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


    伊莉莎白手裏拿著刀叉,滿麵笑容。


    那是棹人第一次看到的沒有一丁點邪惡的笑容。令人背脊起雞皮疙瘩的異常狀況。而且不隻這樣,除了她,連餐桌都產生了種種變化。


    長桌上麵換了唐草圖案的厚重新桌布,還有好好漿過。無人的座位前方也裝飾著色彩鮮豔的花朵,交互排列的金銀燭台確實點著火,沉穩的光芒照亮無數銀器。


    而且餐盤上麵有各式各樣的功夫菜,飄散出香氣。


    豬頭肉凍佐甜麵包、引出清爽酸味的腸子沙拉、羊胃蔬菜湯、烤成金黃色的牛肉腰子派,還有肥鵝肝醬。


    然後,甜點則是將蘋果薄片如花朵般鋪滿的水果塔。


    伊莉莎白一個接一個大口吞下剛做好的料理,眼睛甚至誇張地浮現感動的淚水。


    「好吃,好吃啊,真是太棒了!真的很美味!我要褒獎你喔,人偶啊!」


    「能合棹人大人的主人伊莉莎白大人的胃口,我感到很光榮。」


    機械人偶清純地隨侍在她身旁,那對翠綠眼眸盈滿溫柔光采,嘴角則是浮現穩重微笑。她身穿裙子很長的經典女傭服,甚至戴了可愛的女傭帽,這副模樣就像長年在這座城堡工作的女服務員。


    實在看不出她跟昨天猛襲而來的東西是同一人。


    雖然還有一點害怕,棹人怯生生地向她搭話。


    「你不隻會戰鬥,也能做料理啊?」


    「是的,我的自我記錄裝置裏頭除了戰鬥情報,也記載了數千項食譜等能派上用場的技術。從料理到打掃,遊戲對手到夜晚的床伴,隨時都能做好準備,完美地實現棹人大人的願望喔。」


    「不不不,這種事就免了。服務過度周到會讓人覺得有點那個。」


    棹人不斷搖著手掌。與這具人偶相處時,他無論如何都會經常感到困惑。他如此回答後,人偶用仿佛能看見狗耳與尾巴喪氣地下垂的勁道垮下雙肩。


    「是嗎?如果您改變主意,請隨時告知我唷。這副身軀是棹人大人的所有物,讓您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隨心所欲地使用,對我來說才是至高無上的喜悅。」


    「任何地點……呃,也就是說在外麵也行?」


    「當然,在外麵也行!」


    「你們在說什麽啊?」


    伊莉莎白咬碎切得很大塊的酥脆的派,然後發出傻眼的聲音。享受完香脆酥皮的爽快口感與肉髒富有野性風味的複雜甜味後,她用完了餐點。


    她用餐巾仔細擦拭嘴角,然後望向人偶讚賞她的工作成果。


    「唔,餘那個笨蛋執事啟動你的時候,餘以為隻能將你與他一起破壞掉,結果你的料理技術很了得嘛。不幸中的大幸指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喔。開心吧,棹人,你的性命平安無事地延長了。」


    「我想都沒想過自己差點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殺掉耶。」


    「也就是說,我幫上了棹人大人的忙吧?感謝您,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我很幸福!」


    「那麽,就讓你當餘的隨從之一。不,餘認為這時要尊重你的意誌,以餘之隨從的隨從的身分,鄭重地接納你才對……棹人啊,替這家夥取名字。」


    「名字?」


    「你啊,別每件事都在發呆好嗎?名字是萬物必須之物吧。連自己的所有物都無法用名字稱呼的話,不是很不方便嗎?」


    「不,我不打算把她當成所有物耶。畢竟就算是人偶,她也是女孩子啊。」


    棹人如此說道後,有如鈴鼓般搖了頭。將跟人類幾乎沒有兩樣的存在當成所有物,對他而言負擔太大了。不過人偶卻生氣地鼓起雙頰,握住兩個粉拳向前踏出一步。


    她嘟起可愛的嘴唇,拚命如此訴說:


    「雖然無禮,還是恕我直言。我已經是棹人大人的所有物了。打從您指定我為『戀人』的那個命中注定的時刻,我就是棹人大人永遠的戀人、伴侶、士兵、武器、玩物以及性愛道具。這副身軀在何時何地都隻屬於棹人大人一個人,請您務必不要忘記這件事。」


    「知、知道了啦,所以請你控製一下這種太過火的發言好嗎?嗯,總之不管如何,確實想要一個名字啊……呃——」


    棹人按住額頭思考。他拚命在記憶中搜索可以用來當作參考的情報。然而,以往他從未有過替人或是動物取名字的經驗,他被允許交往的對象也極為有限。腦海雖然浮現數個曾待過父親身旁的女人,棹人卻絲毫不想參考那些名字。替他做布丁的女性最後也離去了。


    就在此時,棹人忽然想起用臉頰摩擦掌心的輕柔感觸。


    (……啊,這麽一說,以前曾經有過一次。無條件戀慕我的家夥。)


    純白色小狗的身影浮現在記憶之中。養在附近的那隻母幼犬很黏棹人,每次棹人造訪時,它都會搖著尾巴舔去他的淚水。雖然隻能在下次搬家前的短暫時光跟她一起玩,不過棹人認為這樣很不錯。因為他父親是僅僅得知小狗跟兒子很要好就有可能綁架小狗將它殘酷殺死的人類。


    那隻小狗很溫柔,是個好孩子,下垂的大眼睛跟這具人偶也有點相似。


    棹人雖然感到煩惱,仍是想起狗的名字,然後開了口。


    「『小雛』……就叫『小雛』如何?」


    「總覺得有夠隨便,而且還是臨時起意取的名字啊。」


    「我、我可是用自己的方式拚命思考過喔!」


    「不愧是棹人大人!我認為這是一個勝過天地間所有人類亞人獸人幻獸諸神的名字!非常感謝您,我從今而後就自稱為小雛嘍?小雛……小雛,我是小雛。這是棹人大人幫我取的名字……咯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小雛略微詭異地抖著雙肩,似乎很開心,不過反應有些恐怖。


    替小雛取完名字後,「肉販」剛好現身。伊莉莎白從他那邊買下大量內髒後,將它們交給小雛。在這段期間,棹人將餐具一一疊至手臂上。


    有了做菜高手後,聊起來似乎也變得特別帶勁,「肉販」向開心說著話的伊莉莎白行禮,棹人跟小雛則是前往廚房。


    到了廚房後,棹人將用過的餐具搬到清洗處。小雛用從「肉販」那邊收下來的內髒,立刻開始替晚餐備料。


    小雛毫無遲疑地將預定要用的調味料瓶子排到料理台上,棹人開口對這樣的她搭話。


    「欸,這些調味料,你每一瓶都清楚是什麽味道嗎?」


    「是的,因為這世界現存的調味料幾乎都完成了登錄。還有因時間經過而產生的劣化以及製造過程中的微妙味道變化,我也能借由氣味分析,所以能適當地改變用量喔。」


    「原來如此,小雛真厲害呢。」


    棹人率直地點點頭表示佩服。小雛羞答答地扭動身軀,臉也紅了。


    「承蒙誇獎,我感到很光榮。對了,那個——棹人大人喜歡吃怎樣的料理呢?」


    「……嗯,應該說我對吃並沒有特別講究的地方吧。隻要沒有腐壞或下毒又可以食用,吃什麽都無所謂吧?」


    畢竟棹人生前的飲食生活就是這樣,隻要能安全地食用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棹人極隨便地如此回應後,小雛用認真的表情點點頭。


    「原來如此,我了解了。那麽,我會用自己的味道好好努力,讓棹人大人覺得好吃。然後,如果……說這種話實在很冒昧,如果有一天棹人大人覺得我的料理就是您喜歡的風味……啊啊,得到如此榮耀的那一天,小雛我就算死亦無憾了!」


