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辦法追蹤我呢。也就是說,反之亦然。像這樣追上各位,然後再次麵對麵,我真的覺得很悲傷很悲傷呢。」


    「守墓人」突然濤濤不絕地講起話。她連開場白都沒講,有如連珠炮般說了下去。即使如此,白晰臉頰仍然有如戀愛少女般染上朱紅色彩。


    「權利會被平等地告知喔。平等地告訴所有種族,所有人。這種事畢竟隻是虛言,是甜蜜的謊言。使徒果然打從最初就選定了呢,嗯嗯,果然如此。」


    棹人不由得皺起眉。不管怎麽看,如今的「守墓人」都處於亢奮狀態。然而,他卻全然不知她在對何事做出反應。


    (平等地告知權利……「守墓人」有提及來自「肉販」的信嗎?不過,所謂使徒打從最初就選好了……是指什麽事?)


    「隻要略加思考就會明白喔,那隻負責領路的小龍就是證據。是使徒尋求兩人的證明。既然如此,我也沒有異議喲。得到祝福的人有限,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呢。能見證聖者覺醒的人僅是鳳毛麟角。嗯嗯,此乃天意啊。」


    「守墓人」緩緩改變著語調,她用有如在說服自己般的聲音連接著話語。棹人感覺到難以形容的詭異,琉特似乎也一樣。


    而另一方麵,該說果然厲害嗎?伊莉莎白跟貞德還是很沉著。兩名「拷問姬」似乎預料到會對上「守墓人」。然而,即使如此伊莉莎白仍是皺起眉。


    「……打從剛才開始,你就在那邊大吼大叫些什麽啊?」


    棹人猛然一驚。伊莉莎白似乎也沒能掌握「守墓人」狂亂的理由,貞德也麵無表情地凍結著薔薇色眼眸。


    棹人不由得緊握口袋裏的寶珠,石頭有如回應似的發熱。


    (或許應該放出弗拉德。)


    「皇帝」有雲,弗拉德·雷·法紐是在「腦袋裏飼養地獄的男人」。基本上他看起來個性穩重,然而其根底卻十分扭曲,而且徹底瘋狂。如果是弗拉德的話,或許很有可能替「守墓人」當翻譯吧。然而,此時此刻卻很難讓他介入。


    如今,「守墓人」身邊有軀體變得像是巨人的異貌聖騎士待命。那些膨脹的肌肉將堅硬鎧甲有如麥芽糖般撐大,四肢也連同關節一起變長。然而,他們變形的狀態仍然勉強停留在「人類」這個範疇內。


    這些人恐怕是較為成功適應惡魔肉,或是順利攝取到痛苦的精銳們吧。


    他們將劍尖指向大地,並列而立的模樣就如同雕像。然而,如果重新叫出弗拉德的話,不曉得他們會如何反應。有很高的機率會來不及拜托他翻譯,就這樣進入戰鬥吧。


    小雛站到可以護住棹人的位置,舉起槍斧。琉特也用力握緊劍柄。


    所有人以各自的方式做好開戰準備。


    (是呢……既然在這裏遇上,就已經沒時間分神思考權力鬥爭或是政治問題之類的事了。)


    畢竟使徒「肉販」就在視線範圍內。一場純粹的廝殺馬上就會展開吧,而且隻有存活下來的人才能得知聖女的行蹤。然而,「守墓人」本人露出的表情,卻像她到現在才察覺到棹人他們的殺氣似的。


    有如在說絕無此事表示拒絕似的,她左右搖動脖子。雪花結晶輕飄飄地從緋紅色布片上麵散落。「守墓人」緊緊壓住自己的胸膛,她難受地擠出話語。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子的喔。我本人,以及跟我有著相同思想的人,已經不可能對各位刀劍相向了。因為,如今需要的就隻有相信。」


    「……意思是你已經不打算戰鬥了?」


    「我相信你們喔,就算你們不相信我也一樣!……不過,試煉是有其必要的呢。嗯嗯,我會派出其他人喔……不過,也隻是這樣子而已,隻是這樣而已喔。」


    「……其他人?」


    討厭的預感襲向棹人,一股惡寒竄下他的背脊。就算在這段期間內,「守墓人」的語調也漸漸帶有狂意。她瞳孔放大,展開雙臂,口沫橫飛狂熱地述說。


    「聖女大人也為了世界,為了吾等而沉眠,流下血淚!這正是流動在教會根底之物,無償的愛,尊貴的自我犧牲!為了信仰,為了世界,能將自我舍棄到何種地步呢!這正是被選上後最需要的資質吧!我『守墓人』在這條路上總是舍棄了許多事物,甚至連明確的自我都舍棄了!被挑選上的你們又是如何呢?」


    以高壓態度如此詢問後,「守墓人」高舉右臂。喀啦啦——刺耳的金屬聲音響起。


    看到她的手後,棹人漸漸察覺到一件事。小小拳頭裏握著銀鎖煉的一端。


    以這道聲音為信號,聖騎士們動了起來。他們不再像是要守護「守墓人」站立,而是有如波浪般朝左右兩邊分開。異貌聖騎士們一起跪下。


    在銀鎖煉拖動下,四足步行的某物從他們中間走向這邊。


    那是披著緋紅色布片的野獸。在高級布料下麵,骨頭與肌肉不斷啵啵啵地膨脹然後又恢複原狀。每一次激烈變形時,都會有大量鮮血滴落,也會發出苦悶的聲音。


    聽的那個聲音的瞬間,棹人感到毛骨悚然。他覺得野獸的聲音很耳熟。


    (……………這、是——)


    『來了呢!這不是來了嗎!吾不肖的契約者呐!』


    「皇帝」在棹人的耳膜內側嗤笑。同時,他感受到強烈的視線。曾經救了自己的少年凝視著棹人,筆直的眼神射穿了他。


    諾耶,已經死掉的少年用視線詢問。


    ——做得到嗎?


