棹人深深覺得自己的人生實在是差勁到了極點。


    就算被他人用無罪的靈魂稱呼,棹人也絲毫沒有實際的感受。不隻如此,結果他最後還是在這個世界殺了人。至今為止雖然當過殺人幫凶,也幫忙毀屍滅跡過,卻沒有直接用利刃捅人的經驗。


    新的人生實在是亂七八糟。目睹無法想像的駭人光景,也差點不講道理地遭到極刑。落到自行斬斷手腕的下場,腹部甚至被深深刻下傷痕。然而,同時卻也產生了幾個難以忘懷的經驗。


    有人祈求自己能幸福;有人說「我會守護您」。


    那是將手插進泥巴,被金屬片撕裂皮膚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句話。


    本來這種溫暖隻不過是日常生活中垂手可得的微不足道的幸福範疇吧。然而對棹人而言,那卻是必須一死才能得到手的事物。


    就是因為這樣,棹人開始有了某個想法。


    其實自己絕對不是無罪的靈魂,目睹的光景也等於是地獄。然而,即使如此——


    硬是塞到手中的第二次人生,也不見得一定會很爛吧。


    螻蟻般的自己死而複生,說不定也有意義。


    雖然至今沒跟任何人提過就是了。


    ***


    睜開眼睛後,棹人被放到一張豪華氣派的椅子上。視野很昏暗,愈是往邊緣移動就愈是融入黑暗之中。他輕撫施加精致木工雕刻的扶手,環視周圍。


    (這裏……到底是,哪裏?我為何會在這種地方?)


    針珠色的桌布在眼前筆直延伸,上頭擺放著銀製的自助餐餐台,看起來也像是蠟製工藝品的繽紛料理就放在上麵。


    半透明的牡蠣肉凍、有著鮮豔橙色的醃漬鮭魚、以各種醬糜為首的前菜、用豪快手法整隻烤成金黃色的烤豬、蔬菜鹹派與香氣優雅的蝦湯、水果蜜餞、整體沾滿碎杏仁的蛋糕、用果凍做裝飾的焦茶色布丁。


    散放香氣的所有料理堆滿桌麵,火焰在紅色燭台搖曳,照亮看起來像是偽造物的向宴全貌,卻沒有半個人動手享用無數豪華的料理。


    在餐桌那邊,主位上隻坐了一名黑色男子。


    他身穿附有領巾的絲質襯衫,身上披著以銀線繡出花紋的外套,就這樣用著餐。他無視自助餐餐台上的料理,吃著放在純白餐盤上的料理。


    定睛一看,陶盤上麵放著滴血的紅黑色肉片。男人薄薄地切下一片看起來甚至沒有調味的生肝髒,用叉子將它送至唇邊。


    在隻有燭台火焰照亮的昏暗之中,響起餐具微微互觸的聲音。


    那對紅眼與烏黑亮麗的頭發,還有以中性美貌為豪的五官,棹人果然有印象。


    這個男人——弗拉德跟伊莉莎白長得很像。


    (這是,為什麽?被帶到最終魔王麵前的人為何偏偏是我?)


    棹人心神大亂,一邊確認自己的身體。腹部雖然還是感到痛楚,手腳卻能自由移動。他沒被綁起來,似乎也沒被嵌入某種魔法枷鎖。


    棹人窺視著弗拉德的破綻。他默默吃著料理,那副模樣看起來像是正在專心吃肉,也像腦袋空空的什麽都沒想,連是不是有機可乘都很難判斷。棹人接著從餐桌上移開臉,確認房間的模樣。然而,他不曉得室內的全貌。愈是遠離燭台的燈火,寬敞的房間就愈是會跟黑暗化為一體。


    (連入口的位置都不曉得,這不妙啊。)


    將焦急與不耐吞下去後,棹人調整呼吸試著冷靜下來。然而從燭台那邊飄來的類似野獸氣味的煙卻擾亂了神經。棹人有如被它引誘,想起眼眸寄宿著地獄業火的黑狗。


    (對了,伊莉莎白跟小雛兩人沒事嗎?)


    「欸,你在意這個啊?」


    棹人吃驚地抬起臉龐。定睛一望,弗拉德露出意外表情停下用餐的手。他的口氣跟聲音都比想像的還要年輕。棹人不知該如何回應,所以選擇保持沉默。


    「啊啊,是嗎?畢竟這次的招待很突然嘛。心神沒有大亂的話,那是在說謊了吧。我失禮了。」


    弗拉德自顧自地點頭,然後彈響手指。黑暗與蒼藍花瓣在棹人麵前卷動,接著出現一個裝滿水的銀器。鏡子般繃得緊緊的水麵映照出其他光景。


    棹人探頭望向裏麵後,瞪大眼睛。


    「伊莉莎白……小雛。」


    伊莉莎白跟小雛一邊衝上通往城堡的坡道,一邊跟巨大黑狗戰鬥。


    小雛揮出槍斧掃向黑狗的腳,利刃卻切不進有著厚毛覆蓋的肌肉。伊莉莎白雖用無數鐵樁穿刺黑色背部,卻全部被彈開。她召喚鎖煉捆住逼至眼前的顎部,然而這一擊雖然可以綁住對手,卻不是決定性的一擊。


    『可惡,想不到拷問器具居然這麽行不通啊。應該說他不愧是「皇帝」嗎?』


    伊莉莎白用力將血吐到路麵。她的銳利殺意並未受到挫折,可是紅眼裏浮現難以掩飾的焦躁神色。


    棹人雙手撐住桌麵,不由自主大喊:


    「伊莉莎白!」


    「嗯嗯,不覺得她果然很急躁嗎?我是這樣想的啦,伊莉莎白身上有著燃點比火藥還低的缺點呢。想以力量壓製『皇帝』這個對手,實在是愚蠢至極。哎,要這樣講的話,跟『他』戰鬥的這個決定本身就有錯啊。」


    弗拉德聳了聳肩,口吻親密得像是在談論任性幼童。他優雅地將最後的肉片送至嘴中。舔了舔被血弄濕的唇瓣後,他用叉子比向棹人望著的那個銀盆。


    「就算在我們召喚的惡魔中,『皇帝』也是最高位,是人能召喚的極限值。無論伊莉莎白這個『拷問姬』名聲有多大,都無法輕易殺掉喔。能輕易殺掉的話,『皇帝』這個名字就蒙塵了。『他』也有自己身為最頂級獵犬的尊嚴吧,十四惡魔的頂點等級可是截然不同。」


    伊莉莎白她們如今正在跟這種對手戰鬥。棹人緊緊握拳。然而,他在此時察覺到一件奇怪的事。


    「等、等一下。惡魔在那邊,而你在這裏。也就是說你雖然跟『皇帝』締結契約,卻沒有融合嗎?」


    「對呀。你應該有聽伊莉莎白講過吧,『皇帝』以我為媒介,在這世上化出形體。就某種意義而論,我們兩人是一體的。本來為了自身安全,應該融合比較合理吧。不過,舍棄人身所能取得的快樂,以及淪落成異樣肉體的結果我都敬謝不敏呢——因為那樣有點醜到令人發笑吧?」


    弗拉德發出輕笑。他用可以說是冷酷的老實口氣嘲笑了那些惡魔同胞。棹人想起以前伊莉莎白指著惡魔侍從兵要自己大笑的事。


    棹人搖搖頭後,進一步提問。


    「也就是說你現在是血肉之軀吧?而且隻要能殺掉你,『皇帝』也會死亡。」


    「正是如此!不過向我本人確認這件事不會愚蠢到了極點嗎?你這個人搞不好會很衝動,所以我給個忠告吧——你是殺不掉我的。」


    弗拉德淡淡地如此斷言。他用紙巾從唇上拭去血液。


    「如果是伊莉莎白,還有可能就是了……因為我跟她一樣都不是普通人喔。」


    蒼藍花瓣與黑暗聚集在那根指尖上,弗拉德扔掉的紙巾漸漸被分解成絲狀,在空中描繪著螺旋,然後突然著火。白色灰燼輕輕地飄落在餐桌上。


    棹人望著他操縱黑暗與蒼藍花瓣的模樣後,發現一件事。換言之,他就是與庫爾雷斯所擔心的——「伊莉莎白與惡魔締結契約」的事態最為接近的人類。


    「為什麽要把我帶來這裏?打算把我當成人質嗎?」


    「……抱歉,你並不是想要諷刺,而是真的不明白呢……你該不會相信自己有當人質的價值吧?」


    「沒有啊。我算不上戰力,伊莉莎白不可能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嗯嗯,就是這樣


    。我想對你提出一個提議,才招待你來這裏喔。」


    弗拉德再次發揮甚至可以說是天真無邪的老實口氣,一邊點頭。然而他態度一變,表情認真地十指交握,然後直勾勾地凝視棹人。


    「我想收你為養子,將你培養成第二個伊莉莎白。」


    「我拒絕。」


    所謂的第二個伊莉莎白意指為何?在理解那個意義前,棹人就反射性地拒絕了。


    心裏雖然亂成一片,答案中卻沒有迷惘。「皇帝」契約者所提出的養子提議,除了立刻拒絕沒有其他選擇。然而,弗拉德不知為何露出意外的表情,然後繼續說道:


    「伊莉莎白,我最最心愛的的第一個女兒,『完成度過高的最佳傑作』。她的成長雖然超乎想像,最後卻跟我斷絕關係,所以我想要替代品。就算為了我至今所得到的東西以及今後將會累積的事物,我也需要一個繼承人呢。」


    「就算這樣好了,為何偏偏是我呢?我無法理解。」


    「我在你身上看見了跟她相同,甚至在她之上的資質。庫爾雷斯有向我報告過,你受到的處罰與過錯並不合乎比例,是被殘忍殺害的靈魂吧?明白人類的痛苦,也能冷靜地瞪視傷口。不過對憎惡的反應很激烈,性格中也有著潔癖的一麵。」


    「隻有這一點我能肯定啊,實際的我跟你的評價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偏差。」


    「是嗎?我倒是覺得沒差那麽多耶——雖然明白什麽是痛苦,卻能為了目的而殺人,可以大大地期待這種人在負麵的成長喔。」


    弗拉德彈響手指,先前的金發女傭從他身後出現。兩人眨著滿是傷痕的紫眸,行了一個優雅的禮。棹人猛然驚覺,惡狠狠地瞪向她們。


    不知弗拉德有沒有發現棹人的視線中充滿敵意,他歌唱般繼續說道:


    「畢竟你被殺死,自己的一切也遭到剝奪。被剝奪的那一方有權利成為剝奪者,至少讓『有權利奪走他人事物』這種思想在身上紮根的基礎已經打好了。那是收集人類痛苦所需要的,也是最適合的饑渴感。因為靠著半吊子的欲望,沒多久就會被欲望本身所吞食。『資格』——理所當然般讓自己當暴君的『資格』是必要的條件啊。」


    弗拉德宛如詩人繼續演著獨角戲,學者似的分析了棹人。


    棹人拚命忍耐不被這番話吞噬。聲音在燭台的燈火下方像奇妙咒語回響,聽著聽著意識幾乎要被它帶走了。不能迷失自我,棹人可不想成為伊莉莎白,也不認為自己當得了。


    眼前這個男人口中的話語,說到底隻不過是狂人的戲言。


    「伊莉莎白也一樣,自幼就曝露在不講道理的死亡恐懼下呢。那種痛苦跟恐懼將她變成至高無上的藝術品。我想讓你成為第二個作品,變成我的繼承人。因為女兒失敗就換成兒子,我也覺得這種想法有些膚淺就是了。如何呢?」


    「我拒絕。閉上你那張油腔滑調的嘴吧,你真令人作嘔。」


    「真是充滿活力的好回答!不過,請你再聽我說一下吧,不會讓你吃虧的喔。」


    弗拉德沒有動搖。他看著淘氣少年似的眯起眼睛,或者說那對眼眸也很接近品評幼犬之際聽見好吠聲的育種家。


    「我沒像庫爾雷斯那樣瞧不起你,也不打算不付出任何代價就取得你的未來。因為這樣實在是太沒道理了嘛……說出口雖然有點那個,不過我講道理也有點怪怪的耶。」


    「你要以什麽為條件?伊莉莎白跟小雛的人身安全嗎?」


    「怎麽可能!我們父女之間的事,不可能交由你這種人來做選擇吧。我的愛女,令人憐愛又可愛,愚味又可憎的伊莉莎白,要由我跟『皇帝』來做個了結。這才是愛。搞清楚自己的斤兩吧,小鬼——她,是我弗拉德·雷·法紐的愛女。」


    在那瞬間,弗拉德的紅眼寄宿了冰冷光輝。他站起來走到棹人身邊,然後用黑指甲輕輕滑過銀盆的水麵。伊莉莎白的身影瞬間搖晃了一下。


    「別以為你這貨色可以涉入我跟她的關係。」


    弗拉德像這樣送出黏呼呼的視線後,再次突然浮現開朗笑容。


    「沒錯!而且我提出的條件對你來說是更棒、更重要的事物。我使用魔法的技術比伊莉莎白高明,要確保這裏跟異世界之間的連係也很容易呢。」


    弗拉德自滿地挺起胸膛。那張開心的臉龐簡直像小孩在邀請朋友玩一場愉快的遊戲。他嘴上說要收別人為養子,身上卻散發天真無邪的幼兒的感覺。然而,弗拉德忽然深深地將邪惡笑容刻上唇瓣。看到那個表情後,棹人不由自主地領悟一件事。


    雖然沒有融合,這個男人無疑就是惡魔。


    惡魔會趁虛而入,侵入人心。


    「你的父親前幾天因為雞毛蒜皮的麻煩而被沉入大海。我就召喚他,把他當成玩具賜給你吧。」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刹那,棹人的心髒瞬間停止。


    ***


    「……意思是說那家夥,那家夥該不會是死了吧?」


    回過神時,棹人站了起來,椅子發出誇張聲響倒向後方。銀盆搖晃,水麵的光景變得失焦模糊。然而,他並沒有心神去注意那件事。


    棹人感受到腦袋被錘子痛毆般的衝擊。遲了一會兒,奇特的空虛感追了上來。胸口變得空蕩蕩,感覺就像心髒被捏扁似的。


    對棹人而言,弗拉德的話就是如此出乎意料又具有衝擊性。


    那個男人——曾以為不管發生任何事都會永遠活下去的畜生,死掉了。


    「嗯嗯,正是如此。死掉了喔,恭喜!應該說是因果報應吧……唔,我本身就是具體實現邪惡般的存在,所以這樣講也很矛盾吧?哎,就利用這個矛盾繼續說下去吧!多麽令人鼓掌叫好的結局啊!那麽,你要怎麽做呢?」


    「問我要怎麽做,可是……老爸他已經死了。」


    「我剛才也講過吧?要讓他複活,把他當玩具賜給你也行喔!如果你想報自己被殺掉的仇,我建議你點頭同意。什麽嘛,也沒必要掩飾害羞啦。」


    弗拉德不斷點頭,有如在表示理解與親愛之情。他朝棹人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他用邀請人進行殘酷遊戲的表情繼續說道:


    「讓那個男人肚破腸流,掏心挖肺,再勒住脖子的話,一定『很舒服喔』。」


    不能傾聽弗拉德的甜言蜜語,那是惡魔的話語。雖然理解這件事,棹人還是難以否認胸口深處出現裂痕,從那邊湧出強烈的情感汙泥。


    拖出那個男人的內髒,讓他難看地求饒說自己不想死,再毫不留情地宰掉他。光是想像那幅光景就令人振奮。如果加以實行,心情一定會很舒暢吧。


    如此一來,至今仍束縛著棹人的類似枷鎖的恐懼與憎惡肯定會全部消失。


    這一定是值得豁盡未來人生的高價事物。


    「讓我————————————————————————————考慮一下。」


    不久後,棹人嘔血般隻從喉嚨擠出這句話。極度的興奮與暈眩感,還有類似恐懼的情感讓他全身微微發顫。弗拉德悠然地點點頭。


    「可以啊,時間很充分。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啊。」


    對方如此說完,棹人將空洞的眼眸望向水麵。銳利銀光斜斜地掠過視野。


    『——嘖!』


    巨大處刑鎌朝狗頭揮落,黑犬的顎部卻將它擋下,然後咬碎。揮動槍斧的女傭服被淒慘地弄得到處都是破洞。


    『——大人,——大人,——大人,——大人,您在哪裏!』


    雖然受傷,她仍不顧自身拚命喊著某人的名字。


    (那個人——是,我。)


    看到這副模樣後,棹人覺得自己好


    像非感受到某件事不可。然而,他不曉得究竟要思考什麽東西才能理解那個必要性。大受打擊的腦袋甚至無法好好體會眼前的光景。


    如今展開在眼前從頭到尾的一切,對棹人而言感覺都像是發生在異世界的事件,隻有靈魂回到他被勒殺的那個房間似的。


    棹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像幼兒一般將手伸向水麵。


    水啵的一聲吞入顫抖的指尖。


    鏡子般的水麵被大幅搖晃,變得不再映照出任何事物。


    ***


    「這裏是棹人大人的房間。做出結論前,請您在此好好休息。」


    與女傭二人組不一樣的另一名女傭單手拿著油燈低下頭。


    抬起臉龐後,陷在中央處用歪斜針珠製成的眼眸閃出光芒。或許是構造頗為老舊,臉頰有一部分是塌陷的。棹人點點頭後,她轉過身從門那邊來到昏暗的走廊上,鬆掉的左腳踝發出喀噠聲響漸漸遠去。