    「小雛冷靜啊,我不希望你因為這種事而死。」


    「我明白了!我會永遠活下去!」


    小雛紅著臉點頭。她扭來扭去,說著:「怎麽這樣,居然叫我一直


    待在您身邊。棹人大人真是的。」棹人望著上下搖晃的豐滿胸部,感到有些困擾。然而在這個有如地牢充滿封閉感的廚房裏,棹人一直是孤身一人。


    (總之不管怎樣,有說話的對象感覺還是很療愈呢。)


    棹人「嗯嗯」的點頭後扭開洗碗槽的水龍頭。城堡的水管線路與擁有水精靈undine的貯水庫連接在一起。雖然不會流出熱水有時令人難受,不過水想開多久就能開多久仍是值得感恩。


    他用冷水清洗餐具,小雛在他旁邊轉菜刀,然後開始處理內髒。內髒不需要的部位瞬間被拿掉,然後分切為適當的大小。或許是考慮到要將肉的損傷控製在最低限度,菜刀的切口既銳利又漂亮。


    棹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望著極上乘的刀工。就在此時,伊莉莎白的聲音傳來。


    「執事,執事!」


    「……」


    「棹人!」


    「囉嗦,幹嘛啦!」


    棹人留下依然濕答答的餐具,拜托小雛善後接著跑了起來。


    他以為伊莉莎白一定會在王座大廳,結果她還是留在飯廳那邊。


    打開門後,發現她坐在貓腳椅上搖晃著紅酒,一邊不開心地蹺腳。在她麵前,剛才「肉販」的座位上坐了一名新客人。


    「這個討厭的男人說他有話要跟你講。」


    「嗨,初次見麵……你是瀨名棹人吧?」


    那兒有一名身穿黑色神父服,輪廓深邃、金發碧眼的男人。


    男人眯起令人聯想到山羊,看起來很仁慈的眼眸。那張有些可疑的臉龐讓棹人心中浮現令背脊寒毛直豎的討厭預感。就在此時,他發現男人用聽起來確實像是漢字,字正腔圓的發音叫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是否察覺到棹人的不安,男人光明正大地開了口。


    「我叫庫爾雷斯·雷·法溫多,是教會的人,希望能夠聽聽你個人的說法。」


    ***


    「……………………………………………………啥?」


    「伊莉莎白,他不愧是你的隨從呢,態度跟你很像。」


    沒錯,男人用搞不懂是佩服還是無言的口氣如此說道。棹人再次目不轉睛地凝視自稱教會之人的男子——庫爾雷斯。


    棹人對這世界的教會所知並不多。然而,既然教會暫停處死伊莉殺白,又能命令她去狩獵惡魔,就表示這個存在無疑擁有相當程度的公權力吧。公權力就在麵前,棹人自然而然地浮現想要逃跑的心情。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逃亡實在是太可疑了。他使勁製住正要自行轉過身的雙腿,用眼神詢問對方想問自己什麽事。


    庫爾雷斯從椅子上起身後伸直腰,繼續說出意想不到的提案。


    「那麽,既然如此就移動到教會吧?因為這座城堡很陰暗,在這裏我覺得靜不下心聽你說話。」


    「咦?呃,我畢竟是伊莉莎白大人的執事,所以不能隨便離開。」


    「你啊,別隻在這種時候主張自己是餘之隨從的事實好嗎?不過,確實如他所說,庫爾雷斯,不準擅自把餘的隨從帶出去。他是餘製作出來的東西,雖然愚鈍,卻附送了一個優秀的機械人偶,而且用起來也挺順手的,所以嚴禁隨意帶出。」


    「話是這樣說啦,不過伊莉莎白啊,你並沒有向我們報告自己召喚了『異世界』的人類靈魂吧?」


    庫爾雷斯如此說道後,伊莉莎白無言地扭曲唇瓣。看樣子這個指控是說中了。自己是異世界人類的事情穿幫,棹人大吃一驚。


    庫爾雷斯讓大手掌十指交握,繼續說道:


    「不過我也不打算刻意向上麵呈報這件事。聽說你擊敗了『騎士』跟『伯爵』,雖然有著想確認詳情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我這次畢竟不是正式訪問。在需要用到誇張手續與罰則之前,不覺得我們雙方私下進行確認比較有建設性嗎?所以我希望你能讓我跟他談話,如何呢?」


    「哈,少耍猴戲了。在那邊裝模作樣說一大串話,反正你打算在帶他走之前一直死纏爛打吧。哎,好吧。真是麻煩,我就容許你這樣做。可是不還回來的話,餘會殺掉你喔。」


    「伊莉莎白真乖,這個判斷很明智喔。」


    兩人的對答令棹人感到微微驚訝。居然有如此不害怕麵對伊莉莎白的人物,棹人感到很意外。對棹人點點頭後,庫爾雷斯邁開步伐。


    看樣子經過一番談判後,棹人要跟庫爾雷斯一起走。


    對雙方而言,似乎完全不需要棹人的意見。


    棹人半自暴自棄,溫順地跟在身穿神父服的背後。在他的陪伴下,棹人從地下通道那邊向下走,朝伊莉莎白的移動陣前進。棹人還以為一定會走到外麵,所以他皺了眉。站到移動陣前方後,庫爾雷斯回頭望向他。


    「那麽棹人,我們要走嘍。小心暈眩感。」


    庫爾雷斯從神父服內側取出一個看起來很重的霧銀製墜飾。那條粗大鎖煉的前方裝著一個臉披麵紗、被倒吊起來的女人的雕刻。以精致技術雕上去的麵紗違逆重力,頑固地隱藏著女人的麵容。


    「『指引吾等正確之道』。」


    他在移動陣中央高舉墜飾後,血之文字開始搖晃震動。大量赤紅水滴唰的一聲浮至半空,然後開始發出蒼藍色光芒,有如行星在四周打轉。旋轉達到最高峰的瞬間,蒼藍光輝突然消失,水滴一齊落至地板上。


    蒼藍大雨消退後,眼前是一片跟先前氣氛有著微妙不同的地下室。


    「……這裏是?」


    看樣子似乎抵達了不同於伊莉莎白那個地下室的其他場所。牆壁上裸露著硬掉的土,散發出相異於岩壁的壓迫感。潮濕的空氣又冰又冷,強烈地告知這裏位於地下的事實。


    「來,棹人,我們到了喔。走這邊。」


    將墜飾收進神父服的內側後,庫爾雷斯打開隻有一扇的門扉走到外麵。


    房間外頭是朝左右延伸的通道,而且四周鋪設著木頭,外表就像隧道。使用魔法之火點燃的老舊油燈在低矮天花板那邊搖曳著,讓這裏看起來簡直像礦山的采礦通道。


    庫爾雷斯一邊在開始腐朽的木頭與土壤的氣味中前進,一邊低喃:


    「這是分布在教會地下的密道,會通到我個人的房間。走這邊。」


    在他的帶領下,棹人在通道途中轉彎,然後爬上窄階梯。


    那前方連接著簡樸得令人吃驚的小房間。木製室內空蕩蕩的,隻擺著辦公桌跟文件櫃。然而牆壁旁邊跟先前一樣,裝飾著頭戴麵紗的倒吊女性雕像。在近距離一看,一絲血紅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庫爾雷斯跪在地上,把棹人丟在一旁,開始向她獻上真摯祈禱。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後,他總算站了起來。


