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夜的前半生,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裏,除了娘親和弟弟,身旁的全是惡人。後半生,還是被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裏,如果說沐府是個大籠子,那麽卞園,就是一副大棺材。


    沐夜的母親在沐夜的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無可替代,無論是血緣上的,還是她曾經在沐夜心中留下的鮮明色彩。蘇子鶴和沐承恩都說過這樣的話:她是個自私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母親,那麽,不是可憐,亦不是自私,而是,執著。


    沐夜的母親叫西琉,她不是南夷人更不屬於百香一族,她本是西皇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像這樣有著傾國傾城容貌的美人,太過有主見,便是看上了外族的男子,家中千阻萬撓,還是沒能攔住她離家私奔。一個千金大小姐嫁進了村裏,能過生什麽樣的生活可想而知,可西琉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她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直到,百香被四國屠族的那一天。


    沐夜曾經千百次想過這個問題,母親這般執拗又倔強的女子,如果當時她不知自己已懷上了百香一族的骨肉,那麽,寧肯被人掏出心來,她都不會去投奔沐麟的。


    手裏拉著一個,肚子裏偷偷的懷著一個,百裏北上,西琉來到了沐府。沐麟愛慕她,不是一朝一夕了,即便是改嫁,他亦為她改好了假的身份,給了她最好的名分。


    西琉曾偷偷的服過許多藥,百香一族將藥草使用的出神入化,她以藥克製著腹中孩子的成長,又不會傷到他。藥的作用在孩子身上,毒的成分,西琉來擔。


    所以,承恩是在母親腹中經曆了十一個月,才誕下來的。


    長子嫡孫。西琉在沐府的地位升到了最高,這時,府中的幾個夫人開始生事,各種關於承恩是野種的謠言流傳開來。起初,隻是謠言,可是後來,沐麟這般謹慎的性子還是起了疑心。


    直到有一天,沐府出了一件大事。世人都說那天沐府裏闖入了一位武功相當了得的高手。他刺了一劍,正中沐麟的心窩,隻差半寸就穿心而過了,然後,那刺客又一劍殺死了沐府的五夫人,還給五夫人的兩個孩子下了毒。


    外麵的人,都是這麽傳的,隻是事實並非如此。沒有什麽武林高手,刺了沐麟胸口一劍的,就是五夫人,給自己的親骨肉下毒的也是這個五夫人,殺了五夫人的,還是她自己。


    這一出大戲,都是西琉自編自演的。血燦蓮花是百香一族特有的毒藥,族滅時,解藥已無。她揚言要殺了沐麟,要滅他沐家血脈,沒人以為她會當真,可是,她真的將那碗血燦蓮花給承恩灌下去了。


    沐夜不知道那時沐麟究竟對娘親說了些什麽,以至於娘親拔刀相向。或許,像師父說的那樣,這是娘親用自己的方法去保護他們。可是有件事,沐夜知道,隻有她知道。母親策劃這件事,是從她再次懷有身孕開始的。


    西琉死後,沐麟依照約定火化成灰,所以,到最後他都不會知道,墓園裏西琉的塚中的玉石盒裏,是兩條人命。


    沐夜沒有機會知道那會是個弟弟還是妹妹,抑或,她的母親從沒把‘那個’當成是自己的孩子。


    …… ……


    “我娘親她,來過這裏?”


    老師祖捋著白須,點了下頭:“她來我這裏向我要了兩味世上罕見的藥,黑血草,歇星竹。”


    沐夜微愣,這兩樣藥草都是她聽過卻從沒有見過的,藥書上也曾經記載,這是百香一族獨有的,族滅草毀,而且這兩味都是劇毒,恰好血燦蓮花裏,就有它們。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為何我不記得?”沐夜問道。


    “百香一族被滅,你娘帶著你逃出來,你們二人一路北上,途經梅鎮時她曾夜訪崇華。那時你還小,你娘抱著你上山,我在明月閣裏見他,你就睡在外麵的小石亭裏。”