    被獨自一人留下來後,棹人茫然環視看起來有些髒的室內。


    「……這裏不就是那個房間嗎?」


    雖然應該是初次造訪,棹人卻對這個場所有印象。


    房間近似長方體,牆壁上貼著勉強能看出花紋的泛黃壁紙,窗邊設置著糖果般可愛的石膏擺飾,上麵卻是布滿塵埃。連原本是白色的家具看起來都髒髒的,不過那些金把手卻依然色彩鮮明。櫃子上方以前應該裝飾著布偶跟人偶,不過或許是因為意識到棹人是「男孩」,如今擺放著獵槍跟木馬模型。床被長了蜘蛛網的四根支柱圍住,上麵擺放著被壓扁的床墊,許多毛毯在那上頭描繪著波浪。


    因磨擦而起毛球的毯子上殘留幹燥血痕。確認了這一切後,棹人點點頭。


    「這裏果然是伊莉莎白小時候的房間啊。」


    這個地方就是棹人在「寶庫」內部迷路走進去的幻影房間的實物。


    棹人在「寶庫」裏發現的門扉就是伊莉莎白將房內的許多物品帶出來,再用那些記憶在魔空間重現的事物吧。實物房間比當時目擊的幻影還髒一些,不過裝潢幾乎相同。看樣子弗拉德似乎補充了伊莉莎白拿走的物品,以近似昔日光景的形式重現了這個失去主人的房間。從這一點也能看出他對伊莉莎白的異常執著。不過可能是考慮到棹人,室內擺設略微改變成適合男孩子的風格,而這一點也有些滑稽。


    「………………噗!」


    棹人突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很可笑,強烈笑意發作猛然湧向腹部。一切的一切就讓人無比愉快。他大大地張開嘴巴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腹部抽筋,眼淚滾落。就算大笑得愈來愈難過,棹人還是不斷爆笑。滑稽,實在滑稽到了極點。父親的慘死跟如今的狀況,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滑稽。


    而且,這全部都是謊言。


    ————————轟!


    棹人突然停止大笑,狠狠揍了牆壁。骨頭產生裂痕,激烈痛苦流竄奔馳。即使如此,他仍再次揮拳。血痕沾到牆上,手指漸漸變形,不過棹人還是不打算停止揍牆壁。他發狂似的毆打牆壁,一邊大吼:


    「死掉了嗎?那家夥死掉了啊。玩弄、殺害他人,谘意妄為,結果自己也被殺掉了嗎?真是活該啊,喂。不過,不過啊,這樣我就會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嗎!我不可能原諒你吧!我想親手再次宰掉你耶!」


    棹人特別用力地揍了牆壁一拳,緊握的拳頭內側響起小指折斷的聲音。就算憎惡與怒火充滿腦袋,棹人也一直無法取回冷靜。棹人就像是抓狂的小孩,一邊哭泣一邊任由激情擺布。吐出粗大氣息後,他叩的一聲用額頭撞向牆壁,然後空虛地低喃。


    「不過,被殺掉的人要殺已經死掉的人……我已經,搞不清楚了啊。」


    棹人帶有自嘲意味地丟下這句話後,無力地笑了。不久,棹人從被血痕弄髒的牆壁上輕輕移開額頭,有如要尋求他人救助般環視四周。


    棹人的視線忽然停留在床上。


    「…………伊莉莎白。」


    那對疲憊眼眸中朦朧地映著伊莉莎白少女時代的幻影。


    虛弱的美麗女孩半身被埋在毛毯之海地坐著。她死氣沉沉的空洞雙眼映著棹人,隻有那副美貌今昔如一。


    棹人像孩子般皺起臉,向年幼的伊莉莎白提問:


    「欸,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啊?你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呢?」


    幻影沒有回應。即使如此,棹人還是慘叫般繼續問:


    「欸,伊莉莎白!你為什麽會選擇當什麽『拷問姬』啊!」


    那是至今雖然感到疑惑卻絕對沒問出口的問題。


    為何她會成為「拷問姬」呢?這裏麵有怎樣的理由,有怎樣的憎恨呢?或者什麽原因也沒有嗎?然而,幻影少女當然也沒做出任何回應。


    她畢竟隻是棹人的精神被逼入死胡同後所呈現的幻影,而且棹人也明白這種事。即使如此,他還是想依靠那名少女,但她的身影不久就緩緩融解消失了。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棹人再次笑了起來。發狂般不斷大笑,笑得滿地打滾,然後再次狠狠揍向牆壁。滿是鮮血的手指發出討厭的聲音從壁麵移開後,棹人拭去淚水。


    就在此時,亂成一片的精神狀態總算突然沉寂下來。淚水戛然而止,眼睛不再流出任何東西,他的激烈情感異常快速地消退了。棹人如湖麵清澄的腦袋靜靜地做出結論。


    不管怎麽大笑,這股憎恨消散的那一天都不會到來吧。


    棹人被殘忍地殺害了。


    然後,這就是一切。


    ***


    有著歪斜珍珠眼眸的女傭在小孩房外麵待命。


    「弗拉德大人在飯廳那邊等您。」


    在她的帶領下,棹人再次回到飯廳。在薄薄的黑暗之中,弗拉德仍是一個人坐在主位上。或許是跟伊莉莎白不同,不需要甜點,他早早就用完餐,如今正在品酒。棹人朝靜靜搖晃著酒杯的側臉開口搭話。


    「我決定了。請讓我親手殺掉老爸,隻有那家夥就算死我也無法原諒。」


    「這個決定很不錯喔。複仇是你應有的權利,當然應該去行使呀。」


    弗拉德將玻璃杯放下後,發出像要抹去棹人心中罪惡感的溫和聲音。那張臉龐上沒有吃驚的模樣,看來他似乎是預料到了這個答案。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既然希望將棹人收為養子,他就應該理解棹人被那股恨意所囚的本質才對。


    棹人緩緩握緊疼痛的拳頭,雖然迷惘,他還是繼續做出一項懇求。


    「在那之前,隻要一次就好……我不會叫你讓我跟你的女兒伊莉莎白見麵。至少讓我跟小雛……跟小雛道別行嗎?」


    「……小雛?啊啊,那個我沒讓她啟動就這樣棄置的人偶嗎?你居然這麽中意她,真讓我意外啊。該不會你有玩『人偶遊戲』的興趣?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將酷似她……不,比起這個,我可以送一個以你的喜好做調整的人偶當禮物喔。」


    「那家夥不是人偶,也沒有替代品。小雛就是,小雛。」


    棹人先閉上眼睛。他回想那雙溫暖臂膀緊擁自己的感觸,被銀發包圍的可愛笑容在眼皮底下複蘇。然而棹人睜開眼睛,抹消了那個影像。


    「時間雖然短暫,我還是受到了她的照顧。還有另一件事,當我跟小雛告別時,請你停止『皇帝』的攻擊。隻有伊莉莎白一人的話太不利了。」


    「受人偶『照顧』的這種感覺很難理解就是了。而且你都決定要背叛了,這個心願倒是挺自私的呢……


    哎,這是獨一無二、即將成為繼承者的你最初也是最後一次的任性,我就特別準許吧。」


    弗拉德點點頭後,向金發女傭二人組下達某個命令。她們抱著時鍾,靜靜地離開現場走到外麵。弗拉德一邊目送並肩而行的背影,一邊自豪地說道:


    「那個時鍾是魔道具,可以將對魔法沒抵抗力的人隔絕在空間與時光之外。對你來說,周遭的空間看起來像是靜止吧?不過實際上,從正常時光中遭到分離的人隻有你一個啊。身為魔道具使用者的女傭們可以在那個空間裏隨心所欲地殺掉你,卻根本無法觸摸處於外側的伊莉莎白。說到底,它隻不過是專門應付雜魚的玩意兒嘍。不過用在機械人偶身上又會如何呢?通常應該是無效才對,不過從她先前的傷勢判斷,或許會有效吧。那麽,在等待時來一杯酒如何?」


