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販」高高躍起。他緊貼牆壁,躲過伊莉莎白的第一擊。


    「帶刺棘兔〈刺滾輪〉」空虛地削去地板,就要撞破門扉。在那之前伊莉莎白彈響手指,拷問器具變回紅色花瓣與暗暗。


    「——嘖,別給餘到處亂動啊!」


    她已經掌握「肉販」的高度回避能力。伊莉莎白沒有大意,再次做出花瓣與暗暗漩渦。她從那裏麵抽出刻著紅色文字的劍。


    「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frahal eecutioner’s sword〉!」


    伊莉莎白高聲叫出劍名,刻劃在刀身上的文字發出光輝。


    「肉販」用含帶奇妙笑意的語調讀出那些文字。


    「『從事此等行為之際,就讓你自由行動吧。願神成為你的救世主。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是這樣子的吧?」


    那道聲音中也隱含著嘲諷。


    伊莉莎白沒有回應,將劍尖指向他。無數條鎖練憑空而生。


    「肉販」不慌亂也不吵鬧,隻是咚的一聲踹向牆壁。鎖煉有如多頭蛇般猛然逼向他。在怒濤的攻擊之中,「肉販」如同貓一般彎曲身體,一邊回轉一邊落下。


    那看起來是不經大腦思考的動作。鎖煉從「肉販」的頭頂、側腹附近一一掠過。然而,「肉販」卻從所有鎖煉之間穿梭而過,啪噠一聲平安無事的在地板著地。


    那是宛如馬戲團雜耍般的完美閃躲方式。


    伊莉莎白彈響手指,沒對這個動作發出任何稱讚。


    「『水刑椅〈dug stool〉』!」


    「哦哦!」


    地板上長出椅子,「肉販」的屁股被它的椅麵撈起。在那瞬間,椅背與扶手生出皮帶。他全身都被束縛住,同時,腳邊的地板以四邊形的形狀消失了。


    洞穴裏麵盈滿漂浮著紅色花瓣的水。


    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肉販」發出華麗聲響沉入水中。


    泡泡噗噗噗地浮起數次,然而水麵立刻變得寂靜無聲。


    「肉販」看起來並沒有胡亂掙紮。


    「——唔。」


    伊莉莎白感到很可疑,因此彈響手指。鎖煉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向上拉。椅子是空的,「肉販」的身影不在那上麵。


    「之前我也說過,在脖子剛被吊起時就在衣服裏麵上下反轉身軀這種小事,身為『肉販』不會做是不行的呢。隻要活得久,解縛術就會變厲害喔。」


    伊莉莎白身旁傳來戲謔的聲音,她將臉龐望向床鋪的另一頭。在不知不覺間,「肉販」坐在那兒,他悠哉地抖著腳。


    伊莉莎白目不轉睛地觀察「肉販」的模樣。如今,要用劍狠擊下去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就算這樣做,能斬掉的恐怕也隻有床鋪。


    (重複徒勞之舉也沒用吧。)


    伊莉莎白暫時停止行使武力的舉動。她自己也重新坐上床鋪,與「肉販」麵對麵。他一如往常,用像是在談天般的輕鬆語調接著說道:


    「我說過好幾次,隻要活得久,真的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事情喔。像是設立第一家公會啦,展開一場跟『虹之卵〈mana egg〉』有關的大冒險啦,率領五千多名部下啦,或是在愛龍們身上畫畫之類的。」


    「是你平時的鬼扯嗎?」


    「如果我說那些事全部都是真的,您會怎麽辦呢,伊莉莎白大人?」


    「肉販」歪頭如此說道。伊莉莎白目不轉睛地凝視他。


    「肉販」從兜帽深處的暗暗觀察她的反應,伊莉莎白沒做出回應。「肉販」更近一步地喃喃落下話語。


    「如果說——我從聖女結束使命沉眠前,就一直活著的話——您打算怎麽做呢,伊莉莎白大人?」


    「隻是這樣的話,餘什麽都不會做喔。餘隻在意你是不是餘的敵人。」


    「您在說什麽呢,伊莉莎白大人!我才不是您的敵人喔!」


    「肉販」蹦蹦跳跳地如此說道,他用一如往常的態度表示抗議。


    「我不是某個人的敵人,而是世上所有生者的敵人!而且,也是商人。」


    伊莉莎白蹺起腿,將手肘放在上麵撐住臉頰。她狠狠瞪視「肉販」。


    與充滿危險氣息的宣言完全相反,「肉販」不知為何用甚至滲出慈愛的語調接著說道:


    「不隻是人類,各方生靈都是我的敵人,也是客人。我便是為此而生,為此而存活至今。我毫無虛言,打從心底為了他們工作至今。『一切都是為了顧客〈all for you〉』。那真的是很幸福的日子喲。正是因為如此,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肉販」搖晃著被鱗片裝飾著的短腿,他有些哀愁地低喃。


    「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喔。」


    「是嗎——這件事講起來也挺絕望的呢。」


    伊莉莎白喃喃低語。她吐出歎息,將背部向後仰。伊莉莎白悠然地換蹺另一隻美腿。然後,她若無其事地彈響手指。


    「因為餘最討厭神了——『蟲穴〈hell hole〉』。」


    伊莉莎白同時跳躍。在那之後,隻有「肉販」被留在原地。


    「——咦?」


    寢室搖晃,整個房間的地板崩落。依舊壞掉的百葉窗、衣櫃、床鋪、都被吞沒至研缽狀洞穴的底部。在裏麵的異形蟲子們發出歡呼聲。


    伊莉莎白吊在刺進天花板的劍上逃過一劫。她抬起臉龐望向前方,「肉販」果然也平安無事。他靈巧地貼在天花板上。不合時宜的是,「肉販」用可以加上「生氣氣」這種擬似音的模樣發著火。