    「抱歉,讓你久等了呢。來,請坐,放輕鬆吧。」


    「啊,謝謝。」


    在對方的勸說下,棹人坐上辦公桌那邊的座位。庫爾雷斯拿了放在桌上的陶器製茶具,將淡茶色液體注入杯中。清爽到令人吃驚的薄荷係香味飄散而出。


    「我喜歡這種茶,每次都在我愛光顧的店家將它全部買下呢。」


    「是喔……啊,呃,我覺得這個嗜好不錯喔。」


    「哈哈,是嗎?真高興你能這樣說呢。部下時常對我發脾氣,說我買太多了啊。」


    庫爾雷斯朝他眨了眼。那個動作雖然充滿人情味,不過就算看到這種舉動,棹人還是怎樣也無法放輕鬆。他感受到某種對方隻是在虛應故事的詭異感。


    庫爾雷將自己的椅子搬過來,跟棹人麵對麵坐到辦公桌的旁邊。這簡直就是在審問犯人嘛——棹人自言自語。啜飲了一口茶後,庫爾雷斯打開了話題。


    「那麽,雖然是


    以隨從的形式,不過真想不到會有異世界的人類被卷入伊莉莎白的惡魔狩獵呢。」


    「那個,雖然伊莉莎白沒特別說什麽,而且我自己也這樣想,不過異世界人類受到召喚的情況並不會時常發生吧?」


    「伊莉莎白該不會沒解釋吧?這種隨便的態度很有她的風格啊。不隻是少見,而是極為稀少的例子喔。而且聽說召喚時甚至發生了記憶共享的情況,看來你跟伊莉莎白磁場很合啊,或者該說你們的性質很類似?」


    「我跟那家夥很像?」


    棹人不由得皺了眉。那女人總是心高氣傲,做事亂來又傲慢,棹人實在不覺得自己跟她很像。喝了一口茶後,庫爾雷斯搖了搖頭。


    「不,我失禮了。我絕對沒認為你們很相似啊。畢竟聽說伊莉莎白·雷·法紐打從小時候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女孩。」


    這句話讓棹人不由得一驚,不久前才見到的少女幻影閃過他的腦海。


    瘦骨如柴又病弱的少女坐在床上,露出極空洞的眼神。


    棹人搖搖頭揮開那道幻影。庫爾雷斯毫不在意他的動搖,繼續說了下去。


    「那女人是以大貴族法紐家獨生女的身分誕生下來。身體虛弱的她擁有弄壞玩具、因小動物的死而感到喜悅的殘忍氣質。不過在十六歲時,她讓那種特質開出了更加不祥的花朵。她周而複始地拷問人,以那些痛苦為代價取得了魔法之力。而且她驅使邪惡力量殺害了更多人,這可是不怕冒犯神明的忌諱之舉喔。」


    庫爾雷斯緊緊握住陶杯,那對蒼藍眼眸浮現強烈光芒。棹人發現他的口氣中混著有如利針的敵意。他先前雖然跟伊莉莎白開朗地談笑,卻能從如今的話語中感受到明確的憎惡。


    棹人一邊對這種激烈反應皺眉,一邊對他的話產生某個疑問。


    以人們的痛苦為代價取得魔法之力——這簡直就是惡魔的行徑。然而伊莉莎白·雷·法紐並不是惡魔,她是「拷問姬」。


    「伊莉莎白應該不是十四名惡魔的其中之一啊。」


    「嗯嗯,沒錯。那女孩沒跟任何人締結契約,單憑一己之力就達成了這件事。明明不能使用惡魔之力,要如何將人們的痛苦轉換為自身魔力,具體方法隻有最高祭司一人知暸。然而,這就是事實。她擁有超越惡魔的力量,是一個邪惡的女人。是終極的冒瀆般的存在。」


    庫爾雷斯撂下這番話。的確,他說的或許沒錯,但棹人不知該如何回應。伊莉莎白是拷問者,是施行高壓統治的人,也是暴君。然而,如今的她卻處於狩獵惡魔的一方。惡魔在這世上製造出許多地獄,能夠對抗惡魔的人恐怕也為數不多。


    而且,棹人現在也處於協助她的立場。


    打從「伯爵」那起事件以來,他對伊莉莎白雖然還是保持著反抗的態度,對侍奉她的事實卻不再感到厭惡,對她偶爾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也相當有好感。


    雖然扭曲,卻是事實。


    在迷惘之中,棹人最終保留了自己的應和聲。然而,庫爾雷斯不知為何有如在說自己可以理解似的點點頭,然後深深歎氣。


    「抱歉啊,我忍不住激動起來了。不過,你也跟她相處了一段時間,所以這種事你一定清楚得很吧。那麽,接下來可以詢問跟你那個世界有關的事情嗎?聽說在你的世界,機械比魔法還要發達啊。」


    「嗯嗯,是的。與其這樣講,不如說在我們的世界,一般而言幾乎沒有魔法……」


    棹人淡淡回應庫爾雷斯的提問。話雖如此,他生前的知識相當偏頗,因此雖然受到工業技術的庇蔭,卻不了解它們的構造。對答內容變得非常曖昧不清,庫爾雷斯仍是興致勃勃地接受了這種說法。


    將自己的茶都喝幹後,他穩重地搖搖頭。


    「謝謝,聽君一席話真是勝讀十年書。而且,我打從心裏感到遺憾。今後跟惡魔戰鬥的激烈度大概還會繼續增強吧,我實在不覺得你能活到伊莉莎白將十三名惡魔全部殺害的那個時候。」


    「是這樣嗎?這副身軀雖然是不死身,不過我覺得確實很嚴苛。」


    「是呢,而且就算你極為幸運地活到最後,也有教會舉行的異端審問會等著幸存下來的你啊。」


    「咦?」


    沒預料到的話語令棹人不由得發出聲音。就算這個反應很沒禮貌,庫爾雷斯仍然毫不動搖,目不轉睛凝視棹人的蒼藍眼眸中並未浮現類似情感的東西。


    那不是投向同類的目光,而是俯視蟲子般的眼神。


    「你在吃驚什麽?這是理所當然的處置吧?對教會而言,在『拷問姬』伊莉莎白完成她的任務後也不能讓她製造的人偶活下來啊。你也會遭受火刑,好一點就是監禁,而且在那之前也有漫長的拷問等待著你。」


    「這……呃,老實說我敬謝不敏耶。我隻是被迫卷入這件事,進行拷問的人是你們吧?不能想想辦法嗎?」


    「這裏我有一個提議。」


    庫爾雷斯略微探出身軀。就在這個瞬間,棹人覺得令自己感到不自然的拚圖總算是嵌合了。他感到至今為止的對話隻不過是為了提及某事的鬧劇。看樣子自己雖然誠實地應和,不過所有話語都被庫爾雷斯當成耳邊風的感覺並沒有錯。


    「如何呢?我進行非正式的監視,而且接連前來訪視,伊莉莎白就是被視為這種程度的危險人物。教會抓到她時,雖然上了枷鎖讓她無法反抗逃跑,不過『拷問姬』隻要跟十三名惡魔中的任何一隻締結契約,就能增強力量彈飛枷鎖吧。甚至不隻如此,『拷問姬』所擁有的獨特力量一旦融合惡魔之力,事態就會變得不可收拾。」


    「讓那家夥處於這種狀態,再讓她戰鬥好嗎?」


    「身為教會最高負責人之一的哥多·德歐斯表示自己相信她不會跟惡魔締結契約的誓言。他說一旦事情變成那樣,就會以自身性命與所有靈力為代價封印她……如果是那位大人,確實有可能做到這種事,不過那時吾等也會失去最偉大的聖職者。我們不能一邊預料會大禍臨頭,一邊輕易在這世上製造出超越所有惡魔的惡魔。」


    庫爾雷斯將手伸進神父服內側,再次將那個被吊倒的受難女墜飾放在掌心上。他慎重地開啟背蓋後,從內部取出一支瓶子。


    庫爾雷斯在棹人的杯子上方倒出的淚珠般無色透明的水滴在茶表麵產生波紋,下個瞬間,淡紅色的茶被染成濃紫色,然後又立刻恢複成原來的顏色。


    「讓伊莉莎白喝下這個毒水,我就將安祥之死送給你作為代價。」


    「死嗎?」


    「嗯嗯,沒錯。不能讓違反神之手的存在活下去。不過據我所聞,你在自己被召喚時也想死吧?既然在她身邊服侍,你應該知道痛苦有多恐怖。你懂吧?這項交易應該並不壞。」


    庫爾雷斯如此說道後微微一笑。想起自己最初從他身上感受到的討厭印象後,棹人更加領悟到一件事。庫爾雷斯很傲慢。他認為自己從壓倒性的高處俯視著棹人,而且那裏甚至高到他無從察覺到自己的傲慢。