    「免了。」


    「真無情耶,我覺得學會喝酒比較開心喔。」


    棹人拒絕弗拉德的建議後,隨便找個座位粗魯地坐了下來。他也無視擺在眼前的料理,交握滿是鮮血的十指。弗拉德輕輕聳肩後,再次喝了一口酒。


    讓人以為好像會就這樣永遠持續下去的尷尬時間過去了。不久,飯廳的門開啟,兩道腳步聲拖行某物的聲音朝這邊接近。棹人望向那個方位,瞪大眼睛。


    「……小雛!」


    「她躺在瓦礫堆之間,甚至用不著刻意把人抓住。」


    「看樣子伊莉莎白認為她在戰鬥時會礙事,所以丟下她走了。」


    「伊莉莎白嗎?居然沒讓這人偶勉強戰鬥到壞掉為止,她還是一樣,溫柔時很溫柔呢。這樣你也無法告訴這具人偶,要她跟伊莉莎白兩人一起逃離『皇帝』了啊。」


    女傭們報告完後,弗拉德瞥了棹人一眼如此嘲笑。棹人連忙從椅子上起身。


    小雛被女傭們撐住雙肩,衣服破破爛爛的模樣十分淒慘,仿造人類的肌膚也有撕裂傷,看起來連步行都很辛苦。即使如此,她手臂裏仍抱著槍斧。


    「……棹人,大人……啊啊……棹人,大人,您在……哪…………」


    她夢囈般如此低喃,搖晃糾結的銀發抬起臉龐。空洞的翠綠色眼眸中映出棹人衝過來的身影。眼睛在那瞬間睜得大大的,混濁眼眸寄宿了歡喜的光采。


    「…………棹人大人!」


    小雛甩開女傭們,連頑固地握著的槍斧都扔掉了。她就像忘了傷痛,將雙臂伸向前方。棹人停下腳步。拜托小雛傳話,企圖連伊莉莎白都救下來的計劃雖然落空,背叛的決心卻沒有改變,所以沒資格被小雛緊擁。


    「棹人大人!啊啊,真是謝天謝地,您平安無事。」


    「我要跟你告別,小雛。你自己一個人回城堡吧。」


    小雛本來也正要衝向棹人,卻因為他這番話而停下腳步。那張臉龐掠過心髒被猝不及防地釘了木樁般的衝擊。數秒後,小雛端正姿勢,筆直地凝視棹人。


    她輕輕用手掌按住自己的腹部調勻呼吸後,開了口。


    「棹人大人,該不會是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夠周到吧?」


    「小雛,你在說什麽?」


    「是這樣的話,很抱歉,可以請您告訴我嗎?我會全部改過來的。我連自己哪裏沒做好都察覺不到,倘若如此愚味的我能有機會再次挽回失態,那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請您務必大發善心。」


    「不對,不是這樣的。你沒有任何地方做不好。」


    棹人連忙否定小雛出乎意料的話。她露出困惑表情。


    「那麽……那麽,該不會是厭倦我了嗎?您是說已經再也不想看到我的臉,不想讓我待在身邊了嗎?如果是這樣,就請伊莉莎白大人幫忙,盡一切可能地依照棹人大人的喜好改造這張臉——」


    「不是的,小雛,你什麽錯都沒有。隻不過,我決定要跟這家夥走了。」


    「棹人大人…………要跟那個……弗拉德走?」


    小雛望向棹人用手指著的對象後,露出困惑表情。雖然心裏猶豫,棹人還是點了頭。


    「其實我不想跟他走。不過我想做一件事,就算必須站到折磨其他人類的那一方也一樣。而且,隻有這家夥有那個手段。」


    棹人如此訴說。他從小雛那張有如小狗被丟棄的臉龐上移開視線。


    她完全沒有做不好的地方。就是因為這樣,就算站到背叛者的立場,棹人也不想讓小雛露出這種表情。即使如此,也沒有繼讀讓她待在身邊這個選項。


    現在的小雛不算在戰力之內。隻要她肯放棄棹人,弗拉德也會網開一麵讓她逃走吧。


    說起來,這是棹人不小心啟動她才會開始的一段緣分。隻要忘掉棹人找到新主人,小雛應該能順利地過著幸福的日子。


    至少棹人想這樣相信。


    「忘掉我設定的愛戀之情,回去後自由地活下去吧。趁現在請伊莉莎白……或是弗拉德處理一下,讓你能忘了我重新輸入新設——」


    「請不要瞧不起我,棹人大人。」


    「咦?」


    棹人的話語被冰冷又尖銳的聲音打斷。小雛顯露出至今為止不曾有過、從未對他發出的怒火。她細細地吸氣,吐氣,凜然地端正姿勢。


    小雛輕輕將掌心按上自己豐滿的胸部。閉上眼睛後,她靜靜地開始陳述:


    「就算這顆心是機械人偶被設定後才存在的,我的心也是隻屬於我的東西。我選擇棹人大人為主人,而且也被您所選擇的那個瞬間,這份愛意就注定隻會獻給您一人。我想為了棹人大人而活,才會活著;想為了棹人大人而壞掉,才會壞掉。我無法侍奉其他主人,就算是您這名尊貴主人的命令——也不可否定這份心意。」


    「小雛…………」


    「您為何要待在那種男人之下?」


    「抱歉,我要跟這家夥走。而且,就算將自己接下來的一切都交給弗拉德,我也要殺了老爸!」


    回過神時,棹人已經如此大吼。或許是想法激烈動搖所產生的反作用力,怒火、殺意以及曾經感受過的痛苦再次充滿胸口。他咬緊牙根,有如野獸漏出粗大氣息。


    小雛猛然回神,一改難受表情,露出察覺到某事的臉。她應該不曉得棹人的過去,然而卻有如察覺到某事靜靜提問:


    「那是……那就是,您自身的幸福嗎?」


    「咦……幸、幸福嗎?」


    「是這樣嗎?」


    「咦,啊啊,大概吧。」


    被小雛認真的聲音震懾,棹人不由得點頭同意。然而,他並不曉得這樣算不算幸福,甚至可以說殺人是離幸福這種田園風格般的字匯最遙遠的行為。然而就算殺掉父親,在胸口卷動的這股濁流似的憎惡也不會消失吧。


    他的回應讓小雛浮現溫暖的溫柔微笑。


    「太好了。」


    「咦?」


    意料之外的回應又讓棹人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小雛放心似的點著頭。她有如知道小孩很幸福的母親,用滿足的表情緊緊合起雙掌。


    「就算在城堡那邊,棹人大人也不曾打從心底笑過……所以小雛我一直很擔心。如果棹人大人說這是您為了變幸福而做出的選擇,那小雛就不會再說什麽了。我會打從心底感到喜悅,在一旁支持您的選擇。」


    「小雛,至今你都在擔心這種事。」


    「棹人大人的幸福就是小雛的幸福,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幸福……我了解了。從現在起,我會按照棹人大人的希望,停止自己的機能。」


    「什……!」


    這次棹人真的因為意想不到的宣言而瞪大眼睛。棹人壓根兒就不希望此事發生,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讓小雛未來也能繼續活下去,他才會想要這場道


    別的麵會。


    棹人用力抓住小雛的肩膀,她則是沉穩地回望棹人。


    「小雛,別說傻話!為什麽你非停止運作不可啊!」


    「棹人大人明明說不需要我,為何我必須活下去?伊莉莎白大人也不想逃走,所以我是絆腳石。請您放心,如果棹人大人說這樣就會幸福,我會開心地讓這副身軀回歸為木偶。」


    「住手啊,求你了,拜托!我不想要你死,請你改變主意吧。」


    「多麽溫柔……您真的是既溫柔又大慈大悲呢。雖然不值得您這樣說,但我就心存感激地收下這句話吧。不過,小雛的一生會與您一同度過,當您不需要我的時候就會終結。這件事您完全不必感到內疚,請您帶著微笑說『辛苦了』目送我離開世上吧。」


    小雛靜靜地微笑。她的聲音中蘊含著棹人無法理解、永不動搖的自豪。就算費盡唇舌,也無法顛覆她的決心吧。領悟到這一點的瞬間,棹人自然而然放鬆手掌的力道。小雛向後退一步,拎起女傭服的裙角,因燭台燈火而發出光輝的銀發柔順地搖晃。她將負傷的腳移向後方,展現了一個美麗的禮。


    「那麽,棹人大人。接下來的這數十分鍾內,隻要您沒有再次需要我,我就要永遠沉眠了。容我再次道謝,能與溫柔的您一同生活……還能以戀人之姿待在身旁,小雛實在愧不敢當,真是幸福極了。」


    小雛表示那麽短暫的時光自己很幸福,那道聲音中貫注了毫無虛假的感激心情。小雛深深低下頭,就這樣接著說道:


    「小雛會滿懷愛意跟感激之情,就這樣死去——告辭了。」


    她行了禮後,拾起槍斧撐住自己的身體,邁出步伐。她趕開試圖伸手幫忙的女傭們,走出飯廳離開了現場,毅然的背影立刻沒入昏暗之中。


    棹人呆呆站在原地,茫然目送小雛的背影離去。


    同一時間,瑪麗安奴與伊莉莎白交談的話語在他耳畔複蘇。


    『隻要殺了我,今後這世上就不會再有人愛您了吧。』


    『嗯嗯,會這樣吧。再也不會有任何人愛餘,直到永遠呢。』


    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沒察覺到某樣事物很重要,就已經失去了它。


    棹人隻是呆呆佇立著。然而,在確認深沉的失落感究竟為何物前,弗拉德就從背後開口搭話。


    「我姑且問一下好了,區區玩具說了幾句話,日積月累的陳年殺意就因此消散,心情也變得清爽無比,真是可喜可賀……這種奇跡應該沒發生吧?」


    「……別管了,你把老爸叫出來吧。」


    棹人用低沉嗓音撂下這句話。弗拉德點點頭,然後彈響手指。


    金發女傭們迫不及待般喀啦喀啦地推來運送料理用的餐車。她們猛然掀開蓋在上麵的銀蓋。


    裏麵躺著一個沒有頭發也沒有眼睛跟嘴巴的人偶,還被穿上灰色的衣服。


    有著蒼白肌膚的球體人偶造型十分樸素,實在難以想像這是用來裝人類靈魂的東西。弗拉德從餐桌上一把抓起刀子後,旋轉刻有老鷹裝飾的握柄,接著瞬間停下動作。他用那把銀刃將自己的手腕狠狠斬裂了一半以上。


    動脈被一擊斬斷,大量鮮血弄濕桌布,甚至滴到了地板上。那些血液有如生物聚集,開始在地板上描繪不同於移動陣的另一種複雜形狀。


    在那同時,弗拉德微微皺眉。定睛一看,紅色的神之文字正在他隱藏於袖內的手臂上散發光輝。教會的枷鎖確實正灼燒著弗拉德的肉體。發動魔法後,那些神言似乎也因此更加折磨肌膚。然而,他早就不打算改變表情了。


    「『我的話語中沒有謊言;我的話語中沒有虛假;我的話語中沒有虛妄。他的靈魂會橫越兩個世界,於地界斷斷續續地發出叫聲,於天際取回自身形體』。」


    弗拉德口中不斷咕噥著些什麽,地板上的召喚陣配合那道聲音發出紅色光輝。


    光芒變強,室內氛圍也跟著改變。


    「『成——超——成——回——成——』」


    幹燥空氣開始帶有數千枚玻璃碎片滿天飛舞般的危險銳利度。棹人用眼睛追著在他鼻尖飛舞,沒有明確實體的光輝。確實橫切過視野邊緣的那個表麵映照出另一個世界的光景。


    道路、汽車、人群、廣告招牌、河川、學校。全都是棹人因為被殺而離開的那個世界的光景。


    那些光景漫射為虹彩,用奇妙的光芒漸漸填滿昏暗的室內。


    「接下來你最好閉上眼睛,因為長時間凝視這道光的話,正常人是會發瘋的。隻有精神再次被帶到那一邊,你也不願意吧?」


    弗拉德如此說完,棹人連忙閉上眼皮。即使如此,虹色光芒仍然強烈灼燒著視網膜。為了盡可能避開那道光,棹人凝視暗處,結果腦海自然而然地浮現至今為止發生過的事。


    有如要逃開異樣光芒,棹人的記憶漸漸沉入記憶之海的底部。


    令黑發飄揚的舉世美少女時而邪惡,時而自豪地高聲表述。


    「餘之名為『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


    「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賤的母豬。」


    「餘跟你都一樣,會被天地萬物舍棄,然後就這樣死去。」


    搖曳銀發的美麗人偶浮現相當溫柔又充滿愛意的微笑。


    「沒事的喔,棹人大人。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守護您。」


    「小雛會滿懷愛意跟感激之情,就這樣死去。」


    紅發少年用泫然欲泣的表情露出笑容,雖然心神大亂卻還是用顫抖的聲音回應。


    「希望你能夠在這邊的世界得到幸福。」


    這麽說來,結果諾耶的話最後沒能實現。


    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棹人的胸口激烈地卷起波濤。心髒疼痛,呼吸變得困難。這樣做真的好嗎?不會後悔嗎——連宛如他人冷靜的自己都如此提問。


    (囉嗦,囉嗦,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要把老爸——)


    棹人打算如此回應之際,現場傳出弗拉德的聲音。


    「——結束了喔。」


    然後,棹人睜開眼睛。


    ***


    「…………咦?」


    父親確實站在棹人眼前。


    滿臉胡渣,有著一張粗獷臉龐的男人正朝四周張望。他亂搔黑色亂發,用看起來也像是變色龍的眼睛來回瞪視周圍。棹人確實對這張有著顯眼鷹勾鼻的臉有印象,但他卻有如無法接受般激烈地皺起眉心。


    棹人從上至下望著眼前這名男子。過了一會兒後,他輕聲低喃:


    「………………咦,是這種程度而已嗎?」


    「什、什麽啊,這裏是?就死後世界來說也太虛了吧。呃,為什麽你這小子會在這裏,棹人?是怎樣?該不會,你……該不會……打算向我報仇吧?可別給我想這種開玩笑的事情喔,喂!」


    父親連珠炮似的突然講了起來。就算死亡,他的沸點似乎依舊很低,而且也是一個麵對自身危機時,會讓第六感如同被害妄想那樣發揮功用的男人。


    他雖然口沫橫飛,充血的雙眼中卻沒有以前瘋狂的神色。


    直到此時,棹人才猛然驚覺,父親的瘋狂幾乎是藥物製造出來的產物。就算是現在,也能在那張麵孔的內側窺見沒有一絲一毫改變的殘忍與嗜虐性。結實肉體跟徹底習慣折磨他人的精神也很恐怖吧。然而,也就隻有這樣而已。


    父親對棹人大吼的臉龐跟伊莉莎白的邪惡表情全然不同。


    不隻如此,甚至也劣於惡魔們的異貌、庫爾雷斯居高臨下的冷淡視線,還有瑪麗安奴發狂的哭臉;離弗拉德的開心笑容也很遙遠。


    棹人不由自主愣愣地低


    喃。


    「………………一點也不恐怖嘛。」


    充斥心靈的恐懼感,在看到父親極普通的怒容後就立刻煙消雲散了。憤怒與殺意都有如在思考「這個人真的是本尊嗎」似的傳回困惑的心情,充滿全身的緊張感突然解除。棹人失去以往的冷靜,然後揉了揉眼睛。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喂。是這家夥嗎?真的是這家夥嗎?)


    「喂……棹人啊,你幹嘛不說話?欸?給我回話啊,喂!」


    棹人甚至無法認知眼前這名男子就是殺掉自己,恐怖至極又可恨的對象。比起這個玩意兒,「伯爵」這個敵人要有威脅性多了吧。


    (啊啊……………………是嗎?)


    回想自己在這個世界目睹的所有事情,棹人靜靜地領悟到這個事實。


    (我在這裏看見太多恐怖的事物了。)


    超越人智的邪惡,以及跟這種對象戰鬥的女人——他待在這種存在的身邊太久了。棹人曾經恐懼過的事物,對現在的他來說甚至無法成為害怕的對象。


    棹人總算發現了這件事。被他視為苛政者,當成暴君憎恨的「父親」已蕩然無存。在這裏的男人隻是一個矮小無趣又容易發飆,連自己都無法控製的小角色。


    棹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在眼前不停大吼的臉龐,感到失望的同時也輕聲丟下了一句話。


    「……什麽啊,隻是這種貨色呀。」


    下個瞬間,棹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父親露出啞口無言的表情。這個表情也很滑稽,所以棹人更加大聲地笑了。他一邊捧腹大笑一邊產生幻聽,至今為止拘束著自己的沉重鎖煉好像發出了被斬斷的聲音。這次他真的打從心底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很荒謬。


    想不到囚禁自己的人居然是這種小人物。


    「不要了。」


    「啊?你這家夥怎麽打從剛才就突然這樣啊?是怎樣,幹嘛無視我,像個白癡一樣在那邊傻笑?是腦袋長蟲了嗎?欸,喂!」


    「這種家夥,我不要了。代價太大了呢。」


    棹人雖然被揪住胸襟,仍聳聳肩望向後方。弗拉德皺起眉。左手腕應該割得很深,然而如今傷口已經堵住了。果然是怪物啊——棹人一邊思考這種事一邊用大拇指指向父親。他打從心底感到舒暢地斷言。


    「這家夥不是那種我不惜付出未來也要殺掉的對象。」


    雖然不解其意,父親似乎也明白自己被小看了,所以他揮起拳頭。不過弗拉德彈響手指後,那隻手臂忽然靜止,變得一動也不動。他用驚訝的表情凝視自己的手臂。弗拉德擺動下顎要棹人繼續說下去,所以棹人點點頭對他開了口。


    「來到這個世界後,我看見了地獄。」


    看到製造地獄的人以及跟那種存在戰鬥的人,目擊了弱肉強食的駭人光景。在這種狀況下,為了想辦法存活下去而掙紮。甚至不再逃避,不惜在自己的腹部刻下移動陣幫忙收拾惡魔。這一切都是從那個女人的任性舉止開始的。


    「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賤的母豬。


    棹人如今正侍奉著比任何人都還要恐怖美麗,惡劣至極的大罪人。


    事到如今,他根本無法被這種程度的家夥所束縛。


    被殺了,不過那又如何?