    「這樣不會很狡猾嗎!難得人家正正經經地在講話,請不要沒有慈悲心又毫無情緒地試圖撲殺我好嗎!這樣可是違反約定成俗的慣例喔!」


    「這種事餘才不管。以弗拉德為首,說話時意有所指的家夥餘都最討厭了,還有——」


    「還有?」


    「『吊籠〈gibbet〉』。」


    伊莉莎白輕輕彈響手指。


    她用單臂吊在劍上麵,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多重展開拷問器具。


    「哎呀呀?」


    暗暗與紅色花瓣細長地縱向圍住「肉販」四周。人類直立才能勉強進入的狹窄籠子出現了,「肉販」喀嚓一聲被關入其中。


    伊莉莎白彈響手指消除「蟲穴」,她優雅地在回複原狀的地板上著地。


    「肉販」仍然被關在籠子裏,他「唔唔」地輕撫自己的下巴。


    「居然多重展開,這也太帥氣了吧。唔唔唔,想不到我『肉販』居然會成為籠中鳥……嗯?該不會我現在像是被囚禁的公主吧?」


    「事到如今少開玩笑,『肉販』啊。為何你將惡魔肉賣給弗拉德,而那塊肉又是從何得來的。把你知道的事,所圖之事,還有餘會想問的事全盤吐出。」


    「唔,不愧是伊莉莎白大人。愚鈍的隨從大人不可能提出這種毫無贅詞的發問。」


    「不然的話,就輪到長槍跟針出場了。」


    伊莉莎白彈響手指,暗暗與紅色花瓣再次爆開。籠子周圍被無數利針圍住,它們的銳利度可是貨真價實。「拷問姬」用寒若冰霜的表情囁語。


    「痛苦就是快樂,悲鳴即是悅樂——你也是知道的吧?這可是餘擅長的領域。」


    「是啊……既然如此,我覺得您可移駕王都的地下陸寢一趟喔。因為差不多是各種事情浮現台麵的時候了。」


    「肉販」做出曖味的回答。其語調雖然悠哉,卻很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模樣。然而說到答案的內容,卻全然欠缺具體性


    。


    伊莉莎白皺眉。「肉販」麵對利針也毫無懼色,沉穩地把話說下去。


    「這是好久好久以前就一直延續下來的無聊童話。有人為了此時而行動,也有人為了防止此時而行動至今。我是前者。身為後者的那些人類,差不多也在這個時機展開正式行動了。去吧,伊莉莎白大人。」


    「肉販」用對孩子說話的口吻如此述說。他略微收起下巴,就像看見耀眼之人似的。在即將被拷問的狀態下,「肉販」宛如引退老兵般沉穩地接著說道:


    「其實啊,對我來說您是預料之外的存在。正如我平時所說,人與惡魔的戰鬥我真的不感興趣。反正結果是不會改變的。故事以十四悲劇起始,應該要迎接最惡劣的最後一幕才對,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會有人反抗。愚鈍的隨從大人也是如此。就整體而言您們的故事雖小,但或許會產生很重要的影響……在這之後,世界會如何演變還是未知數喔。」


    「……你胡說八道了很多話喔,再說得更具體一點。」


    伊莉莎白正要彈響手指。


    就在此時,背後的門扉開啟。在這種情況下響起雖然正經八百,卻也可以說是很悠哉的聲音。


    「失禮了,伊莉莎白大人在這裏……哎、哎呀?」


    「伊莎貝拉?」


    對突如其來的來訪者感到吃驚,伊莉莎白回過頭。


    那兒站著一名有著藍紫二色雙眸與銀發的美貌聖騎士。她的肌膚上刻劃著許多醜陋傷痕,那副模樣簡直像是全身的肉從內側裂開似的。


    伊莎貝拉有如感到困擾似的扭曲裂傷雖然顯眼,卻仍然美麗的臉龐。


    「我有情報與命令要傳達給閣下……突然造訪雖然失禮,不過這是什麽狀況呢?是像這樣,嗯,折磨隨從還是什麽嗎?閣下雖是『拷問姬』,但這樣果然還是太過火了吧?」


    「不是這樣的。哎,這其中有很多原因。那麽,你有什麽事?」


    在狀況跟與涉及事態的人數都不明的情況下,不能在伊莎貝拉麵前進行拷問。


    伊莉莎白將針消除,隻留下「吊籠」。「肉販」仍然站著,也沒露出特別鬆一口氣的模樣。這樣子沒問題嗎——伊莎貝拉一邊擔心地仰望這副光景,一邊繼續說道:


    「高層發下了命令。不過,這次的情報我也不明白是打哪裏來的……我認為可信度有待商榷。不過,不知為何高層向我的部隊發出全軍出動的命令。希望你平靜地聽我說。」


    「真囉嗦!不使用聯絡裝置,而是你本人直接出現時,餘就已經察覺到事態有異了。快點說吧。」


    伊莉莎白粗魯地如此催促,伊莎貝拉簡短地點頭。


    她繼續說下去,看起來連自己都有些感到困惑。


    「『皇帝』的契約者,瀨名·棹人會出現。」


    「會出現?不是已經出現了?」


    伊莉莎白皺起眉心,那句話莫名地像是預言。


    話說回來,雖然她沒傳達,但目前棹人正在獸人之地。教會應該無法掌握他的動向才對。


    然而,為何教會能預測出他會出現的場所呢。


    「據說他會出現在被肉塊吞噬的王城遺跡——擺放曆代王族們的地下陵寢內。我並不明白這是基於何種根據才發布的命令。」


    (的確,推測理由不明。或者說,像是親眼看見他轉移時的模樣——……)


    伊莉莎白眯起紅眼,不自然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她將視線望向籠內的「肉販」。他什麽也沒說,然而兜帽深處的臉龐看起來果然還是像在嗤笑。


    「雖然我想相信這隻是因為命令係統還是很混亂的關係……不過哥多·德歐斯亡故後,形形色色的不可解事件實在很多。而且這個命令還有後續。」


    伊莎貝拉的表情暗了下來。她似乎也感受到難以抹滅的不自然感。然而伊莎貝拉卻搖搖頭,語氣沉重地說了下去。


    「高層說在對方侵入地下陵寢前——要確實地殺掉。」


    的確,這應該是伊莉莎白等待著的瞬間。


    卻也是她最不希望的展開。


    ***


    金光與白色羽毛的亂舞告終。它們全部都變成水滴,一齊融解落下。


    在豪奢的變化之後,不同於被落石毀滅的村莊,出現的是另一片荒蕪的世界。


    附近一帶化為灰色的不毛大地,另一側可以看見勉強幸免於破壞的建築物。棹人對遠方的街景有印象。


    「……………這裏是——」


    同時也可以說光就這個荒蕪的一角而論,此處是陌生的場所。就連住在王都的人,都鮮少有人擁有進入這個地區的經驗吧。


    棹人他們轉移到的地方是——曾經存在著被讚喻為白薔薇的王城、廣大的庭園、以及有力貴族的別墅——被肉塊吞食的王都中心地帶。


    與單純的災害不同,那片遺址上甚至不存在建築物的殘骸。大地莫名平坦,簡直像是巨大怪物用舌頭將地表之物全部舔掉似的。


    (也不能一概而論說這個印象有誤啊。)


    棹人像這樣明白此事。畢竟這裏是「君主」、「大君主」、「王」半故意流入,吞食殆盡的場所。惡魔就這樣破壞了對人類來說很重要的據點。然而,隻有一件事物異樣毫發無傷地殘留了下來。


    流著血淚的聖女站在空無一物的世界裏。


    被倒吊的頭部正下方有一片四角形的奈落深淵。這裏原本應該有用來進行典禮用的台座,同時也設置著被層層鎖上的堅固門扉才對。然而,大概是塑像所有的庇佑終究還是無法保護到它們,那兒被肉塊融掉了。將視線望向裏麵後,棹人眯起眼睛。