    棹人無言地回應「什麽做得到」。可是,他卻自然而然地遙想某個事實。


    (至今為止,我舍棄了許多事物。)


    渾身鮮血,失去左臂,舍棄普通人類的身體。殺害了敵對者、惡魔、隨從兵。棹人像這樣前進至今。然而,至今為止他從未有過殺害親近之人的經驗。棹人就是以「無須這樣做」的方式走過來的。


    然而,諾耶卻用視線詢問。


    ————做得到嗎?


    另一方麵,「皇帝」用像是人類的聲音嗤笑。


    『現在正是適合試煉你的時機喔!』


    像「你在說什麽我不懂」這樣裝傻到底是不可能的事,棹人已經理解了。麵對追求答案的問題,他幾乎完美地做出推測。


    「嗯嗯,請務必將配得上寵愛的獻身與悲劇,展示給我這個『守墓人』看看!」


    高聲如此乞求後,「守墓人」除去緋紅色布片。有如怪物秀的一幕般,生物的全貌盡現。棹人反射性地深深低下頭。他有如要吐血般低喃:


    「……………混賬。」


    布片下方有著曾經是人類的東西。


    那東西的白銀頭發比以前還要長,它們宛如藤蔓般糾結的前端纏住四肢。全身肌肉變形,有如腫瘤般膨脹,或是下垂。因此,原本就殘留在皮膚上的裂傷傷疤被誇張化,變成像是格子狀的模樣。鎧甲被剝奪,隨意扭曲的脊椎簡直像是野獸之物。那東西搖晃乳房,喀啦喀啦地抓耙著冰之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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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緩緩抬起臉龐,有如寶石般的藍紫雙眸映照出棹人等人。


    事到如今,隻有那對眼眸依舊美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東西發出痛苦的咆哮,諾耶再次用視線詢問「做得到嗎?」。


    有辦法殺掉伊莎貝拉·威卡嗎?


    就像沒有其他方式拯救那些變貌的聖騎士,所以毫不猶豫殺掉他們那樣。


    棹人張開顫抖的嘴。他有如懺悔般,對著隻有自己看得見的幻影如此回應。


    「————我、做不到。」


    在那瞬間,曾是伊莎貝拉的東西跳了起來。


    利牙與爪子發出聲音,逼近至棹人身邊。


    ***


    至今為止,有一件事瀨名棹人不曾思考過。


    有一件不管重複多少次,都頑固地閉著眼睛不肯去看的事。


    比方說,被強製變形成隨從兵的民眾們。比方說,被用來以痛苦撫慰惡魔的人們。比方說,遭到強迫、或是因為無知而自願而吃下惡魔肉的聖騎士們。


    (也就是說——那些無辜的犧牲者們。)


    在慈悲這麵大旗下,棹人殺害了他們。就是因為明白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拯救犧牲者們,他才沒有迷惘。這個選擇本身是偽善,卻也是慈悲。然而,這裏麵卻存有疑惑的餘地。棹人刻意不去設想沒發生過的狀況。


    如果犧牲者之中,包含跟棹人親近的人類。


    (真的有辦法像是「因為沒有其他方法」這樣輕鬆地做出切割,然後殺掉對方嗎?)


    瀨名棹人做得到嗎?至今為止之所以能夠毫無迷惘地行動,隻不過是犧牲者對他而言存在價值很低不是嗎?


    (——正是如此。)


    如今,棹人打從心底如此承認。畢竟正是如此。然而,棹人並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誤。親近之人的價值比陌生人還要高,這是無可顛覆的事實。


    同時,就算對方對自己而言價值很低,殺人仍是一件難受的事。棹人並不是好殺之徒。然而,為了拯救不斷受苦的對象,就得要有誰把手弄髒才行。


    永遠受痛苦折磨是一件難受的事。棹人如此深信,一路走來身上也濺滿血跡。


    (然而,如今回答「我做不到」不是冒瀆嗎?)