    比起這種事,他身上還有更重要的約定。


    「在這種狀況下還是有人為我祈禱。就算要勉強自己,我也要努力變幸福吧。」


    棹人如此斷言,毫無迷惘地毀棄自己跟弗拉德的契約。


    弗拉德雙臂交叉,發出沉吟思考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棹人的臉龐,然後深深地歎了氣。弗拉德用纖細手指掩住臉龐,用演戲般的誇張動作搖搖頭。


    「看樣子去接你的時機似乎有點遲呢。」


    「嗯嗯,有一點點。不,大概晚了很多吧。」


    弗拉德悲傷地說完,棹人輕聲回應。確實如此啊——弗拉德點點頭。


    他打從心底感歎這種狀況似的,腳步踉蹌地邁出步伐。弗拉德接近棹人的父親,然後輕輕將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棹人的父親同時張開嘴,不顧一切地胡亂大吼。


    「你這家夥是怎樣瞧不起我嗎給我適可而止喔臭小子開什麽玩笑我要殺了你我宰了你喔喂!」


    看樣子弗拉德也拘束了他的嘴巴,難怪他這麽安靜。弗拉德一邊覺得很吵地皺眉,一邊將唇瓣湊近父親耳邊。感覺就像肉食猛獸將獠牙靠過來,父親大吃一驚閉上了嘴。弗拉德用甜美嗓音對因為互毆後遺症而扭曲變形的耳垂低喃。


    「隻要再次殺掉眼前的這個玩意兒,我就讓你能好好享受第二次的人生。如何呢?」


    父親茫然了一瞬間後,露出用舌頭舔嘴唇般的表情。他果然理解得很快。棹人也同時轉過身,速戰速決地發足狂奔。充滿殺意的怒喝聲追向他。


    「給我等一等,棹人!別逃!」


    「當然要逃啊,笨蛋!」


    隻要大腦沒呈現萎縮狀態,就能做出正常的判斷。棹人可不想輕易讓別人殺掉。


    父親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追擊而來。棹人朝之前通過的入口前進,女傭們沒有行動。雖然不覺得可以活著抵達伊莉莎白身邊,不過就算會死,至少也得阻止小雛停止運作。如果是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就在此時,弗拉德啪的一聲彈響手指。蒼藍花瓣與黑暗卷起旋渦,鐵樁貫穿棹人的腳。


    「呃——嘰!」


    棹人因激烈痛楚而發出難聽的叫聲,接著單膝跪地。從後方追來的父親同時抓住他的衣領,硬是將他拖了起來。父親一邊氣得發抖一邊勒住他的脖子。


    「別小看我啊啊啊你這個狗屎狗屎狗屎狗屎狗屎小鬼,別小看我別小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囉嗦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試圖抵抗而舉起的手掌也被鐵樁貫穿,棹人軟綿綿地垂下滿是鮮血的手臂。


    視野變狹窄,意識模糊。棹人憶起氣管被捏扁的討厭感覺。那種感覺正漸漸在他的喉嚨重現。人偶的身軀雖然不死,不過照這樣下去,不久後頸骨就會被折斷,動脈或許也會被挖掉。如此一來,就算是棹人也會完蛋。


    (又要……被殺掉了……啊。)


    雖然撂下狠話,不過這種結局還真是無聊。然而,當時誰也沒有伸出援手。如今不管叫誰都沒用吧,會救自己的人已經不在了。


    這就是結局。然而,在那之前至少希望可以阻止她。


    棹人想起溫柔的微笑與暖和的手臂。為何自己沒能緊擁離去的背影阻止對方呢?棹人打從心底如此後悔,流下一滴淚,同時用沙啞聲音低喃。


    「………………………………………………………………抱歉啊,小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聲音從某處傳至耳中。


    父親嚇了一跳,手也放鬆了。棹人微微睜開眼睛。父親吃驚地張大嘴巴,凝視著傳出聲音的方向。發生了什麽事——棹人也硬是望向傳出聲音的方向。


    看到那幅光景後,他也跟父親一樣吃驚地張大嘴巴。


    小雛正在失控,將槍斧揮舞得像龍卷風似的。


    她用令人想問「到剛才為止的虛弱模樣到底是怎樣啊」的氣勢,將前來阻止的女傭們陸續轟飛。小雛紅暈上頰,眼睛發亮地發出怪聲。


    「呼喚了吧?我被呼喚了吧?剛才您呼喚我了呢,啊啊,棹人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現在立刻過去救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喂,真的假的。」


    棹人不由自主地如此低喃。或許是本能察覺到自身有危險,父


    親扔開他試圖逃走,然而衝擊並沒有傳來。回過神時,棹人已經被小雛用右臂緊緊擁住。她用剩下的左臂銳利地閃出槍斧。


    「咦?」


    「對棹人大人掐脖子的罪行,就用那副身軀償還吧。」


    父親的上半身被輕易斬斷,橫向滑開了。鮮血與髒器被撒到地板上。看樣子似乎是瞬間達到超出活動臨界點的失血量,父親一下子就停止了動作。


    那是完全沒有迷惘也沒有躊躇,有勁過頭的舉止。


    棹人在小雛臂彎裏大感愕然。小雛輕飄飄地朝原地坐下不讓他受到衝擊,然後扔掉槍斧用雙臂緊緊擁住他。她理所當然般讓他的臉埋進自己的豐滿胸部,並發出充滿喜悅的聲音。


    「啊啊,棹人大人!將我從死亡深淵再次救出,溫柔又令人憐愛的您。那道大慈大悲的聲音有好好傳到小雛這邊喔!我所愛著的棹人大人!隻要您希望,小雛就會永永遠遠地待在您身旁!直到壽命結束前我都會愛著您,保護您不受任何人傷害!」


    「哈………………哈哈哈!」


    棹人不由得緩緩笑了起來。這實在是太亂來了。然而,胸口漸漸湧出喜悅。棹人曾認為誰也不會伸出援手,然而,並沒有這種事。


    從今而後,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


    棹人舉起滿是鮮血的手。看到這一幕後,小雛大喊:「棹人大人您受傷了!」他無視這句話,小心翼翼地觸摸小雛的臉頰。他不想弄髒白皙肌膚,隻用指尖確認暖意。過了半晌,棹人鬆了一口氣。


    「棹人大人?您怎麽了呢?傷口會痛嗎?」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抱歉啊,小雛。抱歉。」


    「棹、棹人大人啊啊啊啊啊啊!請您無需道歉!沒關係的喔,小雛我會一輩子永永遠遠,不管在生病或是健康的時候,隻要有這條命在就會誠心誠意地服侍您喔!啊啊,這份愛意!這份心意!啊,或許這是母性?」


    小雛一臉認真地開始低喃些什麽。然而她一改先前態度,銳利地抬起臉龐。那對翠綠色眼瞳閃過野獸般的強烈殺意。


    「——而且,傷害您的家夥還有一隻吧?」


    棹人抬起臉龐後,不曉得在想什麽的弗拉德正用皮鞋鞋底踩爛父親的內髒。看到凍結的側臉,棹人覺得血液的溫度下降了。他正在生氣,焦躁感占據了他的腦袋,讓他沒多餘的心神立刻下手擊潰棹人他們。


    「腐爛而死吧,下人。」


    「不行啊,小雛!」


    下個瞬間,小雛的身影突然消失。她用負傷的身軀撿起槍斧,瞳孔猛然瞪大,以一擊襲向弗拉德。弗拉德連頭都沒回,就這樣彈響手指。


    黑暗與蒼藍花瓣卷起旋渦,旋轉鋸出現在空中。


    它沒朝小雛飛去,而是筆直地奔向棹人那邊。弗拉德索然無味的眼瞳測試般映著小雛的身影。小雛連一秒都沒有迷惘,立刻拋開槍斧,用很勉強的姿勢扭轉身軀。她打算趴在棹人身上。


    在那瞬間,那副身影看起來跟諾耶重疊了。


    「不行,小雛!」


    棹人立即從鋸子的軌道上猛然推開小雛。


    「——咦?棹人,大人?」


    小雛瞪大眼,雙臂伸向前方。棹人對她擺出了一個微笑。


    在那瞬間,灼熱感橫向切斷身軀。棹人唰的一聲被切開肚子。旋轉鋸與它的高調外表不同,鋒利度似乎劣於小雛的槍斧。棹人雖然免於被鋸成兩截,傷口卻掉出了幾個內髒。他無聲地癱倒在原地,小雛發狂似的大叫:


    「棹人大人?棹人大人,棹人大人,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嗚…………咯,呼啊…………惡!」