    黑暗深處延伸著——是因為處於地下部位嗎——幸免於難的樓梯。


    貞德連步伐輕盈地邁向那個入口。


    「來吧,各位,我們走吧。為了探尋真實,就隻能耿直地前進了。追尋吧,不然就無法被賜予——這句話雖然像是一種詐欺,不過這回可是特例。」


    「你說答案……那兒到底是什麽地方?」


    「對一般人而言終生都無緣的地方,曆代王族的地下陵寢。最高司祭之一,『守墓人』負責管理、擔起全責守護此處。然而被嚴密守護,同時隱匿至今的可不是隻有【早早掛掉的】人類骸骨。」


    貞德如此回應。然而,她卻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中止話題。


    她再次悠悠地邁開步伐。一邊眺望搖曳蜜色秀發的背部,棹人一邊感到無言。


    跟她溝通依舊很困難。


    棹人環視灰色大地。活下來的王與有力貴族至今仍在他處避難,現況仍然無法著手複興重大受災地區。這個地方沒有礙事者。


    貞德有如跳舞般前進。


    走到這個地步,沒有理由遲疑。


    (一不做,二不休嗎?)


    棹人追向她身後,小雛與「皇帝」也跟隨在後。他們接近聖女像庇護的奈落深淵。就在此時,棹人的視線邊緣忽然點起白光。


    以為是錯覺的瞬間,白光增加了,簡直像是排列成環狀的蠟燭陸續點燃似的。圓筒狀光芒以棹人他們為中心不斷排列下去。


    「原來如此,果然隻有這裏不想讓別人進去嗎?不過,在王都也無法使用像貌大變的聖騎士吧。【來吧來吧,這下可有好戲看了。要怎麽起舞呢?】」


    貞德如此低喃。光芒一齊化為水滴降下,之後隻留下白銀鎧甲的身影。


    貞德有如打量般環視包圍自己這群人的聖騎士們。


    「【小嘍囉就免了】……頭領〈leader〉會是哪種人呢?」


    同時,在棹人他們前方產生了特別眩目的光輝。


    純白光芒化為水滴降下,


    之後站立在那兒的是極熟悉的身影。


    「好久不見了,瀨名·棹人。」


    「……伊莎貝拉。」


    是銀發的美麗聖騎士團團長,伊莎貝拉·威卡。


    棹人打算要說些什麽,卻瞬間忘掉了那一切。逃出王都之際,他並沒有在近距離確認她的臉龐。定睛一看,伊莎貝拉的肌膚上刻劃著醜陋的裂傷。


    是在王都使用召喚魔法時,肌肉無法承受魔力壓力而從體內爆裂的痕跡吧。


    棹人不由得發出驚叫聲。


    「你……那些傷痕……是召喚時受的傷嗎!所以我才叫你別亂來的!」


    「……別說奇怪的話,瀨名·棹人。閣下明明背叛了人類,為何要擔心身為敵人的我呢?」


    伊莎貝拉疑惑地低喃。糟糕——棹人閉上嘴巴。在那張側臉旁邊,「皇帝」有如想要說「蠢蛋」似的將視線投向這兒。棹人輕輕咬住嘴唇。


    (是呢……我的立場已經不能擔心伊莎貝拉了。)


    棹人環視灰色王都。排列在遠方的街景是他與「拷問姬」以及伊莎貝拉、聖騎士們一同拚死盡力守護下來的場所。


    接著,棹人將視線移回站在麵前的伊莎貝拉。他瞬間產生沉重疲累感壓上全身的自覺。


    (共同戰鬥的日子,簡直像是百年以前。)


    如今不隻是情勢,連棹人自己對世界的認知都有了過分巨大的改變。


    他像這樣沉浸在感傷裏。伊莎貝拉無從得知他的心情,語氣淡泊地繼續說道:


    「閣下是一名清廉的人物。然而,卻因為某個緣故而背叛了人類……關於那個理由,我已經不打算詢問了。無論有何種理由,對身為聖騎士之人而言,惡魔契約者都得是殺害對象才行……自從在廣場做出宣言後,閣下也對此事有所覺悟吧?」


    「嗯,我有覺悟。所謂的背叛人類,跟選擇與你為敵的道路是同一件事。就算知道這一點,我仍是做了那個選擇。」


    「既然如此,彼此就不要留下遺憾。」


    伊莎貝拉抓住劍柄。她流暢地抽出利刃,眾聖騎士也一起拔刀。灰色大地上發出銀色光輝。他們將祝聖過的武器尖端指向「皇帝」的契約者。


    「吾等要殺掉閣下。這是尊貴的命令,也是為了人類、為了這世界而為之的舉動。」


    「哎呀,這也很不合邏輯呢!」


    就在此時,現場發出清亮聲音。這句話的語氣很開朗,聲音的餘韻卻莫名冰冷。


    不可思議的少女聲音讓伊莎貝拉眨了眨眼。


    「嗯,是誰?那邊除了你們以外還有人嗎?」


    「失禮了,是我。」


    貞德突然從棹人的背後現身。她似乎是在不知不覺間躲了起來。伊莎貝拉臉龐瞬間一僵。對初次見麵的人來說,貞德的話語實在是很不恰當。然而,伊莎貝拉僵在原地的理由似乎不僅止於此。


    (……啊,這麽一說,這家夥的打扮比伊莉莎白還要猛呢。)


    貞德奢華、卻又不符年紀過於煽情的模樣,突破了伊莎貝拉可以理解的範疇。一板一眼的她無言了。貞德趁隙劈哩啪啦地說了起來。


    「再次失禮了,你dy〉的大腦是不是掉在哪裏了呢?」


    「啥?你是怎樣啊,這麽突然。」


    「那個命令是從誰那邊收到的呢?是教會高層的某人提議的吧?」


    「……等等,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


    「發現瀨名·棹人的人是誰呢?這不可能是偶然。該人物至今為止都應該掌握著他的行動。明明是這樣才對,為何對追蹤部隊隱瞞了情報呢?你接到的命令是?不隻要殺掉『皇帝』的契約者,還追加了『在進入地下陵寢前』這個條件吧?而且還是第一優先的事項,這是為什麽?」


    貞德用機械式的語氣有如連珠炮般地說道。一開始伊莎貝拉還露出看見可疑人物的表情,然而那副表情卻漸漸開始變認真了。


    看樣子,伊莎貝拉以乎判斷貞德的話語並非單純隻是胡言亂語。她的部下們也遊移著視線。他們似乎或多或少也對現狀感到疑惑。


    貞德麵無表情,就這樣用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機關槍口吻繼續說道:


    「有感覺過聖騎士裏有隱藏部隊的存在嗎?有對優秀人材從聖騎士的誌願者中被挑走一事感到懷疑嗎?哥多·德歐斯死亡後,不隻是團內,有感覺到教會內部也出現了可疑的行動嗎?」


