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誰在某個角落看著我──當我到院子收衣服,正拿掉曬衣夾時,突然感受到那股視線,忍不住環顧四周。我本來以為是犀川先生,因為他沒有氣息,常常一回神就發現他站在身旁,不過,此時沒見到他的人影,我抱著滿腹疑惑從曬衣竿上取下毛巾。


    但是那種感覺一直都在,讓我好生在意,再次東張西望後,謎終於解開了,原來是庭院角落有一隻貓。那是一隻純黑的貓,它坐在以前砍樹後殘餘的樹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怎麽回事……」


    謎題解開了固然爽快,隻是它為何要看我?我又感到在意。雖然有很多貓會來我們家的庭院,但不可思議的是,那些貓不會討食物,也不會進屋裏。我本來以為是非人的犀川先生用眼神威嚇它們,貓咪才不會靠近,可是犀川先生現在也不在。於是我突然想到,這或許是貓表示自己肚子餓的方式。


    我把衣服都收完了,黑貓仍舊文風不動地一直看著我。我無法不在意,便放下洗衣籃悄悄接近它。等我靠近一看,才發現它並非全黑,左腳掌的毛是白的,彷佛穿著白襪。貓都吃些什麽呢?我停在它麵前,考慮是否要拿午餐的剩飯來喂。


    「怎麽了?是肚子餓了嗎?」


    「……」


    即使問了,貓也沒回答。也罷……這是當然,如果它這時回我一聲「喵」那才嚇人。好了,該怎麽辦?我困擾地抓抓頭時,背後傳來一聲:「湊~」


    這聲音是……我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深町打開木門進來庭院。她似乎本來打算從玄關進來,卻剛好隔著樹籬看到我在院子裏。


    「你在幹嘛?」


    「呃……」


    有貓……我原本要這麽說,結果看回原處時,黑貓已經不見了。大概是深町出現嚇跑了它吧。不過如果對深町說是她害的,我的下場一定很慘。當我正想說「隻是在收衣服」蒙混過去時,深町來到我身邊,看著黑貓坐過的殘幹,問這以前是什麽樹。


    「這是樹被砍掉的痕跡吧?」


    「是櫻花樹。」


    「這樣啊。這個庭院種了各式各樣的樹,唯獨不見櫻花樹,讓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原來是砍掉了。」


    「那是一棵樹齡超過百年的老樹,好像是因為樹幹腐爛……我那時年紀還小,記不太得了。大概是……祖父去世後砍掉的。」


    「哦……」


    深町附和一聲,我跟她一起看著已長滿青苔的殘幹,努力回想最後一次看到櫻花是在什麽時候,不過始終想不起確切的時間,隻好放棄而改問深町:


    「對了,你怎麽會來?工作呢?」


    今天星期三,是和花經營的點心鋪minato的公休日,但深町是上班族,應該要工作才對。深町舉起手上的紙袋,彷佛出謎題般問我是否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這……我當然記得。就算我平時容易發呆,被大家公認很不可靠,唯獨這一天我絕不會忘,畢竟這跟我難忘的那個日子是連在一起的。


    「是和花的生日。」


    「果然和花的生日就不會忘呢~不愧是有戀妹情結的人。」


    「隨便你怎麽說。你是為了和花來的嗎?」


    「算吧,而且書稿校潤完了,工作也剛好提早完成。和花人呢?」


    「因為生日湊巧碰上公休日,她一大早就開開心心地在做自己的生日蛋糕。」


    「不出所料,和花還真的很喜歡做甜點呢。」


    深町露出苦笑,跟她想法一致的我用力點頭,拿起放衣服的籃子。見深町要跟我一起從緣廊進屋,我提醒她別這麽做,但她根本不聽,所以我要她至少把鞋子拿去玄關,並把洗衣籃放上緣廊。


    這時,有句「不好意思」隨著門鈴聲傳來。我發現有客人來,便追在拎著鞋子走向玄關的深町背後。


    「湊,你順便幫我放鞋嘛。」


    「你在胡說什麽?那是你的鞋子耶。」


    我表明自己得去應付客人後,拋下想耍賴的深町先走向玄關,套上水泥地上的木屐,拉開拉門,眼前站著一個抱著大包裹的年輕男子。在看到他的長相前,我先被大包裹奪去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對方手上拿著宅配單向我確認地問道:


    「呃……收件人是湊和花小姐,送這裏沒錯吧?」


    「喔……對,沒錯,就是這裏。」


    「那請您蓋章或簽名。」


    男人說著,把包裹遞給我。我接了過來,小心放在玄關的鞋櫃上。跟在我後麵走來的深町一看到包裹,就大喊一聲「真漂亮」。


    「好大盆的花啊,是誰送的?」


    「……」


    沒錯,拉開玄關拉門後第一個映入我眼簾的,是包在透明塑膠中的豪華造型花籃。它大到要用雙手環抱,整體是雅致的秋季色係。難怪深町看了會忍不住尖叫,這的確是女生會喜歡的禮物。


    送這種東西給和花的人……我腦中浮現某個特定人物,確認一下寄件者姓名。


    「……」


    不出所料,上麵果然寫著江崎的名字。我心情複雜地蓋了章,把宅配單還給送貨員,對他說聲「辛苦了」闔上拉門。深町站在木頭地板邊緣,雙手環抱在胸前,咧嘴一笑問道:「是江崎送的?」


    「……除了他還會有誰。」


    不用說也知道吧。我把歎息吞回肚裏,拿起鞋櫃上的造型花籃,準備放到別處。這時,我發現在保護花籃的透明塑膠內側貼著一個信封。


    那是江崎送的生日卡嗎?雖然我有股衝動想確認內容物,但這不僅是身為哥哥,更是身為人類不該有的行為。於是我當成沒看見,抱著花籃走過走廊,深町則跟在我後麵。


    「好厲害喔,江崎明明人在巴黎,卻送這麽豪華的花。不知道他們怎樣了?」


    「他們是指誰?」


    「和花跟江崎啊。」


    「我哪知道?」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想起江崎寄來的那封航空郵件。無論是寄航空郵件、花還是生日卡(推測),比起每天寄電子郵件,這種形式更能讓人感受到濃厚的情感。而且,這麽覺得的人不隻我一個。