    棹人從手掌感受到自己正在脈動的內髒熱度。心跳聲怦通怦通地響著,真是吵死人了。他在地板上微微發抖,一邊茫然思考。


    (小雛……她肯……就這樣,逃走……嗚……嗎……不……不可能吧。)


    就性質而論,她不可能棄棹人不顧就這樣離開。必須想辦法叫她逃走才行。然而,聲音已經不成形了。棹人的視野輕輕地消失。


    應該是一片漆黑的光景掠過光線。那種感覺究竟為何呢?棹人可以借由魔力流通至腹部移動陣的經驗理解這件事。混在自身血液中的伊莉莎白之血的魔力正在蠢動,棹人瀕臨死亡危機的靈魂正在跟魔力更強大的血液同步化。


    血之記憶自動重播。


    那就像傳聞中的走馬燈。


    卻是與它全然不同的邪惡之物。


    ***


    無數遭到殘虐殺害的屍體;從那些屍體上方飛起來的上百隻烏鴉;紛紛破口大罵「殺了她、殺了她」的民眾;被束縛衣綁住吊在半空中的女孩;從小孩房看著窗外的虛弱少女。


    優雅的男人手指爬上被睡衣裏住的皮包骨的肩膀。


    少女搖曳糾結的黑發,身軀猛然一震。她連忙抬起頭,視線前方的男人投降般舉起雙手。看到那張臉龐後,少女呼的一聲鬆了一口氣。


    「弗拉德伯父大人真是的,請不要嚇我嘛。」


    「嗨,伊莉莎白。我可愛的女兒有當個乖小孩嗎?沒有像之前那樣偷偷殺貓吧?」


    「我沒那樣做喔,已經不會再做出那種事了。」


    「誰曉得呢。不過,可以喔。不管你做出什麽事,我都會替你保密的。」


    伯父對重逢感到喜悅似的說道。與伊莉莎白長得極為相似,擁有端整臉龐的他不知為何總是喚她為女兒,而不是稱呼她為侄女。


    伊莉莎白正要回話卻突然按住唇瓣,發出幹咳的同時,一絲鮮血也跟著滑落。弗拉德看到令人不忍卒睹的模樣後,發出甜美柔和的聲音。


    「一出生就患有不治之症,可憐的伊莉莎白。身上那股殘忍氣質類似於我,可愛的伊莉莎白。你雖然擁有『資格』卻瀕臨死亡深淵,所以我今天就是前來治好你的病的喔。」


    「真的嗎?可是伯父大人,大人說這個病連醫生都治不好,而且『資格』又是?」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來吧,收下這個。不過,就像我替你的『惡作劇』保密一樣,這件事也不能對任何人說喔。」


    伯父將食指豎在嘴唇前,朝她閉了一隻眼睛。伊莉莎白毫無戒心地點點頭。弗拉德說了句「乖孩子」輕撫她的頭,然後從提包中取出某物。


    「如此一來,你一定能過著比世上任何人都還要愉快的一生喔。」


    伊莉莎白伸出手,狀似人類心髒的灰色肉塊擺到那對掌心上。


    吃下肉塊後,伊莉莎白的壽命平安無事地延長到了十六歲。


    所有人都將伊莉莎白的存活視為奇跡而喜悅。然而,她的雙親卻有如付出代價地辭世了。某天夜裏,他們搭的馬車翻落懸崖。死因雖然不明,發生事故之前有一名老人路過道路附近,作證說他看見了一隻巨大黑狗。


    在所有人都長時間沉浸於哀傷中的葬儀之夜,伊莉莎白身穿喪服,一如往昔坐在窗邊。白皙手指爬上她的肩膀,她猛然抬起被淚水弄濕的臉龐。


    應該正在雲遊四海的伯父身穿黑衣站在她麵前。


    「弗拉德伯父大人。」


    「嗨,伊莉莎白!可愛的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呢!」


    伊莉莎白沒注意到話語中的突兀感,打算抱住自己最喜歡的伯父。然而,他忽然高聲拍響雙手。伊莉莎白停下腳步,瞪大雙眼。她的雙親明明死掉了,伯父卻像在說自己開心得不得了似的拍著手。


    「伯父,大人?」


    「惡魔的肉,平安無事地,在你體內紮根了嘛!」


    伊莉莎白不明白弗拉德在說什麽。然而,看到被月光照亮


    的那張臉龐後,她領悟了一件事。伯父雖然上了年紀,臉龐卻過於年輕,又很美麗。


    而且,很邪惡。他用小孩找別人一起惡作劇般的口氣接著說:


    「你已經不會因為人類的疾病而死了喔,伊莉莎白。不過從今而後你必須傷害他人,將他們的痛苦與靈魂的折磨聲獻給自己的身體。因為不這樣做,惡魔的肉就會在體內腐朽,你會在無法想像是世間之物的激烈痛楚中死去。什麽啊,沒必要害怕喔。放心吧,可悲又可愛的伊莉莎白。」


    弗拉德在月光下露出微笑。他邪惡地扭曲嘴唇,就這樣撂下話。


    「你之下有許多從父母那邊繼承而來,可供你大快朵頤的領民。你可以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直到盤子見底、肚子吃飽為止呢。」


    伊莉莎白本能地察覺伯父說出口的話並非戲言。她也微微注意到那件事,當時她吃下了絕對不能說出口的禁忌食物。


    伊莉莎白抱住雙肩發起抖來。伯父麵露笑容,對這樣的她如此告知:


    「就是這樣喔,伊莉莎白·雷·法紐。你比任何人都更能成為貪心的母豬。」


    數天後,伊莉莎白難以忍受開始從全身冒出來的激烈痛楚,所以在伯父弗拉德的協助下,初次使用拷問器具將人殺害。


    伊莉莎白一邊嘔吐哭泣,一邊用「抽腸機」蹂躪活人的內髒,還用「鐵鳥籠」屠殺女孩。弗拉德跟她一天又一天地堆積死屍,並且高聲長笑。


    「很棒喔,很棒喔,伊莉莎白!再殺更多,殺更多吧,伊莉莎白!如何呢,伊莉莎白,我心愛的女兒,你也開始感到愉快了吧?」


    「………………嗯嗯,是這樣呢………………或許………………或許沒錯。」


    眼眸因淚水而濕潤。伊莉莎白在濕潤眼瞳中映著那些對她本人抱持憎惡、殺意還有怨恨,就這樣絕命的人們的屍骸。她愈是哭泣道歉,人們的憎惡愈是加深,無止盡地增長。


    不久後,伊莉莎白開出惡毒的花朵。


    她自殺未遂多達十數次,弗拉德也出手製止。與他召集的惡魔同伴們見麵後,她終於停止迷惘了。


    「無論是一邊哭泣一邊做或是一邊享受一邊做,結果都相同啊。」


    伊莉莎白肯定了自己遭到詛咒的生命。她穿上用自身魔力編織而成的洋裝,用累積的魔力召喚拷問器具,對城郭的人們施行虐殺。


    伊莉莎白一邊蹂躪無辜人民,一邊獨自坐在王座上搖晃著紅酒。


    「有人會一邊食用豬、貪婪地吃著牛,一邊向它們道歉嗎?無論是哭泣或是後悔,做的事情都一樣。所以餘決定了,決定要傲慢。」


    「決定要帶著愉悅,將世上所有人當成餘的祭品。」


    「既然決定要犧牲他人,誰要哭泣啊,誰會道歉啊!餘會一邊大笑一邊屠殺你們,再將你們擺到餘自己的餐盤上,帶著快樂心情掃光食物,然後撫摸吃到撐的肚子。不過,你們有權利殺餘。餘會毫不留情地啃食你們,然而不久後,食用盤中美饌者將會逆轉,到時候餘就身受火刑死去吧。」


    「你們可以詛咒餘,可以怨恨餘,可以破口大罵要餘下地獄!」


    「餘是『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


    「被世間萬物舍棄,既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賤的母豬!」


    在那之後,伊莉莎白建立起無數沾滿鮮血的傳說,取得了足以匹敵最高位惡魔的力量。她正式成為能夠擔任弗拉德繼承者的存在。然而,伊莉莎白在想什麽呢?她突然對如今自稱是養父的他高舉反旗。


    伊莉莎白用數千根鐵樁貫穿弗拉德率領的侍從兵大軍後,用邪惡的表情大笑。


    「嗨,弗拉德。你該不會相信自己被殺的日子永遠都不會到來吧?審判日到了喔,被跟自己一樣膚淺的豬玀殺掉,就這樣逝去吧。」


    然後她跟弗拉德幾乎是兩敗俱傷,雙方都被教會捉住了。


    甚至不害怕神地做出那種行徑,都是為了維持自己一個人的生命嗎?