    有如給予致命一擊般,貞德扭曲地睜大薔薇色眼眸。她更加嚴肅地詢問。


    「這些事是為了人類、為了世界好的根據,是什麽?」


    「閣下究竟是——!」


    伊莎貝拉對貞德的稱呼改變了。現場的氛圍開始帶有另一種緊張感。


    就在伊莎貝拉暫時放下劍,打算要問些什麽之際。


    『你在幹嘛,伊莎貝拉!』


    冰冷又堅硬的聲音響起。伊莎貝拉猛然回神仰望天空,棹人也將臉龐望向頭頂。


    教會的通訊裝置在灰色天空上振翅。它的模樣與平常使用之物不同,這個裝置有如要讓純白色羽毛看起來很顯眼似的——簡直像是要證明神恩寵愛有多大——變形成又大又氣派的形狀。


    用口無遮攔的方式表現的話,就是裝飾得太過火又低級。


    在另一頭恐怕是最高司祭的某人,用高壓的態度地繼續說道:


    『聖騎士對惡魔契約者無話可說。連你都會變汙穢的喔,殺掉就行了。』


    「請等一下,雅·流德爾大人。此人擁有某些情報——」


    『笑話!居然聽信惡魔契約者的同伴之言,你這蠢人!那些家夥說出口的話,全部都是為了迷惑信徒的戲言喔!你打算被迷惑嗎!就是因為這副德性,在串刺荒野上才會出現那麽多犧牲者,包括你弟弟在內!』


    不由分說,充滿壓迫意味的叱責飛向這邊。伊莎貝拉反射性地咬住唇瓣。


    棹人用幹燥的眼神仰望球體。在數秒鍾的沉默後,他冷靜地開了口。


    「……你叫做什麽雅·流德爾嗎?你跟哥多·德歐斯不同呢。」


    『哦,契約者也很懂事嘛。的確,我跟那個男人不同。與不理解真正的信仰與聖女本意、結果被惡魔消滅的愚者不同。』


    聲音扭曲地嗤笑。哥多·德歐斯是掌握眾聖騎士指揮權之身,騎士們對他也相當信賴。待命人員中,已經有數人懊悔地搖晃起身軀。


    棹人緩緩歎息。他在表情上浮現輕微後悔,然後搖搖頭。


    「我以前曾責備哥多·德歐斯隔岸觀火。不過,我要收回這句話。」


    『真稀奇,契約者也會反省嗎。那家夥雖然無能,不過也值得了。』


    「你甚至不露出自己的身影,也沒打算站上戰場,是極致又完美的膽小鬼。就算光聽聲音我也曉得,你是個腦滿腸肥有如豬玀般的人類吧。」


    『——唔,什麽!』


    棹人真的很平淡地做出斷言,聲音因突如其來的侮辱而中斷。


    主人的話語戳到「皇帝」的笑穴,因此他愉快地發出嗤笑。他難得表示讚同之意。


    『哈,的確,正是如此喔,連自身之力都無法顯示之人是弱者!無法用知識戰鬥之人是愚者!如果是隻會吱吱喳喳吵死人的話,那就是無能!連活著的價值都沒有,無疑就是豬玀!』


    瞬間,通訊裝置發出眩目光芒。它一口氣鼓起翅膀,就像要表明焦躁感似的。白色羽毛激烈地飛散在四周,在另一側的人物高聲叫道:


    『惡魔膽敢侮辱吾嗎啊啊啊啊啊!侮辱為了聖女、為了神明總是行事虔誠端正的吾!伊莎貝拉,不準迷惘,不準思考。殺、殺、殺!絕對不要讓他們前進!』


    他有如發狂般大吼,棹人將視線望向地下陵寢的入口。


    那兒究竟有什麽東西呢?雅·流德爾做出宣言。


    『這正是為了救世!』


    (又來了—————救世。)


    貞德口中的救世,與教會口中的救世。


    這兩者的意義恐怕有著致命性的不同。


    (他們到底各自打算要從何物手中拯救什麽呢?)


    『殺!你在猶豫什麽!完成命令!完成神的、聖女的尊貴命命命命命命命命——』


    聲音突然傻氣地變模糊,通訊裝置下方毫無前兆地發生爆炸。


    「————咦?」


    「————什麽!」


    被激烈的爆風吹動,通訊裝置一邊打著螺旋一邊飛離現場。大而無當的翅膀也造成負麵影響,它被遠遠地吹走了。


    發生了什麽事——現場的人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所有人的視線都塗滿了紅與黑。薔薇花瓣豪奢地飛舞四散,黑色充滿暴力地揍倒映入眼簾的一切。


    聖騎士拚命撐在原地,一邊發出聲音。


    「伊莎貝拉團長!」


    「冷靜,我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不過,這副慘狀是怎樣啊!」


    現場被混亂裹住,就連應該知道犯人是誰的伊莎貝拉都因為過分強烈的氣勢而動搖。在這種情勢下,隻有棹人跟小雛完美地保持冷靜。兩人喃喃低語。


    「………看這個樣子,她很生氣呢。」


    「………很生氣呢。」


    爆風唐突地斂去,跟開始時同樣不講理。


    現場寂靜無聲,在寂靜的中心處站著黑色女孩。


    充滿張力的站姿,宛如非人者般美麗。


    插圖p223


    「……終於來了嗎?高傲的狼,卑賤的母豬。」


    貞德初次將感歎放上舌頭,甜美地如此低喃。她有如做開幕宣言似的繼續說道:


    「『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


    黑色的「拷問姬」。


    身為惡魔獵人的稀世大罪人總算現身了。


    ***


    黑色的「拷問姬」與金色的「拷問姬」,就這樣初次對峙。


    然而,黑姬卻絲毫沒將金姬看在眼裏。


    她隻在紅眸中映照著一個人。


    自己的隨從,瀨名棹人。


    「……棹人。」


    「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簡潔地呼喚那個名字,棹人也做出回應。


    剛好這裏是王都。在這塊被肉塊吞噬、又被解放的土地上麵對麵的模樣,與以前分離時很相似。在所有的戰鬥結束後,當時就隻有伊莉莎白留在原地。


    果然這件事感覺起來也像是百年前的往事。


    伊莉莎白閉上眼睛。就像以前的某一天一樣,她仰望著大陽在雲朵內側發出笨重光輝的天空。那張臉龐上閃過所有苦惱,憤怒與悲傷還有感歎與寂寞。在那之後,她浮現想要表示些什麽般的孩子氣表情。然而,那一切忽然都消失了。