    對庫爾雷斯而言,這番話是如假包換的慈悲。


    棹人慎重地將罵聲吞進肚裏。他下定決心,直到對方放自己回城堡前都要保持沉默。


    沒有得到幹脆的回應,庫爾雷斯用難以理解的模樣歪了頭。


    「你露出不滿意的反應呢……對了。為了讓你了解我這個提議的正當性,就特別讓你見識交由我管理的『異端者』的下場吧。」


    庫爾雷斯帶著棹人走到外麵,然後再次走下階梯。他用輕快步伐在昏暗通道中前進。路上並未遇見其他聖職者。雖然對此事感到不太自然,棹人還是跟在他的身後。不久後,庫爾雷斯爬上了某道樓梯。


    他抓住厚實門扉的把手。那道


    門的邊緣塞著布,施加了隔音處理。


    「看吧,聽吧,然後學習吧。」


    他推開門。在那瞬間,足以令全身血液溫度下降的可怕慘叫撲向這邊。


    人們呻吟,大聲哭叫,痛苦掙紮,發狂般要別人殺了他們。散發濃厚血腥氣味的異端審問室裏擁有足夠的空間,正方形的室內用鐵欄杆分成兩半。


    另一側重複上演著小規模的地獄。


    有人全身體毛被剃光被迫貼在牆上,蒼白肌膚上麵密密麻麻地刺著圖釘。光溜溜的頭部被鎖上大量螺絲,而且穿著純白衣服的人正用手將新的螺絲轉進血肉裏。女人被綁在手術台上,身軀被鋸子一片片切下,永無止盡地痙攣著。老人的腳在鐵板上被徹底煎熟,一邊抽動一邊懇求對方殺了自己。舌頭被穿上馬毛吊著的青年隻能流著滂沱淚水,等待自己因為幹枯的舌頭斷裂而墜落的那一刻。


    除此之外,這裏還有大量不知為何還活著的人類蠢動著。棹人瞪大眼睛。


    他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一步。即使如此,他仍是將過分淒慘的地獄圖牢牢烙印在眼底。就算被強烈恐懼狠狠打擊,他還是冷靜觀察著現場。


    能安祥死去是多麽洋溢慈悲心的提議。


    棹人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庫爾雷斯的話絕不誇張。


    「等你的好消息嘍。」


    庫爾雷斯溫柔地微笑,讓棹人牢牢握住毒瓶。


    ***


    藍雨降下,視野豁然開朗。


    獨自從移動陣回到伊莉莎白的城堡後,棹人當場跪倒在地。


    「……咕……惡!」


    他感到極度暈眩,而且想要嘔吐。跟伊莉莎白進行轉移時,並不會發生這種症狀。或許是胃部因為先前那幅光景以及硬生生擺到麵前的選項而絞成一團吧。


    「這個啊,實在太過分了。」


    棹人如此咒罵後吐了口水,然後勉強站起身。他搖搖晃晃地在地下道邁開步伐。


    棹人記得回去的路。就經驗而論,棹人不會忘記伴隨著痛苦的情報,因此他曾經將地下道必要部分的地圖刻在皮膚上,再請伊莉莎白治好傷口。雖然被她用傻眼的口氣說「虧你做得出這種事」,而且痛到了極點,現在卻也因此不會迷路而橫死路邊。


    「可惡……回去後還有事情得做嗎?」


    棹人一邊走路一邊思考剩下的工作。日常業務小雛恐怕已經解決掉了,今天應該不會被伊莉莎白叫去做事了。她基本上對棹人毫不關心,就算要詢問跟庫爾雷斯有關的消息,應該也是明天以後的事了。雖然得思考的事情堆積如山,此時此刻棹人隻想休息。


    放在胸前口袋裏的毒瓶也是,將它拋到腦後等明天再說吧。


    棹人搖搖晃晃地進入傭人使用的那棟樓房,然後前往自己位於角落的房間。勉強抵達那兒後,他讓老舊門煉發出嘎吱聲開啟薄薄的門扉。


    在那瞬間,某種柔軟的東西裏住了整張臉。


    「什、什什、什……?」


    「歡迎回來,棹人大人!我一直在等待您平安歸來!」


    棹人被小雛緊緊擁住。一打開門,小雛立刻就在眼前,就算是棹人也嚇了一跳。


    在略微前傾的狀態下被身材高挑的小雛緊擁,臉龐就會剛好埋在那對胸部中。棹人連忙將臉移開,隻見小雛用幼犬般的揪心眼神看著他。他對伊莉莎白使用這種眼神時雖然毫無效果,不過被她這麽一看,胸口就湧上一股暖流。


    棹人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所以從小雛身上移開視線。狹窄的室內有椅子也有床,卻沒有使用過的跡象。就在棹人歪頭露出困惑神情時,小雛在他麵前輕輕一蹦。


    「我聽伊莉莎白大人說您一定會回來,所以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心情在此等候。不能與您同行真是抱歉。啊啊,您的尊軀毫發無傷真的是太好了。小雛我擔心得不得了,甚至以為胸口會因此爆裂彈出齒輪呢。」


    「我說小雛啊……你該不會做完今天份內的工作後,就一直站在這裏等吧?」


    「是沒錯,有什麽問題嗎?」


    「呃……如果你有時候想等我,可以坐在自己想坐的地方喔。不介意的話躺床上也行,我不會生氣的。」


    棹人如此說道後,小雛身軀一晃站不穩。她按著嘴邊,臉頰染上紅暈。


    「怎、怎麽這樣,居然說我可以睡在尊貴主人就寢的地方。呃,那個,這是戀人的特權——不,已經等同於夫婦了,也就是說這是在委婉地邀我共度春宵!」


    「不是啦,因為我現在也沒心情這樣胡鬧……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輕輕推開小雛後,棹人搖搖晃晃地倒到床上。就在此時,他發現了某個變化。伊莉莎白給的床又硬又散發著黴味,而且應該總是濕濕的。如今它卻很柔軟,還散發著香料植物的好聞氣味。小雛恐怕仔細洗過被褥,將它曬幹又加上了香味吧。然而,棹人沒有心情道謝。


    棹人心亂如麻,就這樣用力閉上眼睛。就算小雛像這樣提升居住品質,棹人或許還是得離開城堡——以背叛者的身分,以弑主仆人的身分離去。他將可以安祥地死去作為報酬。然而不論怎麽思考,棹人都無法好好在腦海中描繪出自己殺掉伊莉莎白的模樣。


    (那家夥是自行求死的女人。)


    她不是要由棹人殺掉的女人,也不是要被某人殺死的女人。不過拒絕那個提議的話,棹人最終會有何下場呢?棹人隔著口袋緊緊按住那支毒瓶。


    在那個瞬間,床發出了嘎吱聲。咫尺之遙傳來輕飄飄的香氣。就算不張開眼皮,棹人也知道小雛躺到了旁邊。歎了一口氣後,棹人再次開口。


    「……我說小雛啊,我真的——」


    「失禮了,棹人大人。」


    下個瞬間,棹人被柔和地擁住。小雛輕輕抱住他的頭,溫柔地撫摸頭發。她使用不帶有性暗示的接觸動作,慰勞棹人般不斷梳理他的頭發。他吃驚地睜開眼睛。


    小雛眯細翠綠眼眸陪睡,並且打從心底感到憐愛地凝視棹人。有如要慰勞丈夫的溫柔無比的慈愛表情,讓棹人不由自主地無言了。


    「您似乎很累,戀人是像這樣慰勞心愛之人的喔。」


    小雛用溫柔的手勢不斷輕觸棹人的頭發。小孩被母親摸頭時就是這種心情嗎——棹人忽然浮現這個念頭。手掌的溫度傳來時,胸中也自然而然地變暖和,甚至超越言語跟邏輯,放鬆緊繃的絲線。


    清潔的床單,還有人類肌膚的柔軟與溫度,讓棹人覺得眼皮突然變重。


    「……小雛,可是這樣下去,我會睡著的。」


    「這樣也很好呀,請您安心休息吧。沒事的喔,棹人大人。」


    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守護您。


    小雛如此低語的瞬間,緊繃的絲線真的鬆開了。對方展現的光景,硬生生擺到麵前的命運,讓棹人事到如今才發現自己在害怕。看樣子對過分凶惡的「死」所感受到的恐懼,在回來後仍藕斷絲連。


    (啊啊……是嗎,我在害怕嗎?)


