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災難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永無止境。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軍隊,因為你會發現訓練也像滾雪球,越滾越大,且永無止境。


    新兵初期訓練到現在,無論是多差的人都已經能跟上進度,每天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仰臥起坐,一百個蛙跳,一百個引體向上,幾千米的正步,數個小時的軍姿,這些不過是小菜一碟。然而你沒有時間去沾沾自喜,因為你會發現總教官與營長仿佛是忘記了該有的所謂循續漸進,一切的訓練計劃都像是脫離了正軌般的以失心瘋的速度向前推進,沒有任何暫停或者後退的可能。


    他們在用行動告訴你,沒人有時間等你了,現在掉隊的話,就永遠都跟不上了。恐慌開始蔓延,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從現在開始,所有的訓練就隻剩下一個目的,不是為了增強你的實力,而僅僅是為了:除草。


    軍隊職業化帶來的結果是每一個到這裏來的人之後的一生都會與軍隊密切相連,至少在二十年之內,你將不會再有選擇其他行業的機會。但這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升為正式戰鬥力。


    撒恩軍隊共分作兩個方向——[血狼]與[天雲],前者是強悍的特種部隊,以血肉之軀構築正麵戰場上的主要作戰力量,後者則是以頭腦著稱的後方支援力量,負責武器、防護等等各種高科技研發與投入的輔助硬件設施。也就是說,新兵們的選項可以有兩個,體格健壯的將有機會成為血狼的一員,對自己的頭腦或者對操縱機械有信心的人則可以把目標放在天雲。


    但是不要忘了,一支軍隊是否擁有良好的素質不光取決於它的戰鬥力,支撐戰鬥力的基礎力量也異常重要,也就是諸如武器養護啦,庫房機場守夜啦,開車的送報紙的啦,顛勺的切墩的等等等等…說白了,就是一些名義上與軍人掛勾但實際上很low的工作。而這些工作無疑也需要大量的人力,所以在訓練中被除下來的那些雜草們,也就隻能以這樣的名義“光榮”的加入撒恩軍隊。


    試問有誰願意在衣錦還鄉的時候特得意的跟父老鄉親們誇耀:我在軍隊裏的工作可重要了,那些士兵們吃的豬肉都是我養的!…擱誰誰也不樂意。於是乎,你要做的就隻能是堅持再堅持,死活也不能當最後一名。


    不過既然名曰“除草”,總教官的態度也會發生根本性的轉變——雖然他原本的態度也沒有多好,但從現在開始你一定會懷念以前那個“溫柔”的他——每天你都會聽到他大喊:“所有人,一百個俯臥撐!”


    然後是,“再做四十個!”


    “再做四十個!”


    就這樣,永無休止,不斷重複,到最後你的心裏早已經失去了什麽狗屁的堅持,你的耳中隻會剩下一些數字,餘下的就是麻木的聽從命令。持續的壓力,辱罵,懲罰,原本你也許有能力完成,但不斷的心理施壓會讓人的能力持續下降,你會對自己產生懷疑:我還堅持得了麽?這就是我想要的麽?或許喂豬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開始這麽想的人,多半已經輸了——而格蘭茲上尉的奸計也就成功了。因為從這裏開始就已經不隻是單純的體能訓練了,能到達終點的人不一定得滿身肌肉,但他必須有一顆永不放棄的恒心。


    亞瑟站在操練場上搬來的一張桌子上,抱著臂得意揚揚的掃視麵前一片哀鴻遍野的慘狀。他的標準從來簡潔明確:隻要最好的。不是,那就給老子滾蛋!


    “你們也算男人?啊?!瞧你們一個個磨磨蹭蹭的熊樣!我告訴你們,我就煩肉!誰再肉誰自己滾鍋裏去,老子晚上正好下酒!豬啊!你們就是豬!你們說是不是啊?!”


    “是——!”沒人敢慢一秒回答,因為那意味著更多的懲罰。


    銳利的黑色眸子牢牢鎖定某個方向,因為他知道那隻野貓是一定不會接受這種侮辱的。跳下桌子,亞瑟從地上拎起一條高壓水槍,慢條斯理的一路晃過去,偶爾還會停下來愜意的吐幾口煙圈,而不幸被這幾秒“好運”光顧的人就隻能在猛力的水流中咬牙堅持,不能躲避,不能停下,否則又是更多懲罰。


    等他終於來到三班,首當其衝受到“關照”的就是排在隊末的本,那可憐蟲撐在地上的雙臂早已經因無力而發抖,再一經水槍的洗禮,毫無意外的慘叫一聲滑倒在地。亞瑟冷笑一聲,“爬起來你這混蛋!當初是哪個瞎眼的家夥把你招進來的?沒用鬼!去字典裏查查‘沒用’這個詞,我保證旁邊一定配著你的照片!”