    伊莉莎白再次睜開眼,就隻是很沉穩地望向棹人。


    那個表情也瞬間飛散。


    她猛然瞪大紅眼。伊莉莎白嘰的一聲握緊拳頭,她將那隻手刺向前方。伊莉莎白用指甲塗黑的手指銳利地比向棹人。


    然後,她堂堂正正地做出宣言。


    「覺悟吧,棹人。餘要殺掉你。」


    「為何會變成這樣啊?」


    剛才那些反應果然是這種節奏嗎?棹人不由得像這樣被疑惑驅使。


    應該還有其他可以說出口的話才對吧——他半愕然地如此思考。然而棹人還來不及開口,就響起了尖銳的聲音。


    看樣子教會的通訊狀置似乎從爆風的衝擊中回複了。白色羽毛激烈地動著,操縱者雅·流德爾一邊大喊:


    『哈哈哈,很懂事不是嗎!這樣就行了,【拷問姬】啊,果然是一條好狗!狗就要扮演好狗的角色!別忘了你的罪過,以及教會施加於身的枷鎖!在被處死前行善吧!』


    球體不斷說話時,鐵樁噗滋一聲插進它的中心處。通訊裝置的聲音被中斷了。


    伊莉莎白用冰一般的寒冷聲音囁語。


    「你們打算對綁住的狗揮鞭,隨心所欲地命令它吧。不過啊,餘是高傲的狼,也是卑賤的母豬。」


    啪嘰啪嘰啪嘰啪嘰,整個通訊裝置奔出白光。


    碰的一聲,它在空中華麗地爆炸了。


    「絕對不是狗喔。」


    白色羽毛大量飛散,伊莉莎白以此為背景低聲接著說道:


    「公豬少在那邊亂叫。這跟任何人都無關——是餘,還有餘之怒火的問題喔。」


    她輕輕搖了搖沾到羽毛的頭,烏黑柔亮的秀發美麗地散開,然後複原。


    讓白色羽毛輕飄飄地落至腳邊後,伊莉莎白切換表情。


    「呐,棹人。隻不過是隨從,你還真是恣意妄為。當然也做好了受罰的覺悟吧?」


    就在此時,她臉上浮現就某種意義而論讓人懷念,其實卻很凶惡的笑意。


    看到那副表情後,瀨名棹人領悟到某件事。


    (……啊啊,是嗎……也有這種必要吧。)


    伊莉莎白決定要用全力痛毆他。而且,一切都要從那之後才開始。之後結果會變得如何,對現在來說根本無所謂。


    這裏有她也有他。兩人重逢了。就隻是這樣而已。


    就是因為這樣,棹人也凶惡地笑了。


    「當然!我十足做好了覺悟,也做好了反抗處罰的覺悟喔!」


    昔日的主人與隨從互相瞪視。兩人對聖騎士們的困惑置之不理,就這樣將力量灌入全身。現場充滿緊張氛圍。麵對過分強橫的魄力,沒有人不識趣地發出製止聲。


    下個瞬間,兩人從丹田出力大吼。


    「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


    「——飛舞吧〉!」


    伊莉莎白抽出劍,棹人彈響手指。


    利刃在灰色大地上飛舞,紅色花瓣與暗暗盛大地炸開。


    這變成了戰鬥開始的信號。


    心神仍然亂成一片的聖騎士們也一起衝了出去。


    ***


    「拷問姬」與「皇帝」的契約者進入戰鬥,聖騎士們也在心神大亂的狀態下開始行動。


    看到他們朝這邊前進的模樣後,小雛跟「皇帝」歎了氣。兩人不悅地開了口。


    「心愛的棹人大人與親愛的伊莉莎白大人正在戰鬥!沒時間去管小嘍囉!你們用難看的姿勢乖乖趴在地上就行了!」


    『身為人居然對吾刀劍相向,這樣反而很愉快啊……如果小鬼不會囉嗦的話,吾就要從頭到腳好好大快朵頤一番了說……哎,反正也是不值一吃的灰塵。』


    小雛手時槍斧,縱橫沙場擋開來自聖騎士四麵八方的攻擊。「皇帝」則是感到很厭煩似的,隻用尾巴掃倒朝這邊接近的人們。


    戰鬥半推半就地開始了,毫無任何秩序可言。


    伊莎貝拉不自禁地輕輕壓住額頭。


    (這、這個情況是怎樣啊。現狀無法理解,未知要素太多……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整合部下們。要尋求情報,就隻能取得勝利了嗎?)


    她如此做出判斷。現在應該要完成命令才對——伊莎貝拉也重新舉起劍。


    就在此時,她察覺到某道視線。貞德看著伊莎貝拉,就像在等待她似的。金色女孩優雅地彈響手指。


    「【我的第一架】、【我的第二架】、【我的第三架】、【我的第四架】——去吧。」


    機械們陸續衝出。伊莎貝拉瞬間領悟,金色女孩有意與她為敵。


    而且就算正麵應戰,伊莎貝拉也敵不過機械們吧。


    (我的劍是應付不來的。)


    在理解這一點的前提下,伊莎貝拉仍是衝到四架之一的【第一架〈潘達斯奈基〉】的麵前。以獠牙打造全身的野獸停下腳步。【第一架】將獠牙有如子彈般射向伊莎貝拉。


    伊莎貝拉腳步不停,就這樣從腰際抽出備用劍。她將劍刺向大地。踹向劍柄後高高飛起。【第一架】的獠牙貫穿虛空。


    伊莎貝拉著地後,就這樣跑了起來。【第二架】擋到她的前方。人偶有著扭曲的外形,無法從外表預測其攻擊方式。伊莎貝拉避開【第二架】,縱身朝旁邊一躍。人偶從後方追來,伊莎貝拉間不容發地抓住掉落在地麵之物。


    是教會通訊裝置的殘骸,伊莎貝拉將它扔向人偶。


    被人偶的手臂貫穿,通訊裝置發生最後的爆炸。球體部分變得粉碎,然而人偶卻大大地傾斜。貞德用刻意的語調發出佩服的聲音。


    「——咦,哎呀呀,這倒是意外呢。」


    「雖然很不敬就是了。這已經是不可能修複的東西了,所以也沒差吧。」


    伊莎貝拉如此笑道。越過【第一架】與【第二架】後,她站立在貞德前方。


    伊莎貝拉全身漲滿緊張感,與未知的少女對峙。


    雖然表情仍然很機械化,貞德仍是將讚美辭句化為言語。


    「原來如此,你——雖是愚者,但就無知教會那一方的棋子來說還不賴呢。」


    伊莎貝拉雖然無從得知,但這是相當罕見的反應。


    搖了搖蜜色秀發後,貞德深深地點頭。


    「我很中意。【我要收下你嘍,處女少女〈mydy〉。】」


    「多、多麽不祥的話語啊,不過我也有話想問閣下!先分出勝負也不錯吧!」


    伊莎貝拉發足急奔,隻差一點點劍刃就能抵達。在那之前,貞德彈響手指。


    【第一架】從背後襲向伊莎貝拉。伊莎貝拉瞬間感到屈辱,同時領悟到一件事。


    (……被小看了!)