    雖然無從得知接下來會變成怎樣,不過至少這裏很安全。現在身上沒有痛楚,小雛也說自己會驅離所有想要傷害棹人的人。


    生前棹人從未有過被某人守護的記憶,或許這是他打從出生以來初次能如此安心吧。沒想到死亡之後,居然還有待起來如此舒適的地方。


    棹人一邊這樣思考一邊有如被吸進去般緩緩墜入夢鄉。


    他作了夢。


    作了一個自己知道那是夢的夢。


    種種畫麵與感覺,有如走馬燈在他的眼睛與皮膚上重現又消失。


    無數傷痕,壓抑至今的許多悲傷。在工作上出現失誤時,對方警告不能忘記


    而刻在皮膚上的文字。輕輕舔舐那些傷口的溫暖小舌頭。棹人雖然有如殘渣,那對大眼睛卻仍然表示自己喜歡他。脖子被勒住,折斷的那一瞬間所感受到的絕望與悲歎。甚至不成叫聲的慟哭。肉塊鎧甲,騎士的雙眼。恐怖的蜘蛛。諾耶用哭臉露出的笑容。


    初次得到的話語,他贈送給棹人的話語。


    雖然可能會很勉強,不過如果可以,還是想實現他的心願。


    眺望外麵的病弱少女幻影,被虐殺的人們,高聲大笑的邪惡女孩。


    從某處傳來的聲音。


    『教會抓到她時,雖然上了枷鎖讓她無法反抗逃跑,不過「拷問姬」隻要跟十三名惡魔中的任何一隻締結契約,就能增強力量彈飛枷鎖吧。如此一來,就會產生比現在那些男性契約者還要危險的存在。』


    『少開玩笑了,「伯爵」!』


    『餘跟你都一樣,會被天地萬物舍棄,然後就這樣死去。』


    『殘虐又傲慢,有如狼一般享受生命後,餘會像頭母豬般死去。』


    『——餘是這樣決定的。』


    伊莉莎白令黑色長發飄揚,然後回過頭。棹人如此心想,在夢中思考著。


    啊啊,是呢。你啊——


    你不會逃走吧。


    不論有怎樣的絕望與痛苦等在前方,她都會一肩扛起人生的責任吧。


    替自己惡劣至極的人生負起全責。


    伊莉莎白·雷·法紐應該會以「拷問姬」的身分負起責任。


    就在此時,棹人緩緩睜開眼。


    小雛緊緊擁住他,而且還在撫摸他的頭。她臉上浮現真的很幸福的陶醉微笑。


    輕撫棹人的這段期間,她什麽事都沒辦法做。他覺得自己做了壞事,所以連忙起身。小雛露出很舍不得的表情。她再次抬頭仰望棹人,然後歪了頭。


    「冷靜下來了嗎?我覺得您的表情比剛才清爽呢。」


    「嗯嗯,謝謝你啊,小雛。多虧你,我整理好思緒了。」


    從床上一躍而下後,棹人打算直接走出房間。小雛並未追上來,像是理解了某些事。棹人先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她。


    小雛輕巧地坐在床上,用幸福的表情目送他離去。棹人停在門前方,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向她問道:


    「欸,小雛。我死掉的話你會難過嗎?」


    「棹人大人身上萬一發生會亡故的情況,我也會去死就是了。」


    「不不不,這算啥啊。」


    「因為我連一秒鍾都不想活在沒有棹人大人的世界裏。」


    小雛露出呆愣的表情,就像在說「您在說什麽呀」。


    棹人感到頭痛,按住了額頭。這個回答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棹人不曉得自己今後會有什麽下場,所以有必要事先告知她絕對不能追隨自己而去吧。然而,他先走回床那邊後,伸手輕撫小雛滑順的銀發。小雛開心地眯起雙眼,撒嬌般將臉頰湊過來。


    那張臉果然跟很久以前曾經向他表達過純粹好感的小狗很像。


    棹人反芻她的話,細細玩味般低喃:


    「是嗎?那我就得再——多活一陣子才行了呢。」


    他來到走廊上,接著為了找尋伊莉莎白而跑了起來。


    ***


    伊莉莎白在王座大廳。她坐在崩塌的洞穴前麵,獨自眺望滿月。


    陰暗森林在她眼底發出沙沙聲響搖曳著。


    以前串刺野獸的那個地方,如今甚至沒剩下半點骨骸碎片。然而,那些血痕卻黑黑地燒灼在地麵上,連在夜裏土看起來都散發著不祥的濕潤光澤。可是不久後那些痕跡就會被新的林木給覆蓋掉吧。


    「那些野獸的肉是怎樣了?」


    「『騎士』死亡後就同時燒光了喔。別管這種事了,你看看天空如何?」


    伊莉莎白沒有回頭就如此回覆後,從矮桌上拿起造形纖細的玻璃杯。她高高舉杯,輕晃裏麵的香醇紅酒。


    白色滿月映照在赤紅表麵上。


    「今夜月色不錯呢。」


    伊莉莎白喝幹映在紅酒上的月亮,放下玻璃杯。


    銀器內裝滿精靈製造的冰塊,棹人從裏麵拿起經過充分冰鎮的瓶子。在玻璃杯內倒入新的紅酒後,棹人從口袋取出毒瓶。將無色透明的液體滴下,酒從天鵝絨般的紅色變成毒紫色,接著又有如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變回原狀。


    棹人將這杯酒遞給自始至終都看著這一切的伊莉莎白。


    她將玻璃杯高舉在月光下,然後揚起豔麗紅唇。


    「有趣呢,這是什麽?」


    「人家要我對你下毒。」


    「是喔,挺不錯的逸品嘛。一旦喝下,就算是餘也會很危險呢。機會難得,就賞賜給你吧。這可是主人下賜的酒喔,心懷感激地領受吧。」


    「恕我慎重地謝絕您的好意,給我喝太浪費了。」


    「是庫爾雷斯嗎?他給你什麽好處作為交換?安祥的死亡?」


    「咦,你挺明白的嘛。」


    「還好啦。因為這樣下去不論是生是死,等待著你的確實都是地獄啊。」


    伊莉莎白坦然自若地如此說道。看樣子她預測到了等待著棹人的命運。不過她並沒有刻意保持沉默,而是對她來說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所以直到剛才那一刻都沒有浮現至意識的表層吧。


    伊莉莎白將玻璃杯放到矮桌上,大大地聳了肩。


    「跟那家夥做交易是下策喔,因為不管怎麽做都會被殺,很不劃算啊。不過交易內容本身基本上並不壞。早早向教會尋求庇護,不被庫爾雷斯那個瘋狂信奉者以個人身分捉到的話,他們就很有可能大發慈悲,今後的生活也能受到保障喔。」


    「咦?」


    「畢竟你是異世界的人類,審問你是否為異端也很荒謬。如果等餘殺害十三人後你還留在這邊,就算是教會也會認定你是餘的所有物。不過,如果是現在就還來得及吧。單單隻是啟動召喚陣,再讓它連接至教會那邊的話,光靠小雛的知識也能進行。你就隨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你的意思是……我就這樣逃走也行嗎?」


    「開玩笑,怎麽可能行啊?你是餘的人偶,直到毀壞前都是餘的東西。然而就算是雞婆好了,被區區仆人可憐同情又不回報,就算餘睡醒也不會覺得神清氣爽啊。你想幹嘛就幹嘛好了。不過要走的話就放聰明點,靜悄悄地走。一旦餘發現你逃走,就會施以極刑喔。」