    「江崎去巴黎都快一年了,卻還是無法對和花徹底死心呢。」


    「……」


    深町雖然說中我的心思,但我沒做任何回應,隻是默默走到廚房把花籃放在桌上。這時本來在店裏備料的犀川先生回來了,他來到我們身旁,跟深町打完招呼後視線停在桌上。


    「您好,深町小姐……那是?」


    對犀川先生而言,江崎送的花籃也驚人到足以讓他睜大雙眼。我解釋那是送給和花的,他馬上應了句「是喔」。


    「是江崎先生送的嗎?」


    「……」


    為什麽?為什麽他馬上就知道?難道犀川先生從和花那裏聽到什麽嗎?因為之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我不免變得疑神疑鬼,腦袋轉個不停。深町無視這樣的我,大方表示她很羨慕和花。


    「不是我自誇,我生日時從來沒收過這麽漂亮的花呢,和花好好喔。」


    「我去告訴她。」


    犀川先生說完就回去店裏,深町則一直盯著我看,意有所指的眼神令我不禁皺眉問道:「幹嘛啦?」


    「……湊,你記得我的生日嗎?」


    「……嗯。」


    「你剛剛停頓一下,其實是不記得了,對吧?」


    「你在胡說什麽……」


    「不然是幾月幾日?你說說看啊。」


    你是小孩子嗎──雖然想這麽吐嘈,不過我沒這個心情,畢竟她說的也算對。由於她跟津守的生日很接近,我的確常搞不清楚是哪一天。


    我記得……四月十八日是津守的生日,二十一日是深町的……不對,還是深町比較早嗎?要是答錯,我會被念很久,必須謹慎回答才行。深町在一旁看我這般猶豫的模樣,誇張地大歎一口氣。


    「果然是這樣啊~唉,我真是癡人說夢呢。」


    「等一下……」


    我說記得不是騙你的,隻是不知道是兩天中的哪一天──即使這聽來像借口,我好歹還是有拚命在想。可惜深町對我已完全失去耐心,自顧自拉了椅子坐下,從包包裏拿出啤酒拉開拉環。她剛喝一口,就聽到開關門聲從店麵方向傳來。


    「啊,和花呀,有人送你很驚人的花喔~」


    「小麥姊,你來啦……嗚哇!還真的……很驚人……」


    和花看到桌上的花籃,雖然一瞬間麵露困惑,但不久後就喜上眉梢,浮現含羞的微笑。她看著這個大到要雙手環抱的花籃好一會兒,然後拆開保護花的透明塑膠,拿出放在內側的信封。信封裏果然是生日卡。和花把樸素的對折卡片看了一遍,放回信封,接著問深町怎麽會這時候來。


    「你的工作呢?」


    「提早完成了,所以拿生日禮物來給你。隻是接在這束花後麵,可能顯得有點寒酸。」


    「才沒這回事。謝謝你,我好高興。」


    深町將帶來的紙袋遞給和花。和花道謝後,從袋中取出包裝好的禮物。深町送的是粉紅色的披肩,柔和的色調跟和花十分搭配。


    「這顏色真好看。小麥姊,謝謝你~」


    「不用客氣,我來一方麵也是為了和花的生日蛋糕。做好了嗎?」


    「嗯,一起吃吧。」


    「等一下,吃完飯才能吃蛋糕。」


    要是不出麵製止,和花跟深町很可能會先吃蛋糕,所以我連忙提醒她們。我沒有送和花禮物的習慣,不過會固定在她生日時做她愛吃的菜。和花聞言點頭稱是,說她整理完店裏再把蛋糕拿來。


    和花匆匆回店鋪後,我一直注視桌上的花籃。等下要在這裏吃飯,花籃必須移到別處才行,但它體積太大,架子上的空間不夠放。深町見我抱著花籃晃來晃去,邊喝啤酒邊警告說:「不能供在佛堂喔。」


    「……」


    她怎麽會知道?我明明才剛想到這個點子。


    無奈之下,隻好先將花籃放在和室的矮桌上。移走花籃後,我開始準備晚餐。犀川先生早和花一步回來,我便請他去摺衣服。


    我從冰箱拿出早上事先處理過的食材。每年和花生日我都會做同樣的料理:炸雞、馬鈴薯沙拉以及豆皮壽司。我跟和花因為母親早逝,不知何謂母親的味道,因此在和花心中那就等於我的味道。在兒時吃過的料理中,她對這三樣菜印象尤其深刻,才會要求我做。


    炸雞和馬鈴薯沙拉的做法,是我小學時在家政的烹飪課上學會的,直到現在做法依舊沒變。炸雞是非常一般的醬油口味,馬鈴薯沙拉則是把馬鈴薯煮熟壓爛,跟小黃瓜、火腿和蘋果混和,再加入美乃滋攪拌均勻,也是很常見的做法。


    唯有豆皮壽司稍微不同,做法是向深町母親學的。在高中認識深町後,有天她把便當裏的豆皮壽司分給我,我覺得很美味,想自己做做看,就去請教做法。我想這是和花喜歡的食物,做給她吃她應該會高興,果然不出預料,和花不但吃得很開心,而且到現在還是很喜歡。


    「豆皮壽司、炸雞和馬鈴薯沙拉?」


    「是啊,真虧她都吃不膩。」


    每年和花生日時,深町隻要工作不忙一定會出現,所以也知道這三樣固定菜單。我帶著苦笑回答,替要油炸的雞肉調味,接著把電鍋裏的飯移進木桶,灑上壽司醋和白芝麻混和,包進蒸過的豆皮裏。


    「知道湊現在還在做豆皮壽司,我母親應該也心滿意足了吧。」


    「母親的味道不是該由女兒繼承嗎?」


    「沒差沒差,如果她走了,我就來這裏吃。」


    「不要亂說話。」


    我為她的口無遮攔皺眉回頭,深町卻隻是聳聳肩,毫無反省之意。但要是我說有媽的孩子像個寶之類的話,氣氛會變得太沉重,所以隻好閉口不談。尤其今天又是和花的生日。我做完豆皮壽司時,剛好犀川先生回來幫忙,我拜托他把馬鈴薯沙拉裝盤端去桌上,自己則專心做炸雞。