    聽著那魔鬼般的咆哮,排頭的克裏斯知道自己今天的“加餐”也到了。果不其然,幾分鍾之後,冰涼的水毫不留情的澆了他滿頭滿身,這在秋天已經不是什麽令人舒服的溫度了。他想要忍住,可是潛意識中的恐懼卻讓他亂了方寸,鼻腔中猛地嗆進了水,他條件反射的扭頭,換來的則是更多令人窒息的水流。


    人都有死穴。他克裏斯也不是超人,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孩子,他當然也有。他知道這遲早會被發現,可他隻想那一天來得晚些,至少不要被眼前這個魔鬼知道。


    然而這一切都沒能逃脫亞瑟的眼睛。他當然看到了那具被濕透的作訓服包裹的身體在不停顫抖,但那並不是因為寒冷或是脫力,因為從那繃緊的眼角以及唇邊流露出來的,是濃重的恐懼。


    哦~


    刻薄的唇角上揚出一絲弧度,代表著末日的降臨。


    然後列兵霍夫曼就極為榮幸的收到了一張總教官手寫的請柬,或者說是一張貼在他額頭上的記事貼:下午一點泳池,不來砍死你。


    “喲,旱鴨子~”


    那個全身上下隻穿一條泳褲的精壯男人露出一口整潔的白牙,他身邊的露天泳池正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波光中倒映著澄澈的藍天,如此養眼的畫麵,卻讓克裏斯感到一陣窒息。


    “報告總教官,我還有其他訓練。”


    “本教官批準你不必去了,從今天開始就在這裏接受我的親自指導,榮幸吧?”


    “能換人麽?”


    “不能。”


    “你就是想搞死我是吧?”


    “聰明~”


    餘光裏的水波晃得克裏斯一陣頭暈,沒錯,他就是怕水,可那又怎麽樣?誰還沒一兩個短板了!可敬愛的總教官大人告訴他:“我才不在乎你哪項成績最好,最差的那個分數才代表你的總成績!”


    “我靠哪有這麽算平均分的!”


    “在這兒,就這麽算!”亞瑟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再過一周就是專項強化訓練,還是你想到時候在所有人麵前出醜?”


    “我記得專項訓練每個人都有放棄一項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你沒有。”


    望著那張可惡的笑臉,克裏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雖然事後的每一次回想都讓克裏斯有種丟臉到死的衝動,但在當時他的本能卻完完全全占據著上風,其實他應當感謝亞瑟的個別指導,因為隻有這樣他丟臉的叫喊才不會被其他人聽見。


    “我——不——要——!”


    宛如一隻炸了毛的貓,那個平時一向自恃強悍的男孩終於在他最為恐懼的事物前暴露出他的本來麵目。亞瑟憋著一肚子壞笑用力將他扳向水麵,然而天性怕水的貓科動物卻整個蜷在扶手上,誓死捍衛他決不離開的決心。


    “媽的這水有什麽好怕的?人體內百分之六十都是水,你怕你自己啊!”


    此時的克裏斯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泳池裏的水一下下舔舐著他包裹著泳褲的屁股,帶來的隻有滅頂的窒息。巨大的心理作用推擠著他的內髒,讓他蒙生出一種嘔吐的衝動。這時候,一個更加冷酷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再不鬆手我要捏你小雞兒嘍?”


    “什…”


    一秒鍾的分神,讓亞瑟成功將他從扶手上拔了下來,整個丟向身後的水域。


    “咳咳…唔…不…”


    克裏斯本能的在水中掙紮著,冰涼的水激起他一身的雞皮疙瘩,身體越發僵硬沉重,他頭暈眼花的被嗆進幾大口水,一片混亂之中,一雙強健有力的手臂攬上來,然後——將他的兩隻手綁在了一起。


    “你…幹什…?!”