    沐夜不禁心中一震。原來娘親從那時候就開始籌劃下毒的事了,原來,在去沐府之前,她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如此一想,或許娘親給承恩灌下那一碗劇毒,不止是為了做戲給沐麟看。與其活到二十歲,被人發現了身份生生挖出心來,倒不如中毒死去。


    “你娘是個極有天分又很有智慧的女人,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去過百香族,她隻在那裏呆了五年,對於藥理和藥草的使用已到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我將她領去藥房,百步之外她便能聞出那兩味藥的所在。在經曆了那樣慘痛的家破人亡之後,她的眸子裏卻沒有一點的恐懼甚至迷惘,她步步走來都是那麽的堅定不移、不卑不亢,像她這樣堅強的女子,我活了百年,還是第一次遇見。”老師祖的聲音雖蒼老卻又清朗無比,語氣裏,透露出對西琉的讚譽和欣賞,還有,淡淡的惋惜。


    “你的眼睛,與她的,很像啊。”老師祖微彎著眸子。


    沐夜垂眸,輕輕道:“師父曾說過,我隻隨了母親些許的樣貌,論智慧,連她的一半也不及。”


    “不,你有一些你母親所沒有的特質,你有一雙善於看透人心的眼睛,這雙眼能叫你看到許多美好的東西,能叫你活得比你的母親更加快樂。你有一顆溫暖的心,這顆心,能叫你活得更加長久。”


    沐夜微怔,她抬起頭,再次對上老師祖那雙清亮又透著無限力量的眸子。沐夜搖搖頭:“我中的毒,無藥可解。”


    老師祖朝她揮揮手示意她上前來,沐夜輕步走上前去老師祖端起她右手的手腕,細目看著。


    他愣了一下,接著撫了撫長須,笑著點了點頭,十分柔和的聲音道出一句:


    “雲川對你很好啊。”


    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沐夜也愣了一下,她疑問的目光看著老師祖,卻見他笑而不語,於是莫名的低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沐夜肩頭一晃,她立刻抬起左手輕付在右手的蓮花圖案上,這一摸,終於明白了。那裏微微隆起了一條細細的血管,摸上去,硬硬的,而且會隨著沐夜的脈動而跳。那裏其實被嵌了一根牛毫針,銀針附在沐夜的血脈上,針氣阻止著蓮花的血毒攻向沐夜的心。


    這針是如何嵌入的,又是何時放進去的,沐夜皆不知道。


    老師祖眼中閃忽地一明,他微微蹙起眉頭,指尖微微掐算,緩又抬頭與沐夜說道:“你先回去吧,有人在尋你。”


    沐夜有些莫名,但還是點點頭,躬身一拜,轉身向著門外走去,隻聽身後的老師祖突然又說了一句:“沐姑娘。”


    沐夜駐步,轉身看向他,老師祖臉上微微一笑,卻是有些難色,隻道:“你若要下山,我那徒弟蕭蕭若是執意要隨你一起,她年紀雖長,命途坎坷,雙眼又盲,望你……能多加照料。”


    沐夜不懂他為何突然冒出這有麽一句,心中猛地想起師父曾說過,崇華派除了武功,乾坤八卦占卜之術也是第一。加之她心中對老師祖本就十分敬重,於是點頭應下。


    空蕩的大廳隻剩老師祖一人,白衣白袖之間,手中握著一串暗紅色的串珠。白須間幽幽歎出一氣。


    這世間,幾多煩惱幾多愁,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


    雲川穿過明珠閣走到老師祖居住的明月閣,聽道老師祖連夜將沐夜喚來,可是此時明月閣外卻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以師祖老人家的能耐,沐夜的身份他必然早就知曉了,便是為了沐夜好,關於沐夜的身世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明月閣外,長廊的盡頭有一個石亭,紅頂,白石。這個亭子有上百年的曆史了,雲川想起童年的時候,他跟在師祖的身邊調養身體,炎炎夏日裏他很喜歡在這裏乘涼,休憩。


    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夏夜,他走到石亭裏,他記得那天,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坐在亭子裏,抬頭看著月亮,手裏還抱著一個睡夢中的孩子……


    她似乎在等人,而且等了很久,也不知那個女人盯著明亮的月光看了多久,她的眼睛有些發紅了。


    後來,明月閣裏跑出一個小弟子,對著亭子裏的那個年輕女子喊道:“姑娘,師祖老人家出關了,你進來吧!”