    和花收拾店裏的時間比預想的久。等她把蛋糕從店裏搬來時,我正好把雞肉全部炸完了。和花為自己生日做的蛋糕,可說集技術之大成,豪華得令人驚訝。


    「好厲害!看起來好好吃~」


    「我煩惱了很久,最後決定做成蒙布朗的形式。」


    「真是奢侈到極點呢。」


    每年和花都會先決定好主題再做生日蛋糕。今年的蒙布朗蛋糕,大量使用數種栗子奶油、糖水栗子與栗子造型的馬卡龍,像是把常見的栗子蛋糕元素全部放入的豪華升級版。


    「這種蛋糕根本無法賣給客人吧?畢竟商品要考慮成本,外觀也得講求精簡。可是我偏偏這個也想吃、那個也想吃,所以決定至少生日時要照自己的喜好來做。」


    「嗯嗯,我也很高興。就好像一次吃遍各家的蒙布朗,好奢侈喔!」


    當兩個女生在蛋糕前熱烈討論時,我跟犀川先生在一旁默默做完晚餐。我對她們說:「開飯了。」四個人在桌子旁就定位,準備先吃晚餐。


    「和花,生日快樂~」


    「和花小姐,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謝謝你們。隻是我已經到聽牌的年紀,被說生日快樂,心情有些複雜呢。」


    「聽牌?」


    犀川聽到這陌生的詞匯,一臉疑惑地問道。這的確是跟他無緣的字眼。


    「『聽牌』是麻將術語,意思是距離胡牌隻差一步。」


    「我今年二十九歲對吧?明年就要三十歲了,才會說聽牌。」


    「那樣不行嗎?」


    見和花臉上並無喜色,犀川先生在意地問道。姑且不論「聽牌」一詞本身的意義,光是「三十歲是女人的瓶頸」這一點,犀川先生就難以理解。我有些擔心地繼續旁聽,深町則一臉嚴肅地開始解釋:


    「也不是不行,隻是年齡逼近三十大關,感覺有些微妙。畢竟年過三十,身為女人的市值就會暴跌。」


    「市值……」


    「我對三十歲沒有這麽拘泥……不過還是會在意……」


    「我懂。」


    深町又重覆一次「我懂」還點了頭。她跟我一樣今年三十四歲。當她表示自己也走過同樣的心路曆程時,從表情看得出她非常感同身受。我不是不了解她們兩個女生在意年齡的心情,但又覺得不太對勁……畢竟深町跟和花不是夢想要結婚成家的類型,事業上也發展得很順利,感覺沒必要在意這點。


    「這也沒什麽不好啊,反正你們工作上都很順利。」


    「那是兩碼子事。」


    「說『工作上』好像在挖苦我們。」


    我根本沒這個意思好嗎?我把炸雞丟進張大的嘴裏,對眯眼瞪人的深町搖搖頭,決定什麽都別說,繼續保持沉默。這時輕舉妄動,絕對會自食惡果。反正我做的炸雞、豆皮壽司和馬鈴薯沙拉都很美味,令我十分滿意,和花也吃得津津有味。


    至於犀川先生仍是老樣子,不但照例灑了一堆辣椒粉,吃的時候也麵無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是否覺得好吃。當晚餐快吃完的時候,他緩緩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廚房。我想他大概去上廁所,便獨自收拾吃完的餐具放進水槽,再把蛋糕放上清空的桌麵,準備好碟子、刀子和叉子。


    「和花,蠟燭呢?」


    「咦?不用啦,二十九根蠟燭插不下的。」


    「又不用全部,有氣氛就好。」


    深町說大概五根就夠了,我便依她所言插上五根蛋糕用的細蠟燭。本來想直接點燃,但犀川先生還沒回來。就算是上廁所,也未免去太久了。正當擔心他的和花起身要去找人時,犀川先生端著托盤回來了。


    「抱歉,你們是在等我嗎?」


    「犀川先生,你是……」


    去哪裏了……我問題還沒說完,就從托盤上得到答案。在長方形的托盤上放著四個裝有冰淇淋的容器,由此可見犀川先生剛剛是去店裏準備這個。


    「這是我新開發的栗子冰淇淋,配和花小姐的蛋糕一起吃應該不錯。」


    「咦,栗子口味的?」


    「看起來好好吃喔~我們快來吃吧。」


    「等一下,在這之前應該先點蠟燭吧?」


    不是你說要點的嗎?我看深町伸手要拿冰淇淋,趕緊出言製止,並把蠟燭點上。把房間的燈關掉後,我們照例唱生日歌,為和花獻上生日祝福。在一聲聲「生日快樂」中,蠟燭的火被吹熄,黑暗瞬間降臨,往日回憶也忽然在腦海裏蘇醒。


    小時候,家裏沒有吃蛋糕慶祝生日的習慣,等和花上了國中,開始磨練做糕點的手藝後,家裏才出現第一個蛋糕。那是為我的生日所做的蛋糕。


    雖然隻是在烤好的海綿蛋糕之間塗上奶油相黏後,外麵再抹上一層鮮奶油,樣式非常簡單,味道卻很棒,讓我十分感動。和花應該是從那時就立誌要當點心師傅。直到現在,她看到我說好吃時的開心笑容依舊沒變。