    你們做過的事,在自己的熟人身上卻做不到。


    有辦法對至今為止堆疊出來的屍山如此告知嗎?真是荒唐。


    不可能被容許。


    瀨名棹人已經如此理解了。


    ***


    換算成現實裏的時間,一連串的思考其實僅僅過了一瞬間。


    回過神時,棹人已經在腳底爆發出魔力。他自行退向後方。在那瞬間,眼前的冰之大地被伊莎貝拉用手臂擊碎。小雛正要奔馳而出時,棹人千鈞一發地跟她並肩而立。雖然撫胸鬆了一口氣,小雛仍是露出望向可悲之人的心痛眼神。


    「棹人大人……我明白您的心情,不過……」


    「嗯?……啊啊。」


    棹人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臂以伸向前方的狀態僵在原地。他用野獸左臂抓住右臂,硬是將其放下。棹人用顫抖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臉頰。


    (我明白會變成這樣的……沒錯,我應該明白才對。)


    雖然預料到伊莎貝拉的下場,棹人仍是離開了那個廣場。然而,眼前的光景卻讓他受到心碎般的衝擊。


    伊莎貝拉的變形就是殘酷如斯。


    伊莉莎白什麽也沒說。意外的是,貞德也貫徹沉默。


    隻不過,琉特卻舉著劍,就這樣低聲沉吟。他有如在探索記憶似的眯起眼睛。


    「棹人大人,那隻怪物該不會是您認識的人……不,我也記得自己聽過這名字。伊莎貝拉……聖騎士伊莎貝拉……白銀色的頭發,還有那對眼瞳的顏色……該不會是伊莎貝拉·威卡?這不是團長嗎!把她變成、這樣的、異形?」


    「琉特,你跟伊莎貝拉相識嗎?」


    「關於支援王都複興一事,薇雅媞·烏拉·荷斯托拉斯特大人曾因此接受過禮貌性的訪問……就人類而言她很少見,是明辨禮數、尊崇恩義之人……另外,從第二次訪問開始,她甚至以個人身份送了妻子土產!不,這一點無關……然而——」


    就在此時,琉特下顎用力。現場發出牙齒互相壓輾的喀啦聲響。映照出完全變形為異形的伊莎貝拉後,他的狼眼動搖了。琉特愕然地重複說道:


    「………可是……」


    「沒關係的,琉特。並非無關。」


    如果是不認識的對象,就能表示同情並砍下腦袋吧。然而一旦知道對方曾有的好心腸以及人品,刀刃就會變鈍。事情就是這樣。殺害對手的難受程度,會隨著心情而輕易改變。


    即使如此,還是有非戰不可的時候。


    那就是現在。


    「啊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咿咿,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莎貝拉有如發狂般大吼。那些骨頭最終在全身各處毫無意義地發育茁壯,特別是四肢的關節部位,它們突破皮膚向外凸出。隻要一動,她全身就會誇張到甚至令人感到逗趣地噴出鮮血。即使如此,伊莎貝拉仍然毫無意義地在大地上來回跳動。


    她激烈地甩亂白銀色頭發。纏在手腳上的一搓頭發受到拉扯,連同頭皮一起被扯下。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如此,伊莎貝拉仍然持續哄笑。棹人有如發作似的回顧記憶。


    雖然明白這是現在最不需要的感傷行為,他仍然想起了各種事。


    首先是在被惡魔肉塊侵蝕的王都發生的事。


    伊莎貝拉筆直的白銀色頭發,沐浴月光散發出光輝。當時她的肌膚上連一道傷痕都沒有。伊莎貝拉毫無迷惘地與「皇帝」契約者握手,然後如此說道:


    『請務必跟我一起與惡魔戰鬥。』


    接著是在所有人死亡滅絕的惡魔空間內一幕。


    就算體內的魔力壓令肌肉撕裂,伊莎貝拉仍然毫不在乎地透過通訊裝置大叫。


    『別在那邊囉哩囉嗦了,瀨名·棹人!給我適可而止!隻要能借到力量,不管是阿貓阿狗都要借!你不是想盡快拯救受苦的人民嗎!』


    然後,是在地下陵寢最深處發生的事。


    她給予被迫與惡魔融合的神聖生物——「守墓人」製作的看門人——致命一擊。雖然發著抖,伊莎貝拉仍然將手臂橫舉在胸口。她一邊哭泣,一邊行禮。


    『您已經無須被錯誤的命令束縛了。辛苦您了,地下陵寢的守護者。』


    最後,棹人抵達了不久前的一幕。


    伊莉莎白背對炸裂的光佇立著。她一邊否定棹人他們,一邊露出微笑。


    『嗯,是呢……大家,全都是笨蛋。』


    縱貫白皙肌膚的裂傷,醜惡地歪斜著。


    即使如此,伊莎貝拉·威卡依舊美麗。


    的確,她曾經很美麗。


    (————我,對我來說……)


    就在棹人打算接著說出那個答案時。


    紅色花瓣輕盈地在他的視野裏飛舞四散。


    ***


    棹人猛然瞪大眼睛。在不知不覺間,飛舞在空中的銀色結晶中摻雜了紅色。激烈的風卷起,花瓣跟羽毛氣派地來回飛舞,就像要覆蓋乳白色天空。


    棹人再次愕然地思考某個事實。


    殺害對手的難受程度,會隨著心情而輕易改變。這一點很自然。


    (————然而,我知道有人能踩扁自身的糾葛。)


    這一路上,她有如在說「那是啥東西」似的舍棄他人的歎息與悲痛咆哮。而且,她也殘酷地吃光自己的情感與感傷。那個女人總是背負著大罪高聲嗤笑。


    如今,她也堂堂正正地站在以紅色花瓣與黑色羽毛形成的旋渦中心。


    是孤傲的狼,也是卑賤的母豬,「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


    她將弗蘭肯塔爾斬首劍〈frahal eecutioner’s sword〉舉在眼前。


    「真是悲哀啊,伊莎貝拉。不過,這也是你做出覺悟


    與決心後的結果吧。既然如此,餘不會同情也不會嘲笑,就隻是殺掉你吧。餘不會要你心存感激,因為死亡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就算隻有這個方式能變輕鬆也一樣——隻要是享有生命的活物,任誰都是如此。」