    從外觀判斷,【第一架】最容易預測攻擊方式。恐怕意思是說如果無法處理掉它的攻擊,就連當對手的價值都沒有吧。


    伊莎貝拉抿緊唇瓣的瞬間,野獸跳躍了。在被咬齧前,她就踹向它的側腹。然而,野獸仍是試圖讓獠牙鑽入伊莎貝拉的鎧甲關節。


    伊莎貝拉立刻脫下披風。她用披風裹住浮在半空中的所有獸牙,高級布料撐住了一瞬間。伊莎貝拉趁隙將利牙連同披風狠狠摔向地麵。


    她就這樣逼向貞德。


    「——得手了!」


    她橫擺劍刃,準備擊向毫無防備的腹部。在那瞬間,【第三架〈傑伯沃基〉】衝了出來。造形令人不快的機械代替主人挨下劍刃,火花爆散,貞德再次點頭。


    「很行呢。」


    「我好歹也是團長。」


    伊莎貝拉沒有停止。她放開劍,試圖將掌底擊入貞德下巴。


    是這一招也出乎意料嗎?貞德眨了眨眼。就在這個瞬間。


    「——哎呀?」


    「——咦?」


    兩人一起被轟向旁邊。


    不隻是她們,聖騎士們也遭到同樣待遇,隻有小雛緊抓「皇帝」撐了下來。當事者「皇帝」雖然什麽也沒說,卻露出很困擾的表情。


    「機械神」連忙組合身體。它們變成形狀歪斜,卻很柔韌的金屬網。貞德有如被隨從接住的公主般,輕輕落至那上麵。


    伊莎貝拉勉強在空中扭轉身軀,自行卸去衝擊著地。發生什麽事——她抬起臉龐。同時,伊莎貝拉掌握了狀況。她連自己正在戰鬥這件事都忘了,低聲訴說:


    「……也太亂來了吧。」


    巨大的「人偶火刑〈wicker man〉」正好被切爛身體爆散了。從裏麵脫離的棹人在地麵上擦汗,他臉上有著濃厚的焦躁神色。他本來就不是能夠跟「拷問姬」正麵交手的角色, 即使如此,棹人依舊奇跡般忍受猛攻。


    另一方麵,伊莉莎白看起來絲毫沒有放水的樣子。


    「『吊籠』!『水刑椅』!『蟲穴』!」


    「真懷念啊,這種盛大的招待!」


    自暴自棄地如此大叫後,棹人衝了出去。如他所言,附近漸漸變得慘烈。一名聖騎士正要被棲息著食人蟲的洞穴吞沒,其他人連忙救出他。


    棹人一邊奔跑,一邊悉數避開那些攻擊。然而,他卻被同時產生的五張「水刑椅」的其中一張所困。他被固定住,棹人在自己就這樣被扔進水裏前大叫:


    「——『皇帝』!」


    『這種小兒科不能自行想辦法嗎!死掉的話吾就殺掉你喔,不肖的主人!』


    雖然焦躁地如此叫道,「皇帝」仍是瞬間移動,他銜住那張椅背。「皇帝」將椅子拋向空中,棹人高高飛舞,沒落入出現在大地上的水槽。


    他釋出刀刃,從拘束帶中解放自身。棹人勉強順利著地。


    他再次與伊莉莎白麵對麵。棹人的消耗很激烈,然而伊莉莎白的狀態卻是連汗都沒流半滴。她雙臂環胸,滿臉怒容地瞪視他。


    「為何要逃,棹人?」


    「這是當然的吧!正麵挨上攻擊會死的喔!先暫時停手聽我說吧,伊莉莎白!」


    就在棹人如此訴說時,小雛也猛然抬起臉龐。


    她變成一邊救助掉進水裏的聖騎士,一邊將砍過來的人踢下水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態。


    在已經混沌到極點的狀況下,小雛也發出聲音。


    「是啊,伊莉莎白大人!小雛雖是棹人大人的伴侶,卻也在兩位如今的戰鬥中感受到不能插手的事物!然而,如果您繼續危害心愛的棹人大人,那我就要阻止親愛的您,為了殺掉您而行動了!」


    「囉嗦,你也是,小雛!居然不阻止棹人而反叛,笨蛋!」


    伊莉莎白語氣銳利地叱責,其威勢令小雛一時無語。


    伊莉莎白搖曳黑發,再次麵向棹人。她冷酷地彈響手指。


    「『鐵處女斷頭聖女〈the guillotine〉』。」


    「——嗚,真的毫不留情啊。」


    花瓣與暗暗卷起漩渦。身上氛圍迥異、紅與白的少女並排站在中心處。


    一方妖豔,另一方清廉。兩具雖擁有截然不同的印象,但美貌與怪物般的壓迫感卻是共通的。棹人瞪視她們,就這樣思考著。


    (應該盡可能拉開距離比較好……被「鐵處女」抱到就結束了。而且照這種情況來看,我也無法應付「斷頭聖女」發射利刃的速度。)


    棹人在腳邊爆散魔力,他以超越人類的速度遠離現場。


    「斷頭聖女」有如祈禱般闔起雙臂,然後打開。利刃以高速從手肘發出,無論身體能力如何提升,這都不是能用肉眼完全追上的東西。


    棹人幾乎靠直覺彈響手指,他一口氣飛出五片利刃。


    「——阻止吧〉!」


    其中一片與「斷頭聖女」的利刃互擊,兩片刀刃因衝擊而飛向另一邊。聖騎士有如無頭蒼蠅般逃竄之際,利刃割裂他們之間的地麵,然後消失。大地盛大地搖晃起來。


    棹人鬆了一口氣。在那瞬間,他感到背後有一股涼意。棹人慌張地回過頭。


    (——糟!)