    對和花而言,看別人吃自己做的點心吃得津津有味,應該就是最幸福的事。


    「好好吃喔!犀川先生,這個不錯呢,裏麵是混入栗子泥嗎?」


    「是的,我借用了和花小姐做的栗子泥,所以會美味也是托和花小姐的福。」


    「不,如果隻是混和,應該不會是這種味道……你也有加白蘭地吧?」


    「有。除了栗子泥外,還有少許果醬。」


    和花的聲音讓我回過神,才發現房裏的燈已亮起,大家都先吃起犀川先生親手做的冰淇淋。我苦笑地旁觀和花跟犀川先生一臉嚴肅地討論冰淇淋的味道和成分,自己也拿起湯匙。


    犀川先生做的栗子冰淇淋沒有太重的栗子味,味道很高雅,真的很好吃。這一定就是犀川先生送給和花的生日禮物。想到這八成是他偷偷準備的,就覺得很可愛。


    「……有什麽事嗎?」


    我看著犀川先生,嘴角不住上揚,令他不禁起疑,隻好連忙搖頭。而在冰淇淋後接著登場的和花特製蒙布朗版生日蛋糕,當然也一樣美味,替這場充滿笑容的小型生日宴會畫下完美的句點。


    吃完蛋糕後,我為了送深町去坐公車,跟她一起走出家門。深町拿到我多做的豆皮壽司和剩下的蛋糕,心情非常好。


    「和花做的蛋糕果然好吃,難怪會廣受好評。她已經忙到連采訪都得拒絕了吧?」


    「光是現在的尖峰時段,客人就得等很久了,如果再增加,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即使從鐮倉站到這裏隻能搭公車,交通可說極為不便,客人依舊不停增加,也確實衍生出各種令人頭痛的問題,使和花在店麵宣傳上變得保守。


    「就算客人開車前來,停車場的空間有限一樣是個問題……我們也不想對鄰近住戶造成更多困擾。」


    「說得也是。不然,幹脆把店麵搬到更靠近車站的地方吧?除了和花的蛋糕和點心,犀川先生做的冰淇淋也很受歡迎,應該雇得起人手吧?」


    「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知道和花有沒有打算把生意做得那麽大。她當初也沒預料到客人會這麽多,隻是想細水長流地經營下去。而且犀川先生有特殊隱情,在家裏開店他還能幫忙,若換到別處可能就有困難。再說,和花本來就沒打算要開一間名店。


    不論如何,經營這家店的是和花跟犀川先生,我隻負責誰都能做的送餐工作,當然不會知道店鋪的經營方針。我對深町聳聳肩,她卻似乎做了不同解讀。隻見她微微蹙眉,點頭說了一句「也對啦」。


    「畢竟還有江崎的事……這時機對和花來說,還真是不巧呢。」


    「『江崎的事』是指什麽?」


    深町看到江崎送的花時,也問過他們目前的感情狀況。她該不會知道什麽內幕吧?我壓低聲音一問,她就回答:


    「既然在生日送來那麽漂亮的花,代表他們之間一定有什麽吧?」


    「……」


    的確,那不是會送給普通朋友的花。可是去年和花生日時,他什麽也沒送啊……我一臉詫異地這麽說,深町用傻眼的表情看著我回答:


    「去年江崎還在日本啊,他們應該有見麵吧?」


    「……呃,可是……我沒聽說他們在交往……」


    聲音越來越小,是因為我想起連深町和犀川先生都知道有江崎這個前男友存在,卻隻有我始終被蒙在鼓裏。結果,我去年還來不及確認他們有無複合,江崎就已經出發去巴黎。


    江崎之前一臉灰心地表示他曾邀請和花一起去巴黎,卻二度被甩。我原以為兩人緣分已盡,還稍微感到放心,但在得知江崎寄航空郵件給和花後,又心生猜疑。


    難道江崎到現在還沒放棄和花嗎……?


    「江崎應該很受歡迎吧,畢竟人長得帥、個性好,又很有才華。他在巴黎的店也頗受好評,據說很快就能拿到米其林一星的評價。」


    「……」


    「可是他……這麽說或許很怪,沒想到他現在竟然還送那樣的花給和花,看來他對這段感情……應該是相當認真吧。」


    我知道。就連我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才煩惱。去年我也一度很迷惘,煩惱自己該不該在和花背後推一把,鼓勵她跟江崎一起去巴黎。我一直都深深覺得,和花之所以無法踏出這一步,原因不是出在店,而是在我。


    長久以來,都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不,加上犀川先生應該算三人。我不是可靠的兄長,卻因為年齡大了五歲,所以對兒時的和花而言,我的確很重要。


    現在,我們的立場調換,和花擔心情況不穩定的我,無法離開家裏。就我的立場而言,隻要想到和花背後的「隱情」,也無法讚成她跟江崎在一起。


    唔,好難決定……我的腦袋轉啊轉的,連走到公車站及公車來了都沒發覺。


    「湊。」


    「……」


    「湊!」


    我感到手臂被輕拍一下,恍然回神,才發現深町手拿儲值票卡,正用困擾的表情看我。她說她要走了,我連忙回答:「喔……好,路上小心。」


    「是你要小心才對,走路別跌倒啊。」


    我是來送人的,卻還讓人操心,實在不可取。等深町坐上的公車駛離後,我歎了一口氣,踏上回家的路。和花感歎二十九歲是聽牌的年紀,在各方麵也確實麵臨關卡,不管是店裏的事或江崎的事,都是決定和花往後人生的重要關鍵。


    總有一天,和花一定會被迫做出抉擇,我也得想想自己到時該怎麽辦。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踱回家門前,拉開拉門,走在通往玄關的小徑上,透過樹籬不經意看向庭院時,突然被嚇了一跳。


    「……」


    陰暗的庭院裏有個人,彷佛要融入黑暗的身影是犀川先生。他到底在做什麽?我覺得奇怪,偷偷窺伺,卻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隻好打開木門進去庭院,朝他走近。


    沒多久,我發現犀川先生是站在櫻花樹的殘幹前,而殘幹上坐著傍晚看到的黑貓。啊……就在我想起來的同時,黑貓看了我一眼,一個翻身就消失無蹤。黑貓逃走後,犀川先生才緩緩轉過身來。


    「……您回來啦。深町小姐回去了嗎?」


    「回去了。那個……剛才那隻貓……」


    我本來想說黃昏時曾看過它,卻沒來由地打消這個念頭。畢竟我們家庭院裏的貓總是一批換過一批,不見得是同一隻。當我望著黑貓離去的方向時,犀川先生打破沉默說:


