜害死,一心要給她做出補償。


    沐夜自起身後,不隻身子愣愣的,看著白泥的目光也有些怔然。她凝著臉前忙忙碌碌的白泥看了會兒,剛側過臉便迎上了剛剛進屋的雲川。


    “白泥,辛苦你了。”雲川看著桌上那豐盛的菜肴,笑著對白泥誇道。“到底是個女孩子,心思細膩。”


    白泥本來聽的挺高興,一聞‘女孩’兩字,跺腳直道:“男孩、男孩,我是男孩。”雲川見她又犯起混,無奈的搖頭。


    白泥生氣的扭過臉,她伸手入懷‘哧溜’一下抽出一條緞布,捏在她手裏的是那緞布的一根細繩子。這物一出,打眼就讓人想到‘肚兜’二字,雲川麵上一凝,趕緊側開了臉,沉聲道:“胡鬧!”


    沐夜聞聲,回神看去,而這時的白泥,擒著一臉的壞笑拿著那緞布湊到了沐夜身前,她將繩子係在沐夜頸後,嗤嗤笑道:“哥,你也太那啥了,這是俺給沐姑娘縫的圍兜,她在床上用餐,我怕她掉了飯渣在身上,哥喲,你想啥呢。”


    雲川回過頭,這才看清果真是一個圍兜,怪隻怪白泥這丫頭有心作弄他,入懷時故意將手入的很深,她又捏著一根帶子出來,很難不讓人生誤會。


    白泥得逞,一臉喜滋滋的整理著沐夜身上的圍兜,又將她下腹傷口附近的繃布理了理,白泥側眼瞧了瞧桌上的菜,又道:“沐姑娘,你快吃吧,這都是好東西,趁熱吃才好。”


    沐夜點點頭,拿起手邊的筷子,卻遲遲未落。


    沐夜側頭看了看身旁的白泥,圓圓的臉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會有一深一淺兩個酒窩。這樣的眼睛,沐夜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沐夜更未曾識過。


    像這樣有一個人為她準備飯菜,為她係上圍兜,整理她的衣服,這樣的人,她一生都未遇到過。


    沐夜看看白泥,又看了看一直站在遠處望著她的雲川,低頭再看眼前那些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美味。一道陌生的感覺襲上心頭,她說不出那滋味,隻是覺得心中有些暖。


    白泥將一個盛著黑色刺球的菜端到了沐夜臉前,笑盈盈地說道:“這個叫黑參,隻有深海裏才有,好東西,吃了以後你傷口會以驚人的速度愈合。”


    白泥又端過一個碗,擺在沐夜眼皮底下。“這是高山牛骨湯,你喝了以後晚上能聽到嘎巴嘎巴骨頭愈合的聲音。”


    白泥一邊說著,臉上的表情誇張至極,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拍腿,直道:“哎喲我這豬腦子?喝湯我居然忘拿勺子。”說罷,轉身就向門外跑去,期間還不忘回頭道:“沐姑娘,你先吃,先吃啊!”


    沐夜點頭,她叨起那顆黑黑的刺球,放到嘴邊,咬下一塊,嚼了嚼。


    雲川就在屋子裏,負手而立,一言不發。沐夜嚼著,側頭看他。雲川笑了:“可還能入口?”


    沐夜回過臉,點點頭,瞧著臉前的珍饈,不說話。


    雲川給她倒了一杯水,沐夜接過水,低頭看著筷子尖,輕聲說了一句:“吃慣了這種飯菜的你,當初,麵對著那些野菜是如何下咽的?”


    雲川遞給她水後,又退回原來的位子,笑著回道:“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姑娘的那碗野菜,是世上獨一份的美味。”


    沐夜側頭看著他,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那場景仿佛回到了卞園,回到了那個纏著密密藤蔓的舊屋,隻是,他們的境遇調換了。


    沐夜回過頭,淺淺道:“原來,那天能救到你,走運的是我。”


    雲川笑了,卻未回她,沐夜回過頭繼續吃她的飯,屋子裏靜下來。風來,屋子裏橘色的火光忽暗了又明,那一抹淺笑掛在雲川那如玉無暇的臉上,潤如三春雨,暖如六月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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