    那個女子馬上回過臉,她看了亭外的雲川一眼,又看了看那個遠處喚她的那個弟子,接著對雲川笑了笑。


    “你叫什麽?”


    “我叫雲川。”


    美麗的女子輕輕的將手中的孩子放在石座上,走到雲川的身邊,問道:“我女兒睡著了,幫我看著她,好麽?”


    “好。”雲川點點頭。


    那個女人用手輕輕的拍了拍雲川的頭,那時,雲川覺得這個女人的身上很香,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近乎於藥草和花之間的香味,聞了叫人心中很舒適。


    她走後,雲川就靜靜的等在亭子外,又過了好久,睡夢中的小女孩突然抖了一下身子。雲川走上前去,卻發現她還在睡著,隻是身子蜷縮成了一團。


    那個小女孩看上去隻有三四歲,她的臉很白很幹淨,像是天上皎潔的月。可是她的眉頭緊皺著,眼睛緊緊的閉著,像是在做一個很可怕的夢。


    “別挖,別,別挖……心。”小女孩突然將手收到了胸口,聲音澀澀的,像是要哭出來一般。


    雲川靠近她些許,想輕輕的拍拍她的背。可是,小女孩突然又抖了起來,她的眼還是緊閉的,像是在懼怕,又像是想掙紮著逃離噩夢。她的手心微微張開,顫抖著,似是在捧著什麽東西,


    “別拿爹爹的心,心,我的心,別,別……還給我!”小女孩的眼中溢出了淚。


    雲川凝著她的睡臉,隻是看著她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那場駭人的夢境。他的眼也微微的濕了,心中泛著抹苦澀。雲川默默地蹲下身子,伸出手,將一個拳頭塞進小女孩那空無一物的手中,稚嫩卻又溫潤的聲音說道:


    “別怕,我把我的心給你。”


    夜又靜了,小女孩緊緊攥著手裏的那顆“心”,顫抖不再,淚水,亦不再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到寒涼的白石上。


    …… ……


    “在想什麽?”


    雲川猛地回過神,回頭一看,沐夜原來已經出來了,也不知在他身後站了多久。


    雲川笑道:“想些過去的事。”他看看沐夜,隻覺得她麵色還好,沐夜幾步走到他跟前,問道:“來找我的?”


    “嗯。”雲川直白道。


    “是不是要帶我下山?”


    雲川怔了下,恍然又凝起抹笑,說道:“師祖老人家什麽都對你說了。”


    沐夜搖頭:“他沒說你為什麽要帶我下山。”


    “是有白泥的消息了,不過,事情有些麻煩,我必須下山一趟。至於沐姑娘,其實,沒想過要你一起去的,畢竟……”


    沐夜臉上微怒:“白泥為我才犯險遇了難,我怎能不去?我傷已好,定不會給你添亂的。”


    雲川未說什麽,兩人一同順著長廊向外走去。


    沐夜思索了一會兒,又道:“老師祖說,你師叔白蕭蕭也會同我們一起去,還要我多照顧她,你師祖像半個神仙,他的話,應沒錯的。我要一起去。”


    “師叔?”雲川側臉看她。“白泥的事,我是第一個知道的,還沒想過要對師父他們說。”


    沐夜側他一眼。“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雲川笑垂下眸子,徑自沿著長廊走去。沐夜似是想起一事,提聲問道:“雲川,你什麽時候將針塞在我手中的?”


    雲川臉上揚起淺淺一笑,眼睛彎彎的,依舊走他的路。


    “你怎麽老是背著我做手腳,還在我手裏塞過什麽沒有?”


    雲川走過拐角,稍一側目,正看到了花園中那個白石的小亭子。他搖搖頭,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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