    伊莉莎白冷冰冰地撂下話語。她很傲慢,同時也理解殺人的意義。伊莉莎白令黑發飄揚,邁開步伐前進。她無言地通過棹人身邊。


    伊莉莎白連一眼都沒有瞥向棹人。


    她也沒有對其他人說什麽,伊莉莎白就隻是對伊莎貝拉如此告知。


    「想怎麽怨餘就怎麽怨吧,你有這個權利。」


    伊莉莎白毫不猶豫地直視藍紫雙眸。她沒有從伊莎貝拉身上移開視線。就像麵對被迫與肉塊融合的孩子們,以及瑪麗安奴的那時一樣,伊莉莎白凝視著自己要殺的對象。同時,棹人也品嚐著宛如被雷打到般的感覺。


    (我————我究竟在幹嘛?)


    「————速速沉眠吧。」


    「等等,伊莉莎白!」


    棹人半發作似的大叫。伊莉莎白回過頭,就像在說「幹嘛」似的。伊莎貝拉將身軀伏低發出低吼。伊莉莎白一邊警戒她的動向,一邊歎氣。


    「幹嘛啊,你又要口出應該還有救那樣的胡言嗎?愚鈍過頭的話就是罪惡了喔。」


    「不對,不是這樣的!總之,等一下。」


    棹人試圖前進。不過,就在此時他發覺一件事。如今,棹人的思緒漸漸取回冷靜。即使如此,他的雙膝仍然難看地發著抖。


    小雛迅速奔至棹人身邊,她有如要讓對方放心似的牽起他的手。


    「棹人大人,請把手——我明白您的想法。您是溫柔的人,即使腳發抖……您還是執意過去的話,就請讓我與您同行。」


    「嗯,謝謝你……小雛。我之所以能夠前進,總是因為有你。」


    棹人緊緊回握柔軟的手。他跟她一起走到伊莉莎白前方。「拷問姬」沒有嘲笑棹人難看的模樣,伊莉莎白隻是等待他的話語。


    凝視這幅光景後,棹人回想起一件事。


    在地下陵寢前跟伊莉莎白互砍時,他在思考什麽事。


    為何瀨名棹人要為了不被「拷問姬」殺掉而拚盡全力掙紮呢?他灌注在那個行動裏的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執念與失念。


    (沒錯,我不是不想死。而是有一件事比那個還重要。)


    怎麽可以被伊莉莎白殺死呢?


    怎麽可以再讓「拷問姬」對親近之人下手呢?


    他是這樣想的。


    (沒錯————不是這樣子的嗎,瀨名棹人!)


    自己隻能選擇極少數的人作為絕對要拯救的對象。沒錯,棹人是知道的。


    在轉生前的世界裏,他連一個重要之人都沒有。正是因為如此,棹人才下定決心要徹底守護自己死後才得到的重要之人。然而,有惡魔存在的世界實在過於殘酷。他很快就從前世的經驗中理解到這個事實。以棹人微薄的力量,能確實伸出手拯救的對象寥寥可數。


    正是因為如此,比起世界,棹人選擇了伊莉莎白·雷·法紐。


    他決心憑借一己之意,讓最惡劣又最差勁的稀世大罪人活下去。


    明明是這樣才對,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發抖的呢?


    『沒錯——忘卻自身最大的渴望,是戴著善人假麵具的傻子做的事喔。』


    把堵在自己前方的一切全部踩扁給吾看吧——「皇帝」如此低喃。棹人再次咬緊牙根。


    就算伊莎貝拉的笑容很美麗。


    即使她愚昧地朝前方直行的身影很耀眼。


    也不能讓「拷問姬」背負這件事。


    「伊莎貝拉·威卡,由我來殺。」


    棹人如此宣言。他有如在道謝似的,用力握了一下小雛的手。有如要讓小雛安心般用手指輕敲她的手背後,棹人移開手掌。他獨自一人走到伊莎貝拉的前方。


    「拷問姬」眯起紅眼,小雛閉上眼睛點點頭。琉特深深地垂下臉龐。


    瀨名棹人高高舉起手,打算要彈響手指。


    在那瞬間,巨大鐵拳從旁邊狠狠揍了他。


    ***


    「嗯嗯?」


    「啥?」


    「棹人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莉莎白揚起單眉,琉特啞口無言,小雛尖聲大叫。


    猛烈地回轉之際,當事者棹人這才自覺到被揍飛的事實。他以卡通般的完美動作,一邊打轉一邊墜落。然而,在危急之刻小雛唰的一聲滑至下方接住了他。


    「沒、沒沒沒沒沒、沒事吧,棹人大人?我沒想到心愛的您會突然咚的一聲砰磅地飛至半空中,如果沒接好讓您有所損傷,那該如何是好呢?」


    「小、小雛……究、究竟,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這是,她……」


    小雛心神大亂,用甚至帶有責難的口氣回答棹人的問題。


    在那道銳利視線前端,一名人物走至前方。蜜色秀發氣派地飛舞。


    是身穿曝光邊緣服裝的黃金女孩,鋼鐵巨人跟隨在她身後。是互相融合化為一體的「機械神」。它正是毆打棹人的犯人。


    貞德·德·雷用薔薇色眼瞳俯視瀨名棹人。她冰冷地低喃:


    「伊莎貝拉·威卡的異貌化,追根究底是我這個選擇她為傳道者之人的責任。【難得你下定決心,雖然抱歉,不過還是請你退下吧。這個場麵該由老子動手】。」


    貞德與伊莎貝拉麵對麵,她麵無表情地俯視完全變為怪物的身影。


    不久後,貞德微微眯起眼睛舉起單手。鋼鐵巨人有如回應似的擺出架勢。


    它腳邊的冰發出啪喀聲響,裂成蜘蛛網的形狀。貞德淡淡地繼續說道:


    「就由我承受她的末路吧。是啊,讓我傲慢任性、又獨善其身地拉下這一幕吧……失禮了,我就毫無虛言地再說一次吧。伊莎貝拉·威卡的末路由我收下。」


    貞德堂堂正正地撂下話語。伊莎貝拉沒有回應。她一邊從嘴唇不停流下口水跟血液,一邊有如警戒似的退至後方。貞德靜靜地眺望這副模樣。


    不久後,她用有如微笑般的嘴型吊起唇瓣兩端。


    「原來如此,跟文獻一樣……【初戀是不會開花結果的東西】。」


    下個瞬間,伊莎貝拉宛如獅子般踹向地麵。


    鋼鐵拳頭從旁邊揍飛那副身軀。


    ***


    棹人被小雛的手臂抱著,就這樣眺望戰鬥的光景。琉特茫然地張大嘴,伊莉莎白雙臂環胸。然而,眼前的展開實在不能稱之為「戰鬥」。


    正確地說,應該叫蹂躪才對吧。


    變回單一個體的「機械神」就是如此強大。


    「啊啊,果然如此。【明明沒必要為了得到力量而吃下那種東西啊,處女少女】。」


    貞德向伊莎貝拉搭話。就算在這段期間內,鋼鐵巨人仍毫無慈悲地揮舞著拳頭。


    伊莎貝拉的四肢與胴體雖被切斷,卻又立刻再生。因此,巨人將攻擊集中在毆打這件事上麵。它的拳頭筆直地描繪出曲線,就算攻擊方式受限,也不是人或是野獸可以理解的動作。伊莎貝拉沒能避開,狠狠撞向冰冷的大地。


    下一拳大大地壓扁她的身軀。那些骨頭開始蠢動試圖複原,肌肉發出啪滋聲響向外爆開。勉強回複造成的反作用力,讓肋骨宛如彈簧裝置般從背部凸出。


    琉特扭曲狼的鼻頭,他有如無法忍受似的錯開眼神。


    棹人跟小雛無言地眺望著殘酷的蹂躪景象。


    「咕………咕呃!」


    伊莎貝拉發出怪聲


    嘔吐了。她將鮮血與大量肉片一同撒在冰麵上。伊莎貝拉似乎初次受到恐懼驅使。她拖著骨折的腿,試圖跟貞德拉開距離。貞德與鋼鐵巨人優雅地接近拚命逃跑的伊莎貝拉。


    黃金「拷問姬」用令人害怕的冷靜態度繼續述說。


    「就算是從巨人身上分離的狀態,你過去仍是越過【第一具第二具〈高康大〉】來到我麵前。如今就算是麵對巨人化的『機械神』,你也應該能更冷靜地周旋才對吧。【不過這副鬼樣子,是在叫老子別過去吧】。」


    「咕唔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傳回恐懼沉入底處的低吼聲,這番話語看起來沒有傳到伊莎貝拉那邊。


    貞德微微眯起薔薇色眼眸。


    伊莎拉全身啵啵啵地起著波浪,那些肌肉急速膨脹。


    無數肌纖維覆蓋仍然從背部凸出的肋骨,完成了像是翅膀的肉色部位。損傷被強製性地填補,卻不可能完全消除毆打造成的傷害。


    伊莎貝拉更加向後退,連這個逃跑的動作都已經變得有氣無力。


    貞德麵無表情地眺望宛如動物在害怕般的模樣,她用有些稚氣的聲音低喃:


    「……………【明明,說過的】。」


    「咕,唔,啊啊,嘰呀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呀嗚!」


    伊莎貝拉不顧一切地撲向巨人,卻有如揮去小飛蟲般被揍飛。她描繪出看起來甚至很滑稽的漂亮弧線,就這樣摔上冰麵。在伊莎貝拉肌膚下方,骨頭與肉再次蠢動。然而,回複的動作卻變得亂七八糟。她全身奇妙地痙攣了起來。


    即使品嚐著相當痛苦的滋味,伊莎貝拉仍是撐起身軀。她再次試圖逃走。


    貞德冷靜地對發抖的背影說道:


    「已經可以停止了喔,『處女少女』。請你悲哀又難看地、放棄掙紮沉眠吧。」


    「咕,嗚嗚…………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伊莎貝拉毫無意義地發出低吼。貞德張開唇瓣打算說些什麽,但她卻少見地迷惘了。她閉上嘴,然後張開,貞德用像是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口吻低喃:


    「你好歹,也是團長吧?」


    在那瞬間,伊莎貝拉停止了動作。她激烈地搖動銀發,猛然回過頭。


    如同昔日,藍紫雙眸確切地映照著貞德。


    「…………咦,伊莎貝拉、小姐?」


    「…………伊莎貝拉。」


    棹人跟小雛不由得呼喚她的名字。沒有回應。即使如此,理性光芒仍然微微回到伊莎貝拉的眼眸裏。然而,它卻又要虛幻地消失。對痛苦的饑渴與對死亡的恐懼,以及獸性本能即將支配她。伊莎貝拉的顏麵醜陋地皺成一團改變形態。


    從沒有理智的野獸變成人,從人變成野獸。


    曆經自身內部的鬥爭後,伊莎貝拉移動顫抖的四肢。她癱坐在原地。


    白銀頭發滑順地搖曳。伊莎貝拉深深垂下頭,停止動作。


    簡直像是在說快點砍下這顆腦袋似的。


    ***


    「怎麽可能……這是怎麽回事?為何被異貌化仍然殘留著正常意識?」


    伊莉莎白納悶地低喃,這句話語也代言了棹人的疑惑。


    貞德依舊無語,她以隻能用瞠目結舌這句話來形容的形狀瞪大薔薇色眼瞳。這副表情可不是罕見的等級。下個瞬間,貞德急速移動眼球。


    她從伊莎貝拉身上移開線。貞德用有如要射穿對方般的激烈程度望向「守墓人」。


    麵對充滿敵意的視線,身被緋紅色布片的少女回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貞德有如理解某事似的點點頭。


    「原來如此……【意思是打從最初就有古怪嗎?】」


    (是嗎……試著一想,確實有前兆呢。)


    棹人也同時有所察覺。被異貌化的人們眼球會肥大化、充血、或是破裂。然而,伊莎貝拉的雙眸卻是「美麗依舊」。


    對於知道她原先模樣的人來說,她的變形程度看起來很致命,然而與其他人相比卻算是輕微吧。斃命前的那些聖騎士,恐怕在鎧甲下方連肌膚都溶解了。


    棹人搖搖晃晃地從小雛懷中站到地麵,他無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邊。


    (是伊莎貝拉反抗的結果嗎……不,是教會那邊刻意這樣做的嗎?不管是哪一邊,她攝取的惡魔肉都應該不多吧。)


    然而,那樣又如何呢?她沒救的事實已經不會改變了。


    棹人冷靜地做出這個判斷。然而,他卻也從中感到不對勁。


    (應該是這樣才對,可是……貞德的模樣不對勁。)


    黃金「拷問姬」無疑是比棹人還要冷靜的人物。然而,她如今卻完全停手攻擊。貞德啪嚓啪嚓地眨著薔薇色眼瞳。


    「————這倒是意料之外。不,是在你意料之中?」


    貞德一邊凝視「守墓人」,一邊如此低喃。幼小少女沒有回應,她繼續維持著有如畫進圖畫般的不自然微笑。她有如注視嬰兒般的眼神,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聖女。從那幅表情中,實在很難想象她就是製造出這種地獄般光景的人物。


    貞德再次麵向伊莎貝拉,她用真的很罕見的茫然語調低語。


    「我就拯救你吧——『處女少女』。」


    「你說什麽!」


    棹人不由得大叫,「機械神」同時動了起來。在沒有聲音與氣息伴隨的情況下,具有相當分量的質量平滑地前進。


    然後,巨人殘酷地擊潰伊莎貝拉。


    ***


    「……呃,喂,你剛剛說要拯救!不是說要拯救嗎?」


    「嗯,我要救她。不過這是必要的措施。」


    棹人回過神如此大吼,貞德冷靜地回應。然而,他卻無法這樣想。


    「機械神」的拳頭緩緩抬起。正如所料,伊莎貝拉的身體幾乎都被破壞。雖然微微有著氣息,感覺卻不可能從這種狀況下複原。


    「我現在再重複一次吧。這樣就行了。【因為被擊潰的是不需要的部位】。」


    「————不需要的部位?」


    「從體內除去。」


    棹人不安地詢問後,貞德斬釘截鐵地回應。他感到愕然。


    一旦做出這種事,伊莎貝拉真的會死掉。畢竟她失去了大部分的身軀。然而,貞德卻用淡泊語氣接連說出救命的方式。


    「被惡魔肉紮根的部位,盡可能地用『機械神』的零件補上。」


    「這種事做得到嗎?」


    「是有可能。它們雖是戰鬥用的武器,卻能自由自在地改變外貌。就算是人類的活體零件也能勝任——隻不過,在那個時間點上我們會失去強力的武器就是了。」


    棹人猛然瞪大眼睛。跟每次召喚拷問器具的伊莉莎白不同,貞德總是將「機械神」當武器使用著。因為是否能將飄散於上位世界的魔力轉換為適合攻擊的形態,會受到當事者的資質左右。


    (「機械神」就是彌補這種不足的存在。失去它戰力難以免於低落,不過……)


    棹人望向被擊潰的伊莎貝拉,接著把視線移向「守墓人」。她宛如在守望迷途羔羊似的眺望著貞德,棹人回想「守墓人」帶有層層謎團的話語。


    『聖女大人也為了世界,為了吾等而沉眠,流下血淚!這正是流動在教會根底之物,無償的愛,尊貴的自我犧牲!為了信仰,為了世界,能將自我舍棄到何種地步呢!這正是被選上後最需要的資質吧!我「守墓人」在這條路上總是舍棄了許多事物,甚至連明確的自我都舍棄了!被挑選上的你們又是如何呢?』


    『嗯嗯,請務必將配得上


    寵愛的獻身與悲劇,展示給我這個『守墓人』看看!』


    (那些話語,就是這個意思嗎?)