    「關於明天的事,和花小姐說因為還要開店,早上想早點出門。」


    「……說得也是。」


    犀川先生雖然沒說去哪裏,但我不用問也知道。和花生日的隔天,我們三人一定會去掃墓。我點點頭,向他保證明天不會睡過頭。


    「我會早點睡。犀川先生,你洗完澡了嗎?」


    「您先去洗吧。和花小姐已經洗完上二樓去了。」


    「這樣啊,那我就去洗了。」


    穿著外出用鞋子的我說完,通過庭院回到玄關。把木門關上時,我不經意回頭一看,發現犀川先生仍站在原處。他究竟在那邊做什麽?早知道就問了,不過他應該不會回答吧。


    我遠遠望著犀川先生,覺得那背影莫名透出一股哀傷。因為明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才會導致我心神不寧而有此感覺嗎?每次慶祝完和花的生日,我就會變得焦慮不安。


    二十九年前,犀川先生忽然自黑暗中現身來到我麵前的記憶,又再次蘇醒。


    我把母親全部的壽命轉移給剛出生就瀕死的和花,結果讓母親代替和花死去。和花生日的隔天,便是母親的忌日。


    這天是星期四,點心鋪有營業,考慮到備料需要時間,所以我們一大早就出發去掃墓。為了避免遇上平日通勤的人潮,我們還先跳過早餐,六點就出門。


    「今年也是晴天,真是太好了。」


    到了秋天,日出的時間變晚。雖然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天空倒是晴朗無雲。和花仰望著逐漸變亮的天空這麽說,我也邊附和邊用鑰匙鎖上拉門。在格子門另一頭,獨自看家的馬卡龍看似一臉寂寞,我對它說我們會馬上回來,三人往公車站走去。


    湊家祖墳所在的菩提寺(注2)位於腰越。我們搭上往江之島的公車,在龍口寺下車,步行到江之電的車站。即使我們提早出發,這一帶因為有很多人通勤到東京工作,所以車站已出現人潮,電車內也很擠,幸好到腰越隻要坐一站。


    一路上都有人好奇地偷瞄同行的犀川先生,我隻能苦笑著忍耐這段路程,等下了那班略顯擁擠的電車後,總算鬆一口氣,從腰越站走五分鍾左右就能到寺廟。


    寺內有我們家曆代祖先的墳墓,在母親之後去世的祖父也葬在此處。祖父的忌日是在一月底,那天我們也幾乎都是三人一起來掃墓。到了寺裏,犀川先生跟和花先去寺廟的辦公室打聲招呼,順便借水桶和木杓,我則把我們帶來的花拿去祖墳前。


    寺廟後方的墓園位在被挖開的陡峭斜坡上,得爬一大段階梯,我邊爬階梯邊反省自己平時的運動不足。爬完階梯後,我俯瞰前方的海,海麵一片蔚藍,還殘留著夏天的氣息。


    經過幾座麵海的墳墓,走向我們家的祖墳時,突然聞到線香的氣味。雖不見任何人影,但難不成也有其他人一大早就來掃墓嗎?這麽想的我不經意抬頭,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


    在刻著「湊家」二字的古老墓碑前,竟供奉著新鮮的花朵。從白色的燒灼痕跡來看,線香味的源頭也是我們家的墓。


    難道是……我想到這裏不禁倒抽一口氣,呆站在墓前。我掃母親的墓已將近三十年,幾乎沒看過其他人來祭拜的痕跡。母親在婚前雙親就已去世,也沒有兄弟姊妹,加上她的故鄉很遠,所以我這個兒子幾乎沒見過她娘家的親戚。


    在母親剛過世、我還年幼的那段時間,曾有她的朋友和老同事來祭拜過,不過後來他們也慢慢就不來了,因此,至少有二十年以上都隻有家人來祭拜長眠於此的母親。


    我、和花、犀川先生……以及直到十七年前還會一起來的父親。在他失蹤後,隻剩我們三人,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掃墓。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先來祭拜的痕跡……到底是誰呢?心中隻想到一個人的我,遲遲無法邁開腳步。


    在真鶴感受到的氣息,又再次鮮明起來。我當時憑直覺認為,在真鶴醫院把我的事告訴來請求延命的「客人」的,就是父親。他不僅活著,住的地方似乎還意外地近。隻是我想歸想,卻不曾主動找人,也不否定在我心中,其實一直希望他的氣息趕快消失。


    如果父親現在回來……目前安穩的生活可能會被破壞……


    「哥。」


    「!」


    我被忽然出現的和花聲音嚇一跳,身體抖了一下回過頭來。看到她驚訝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經叫過我好幾次。


    「你是怎麽了……奇怪……?」


    和花原本是看我樣子有異,才會出於擔心叫我,不過她看到祖墳後,也馬上發現情況跟平常不同。就算我們每逢母親忌日或彼岸(注3)都會來掃墓,但來的次數並不頻繁。


    由於枯萎的花會由寺方代為清理,照理說,我們來掃墓時花插都是空的。看到墓前插著不是我們帶來的花,和花一頭霧水地問:「有誰來過了嗎?」


    「……」


    我僵硬地點點頭,低聲回答:「好像是。」為了不讓和花起疑,我沒多說什麽,自顧自地解開手上花束的外包裝,準備把花供起來。這時犀川先生拿著裝好水的木桶及木杓來了。


    「柚琉先生,這是水……」


    犀川先生說完遞出木桶時,也察覺到那些花,麵無表情地盯著花看。我瞄了他一眼,邊猜測他的想法,邊把新的花塞進花插。


    「哥,這樣不會太勉強嗎?」


    「都特地帶來了,不插也可惜。」


    和花看到花插被花莖塞得滿滿的,露出傻眼的表情。沒錯,我是塞到一點空隙都不留才勉強把花都插進去。我接著從上麵倒進水,也在祖墳周圍灑水。


    或許多少猜到先來掃墓的人是誰,我們三人都默不作聲。不,犀川先生應該不是猜到,而是「知道」才對。


    我點燃線香供上,再跟和花一起雙手合十膜拜。以前我都會隨便祈求些願望,比如點心鋪經營順利,大家身體健康之類的,然而這次我一個也想不出來。


    父親來過了嗎?我對墳墓發問,墓裏的母親並沒有回答。


    先不論犀川先生,和花的想法又是怎樣呢?我雖然想知道,卻也感覺到和花是有苦衷才不願觸及,所以隻能避開這個話題。畢竟不僅是我,和花對父親也有不好的回憶。結果,即使完成掃墓這個重要的例行活動,我們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而是在難以名狀的沉默中踏上回家的路。