    還是為了討伐同伴變多、力量增強,已經無法被人類阻止的「父親」呢?


    至今她連一次也沒提過。


    ***


    「——————————咯,呼!」


    棹人口吐鮮血覺醒了。看樣子流進喉嚨深處的血液在偶然的情況下逆流了,那種痛苦跟衝擊讓靈魂脫離休克狀態。伊莉莎白的記憶融解般變得看不清,人也回歸了身軀漸漸失血的現實。


    地板簡直像毛毯溫暖,而且莫明柔軟。看樣子感覺似乎開始出現錯亂了,在身體下方擴散的鮮血有一種奇妙的舒服感。


    棹人閉著眼睛,就這樣在血泊上方反芻剛才的記憶。


    (……的確是差勁至極啊,你的人生誰也救不了唷。)


    揮開沉重睡意後,棹人緩緩睜開眼。裹在昏暗裏的光景沒有好好地映照在模糊的眼眸中。然而,棹人明白小雛正揮動槍斧跟襲擊而來的某物戰鬥。


    她拚命地庇護著棹人。在這種狀態下,他意識半朦朧地不斷思考。


    (就算是神明也會對你視而不見啊。不過,這種事你早就知道了……即使如此,你還是選擇當「拷問姬」吧。對我來說,對我來說真是搞不懂呢。)


    棹人伸出手。啪滋一聲,他將手掌沉入自己流出的那片黏呼呼的血海中。棹人繼續伸出手臂,在地板上尋找幹的地方。他拚命動起顫抖的手臂。


    (為何你要這樣做,是為了生存還是為了戰鬥呢……不管答案是哪一邊,你都沒有迷惘,堂堂正正地做出選擇了嗎?)


    棹人用難看的姿勢在地板上爬來爬去,一邊再次移動指尖。他無視痛楚與失血,有如蟲子般蠢動。或許是覺得這是打算逃跑的舉動,弗拉德一邊笑一邊低喃。


    「主人似乎打算舍棄正在戰鬥的你,自己逃走呢。即使如此,你還是要繼續打下去?」


    「棹人大人打算逃走?真是太棒了!既然如此,我就要為此爭取時間!」


    鏘——利刃與利刃互相碰撞的聲音響起。即使在這段期間內,棹人還是在附近緩慢地爬來爬去。他拖著血痕,一邊讓線條與線條連接在一起,一邊輕聲笑道:


    「不過,果然有……相像的……地方呢。所謂的,一丘之貉。」


    正如庫爾雷斯所雲,棹人與伊莉莎白在某一點上麵確實很相似。隻差一點點——棹人伸出手臂。他一邊弄爛自己的內髒,一邊書寫文字。


    「我已經死掉了………………因此無法在活著的時候揍他呢。你………………還活著,所以趁現在………………盡情地,痛毆,父親吧。」


    棹人用手指連係圓的起點跟終點。終於結束了——如此心想後,他癱倒在原地。他感受到血液變熱,開始帶有魔力。弗拉德有如現在才察覺似的發出聲音。


    「——那是!」


    在棹人麵前,「伊莉莎白的移動陣完成了」。


    他從生前的經驗中得到一項特技,那就是隻要是借由痛楚體驗到的情報,他就不會忘記。他甚至活用這項特技,在自己的皮膚上刻出傷口畫地下道,將路徑背下來避免迷路。


    而且,棹人以前也在雙方同意下,「讓伊莉莎白親手在腹部刻下移動陣」。


    棹人按照記憶描繪的移動陣大大地起伏扭曲。含有伊莉莎白魔力的血液開始流動,鮮明的紅色有如被融化的寶石發出光輝。


    在魔法陣光輝的幫助下,房間的光景總算開始映照在棹人眼中。弗拉德浮現焦急神色釋出攻擊,小雛勉強擋了下來。棹人一邊吐血一邊大吼。


    「然後,你自行了斷一切,如同誓言墜入地獄吧!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棹人發出叫聲的同時,黑暗也跟著爆發。紅色花瓣在室內亂舞。


    帶著黑暗與花瓣風暴的長裝飾布隨風舞動,緋色內襯在視野內翻飛。美女現身,高高挺起被皮帶裹住的形狀佼好的胸部,烏黑柔亮的黑發隨風飄揚,紅眼裏映照著棹人。


    身穿束縛風洋裝的絕世美少女,在棹人的血與內髒上麵著地。


    那是相當美麗,又過度瘋狂的光景。


    那隻白皙的手掌中握著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


    「嗨——————————————————————————————弗拉德。」


    瞬間掌握狀況後,伊莉莎白露出凶惡笑容。那個唇瓣扭曲成邪惡到極點的無懼形狀,弗拉德腳步踉蹌地向後退了一步。


    渾身是血的伊莉莎白身上,如今並沒有教會施加的枷鎖。弗拉德身上有枷鎖,而且「皇帝」也不在他身邊。她有如獵物就在前方似的,伸出舌頭舔了嘴唇。


    伊莉莎白將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高高舉向天空。紅色花瓣與黑暗以螺旋狀在刀身周圍打轉。她下令行刑般,就這樣揮落散發光輝的利刃。


    「被天地與世間萬物舍棄——就這樣孤獨地死去吧!」


    鎖煉爆炸性地在房內卷起漩渦。它們從迅速趴下的小雛頭頂上通過,將女傭們變成破銅爛鐵,有如蛇一般纏住弗拉德。他手腳亂動猛力掙紮,試圖用蒼藍花瓣與黑暗切斷鎖煉。然而,新的鎖煉卻陸續綁住他的身軀。他的骨頭發出嘎吱聲,肉也被壓潰。


    「!………………咕,啊!」


    有如伊莉莎白往常的做法,他被鎖煉吊在半空中。紅花瓣厚厚地堆積在他周圍。然而,吊念死者般的大量紅花瞬間融化,搖身一變成為火刑台。鎖煉硬是將弗拉德綁到上麵。伊莉莎白再次揮劍,紅色火焰沿著那道軌跡奔馳而出。紅焰並非惡魔的東西,而是人類之物。


    就像被民眾親手製裁那樣,他被人類的火焰所燃燒。


    「……這種……東西,我……別開玩笑了喔,伊莉莎白。」


    弗拉德周圍卷起黑暗與蒼藍花瓣,然而它們卻無法切斷鎖煉。火焰延燒到那件奢華外套的前端,肌膚開始緩緩被灼燒。弗拉德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赤紅眼瞳猛然圓瞪,映照出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對他報以可說是更加溫柔的微笑。弗拉德朝四周張望,就像終於掌握自身處境似的。


    在那個瞬間,弗拉德初次察覺到自己被死亡所囚禁的事實。


    茫然的囁語伴隨懇求般的語調,從那張嘴滾落而出。


    「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伊莉莎白。」


    「施行高壓政治者會被殺掉,暴君會被吊死,虐殺者會被淒慘地宰掉,這就是世界的規則。在拷問的最後用自身慘叫做裝飾,然後墜入毫無救贖的地獄,直到此時拷問者的生涯才算完結——你先走一步吧,最惡劣的男人啊。餘也無意逃避,立刻就會跟過去的。」


    弗拉德的長發開始燃燒。他不顧形象激烈地搖晃全身。火刑台微微發出咯嘰聲響。他的肌膚上燃起火焰。男人像個普通人被火燃燒時,伊莉莎白如此告知他。


    「『火刑』——這就是最適合你跟餘的下場喔。」


    「伊莉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發出憤怒與怨懟的慘叫後,弗拉德也跟著被火焰包圍。


    火讓他的臉龐膨脹,燒焦,令肉炭化,漸漸消滅他自身的存在。鎖煉毫不留情地擊碎殘餘下來的骨頭。他化為純白色的灰燼,消散在空氣中。那些灰融入風中消失了。弗拉德·雷·法紐成為怨恨伊莉莎白的眾人屍骸之一。


    率領「皇帝」,製造出「拷問姬」的男人,就這樣迎接了過分簡陋的結局。


    在那之後,現場一如往常隻剩下伊莉莎白堂堂正正地獨自挺立。


    殘留著火焰熱度的房間裏,她緩緩閉上眼睛仰頭向天。黑發朝後方飄蕩,有許多片赤紅花瓣輕飄飄地從她的肌膚上滑落。


    伊莉莎白對命中注定非得殺個你死我活的對手輕輕歎息,然後吸氣,睜開眼睛。


    「好弱!」


    她握拳舉向天際,真的很滿足地如此大叫。


    說的偏偏是這一句話啊。


    棹人一邊這樣想一邊放開了意識。


    瀨名棹人 kaito sena


    長期遭受虐待,最後被殘忍殺害的少年。被伊莉莎白召喚,因此當了她的隨從。受到生前經驗的影響,有著感受到恐懼、憤怒以及憎惡等激烈情緒時反而會冷靜下來的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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