    紅色少女站在那兒。「鐵處女」浮現慈愛微笑,同時伸出手臂。


    她的脖子橫向滑開。她臉上掛著柔和表情,就這樣被砍掉頭。「鐵處女」全身崩潰,她變回薔薇花瓣朝四周飛散。


    小雛手持槍斧,站在空無一物的後方。她扭曲地瞪大翠綠色眼眸。


    「給我搞清楚,能緊擁


    棹人大人的人隻有身為伴侶的我。你這個連愛都不知道的鐵屑!」


    「謝謝你,小雛。嗚,不行快離開!」


    棹人如此叫道,小雛同時飛向後方。


    拷問器具與鎖煉再次毫不留情地飛過來。


    棹人與伊莉莎白重複類似的攻防。


    在不知不覺間,隻剩下兩人在戰鬥。


    聖騎士茫然地旁觀那副光景。而說到伊莎貝拉,她被動真格的貞德抓住,被化為一體的「機械神」壓住了。


    「住手,喂,放開我,有在聽嗎!」


    「你安靜,沒時間玩了。這場秀挺不賴的喔。」


    貞德雙手環胸,悠然地眺望戰鬥。


    棹人的困獸之鬥很精彩。他連呼吸的空檔都沒有,連續造出利刃。每當斷頭斧與無數鐵樁襲擊而來時,棹人就將它們彈回去,在緊要關頭則是借助「皇帝」或是小雛之力,就這樣活了下來。


    伊莉莎白與棹人的實力差距昭然若揭。即使如此,他仍持續與她抗衡。


    棹人用執念與熱情全力反抗。


    能從那個行動中讀取到的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某個強烈的咆哮。


    怎麽可以被伊莉莎白殺掉呢。


    怎麽可以繼續讓「拷問姬」對親近之人下手呢。


    「一旦到了這個地步——愚行也是信念。」


    貞德如此低喃。在她麵前,蒼藍薔薇的花瓣與紅色薔薇的花瓣宛如風暴般飛舞。


    兩道風暴糾纏在一起,從正麵互相碰撞。被兩道色彩妝點的暗暗試圖吞噬彼此。


    伊莉莎白讓腰際裝飾布與黑發隨風搖擺,一邊叫道:


    「你變成人類公敵了吧,棹人啊!故意選擇這條道路,背起用不著背負的罪孽!既然如此,就快快把那顆腦袋交出來吧!」


    「少開玩笑了!誰想死啊!都說聽我講了,伊莉莎白!」


    「你才是,給餘聽好!連死亡的覺悟都沒有的人與人類為敵,這才是鬼扯!連覺悟都沒有,也沒有決心的羊少在那邊啼叫!笑死人了!」


    「你也不想死吧!別管了,聽我說!」


    「一而再再而三的是要講多少次……話說回來,不聽餘之言的人是你吧!」


    「說什麽啊!」


    「說過無數次了吧!你沒必要背負任何事物!」


    鎖煉跳動,就像在代替伊莉莎白焦躁似的。它挖去棹人身旁的地麵,鎖煉因為勁道過大而殘酷地削過聖女像的臉頰。巨大碎片墜落,揚起沙塵。


    聖騎士發出動搖的聲音,伊莉莎白無視那些聲音大聲吼道:


    「傷害諸多事物,被世界憎恨,一直背負罪孽是很沉重的命運!」


    「伊莉莎白。」


    「不是講過對你來說,這實在是不堪負荷的嗎!」


    那簡直像是哭泣聲,


    也像是孩子的叫喊。


    聽到過度悲痛的聲音後,棹人緊緊咬住唇瓣。他不想弄哭她。


    (我決定要守護你。)


    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的英雄活下來。這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呢?


    棹人如此思考。就算看到伊莉莎白現在的表情,也能如此斷言嗎?


    (這樣真的好嗎?)


    瀨名棹人眼睛閉上了一瞬間。如同昔日一般,年幼的自己坐在暗暗之中。天真無邪地仰慕英雄的他,有如想要詢問某事般凝視棹人。他擔心地握住棹人的手指,現實中的棹人有如緊緊回握那隻手似的捏緊拳頭。


    棹人有如吼叫般如此心想。


    (嗯,這樣就行!)


    「這種事,比你死掉要好上百萬倍!」


    就這樣,瀨名棹人——


    終於打從心底發飆了。


    ***


    「伯爵」的殘酷劇場,「總裁」的宴會,「大王」的遊樂場。


    棹人對至今為止的許多事物感到憤怒。


    然而,在生前的受虐經驗影響下,他在情感上加裝了某種煞車。被負麵激情驅使時,棹人反而會取回冷靜。由那而生的判斷,在無數困境中派上了用場。就是因為這樣,至今瀨名棹人不曾打從心裏發飆過。


    而他如今,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發飆了。


    常識與邏輯還有冷靜,都從他的腦海裏蒸發了。


    在隻被怒意支配的狀態下,棹人彈響手指。六片四角形利刃——他現在所能喚出的最多枚數——在頭頂盤旋。有時強烈情感會是負麵之物,給予人類不尋常的力量。超越限度的怒意讓棹人產生了新的印象。


    棹人在眼睛瞪大至極限的狀態下,放聲大吼:


    「————變形〉。」


    利刃疊合,合而為一。它有如吹糖工藝品般蠕動,產生新形狀。


    半空中生出一柄漆黑長劍,筆直地落至地麵。


    棹人有如搶奪般抓住劍柄。或許下意識地模仿了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劍刃上也自然而然地刻出散發蒼藍光輝的文字。


    『對我來說,一切事物都是被容許的。然而,我也不被任何事物所支配。』


    浮現在漆黑劍刃上的字句一度發出強烈光輝,然後就倏地消失了。


    棹人握著劍柄——簡直像是劍自己告知——輕聲低喃那個名字。


    「————『無名〈nameless〉』。」


    他斬開風揮下黑刃,棹人將它的劍尖指向伊莉莎白。


    插圖p239


    她有如在說「我懂」似的彈響手指,所有拷問器具都消失了。


    之後,隻留下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


    兩人無言地麵對麵,然後同時踹向地麵。


    伊莉莎白並沒有像她以前與「王」的複製品對戰時,使詭計打倒對方。


    「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跟「無名」激烈地撞在一起。


    兩人從正麵互擊。


    火花瞬間四散,他們甚至沒有拉開距離,就這樣揮出斬擊。零距離的互擊與用劍技術幾乎毫無關係。這近似於互毆。然而,隻要沒能接下一擊就會立刻死亡吧。兩人持續交換著毫不留情至如地步的斬擊。


    本來,這是連一瞬間都無法放鬆的攻防。然而他們仍是朝彼此大吼。


    「什麽跟人民之間的約定,什麽契約!這種事我懂啊!我也親眼看見了你殺掉的屍骸之山!你背負的罪孽無法償還!惡劣至極!老實說,『拷問姬』應該處以火刑才對吧!不過,我會變成怎樣啊!被你幫助的我會變成怎樣啊!」