    我們回到家先簡單解決遲來的早餐,然後和花跟犀川先生去店裏做準備,等中午一到就開店營業,我則是從下午開始幫忙。為了應付絡繹不絕的客人,我一直忙得團團轉,直到店裏打烊為止。


    把店門的門簾拿下後,我繼續忙著做家事和煮晚餐,忙到晚上九點才終於告一段落,可以回自己房間打開電腦。然而,我內心有某處籠罩著陰霾,害我什麽都寫不出來。當我想說不如早點死心上床睡覺時,已經超過晚上十點。


    「柚琉先生。」


    「……」


    聽到犀川先生的聲音從紙門外傳來,我回過神站了起來。一打開紙門,犀川先生就站在門前對我開口:「馬卡龍似乎想去散步。我在想要不要帶它去……」


    「啊……我帶它去吧。」


    馬卡龍基本上很怕犀川先生,大概是憑狗的本能發覺他不是人吧。我正好也不想寫稿,便主動接下這個任務。


    馬卡龍趴在玄關的水泥地上,已經係好狗繩,它一看到我就狀甚欣喜地吐出舌頭站了起來。


    「傍晚的散步時間太短了吧?抱歉、抱歉。」


    從店裏回來後,因為有很多雜事必須處理,隻好縮短馬卡龍的散步時間。我向它道歉完穿上鞋子,並回頭對跟來的犀川先生說:


    「犀川先生,接下來我來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犀川先生說完目送我出門。他的樣子乍看跟平常一樣,卻有種欲言又止的感覺。不過犀川先生的情緒本來就難以分辨,或許是我想太多。我於是跟馬卡龍一起走出玄關。


    「……喔,好漂亮的星空。」


    天氣從早上就一直保持晴朗,因此夜空中能看到不少星星。空氣雖冷,倒也沒冷到無法忍受。像這樣的天氣最棒了。我邊這樣想,邊沿著平時的散步路線悠閑地踱步。


    即使走在夜路上,我腦中仍想著掃墓時的事。到底是誰來掃墓呢?還有和花為何避談誰來掃墓的話題?因為她知道來祭拜母親的人有限,心裏想到的人選也隻有父親,才刻意閉口不談嗎?


    由於我曾在真鶴強烈感受到父親的氣息,這個推測對我而言十分沉重。我無法克製自己做出假設,忍不住歎息連連。馬卡龍每次聽到我歎息,都會回頭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我,樣子倒是挺逗趣的。


    「……對不起。」


    我苦笑著跟它道歉,再從折返點走回家。不能讓狗都為我擔心。為此反省的我在回程時盡量放空腦袋,專心跟著馬卡龍走。


    走下坡道後不久,右前方出現店的招牌,回到家後就洗澡睡覺吧。這麽決定的我抬起頭,發現店前麵的停車場裏有個人。


    我起初以為是犀川先生,不過那個背對我的人穿著一般服裝,身材也比較矮,明明是晚上卻戴帽子,還背著背包。由於現在已過晚上十點,不可能是點心鋪的客人。


    我們家這一帶跟大馬路有段距離,晚上幾乎看不到居民以外的人。難道……是小偷嗎?我覺得可疑,便拉著馬卡龍小心靠近,直到來到店前才恍然大悟。


    「……」


    我停下腳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立刻認出對方。我明明一直沒排除這個可能性,也知道記憶中的那個身影不可能毫無變化。


    我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愣在原地噤聲不語。這時,原本背對我的人先察覺到我而轉過身來。看到那張臉,我同時產生「果然沒錯」跟「怎麽可能」的心情。


    在停車場的人正是父親,而且那張臉遠比我想像的更加蒼老。


    「……柚琉。」


    他呼喚我名字的聲音,感覺也跟記憶中不同。我把下意識屏住的氣一口氣呼出來,叫了聲「爸」卻不知是否有發出聲音。父親見我一臉茫然,嘴唇一歪露出看似困擾的笑容,望向馬卡龍問:「……那隻狗是?」


    「……」


    「武藏丸……應該已經死了吧?」


    雖然對他的問題感到莫名其妙,我還是握緊沒牽狗繩的手,盡量不讓這份心情表現在臉上。武藏丸是十七年前父親失蹤當時養的狗,當時它已年老體衰,幾乎是無法起身的狀態。


    父親失蹤一段時間後,武藏丸就死了。為了不讓疼愛武藏丸的和花難過,犀川先生曾采取意想不到的行動,一回想起那件事,我就感到痛苦。不過,既然都過了十七年,他就算不問也應該知道才對。


    我雖然這麽想,卻不打算指出這一點。父親的心大概跟那時一樣,現在依然在遙遠的地方吧。


    「這隻狗叫馬卡龍……不是武藏丸。」


    「……這樣啊。」


    「爸……」


    你現在住哪裏?在做些什麽?今天在墓前供花的人是你嗎?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問題一個接一個從腦海浮現,我卻始終問不出口。一股類似恐懼的情緒從腳底逐漸爬升,如漲潮般一點一點將我淹沒。我隻是愣在原地,什麽也做不了。


    一句「這就是終點了」傳進耳裏。是什麽?是什麽到了終點?