    伊莉莎白打了嗬欠後,將腳重新蹺得高高的。她細細吐出氣息依靠在王座上,被月光清澄照亮的側臉如利刃般美麗。


    她不再說話,就算繼續待下去似乎也不會有所回應。


    棹人無言地轉過身。不過在他離去前,伊莉莎白輕聲喃道:


    「餘想問一事,你為何不默默地下毒呢?」


    「嗯?」


    「從『伯爵』那起事件可以感覺到你很憎恨惡魔。然而,做出這種行為默許更強大的惡魔誕生真的好嗎?庫爾雷斯都這樣對你說了。」


    伊莉莎白回過頭,在月光下發出光輝的紅色眼眸直勾勾地盯著棹人。


    這個嘛——他開始思考,因為他沒料到伊莉莎白本人會對自己丟出這個問題。略微思考後,棹人毫不掩飾地回答:


    「就像教會的大人物判斷的那樣,我也不覺得你是那種會跟惡魔締結契約的人。」


    「喔?」


    「你會被天地萬物舍棄——然後一個人孤獨地死去吧?」


    「嗯嗯,沒錯。餘會跟狼一樣孤獨,有如母豬般悲哀地獨自死去。」


    「那你身邊一定也沒有惡魔吧。」


    棹人如此斷言。這個女人臨死之際,恐怕連惡魔


    都不在身邊。


    她對無辜民眾施加極刑堆疊出無數屍體,結果被處以極刑。


    由自己所決定的死狀既孤獨又可悲。


    伊莉莎白用力扭曲嘴唇。她顫抖雙肩,愉快地放聲大笑。棹人向她點頭致意後,邁開步伐。來到走廊上,他將視線移向射入月光的高窗。


    他盡量不去看落到石地板上的詭異陰影,就這樣輕聲低喃。


    「……還有十一人嗎?」


    棹人用充滿決心的表情握緊拳頭。


    隔天早晨在小雛的幫助下,他獨自一人溜出城堡前往教會那邊。


    ***


    棹人潛入應該會連接到教會總部大門的移動陣。赤紅牆壁在它周圍完成,化為血雨灑落地麵。然而紅色散去之後,展開在那兒的卻是土壤裸露的陰暗房間。棹人瞪大眼睛,這個地方是通往教會密道的小房間。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他環視四周,最不想遇見的對象就站在前方。


    「嗨,想向教會尋求庇護嗎?」


    庫爾雷斯浮現穩重的微笑。跟在他後方的是身穿圓筒形純白服飾,將兜帽戴得低低的隨從們。


    庫爾雷斯率領一群白衣人,看起來簡直像是帶著屍體處理人員的劊子手。


    他用俯視螻蟻般的眼神望向棹人,以失望至極的聲音接著說道:


    「抱歉,不過擅自跟你談條件的事情如果被別人知道,我也會很困擾。很遺憾,既然你拒絕,我也隻好私下將你處理掉了啊。沒事的,放心吧。既然你不接受交易,被拷問頂多也隻是早晚的問題。」


    棹人的雙臂被隨從抓住,硬是被他們拉起身軀。腹部同時竄過激烈痛楚,他不由自主地低聲呻吟。看到棹人這副模樣,庫爾雷斯發出傻眼的聲音。


    「真受不了,在現階段就發出這種聲音,我可是會很頭痛喔。如此一來,待會兒喉嚨一下子就會喊爛吧。哎,雖然爛掉也沒差就是了。」


    在庫爾雷斯的指示下,棹人被拖走了。看到通道的模樣後,他領悟到自己不是被帶往庫爾雷斯的個人房,而是異端審問室。對方還真猴急呢。對他而言,似乎已經完全不需要對棹人說場麵話了。


    庫爾雷斯浮現滿麵笑容,伸手抓住異端審問室的門扉把手。


    「大罪人啊,歡迎光臨。你會在這裏受到歡迎,然後被否定。」


    門扉發出地獄之門般的聲音開啟了。


    棹人被送至鐵欄杆的另一側。在苦痛呻吟聲之中,棹人毫無抵抗之力地被固定在中央的木製平台上。鐵枷鎖嵌在手腳上,不讓棹人逃脫。


    (……居然是特等席嗎?)


    棹人諷刺地思考。變成被拷問的那一方後,棹人這才明白一件事。天花板上畫著受難的女人畫像。她流著赤紅淚水,透過麵紗俯視接受拷問的人們。她究竟在哀悼什麽呢——棹人突然如此思考。雖然不清楚教義的細節,他卻覺得女人俯視的光景似乎偏離了她的期望。


    被尊崇為神的存在應該不希望有這種地獄出現。就連身為異世界人的棹人都這樣覺得。


    「我之前也說過,從異世界那邊進行召喚的例子很罕見。解剖你的身體後,我會借由那些魔力分析伊莉莎白的召喚機製,再將它應用在召喚術上麵,召喚出擁有的情報對吾等來說更有用的人類。你不會白白死去,所以無需對此感到悲歎喔。不如說這比你以伊莉莎白的隨從之姿被裁決要好多了不是嗎?雖然不多,你還是可以為了人們贖一點點罪。啊啊,真愉快,愉快呢。」


    庫爾雷斯用口水都快流下來的表情俯視棹人。那對眼眸炯炯生輝,從先前有如在看蟲子的冷淡目光變成相當認可他有價值的眼神。看樣子對庫爾雷斯來說,比起活生生的棹人,解剖後被切碎的肉片還比較有用途。


    他的其中一名部下手持利刃,右側的人拿著用來剪斷骨頭的剪刀,左側的人拿著線鋸,就這樣朝棹人接近。這還真恐怖耶——棹人率直地如此心想,甚至可怕得讓他想立刻發出慘叫聲。


    他一邊用毫無生氣的心情思考一邊開口說道:


    「那個你口中的『吾等』,指的是跟你締結契約的惡魔嗎?」


    庫爾雷斯的笑容頓時一僵。原來如此——棹人再次理解一件事,那就是這種人不擅長應付突如其來的攻擊。在生前,身為父親勒索對象之一的某個做假帳的社長也經常露出這種表情。棹人大大歎了一口氣後,接著說道:


    「其實啊,移動陣雖然連接了教會的大門,不過我本來就打算要去見你。你出手幹涉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呢。我不能逃走……因為就算是我也無法對這種地獄視而不見啊。」


    棹人轉著隻能微微移動的脖子,來回眺望鐵欄杆內部。如今周圍也陸續上演著地獄光景。在平台附近有一個男子被挖去腹肉露出胃部,而且不停呻吟。裏麵則有一對親子不斷吐出血泡,身軀還在粗線縫合下被迫融合為一。


    棹人的正義感並沒有特別強,也可以說他原本就跟自我犧牲的精神扯不上半點關係。不過,他能容許的光景還是有限度。不能放任這種令人作嘔的殘酷行為。


    「看到這個地獄後,我發現你很可疑。惡魔能從人類的痛苦以及靈魂因痛苦所產生的磨擦聲得到力量。我從你進行異端審問的拷問光景感受到非常近似於惡魔那種行徑的印象……說起來,這種拷問內容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要讓犯人自白異端行為啊。」


    周遭的人處於瀕死狀態,因永無止盡的苦痛而扭動身軀。


    人所能想到的惡劣行徑都在異端者的身上重現了。這種行為真的很有惡魔的風格。


    「全身被釘上圖釘,身軀慘遭淩遲,腹部被割下來,這樣要怎麽活下去?如果有進行適當的處理也就算了,他們大部分都被棄置於此。你將這個房間展示給我看時,我下意識地將這些光景牢牢地烙印在眼底。不過事後試著回想,果然就是這麽一回事。惡魔的魔力硬是維持了他們的性命……而且,我實在不認為這是教會公認的行動啊。」


    庫爾雷斯的密道裏沒有其他教會相關人員的身影。


    如果這是公認的拷問,而且在其他地方也進行著相同的行為,應該有更多人來來往往處理血液或運送異端者才對。然而,在那條密道裏除了他跟他的隨從外,並未看到其他人。棹人完全沒跟其他的教會相關人士見到麵。