    「這種事才跟餘無關!你就隨心所欲地享受第二次的人生啊!給餘一個人活下去!不,你連新娘都有了吧,少任性啊!」


    「你才任性!不隻是我!無視被你幫助的一切,無視你拯救的所有事物,伊莉莎白去受火刑果然是錯的!我們啊,可不是為了看你被殺而被拯救!這種事絕對敬謝不敏!絕對不要!」


    棹人不顧一切地揮劍,有如哭喊般的一擊微微將伊莉莎白推回去。她連同劍向後退一步,即使如此,還是發出叫聲同時回擊。


    「這也全部都是你這家夥的任性吧!」


    「我任性地舍棄世界而選擇你,這樣哪裏有錯!」


    棹人如此斷言,伊莉莎白咬緊唇瓣。兩人朝彼此揮出灌注怒火的一擊。劍嘰咿地發出尖銳聲響互咬,兩人以毫厘之差砍成一片。


    眺望一連串的戰鬥後,某個聖騎士喃喃低語。


    「……該怎麽說呢,雖然不管怎麽看都是壯烈的廝殺。」


    簡直像是在吵架。


    兩人把這句話聽進耳中,更加砍成一團一邊大吼。


    「我曾死過一次!什麽都做不到,也沒體會過快樂的事就這樣死了!所以


    ,我認定救了我的你比整個世界都還要尊貴!已經夠了,你的苦衷我不管了!打從一開始這樣說就好了。伊莉莎白,為了我而得救吧!」


    「你的話不但已經變得莫名其妙,連意義都不明了!你也知道不能就這樣令他人低頭扭曲自己的驕傲與一輩子的誓言吧!」


    「雖然明白,但有些事還是非做不可!」


    「這樣很亂七八糟不是嗎!這個狀況到底是怎樣啊!什麽『肉販』啦救世啦,這樣下去世界會滅亡什麽的,明明已經有一大堆莫名奇妙的事情了說!」


    「沒錯!就算最初的惡魔肉是什麽也一樣!」


    「嗯?」


    「咦?」


    兩人忽然停下動作。


    他們麵麵相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棹人與伊莉莎白用力推出劍刃,彼此都跳向後方。兩人總算環視了周圍。


    小雛露出快哭的表情一邊待命,聖騎士們茫然地旁觀他們的戰鬥。至於後方,伊莎貝拉被機械臂壓住不斷反抗,貞德則是站在她旁邊。


    她麵無表情——雖然隻有一點點,卻還是微微扭曲唇瓣——就這樣囁語。


    「那麽,小倆口吵架結束了嗎?」


    「「誰是小倆口在吵架啊!」」


    棹人與伊莉莎白同時大吼。


    就這樣,兩人總算進入可以對話的狀態。


    ***


    「這麽一說,這裏不但有個莫名其妙的金色家夥,連來自教會的命令都無法理解呢。棹人……你是為了什麽而來這裏的?」


    「金色家夥叫貞德……關於她的存在,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她說要告訴我最初的惡魔肉是打哪裏來的。」


    「『肉販』也說隻要來這裏就會明白……這邊也是說來話長就是了。」


    再次麵麵相覷後,兩人沉默了。不久後,伊莉莎白長歎一聲。她搔亂自己的劉海,焦躁地嘖了一聲。


    「餘不會原諒你,而且以後也不打算原諒。不過,就暫時休戰吧。在爭鬥前,似乎有事情得先確認才行。」


    「嗯,正是如此。」


    棹人與伊莉莎白朝彼此點頭。就在此時,一道影子踩著可愛步伐接近而來。


    棹人與伊莉莎白猛然望向旁邊。


    在那兒的是小雛。她默默無語,將兩人映照在翠綠色的大眼瞳裏。欲言又止盈滿淚水的大眼睛,讓棹人跟伊莉莎白唔了一聲感到膽怯。


    不久後,棹人有如要讓對方安心似的露出微笑,朝她伸出手。


    「——……來,小雛。」


    小雛緊緊握住那隻手,接著她望向伊莉莎白那邊。幹嘛啊——伊莉莎白麵容嚴峻地皺起眉心,然而她仍是拗不過小狗般的眼神,所以也伸出了手。


    「明白了,來吧。不過別忘了,隻是暫時休戰喔。」


    不等她說完話,小雛就緊緊抓住那隻手。伊莉莎白發出沉吟,露出困擾的表情。小雛不發一語,緊緊地握住兩人的手。


    插圖p245


    就在此時,背後傳來吵鬧聲。


    「住手,叫你放開我!真是的,我是俘虜嗎!就算是這樣好了,還是有再像樣一點的搬法吧!」


    「請你老實一點。你有想要知道的情報吧?隻要維持這個狀態,你就有了『我是被帶走的』這種正當借口了喔。」


    「……唔,這——」


    棹人望向後方。這次變成人型的【機械神】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著伊莎貝拉。抱法乍看之下雖然溫柔,鐵指卻牢牢地固定著她。


    貞德輕聲說出的甜美話語令伊莎貝拉露出迷惘表情。然而,她仍是高潔地緊抿嘴唇,恐怕是打算要吐出拒絕話語吧。在那之前,貞德把話說了下去。


    「而且啊,【我這邊可是很少中意別人的喲,乖乖聽話吧,處女少女。你不想被硬邦邦的東西搞到升天吧?】」


    離譜措辭再次令伊莎貝拉一僵。看樣子她似乎是陷入了無法思考的狀態。另一方麵,大概是沒有聽到兩人的對答,眾聖騎士也為了救出被抓起來的團長而勇敢地準備采取行動。


    貞德朝他們投出冰冷視線。


    「你們〈mister〉如果珍惜團長的性命,就別輕舉妄動。【好,很棒喔乖狗狗們!】」


    貞德對乖乖放下劍刃的聖騎士們點點頭。她飄揚蜜色秀發,回頭望向棹人那邊,貞德淡淡地發出指示。


    「請把弗拉德放出來。接下來有他在的話,說明狀況時會比較方便。」


    「……這女人到底是不是狂人,令人搞不太懂呢。」


    「哎,我也這樣想。」


    棹人一邊點頭同意伊莉莎白的感想,一邊將魔力輸入一直放在口袋的石頭。蒼藍薔薇與暗暗飛舞四散。弗拉德一邊在空中優雅地蹺起腳,一邊不滿地低喃。


    『真是的,把別人帶在身邊卻忘記這回事,又一直重複亂來的舉動呢……多麽可悲又殘酷的事啊。雖然這樣我也沒差就是了,還以為早就結束了呢。』


    「這麽一說,我一直把你放在口袋裏呢。」


    『你就是像這樣一下子就忘了我喔,【吾之後繼者】。難得人家替你隱瞞至今的說。如果不是你的人偶,一定會因為晚上的空包彈而垂頭喪氣啊……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別作勢要把我用力摔在地上啊,我會保持沉默的。』


    弗拉德安靜了下來,「皇帝」從鼻子發出冷哼低聲嗤笑,伊莉莎白歪頭露出困惑表情。小雛握著兩人的手,就這樣啜泣不已,伊莎貝拉再次開始抵抗。


    貞德環視四周。戰鬥總算結束、充滿肆虐痕跡的現場,她做出宣言。


    「來吧,那麽時候到了——這次真的要來揭發世界的真相了。」


    貞德用若無其事的腳步邁出步伐。


    在自稱是救世聖女的賤貨後方,依序跟著世界公敵與其新娘、稀世大罪人,聖騎士團長與惡魔,還有惡魔的前任契約者。


    朝教會隱匿至今的場所。


    曆代王族們埋葬的地下陵寢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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