    「……和花實現夢想了呢。」


    我發現自己聽得見父親的聲音,卻看不到周遭的景物。我輕輕點頭望向父親,才發現他好奇的眼神不是看向我,而是望向寫著「點心鋪minato」的招牌。聽到父親說出「實現夢想」這句話,令我深感意外地微皺眉頭。接著,他又喃喃地低聲說道:


    「和花從小就說她的夢想是做點心。」


    「……」


    「這樣啊……」


    父親說完笑著點頭,突然邁開步伐。我見他走出停車場來到馬路上,連忙追過去。


    「爸……你要去哪裏……」


    你不是要回來嗎?我嚇了一跳,朝父親一喊,他就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同樣止步的我,用看不出在想什麽的表情,唐突地對我說了句「抱歉」。


    「給你添麻煩了。」


    我一時無法判斷父親這句話的用意,而且眼前那張臉跟以前不一樣,也讓我非常困惑。我知道父親年紀大了,都經過十七年,他今年應該已六十好幾,我甚至認為他很有可能已經過世。


    然而,即使心裏很清楚,當父親以年邁之姿真正出現在麵前時,我仍舊受到了衝擊。父親跟我記憶中的他落差太大,害我無法好好和他說話,結果父親竟然向我道歉,對我說「抱歉」。以前父親曾對我道歉過嗎?


    「……爸……」


    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隻想著不能讓他走,必須挽留他。總之,請先進屋裏吧。之後我們再慢慢聊。你老了,我也長大了,所以我們能好好談一談了……我明明是這麽想的。


    父親看著我好一會兒,見我無法接話,就轉身再次邁開步伐。我沒有追上去,隻能茫然望著他年邁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道路的另一頭。


    爸……我佇立原地,在心中反覆喚父親。不知過了多久,趴在地上的馬卡龍突然受驚起身,讓我恍然回神。在繃緊神經的馬卡龍視線前方,是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


    我原本要把父親來過的事告訴犀川先生,不過看到他的臉後,我領悟到他早已知情。犀川先生不僅知道父親來過這裏,他會讓我帶馬卡龍去散步,也是因為預料到父親會來。一定是這樣沒錯。


    我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犀川先生,他則緩緩走到我身旁。看到他凶惡的撲克臉顯得比平常更恐怖,我不禁歎一口氣。


    「……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


    犀川先生不吭聲,代表我猜對了。犀川先生是想讓我跟父親見麵,才會安排我帶馬卡龍去散步。


    他是想讓我說出……要父親回家的話嗎?


    「犀川先生,你跟我爸……見過麵嗎?」


    我猜他可能背著我跟父親見過麵,試著問他。但犀川先生搖搖頭,張開原本緊閉的嘴回答:「自從重吾先生離家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可是……」


    你不是知道他今天會回來嗎──當我正要向他確認時,突然刮起一陣連身體都能搖撼的強風,讓我忍不住閉上眼睛。等我眨完眼睛一看,發現犀川先生的腳邊有股旋風。


    這一陣子都沒出現的「客人」,竟偏偏選在這時造訪,我心情不免有些憂鬱。犀川先生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用平淡的語氣告知:「明天會有客人前來。」


    「……」


    旋風是「客人」前來的征兆。雖然我很想拒絕客人上門,但沒有選擇的權利。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父親去了哪裏,以及他會不會再來。


    是不是這一切的答案,以及接下來的發展,犀川先生都已經了然於心呢?


    我帶著馬卡龍跟犀川先生一起回到家。和花已經上二樓,沒看到她的人影。想到不用跟她打照麵,我不禁鬆一口氣。洗完澡後,我立刻上床就寢,卻始終毫無睡意地翻來覆去,失眠了一整夜。


    父親為何不進來家裏?對父親來說,這裏已經不是他的家嗎?即使我刻意不去思考,腦袋裏仍不停冒出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到了早上,我想既然睡不著,繼續躺著也不是辦法,幹脆起床來到空無一人的昏暗廚房燒開水泡茶。喝了熱綠茶讓自己稍微放鬆後,我開始準備早餐。沒多久,我聽到犀川先生道「早安」的聲音。


    「……早安。」


    「我去打掃庭院。」


    犀川先生說完就走去庭院。看他的神情一如往常,我抱著一絲羨慕,把切好的白蘿卜絲放進高湯。煮了一會兒後,我加進油豆腐皮,把味噌溶入湯中。當我煎用來當配菜的蛋卷時,和花起床下樓了。


    「早安啊,哥,你今天起得真早。」


    「早安,要吃鮭魚嗎?」


    「好啊,我來幫忙。」


    和花說要去洗個臉便走向洗手台。我輕輕呼氣,試圖讓下意識緊張的自己振作起來,並提醒自己不能讓和花操心。不過,基本上我是個沒用的哥哥。


    「……哥,你是不是沒睡啊?」


    「……」


    盥洗完畢回來的和花才剛要幫忙,立刻察覺到我的異狀。被她指出黑眼圈的我,隻好隨便找個理由。


    「……稿子寫著寫著……就天亮了。」


    「這還真難得呢。你明明是晨型人,竟然會熬夜。」


    見和花很吃驚,我含糊地說是想把靈感記下來,結果拖到早上,然後請她去院子叫犀川先生回來吃飯。


    我不打算把父親來過的事告訴她。如果父親有回家的意願,的確要好好考慮,不過現階段沒必要給和花帶來不安。畢竟對和花而言,父親也是個很難相處的人,除非事到臨頭,不然我還是想先隱瞞一陣子。


    和花帶犀川先生回來後,我們一起開動。早餐是白飯配味噌湯,還有煎蛋卷和煎鮭魚。我邊吃著這頓平凡的早餐,邊想著父親現在人在何方。他有沒有好好吃早餐呢?