    庫爾雷斯不讓棹人跟其他聖職者見麵,頑固地隱瞞著他的存在。


    也就是說,他正在進行違反教會意誌的行為。


    「而且自作主張打算殺伊莉莎白也很奇怪。在拜托她的那個時候,教會應該就處於束手無策、走投無路的狀態才對。畢竟教會『雇用母豬來處理豬玀』嘛。然而應該身為教會一員的你暗中造訪城堡,還打算讓我殺掉她。不能產生比惡魔還要強大的惡魔——乍聽之下這個理由非常合理,不過因此失去那家夥後,你打算如何處理剩下的那些惡魔?十三人之中隻殺掉兩人,你就打算早早殺掉這隻能幹的家犬。會這樣做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你是十三名惡魔之一。」


    王國騎士裏也有契約者,所以就算教會內部有這種人也不奇怪吧。他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從交托至自己手中的異端者們身上收集痛苦,還打算利用這種地位收拾強敵。然而這個行動實在是太心急,而且又幼稚拙劣。


    高高在上俯視他人,連做做樣子掩飾都懶就會變成這樣。


    被當成螻蟻的棹人仰望庫爾雷斯,然後發出哼笑聲。


    「對吧,庫爾雷斯?哎,雖然我能夠發現這種可能性也是托小雛的福,腦袋變清爽的關係啊。」


    「想說的話隻有這些嗎?沒死成的小木偶先生?」


    庫爾雷斯穩重地微笑。他沒肯定也沒


    否定。不過棹人並未看漏他那微微浮現在額頭上的青筋。


    沒被拘束的話棹人就會聳聳肩,不過他做不到這件事,所以隻點了點頭。


    「嗯嗯,就隻有這些。我發現惡魔,而且惡魔也中了陷阱。接下來輪到『拷問姬』登場了。」


    「如果你指的是移動陣,我已經從這邊將它封閉了喔。蠢材!你已經沒招可用了!」


    庫爾雷斯如此大笑。這家夥是笨蛋嗎——如此心想的棹人露出冰冷目光。棹人以前曾見過庫爾雷斯幹涉移動陣,所以不可能無法預測這種事吧。


    棹人深深吸氣,然後呼氣。


    啊啊,肚子真痛。


    「『能讓一個人通過的移動陣就在這裏』啊。」


    庫爾雷斯露出困惑表情。下個瞬間,他瞪大雙眼,狠狠撕裂棹人的衣服。


    棹人的腹部捆著皮帶,上等皮革的表麵漸漸浮現紅色移動陣。庫爾雷斯慌張地用剪骨頭的剪刀拆掉皮帶,然後剝去纏在那下方的繃帶。看到產生移動陣的源頭後,他屏住呼吸。


    「……你這家夥。」


    「流了這麽多血也不會死,這軀體還真方便呢。」


    棹人的腹部刻著移動陣。傷口深深削進肉裏,而且正在噴血。每次呼吸腹部都會產生激烈疼痛。剛才被庫爾雷斯的隨從拖行時,甚至痛到棹人以為自己會死。然而,那段忍受痛苦的時光正漸漸開花結果。


    「就算是餘之隨從的你,也能用血液將某物召喚到自己的所在地喔。」


    這是以前與伊莉莎白對話時,她曾經提過的事情。庫爾雷斯抓住鐵剪試圖挖開棹人的傷口,不過為時已晚,移動陣發出強烈光芒。紅花瓣在空中飛舞,黑暗開始卷起旋渦。庫爾雷斯瞪大眼睛,一邊後退一邊大叫。


    「別過來……別過來啊,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如此熱烈地呼喚,餘不去都不行了不是嗎?」


    嘲笑般的聲音響起,黑暗突然爆發。紅色花瓣四麵八方地飛舞在牢獄之中,在空中變成水滴,接著化為紅雨從天花板灑落。


    伊莉莎白全身淋著血從移動陣現身。烏黑柔亮的秀發與裝飾布隨風飄揚,形狀姣好的胸部上下晃動。伊莉莎白穿著高跟鞋,在棹人的傷口上方降落。


    她無視棹人的叫聲,嬌豔地一笑彈響手指。


    「雜魚就簡潔地處理掉吧,『絞首刑』。」


    天花板掉下麻繩,卷住庫爾雷斯的眾隨從。他們一起被吊上天花板,就像某種玩笑似的。頸骨發出喀啦聲響當場折斷,氣管被壓扁,血管也斷掉了。將他們的臉龐隱藏起來的白兜帽啪沙一聲滑落。


    臉龐是用流膿的巨大腫瘤造出來的。那不是人類的臉,而是侍從兵之物。


    房間裏搖搖晃晃地吊著許多具遭到絞殺的屍體。


    「這種事……可惡,可惡啊!」


    庫爾雷斯用發抖的手臂從領口取出項鏈,打算低喃些什麽。鐵枷箍住那隻手腕,伊莉莎白在庫爾雷斯冰凍的視線前方露出微笑。


    「你似乎喜歡疼痛呢!」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裝在鐵枷上的鎖煉受到牽引,庫爾雷斯的手腕喀一聲折斷。骨頭從肉裏麵突出來,他一邊慘叫一邊痛苦地掙紮。然而,那隻手臂忽然從鐵枷的拘束中鬆脫。


    回過神時,隻見他全身都覆蓋著毒液。豐盈的金發漸漸脫落,神父服迸裂。庫爾雷斯讓身軀更加膨脹後,高高躍起。膚色肉蛙用腹部擠彎牢房的鐵欄杆,接著逃向地道。


    看到那副醜惡又巨大的身影後,伊莉莎白不知為何露出傻眼表情。


    「那家夥……魔力量確實多得不自然,卻不是惡魔,而是更不起眼的小角色嘛!他隻是區區一名侍從兵!」


    「是這樣嗎?既然如此,能輕鬆地打倒他,不是很好嗎?」


    「好個頭啊,笨蛋!那家夥可是教會的人喔!少開玩笑了……說到教會的人唯一能接觸到的惡魔——」


    伊莉莎白彈響手指,棹人手腳上的束縛迸裂。紅色花瓣聚集在他的傷口上,強製性地將伊莉莎白的血液狠狠灌入體內,又用新的皮帶堵在上麵。強製性的輸血與止血產生始料未及的激烈痛楚,讓棹人發出慘叫。


    「好痛,你幹了什麽好事!伊莉莎白,就算是我,這樣也會痛啊!」


    「要追上來的話就隨便你嘍。雖然要留下來也行,不過如果餘遲遲不回,或是使用其他路徑回城,你就想辦法活到傷勢痊愈吧!」


    「被你這麽一講,我不就沒有……追上去以外的……選擇了!」


    棹人勉強自己起身後,跟在伊莉莎白身後發足急奔。失去的血液略微恢複了一些。隻要無視痛楚,似乎能勉強追在伊莉莎白身後。


    從門那邊來到外麵後,肉蛙在通道上醜陋地奔跑著。伊莉莎白朝他揮出手掌。黑暗與紅色花瓣縱向卷動,變成帶刺的巨大車輪。車輪朝他滾動了起來,卻在途中有如被某物彈開般霧散了。


    在那瞬間,好像在肉蛙背後看到一道類似黑狗尾巴的影子。


    肉蛙微微回頭,臉上浮現放心的表情後更加提升了速度。


    「這個反應……該不會真的是!」


    伊莉莎白一反常態地發出焦急的聲音,對侍從兵這種對手拔出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


    肉蛙接著爬上相對較寬敞的樓梯,然後撞破門。正在搬卷軸、有著一副沉穩五官的正要步入老年的聖職者發出慘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年輕聖職者將正在參觀教會內部的信徒們護在身後。平常的教會,似乎是一個超越棹人預料的健全組織。


    肉蛙前進的走廊上嵌著大理石,而且整理得很清潔。肉蛙一邊散布冒著泡泡的毒液,一邊不斷奔馳衝向做禮拜的房間。伊莉莎白朝它揮劍。


    「『吊籠gibbet』!」


    黑暗又細又長地縱向打轉,一個隻能讓倒立的人勉強擠進去的窄籠出現了。肉蛙被塞入其中,噗咻噗咻地被榨出大量毒液,而且鐵鏈還捆住窄籠的周圍。這是就算籠子被破壞,也能用鎖煉抓住肉蛙的裝置。不過在下個瞬間,伊莉莎白身軀一震跪倒在地。


    「唔……嗯,啊,身體……」


    籠子四分五裂,變回黑暗與花瓣。鎖煉也失去力量,在地上翻滾扭曲數次後就消失了。


    「伊莉莎白!」


    定睛一看,隻見她身上浮現出紅色字樣。棹人的人造人機能試圖自動翻譯出那些文字,不過失敗了。他的知識正在告知那是無法翻譯,也無法發音的神言。


    神之聖句燒傷般刻在伊莉莎白的全身。那副模樣看起來就像鐵枷箍在皮膚下方,而且還用火燒紅似的。


    這就是教會讓她背上的枷鎖吧。不過,為何它會突然發動呢?