    「守墓人」似乎在要求貞德為了伊莎貝拉而舍棄「機械神」,顯示自己的犧牲奉獻。然而,謎團仍然殘留著。「守墓人」宣布自己已經無意戰鬥。她毫無理由削除「拷問姬」的戰力。既然如此,此舉究竟有何意義呢?


    「守墓人」的目的是什麽,就在棹人如此煩惱之際。


    「【那麽,該怎麽辦呢】?」


    心不在焉的低喃響起,棹人瞪大眼睛。


    貞德竟然在肉身潰散的伊莎貝拉麵前,神態悠哉地雙手環胸。棹人完全無法理解那句話語跟態度。就現況而論,應該要做的事情應該隻有一件才對。


    他指著奄奄一息的伊莎貝拉,粗著嗓子大吼: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有需要煩惱嗎?你是要救伊莎貝拉的吧!」


    「嗯嗯,我是要救,不過……」


    「你說過她是你的初戀對象吧!」


    棹人用可能喊破喉嚨的力道叫道。對他來說,貞德的話語實在是難以允許。畢竟至今沒被賜予任何事物的人,總算遇上自己認為可以尊敬的人。舍棄這種人的選擇,他無法同意。


    無法被認可,也不願去理解。


    (隻有這個,我絕對做不到!)


    棹人不由得有如野獸般發出低吼,貞德用沉著視線回望他。


    她極其冷靜地開了口。


    「那麽,我就問你吧。這是比救世還應該要去做的行為嗎?」


    在那瞬間,棹人的腦袋彈出與情感全然不同的另一個答案。


    ————不是應該要去做的事。


    與世界相比,個人完全沒有拯救的價值。與至今為止一樣,沒有例外。應該要回頭望向至今堆積的屍體。隻有一人得到特別待遇是不對的。如今正是能否拯救世界的緊要關頭,不應該在那邊說些有的沒的。為應為之事,這才是正確答案。


    你是明白的吧,瀨名棹人。


    (是啊,我都明白。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明白啊!)


    「————吵死了,給我閉嘴。」


    他有如要狠狠揍扁似的,否定自己的正確想法。貞德眨了眨眼。棹人的答案沒有構成回答的形式,然而,就某種意義而論,這也是傳達出一切的一句話。


    棹人冷靜地暴怒,一邊思考。


    (伊莉莎白跟貞德也是如此。每個家夥都一樣,老是在說正確的事。)


    伊莉莎白——黑色的「拷問姬」說這裏麵沒有後悔。她不打算舍棄自身之罪。然而,貞德又是如何呢?


    如果後悔的話,在救世之後,她還剩下些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留下的話,那麽——)


    究竟能說自己拯救了什麽呢?


    在那瞬間,棹人用爆發般的氣勢重複大吼。


    「別問我!」


    「…………啥?」


    「也不要問任何人!自己思考!就隻靠自己,去思考!什麽東西比世界還尊貴,讓除了你以外的人來決定這種事誰受得了啊!由你決定,由你選擇!話說,你完全沒在思考吧!」


    「你說了奇怪的話呢。說我沒在思考?」


    「那麽你真的有思考過『自己會不會後悔』嗎!」


    棹人的話語讓貞德露出困惑表情,她的撲克臉略微崩潰了。


    貞德眨了眨薔薇色眼瞳,用打從心底感到無言的模樣說道:


    「我會不會後悔,是嗎?【一點也不覺得這件事重要呢】。」


    「少開玩笑了!既然不能立刻斷定不會後悔,就表示不是這麽一回事不是嗎!該死!至今為止又是說初戀又是說什麽的,卻是情緒不發達的機器人——啊,這個世界沒有機器人……總之少給我吐出那種像是沒有自我的台詞!這算啥啊,你……你就這麽——」


    棹人比貞德還要感到愕然。然而,他卻無法順利地找到適合的詞匯,所以氣得跺了腳。棹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硬是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他打從心底撂下率直、同時也很不恰當的一句話。


    「你就這麽地笨嗎?」


    「————原來如此,意義不明。不過,這也是初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


    貞德喃喃低語。她再次凝視伊莎貝拉,伊莎貝拉全身的痙攣漸漸變小。然而,貞德卻有如僵住般動也不動。隻有凝重的沉默持續著。


    就在棹人打算再次擠出話語時。


    貞德有如猶豫般張嘴,然後又閉上。重複數次這個動作後,她終於低聲喃道:


    「——你是怎麽想的呢,『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


    這個提問中帶有依賴語調。貞德——恐怕是在期待否定與叱責——向黑色「拷問姬」,應該等同於自身的存在如此詢問。


    「平等對待一切的女人。自行背負起罪孽,總有一天會身受火刑的女孩啊——不背叛自己殺掉的人們、頑固地當著罪人、既傲慢又誠實的女人啊,如果是你的話……」


    「關餘啥事,閉嘴,很礙耳啊。」


    回答就隻有這三句話。


    同時,是從意想不到的位置傳過來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特別是琉特,他用力地屏住呼吸。


    伊莉莎白·雷·法紐在空中。她朝目標揮劍。


    劍刃的前方是「守墓人」。少女搖曳緋紅色布片,仰望狙擊自身的「拷問姬」。


    在那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得時間停止了。狂信者與大罪人確切地交換視線。


    「守墓人」能夠朝依舊跪著聖騎士們發出指令。然而,她卻貫徹沉默。簡直像這就是命運似的,赤紅劍刃漸漸吸入脖子裏麵。


    長劍臨身之際,「守墓人」有如詠唱頌詞似的囁語。


    「『從事此等行為之際,就讓你自由行動吧。願神成為你的救世主。不論是起始或是過程跟終結,均在神的掌握之中。』」


    她臉上仍然洋溢有如作夢般的平和微笑。


    「守墓人」用毫無作偽充滿慈愛的表情,向要殺害自己的對象如此告知。


    「願神,祝福你〈哈雷路亞〉。」


    在那瞬間,伊莉莎白斬飛幼小腦袋。鮮血噴濺而出,圓圓的頭部飛舞至半空中。它在地上滾動,在緋紅色布片裹住的狀態下停止。赤紅血潮靜靜地擴散。


    就這樣,「守墓人」在棹人他們麵前毫無抵抗地被殺了。


    插圖p200


    ***


    聖騎士們沒有動作。宛如事先被命令似的,他們抑製了反守為攻的行為。有如取代這種行為般,眾聖騎士一齊起身,將手臂橫舉在胸前。他們朝「守墓人」的屍骸敬禮。從這個姿勢中,可以推測出追悼之意。


    棹人忽然推導出一個推測。「守墓人」的護衛們略為適應了惡魔肉。這難道不是是因為他們自願吃下肉片,而且慎重地調整了食用量的關係嗎?


    (——不論是怎樣的人,隻要擁有確切的意誌,就會出現崇拜者。)


    就算那個人隻懷抱著瘋狂。


    隻要那裏麵有著千真萬確的信念。


    「——嘖,真詭異啊。這種味如嚼蠟的勝利還是第一次。」


    伊莉莎白沒受到任何妨礙的著地。她不高興地發出咂舌聲。


    棹人感到強烈的混亂。「守墓人」毫無任何抵抗地死了。而且她恐怕也有留下命令,要聖騎士不要反擊。情況究竟是變成怎樣了。


    到頭來,還是不知道她意圖成就何事。


    (就這樣直到最後,都順著「守墓人」的意圖好嗎?)


    棹人一邊受到這種懷疑驅使,


    一邊將視線移向貞德。


    她仍然沒有做出選擇。貞德有如懇求似的凝視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將劍消去,邁開步伐。麵對貞德的提問,她看起來無意回答那三句話以外的答案。黑色「拷問姬」通過「金色」拷問姬身邊。


    就在此時,伊莉莎白忽然停下步伐。她麵向前方,就這樣低聲喃道:


    「如果是餘的話,誰也不會問。就算有人回應應該要這怎麽,餘也不會聽進去。」


    「………」


    「不過,你卻問了。餘殺害哭叫的人們,借此取得力量。你是在期望下殺害對方,借此取得力量。那邊雖然一樣,這裏卻不同——餘沒告知過你就是了。這種女人自稱是『拷問姬』也讓餘很不悅喔。既是聖女也是賤貨的救世少女,貞德·德·雷。」


    貞德沒有回應。伊莉莎白隻移動紅眸,望向她的側臉。


    伊莉莎白極冷淡地、有如狠狠推開似的如此告知。


    「隨你便嘍。如果是餘的話會殺掉。然而,你並不是餘。隻有你能負起這個選擇的責任。別自以為是——不論是要拯救或是毀滅世界,都隻不過是個人的任性喔。」


    「……都一樣嚴厲呢。【啊啊,這下虧慘了】。」


    貞德喃喃低語。留下她後,黑色「拷問姬」再次邁開步伐。


    伊莉莎白連棹人等人都丟下,開始走向「肉販」身邊。棹人連忙抓起小雛的手緊追在後。東張西望環視周圍後,琉特也跟了過來。


    棹人一邊奔跑,一邊微微回頭望向後方。


    在冰之大地上,隻有貞德跟伊莎貝拉留下。


    金色「拷問姬」孤伶伶地俯視瀕死的女性。


    插圖p203


    凝視本來應該要見死不救、將其擊潰的對象。


    凝視自己初戀的女性。


    「————【老子……】」


    貞德用沙啞聲音低喃,她頭一歪。


    那張撲克臉初次崩壞了。貞德露出困惑表情,有如孩子般低喃。


    「—————我?」


    然後,貞德·德·雷。


    既是聖女也是賤貨,被造出來的救世少女。


    做了某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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