    驚恐的貓咪在水波蕩漾間掙紮著露出兩隻瞪得老大的眼睛,然而對麵那個該死的家夥卻呲牙一笑:“沒事,再喝兩口。”


    “啥…?!”


    亞瑟一隻手勾住扶手,一腳將他蹬得更遠,“你這就是心理作用,人剛出生的時候都會遊泳,你就是在你媽肚子裏泡大的,憑什麽不會?”


    克裏斯咕嘟嘟的在水裏吐著泡,泡泡裏全是他想罵罵不出聲的問候語,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不僅於事無補,隻能讓他喝進更多的水。手的局限讓他雙腳的動作更加頻繁起來,而他也漸漸習慣起這種痛苦的折磨,眼前那個男人的壞笑不斷刺激著他的神經,他終於一點一點的找回了冷靜。


    很快他就發現到,這裏的水似乎並沒有他想像中深,如果能像在地上蛙跳一樣蹲下去再躍起來,他就能獲得足夠的空氣然後進行下一次的下沉,再往後,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逐漸掌握了用雙腳踩水的訣竅,他可以讓自己的頭一直保持在水麵之上了!


    人的求生欲果然是強大的。不過還沒來得及高興,克裏斯就覺得腳踝一緊,他瞪大眼看去,水下不知什麽時候潛過來一條人影,很快他的雙腳就仿佛被強力膠黏在了一起,和雙手一樣無法動彈了。


    “臥操你…!”


    克裏斯被迫恢複成水中的鼴鼠,一邊蹦一邊吐著水瞪向亞瑟,對方則晃一晃手中那枚閃著銀光的硬幣,隨之丟入泳池,“把這個撿起來,今天就結束。”


    新的恐懼湧上心頭,他現在這樣根本無法在水裏保持平衡,更不用說是一頭紮進去了,鬼知道他下去之後還能不能浮上來?“會死…!”


    “我不會讓你死的。”


    堅定的話語擲地有聲,從那雙濃黑的眸子裏傳遞過來的鼓勵讓克裏斯莫名的心安,他咬了咬嘴唇,“你會拉住我,對吧?”


    “會。”


    深吸一大口氣,克裏斯拋開心中的所有一切,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冰涼的感覺吞沒了他的四肢百骸,陌生的壓迫感推擠著他的臉,水下的世界死寂一片,隻有微微的水波聲在耳旁鼓脹著。他強迫自己睜開雙眼,努力追尋池底的那一絲閃光,被束縛的四肢限製了他的動作,他隻能像條魚那樣盡力擺動軀幹,調整著自己的方向。


    終於,他的指尖碰到了那圓硬的觸感,然而他的膝蓋卻因為動作不當而狠狠撞在池底,劇痛襲來,他口中僅存的最後一絲空氣也被擠壓了出來,克裏斯就這麽眼睜睜的望著那些巨大的氣泡棄他而去,毫不留情的奔向那光明的所在。


    又一大口水嗆進氣管,他痛苦的扭動著,肺部仿佛被一隻手死死攥住,就在這時,一隻大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將他拉出了水麵。


    克裏斯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亞瑟已經將他整個人拖上了岸,解開他手腳上的繩子。


    “感覺怎麽樣?”


    意識漸漸回歸,他木然的望著那個男人微笑的臉,又看看波光淋漓的水麵,一瞬間如釋重負。


    “糟透了…”克裏斯啞聲答道,麵頰上突然一熱,他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哭了。“混蛋!”


    他咬著牙,指縫間很快濡濕成一片。


    頭頂上傳來輕柔的撫摸,他覺得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罷了,那個男人怎麽可能會這麽溫柔?


    “除了我,不會再有誰把你推進水裏卻不讓你死。”


    “……”


    “我對你們的所有訓練,都是為了讓你們活下去。”


    他哽咽著,將頭埋在自己的臂彎中,但耳畔的那句話卻依然清晰無比的一個字一個字滲透進他的心裏。這是一句克裏斯將在未來無數次聽到的話,但是每一次聽到,都會讓他有如這第一次一樣,從心底為之震撼。


    那便是這男人所背負的東西,是一個男人的責任,更是立於頂峰的王者必須承擔的孤獨與傷痛。


    那一刻,他朦朧的觸摸到了這個男人強硬冷酷下的某些真心——這便是一切的開始,是他在未來一切的感謝一切的熱愛以及一切獻祭的開始。


    沒有人知道,在那個午後的水池邊,男孩開始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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