    「好熱……咕……嗯,嗯,啊,為什麽,是誰……」


    伊莉莎白四肢著地,用憤怒的表情瞪視旁邊。祭壇上的聖職者高舉項鏈,一邊發抖一邊編織祈禱詞。他每念一句,刻在伊莉莎白肌膚上的文字就會發出紅光。她發出滲血般的憤怒咆哮。


    「少開玩笑了!不是餘!要鎮壓的是那一邊,你這蠢材!」


    肉蛙一邊掃倒許多參拜者一邊擊裂椅子,繼續衝向教會的深處。


    總算聚集而來的警備兵們被淒慘地擊潰。他們被巨大腹部壓扁,鎧甲下方的骨頭被折斷。然而,心神大亂的聖職者並不打算停下祈禱詞。


    棹人衝上短短的階梯,不由分說地朝他伸出手。


    「什、什……!」


    「借用一下嘍,老爺爺!」


    棹人從聖職者浮現皺紋的脖子上扯下項鏈


    ,然後扔掉。伊莉莎白起身,如箭矢般奔跑。然而,嚴重的燒傷痕跡仍然殘留在那副身軀上。


    雖然被聖句折磨,伊莉莎白仍然奔馳著,棹人追在她身後。


    走廊上四處散落著被壓死的警備兵屍體。愈是前進,屍體的量愈多。他們特別要守護的氣派門扉,如今呈現開啟狀態。


    裏麵是一整片豪華的辦公室。用天鵝絨包覆的椅子上有一名身穿金線縫製的祭祀服,頭上戴著寶冠的老人,而且下半身被壓扁已經喪命。


    他正後方的牆壁大大敞開。


    整麵刻著神言的密道在那兒微微發光。肉蛙在通道上每跑一步,身體表麵就會滋噗滋噗地起泡,身上血肉也被燒毀一一掉落。然而,這一點伊莉莎白也一樣。才剛朝裏麵衝進一步,字樣就再次發光,她也因此發出痛苦掙紮的聲音。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笨蛋,別亂來!」


    棹人連忙撐住伊莉莎白的肩膀,然後忍耐腹部的痛楚向前推進。肉蛙勉強在活著的狀態下抵達通道的盡頭。他貼在牆上,流下滂沱淚水傾訴。


    「尊貴的大人啊,我錯了。居然想在監禁您的情況下試圖取得那股力量。保有吾等信仰是不可能利用您的。這次我要將一切奉獻給您尊貴的身軀,解放您正是我衷心效誠的證明,請您從那個惡魔之女手中拯救我吧!」


    肉蛙嘔出某物。他從黏呼呼的黏液泥狀物中取出金色鑰匙。


    以複雜的順序觸碰浮現在牆壁上的神言後,他一邊低喃祈禱詞一邊將鑰匙插進乍看之下沒有任何孔洞的壁麵。發出喀嚓聲,牆壁同時猛烈發光,然後消失。


    內部溢出濃厚的黑暗與刺骨的寒氣,黏稠的黑暗中央放著拷問椅。


    一名黑發男子坐在那兒。


    男子緩緩抬頭。打結的黑發微微搖晃,紅眼散發光芒,從頭發縫隙露出的美麗容顏給人中性的印象。不過目睹那些事物的瞬間,棹人感受到喉嚨被緊緊勒住般的壓迫感,同時也有所領悟。


    那東西是駭人的某種存在。它雖然有著美麗人形,卻是徹底不同於人類的駭人之物。


    而且不知為何,棹人覺得那張臉很眼熟。


    綁住男人手腳的拘束帶忽然無聲地燃燒,然後掉落。他緩緩地有如從王座起身似的站起身。粗大利針從穿著囚犯服的背部脫落,鮮血大量溢出,然而男人完全沒改變臉上表情。


    那對眼眸有如在作夢地凝望著虛空。


    肉蛙——庫爾雷斯爬近男人的腳邊,然後難看地跪下。肉蛙拚命向男人露出乞求慈悲的目光,男人卻連一眼都沒望向他,就這樣抬起單腳。


    那隻赤足陷進肉蛙的頭部,巨大蛙眼受到衝擊而向外滾落。


    「咕噗!」


    紅黑色血液噴濺四散,肉蛙的頭被輕易踏穿了,灰色的腦漿散落四周。然而,就算佇立在血泊之中,男子仍然毫無反應。他忽然抬起頭,就像沒發現自己踩扁了一隻在路邊蹦蹦跳跳的青蛙。


    就在此時,男子初次將視線望向站在入口的伊莉莎白。


    他改變茫然表情,浮現陶醉般的甜美微笑。


    「伊莉莎白。」


    隱含熱情的憐愛聲音,跟棹人在城堡寶庫聽見的聲音相同。


    「弗拉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大聲咆哮,揮動手臂轟飛棹人。他無聲地撞向牆壁。


    伊莉莎白衝進房間,揮出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她斬擊虛空後,數百條鎖煉奔流襲向男人。然而,一邊被聖句燒灼全身一邊釋出的鎖煉勁道比平常弱。即使如此,那一擊還是足以讓「騎士」這種程度的對手灰飛煙滅,不過憑空彈出的黑狗尾巴悉數接下了所有攻擊。


    吼唔嚕嚕嚕嚕嚕嚕,吼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唔,吼唔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在不知不覺間,男人身邊蹲了一隻巨大黑狗。那是擁有光亮毛皮,身上長著柔韌肌肉的頂級獵犬。


    黑狗散發出濃厚的野獸氣味,在它的眼睛與嘴裏燃燒著地獄業火。外觀雖然不醜惡,棹人的本能卻告訴他在至今為止的眾惡魔之中,它就是最危險的存在。即使如此,棹人仍是絲毫不感到恐懼。腦袋罕見地麻痹了。


    將「死亡」幻化成形的存在就在眼前,恐懼感完全麻痹了。


    與其他有著醜惡外貌的惡魔相比,它處於截然不同的次元。


    黑狗連聲音都沒發出,筆直地將臉龐伸向前方。利齒以真的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簡潔動作逼向伊莉莎白。然而,在她的纖細身軀被咬碎的前一瞬間,男人搖了搖頭。男人製止黑狗,帶著作夢般的眼神消失了身影。


    同一時間,充滿房內的可怕重壓也消失了。棹人從通道那邊自始至終目睹了這一切。總算抵達房間後,他茫然地環視周圍。


    「那……那家夥去了哪裏?不,更重要的是,那家夥到底……」


    「是『皇帝』。」


    「咦?」


    伊莉莎白用僵硬的聲音回答棹人的問題。他歪頭感到困惑。


    棹人沒能好好理解狀況,所以她再次說道:


    「『皇帝』回歸故鄉了。」


    就在那個瞬間,棹人終於掌握到那個男人的真實身分以及最惡劣的狀況。


    十四名惡魔當中已經被教會捉住的首席。


    「皇帝」得到解放重回世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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