    自從父親失蹤後,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這樣為他擔心。從前我對父親唯一的感覺是恐懼,所以父親不在,其實讓我放心不少。


    父親把自己關在房間後,雖然不再跟我們同桌吃飯,但他的存在仍舊讓家裏的氣氛十分凝重。即使他沒有用具體的言語或行動限製我們,我們還是無法敞開心胸交談或歡笑。


    等家裏剩下三人後,我們得到了自由,也發現了各種新事物。也許是想珍惜這一切的心情,使我疏遠父親。我為何現在會在意這一點,是因為昨晚見到的父親超乎想像……


    「哥。」


    「……」


    「哥!」


    我被輕戳一下肩膀,猛然回神。一抬起頭,赫然是一臉困擾地看著我的和花。我發現自己老毛病又犯,帶著反省的心情先開口說了句「抱歉」。


    「哥,你還真是不能熬夜呢,平常就已經一直發呆了。」


    「『平常就已經』是什麽意思?」


    「你能說不是嗎?」


    我身為哥哥,好歹想保有一些自尊,但正要反駁時,和花的視線前方讓我頓時無言。不知怎麽搞的,味噌湯裏竟然泡著吃到一半的煎蛋卷。這難道……是我做的嗎?為什麽我要把煎蛋卷放進味噌湯裏……


    我連辯解這是新吃法的心情都沒有,隻是默默從味噌湯裏救出煎蛋卷放入口中。當我用尷尬的心情咀嚼蛋卷時,和花要我吃完後順便收拾餐具。


    「之後我再一起洗就好了。」


    和花跟犀川先生不知何時都已吃完,餐桌上也不見他們的餐具。犀川先生沒看到人,應該是去打掃庭院。我自告奮勇要洗碗,即使和花露出懷疑的眼神,我還是催促她趕快去店裏。


    剩下我一個人後,我抱著深切的反省收拾廚房,再用吸塵器清理走廊跟和室。打掃到一半時,犀川先生回來了。他說要去店裏準備,請我幫忙曬衣服。


    「我知道了,我會曬的。」


    「拜托了。」


    我想跟犀川先生談昨晚的事,卻又覺得談了也無濟於事,所以沒有開口。用吸塵器清理過後,我又用抹布擦一遍。身體動一動比較不會胡思亂想,我因此打掃得比平時更賣力。


    之後,我把洗好的衣服拿去庭院曬完,終於在緣廊上坐下,稍作休息。雖然我應該要寫稿,可是憑目前狀況實在寫不出東西。我望著庭院發呆,感覺昨晚父親說的每字每句,都還在腦中不停打轉。


    武藏丸、和花、實現了夢想、夢想是做點心、從小就、抱歉、添了麻煩……


    「……」


    為何父親……正當我腦中浮現這個無法靠自己解答的問題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有人在嗎?」我恍然回神站起來,看到樹籬的另一邊有人影。


    雖然沒聽到門鈴,不過我是「平常就已經一直發呆」的人,隻要一陷入思考,就算麵對麵跟我說話,我也不會聽到。一想到自己可能已讓對方久等,我不好意思地小跑步穿過庭院,往樹籬另一邊回應。


    「抱歉……」


    一名年約四十歲前後、體格不錯的男人,一臉錯愕地看向玄關。他見到我從庭院出現,表情有些吃驚。我看他身穿襯衫和牛仔褲,樣子不像宅配或郵局人員,頓時恍然大悟。沒錯,昨晚犀川先生曾說……


    「突然打擾真是抱歉,請教一下,這裏以前有一家名為『湊醫院』的診所,我想找裏麵的醫生……請問他在嗎?」


    聽對方提起「湊醫院」,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不免感到苦悶。即使犀川先生的預言從未出錯,我也已經有所覺悟……但我滿腦子都是昨晚的事,實在無法應付「客人」。就在我這麽想時,腦海中突然浮現昨晚父親的臉。


    既然你帶著特別的能力誕生在湊家,回應「客人」的心願就是你的義務──父親總是反覆對我這麽說。我雖然照他的話去做,最後卻仍撐不下去,違抗了父親。即使如此,我在父親失蹤後,又開始用自己的做法回應「客人」。


    這都是出於後悔。


    後悔自己把父親逼得走投無路……


    「請問……」


    「……」


    聽到對方語帶遲疑的聲音,我心想不妙,趕緊搖頭,對一臉錯愕的男人說聲「抱歉」並解釋:「你所謂湊醫院的醫生……應該是我父親吧。他現在身體不適,正在療養中。」


    「那麽,他現在人不在這裏嗎……?」


    「……請問你找他有什麽事?」


    從男子失望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來回禮的「客人」。既然這男人是來拜訪「湊醫院的醫生」,我大可以說「醫生不在這裏」打發他回去。而且,我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心情聽進對方沉重的請求,腦中也有個聲音建議我這麽做比較好。


    即使如此,父親的容顏依然在腦中不停閃現,無法擺脫,逼得我隻好向男子問明來意。他一聽表情就變得有些緊繃,開口說道:


    「……其實……我聽說這裏的醫生能『延長壽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在心中歎息,並請他說得再詳細一點。一臉不安的男子聞言睜大眼睛點點頭,接受我的邀請進入屋內。我在水泥地上脫下木屐,走上走廊,帶著他繞過緣廊來到和室。這時犀川先生已先來一步,把坐墊擺好了。


    犀川先生原本應該在店裏做準備才對,大概又依照慣例,以非人的力量察覺「客人」來訪。男子見到身材高大、長相凶惡的犀川先生,似乎受到不小驚嚇,我簡短說明那是我們家的幫傭,請對方坐下。


    我跟他隔著矮桌麵對麵就座後,男子先說了句「失禮了」,接著報上名字。


    「我在位於藤澤的湘南綜合醫院擔任醫師,敝姓武部。」


    「醫師……」


    聽到名為武部的男子是醫師,我不禁猜想他該不會並非是想延命的「客人」。雖然剛才武部先生得知他以為是施術者的「湊醫院的醫生」不在時,露出失望的表情,令我把他當成「客人」……難不成他來訪,是為了其他完全不相幹的事嗎?


    本來還這麽想的我,接下來聽到的卻是熟悉的開場白。


    「我明明是醫生……卻說出這種奇怪的話,也許你聽了會笑我吧……」


    「……」


    當武部先生看似勉為其難地開口時,剛才離席的犀川先生拿著托盤回來,在我和武部先生麵前放上盛著茶杯的茶碟。武部先生向犀川先生輕輕點頭致謝後,繼續說道: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在東京的醫院工作。有一天,我的前輩兼同事劈頭就問我令人費解的問題:『你覺得壽命能延長嗎?』我苦思一番後回答可以。即使狀況因人而異,但裝上人工心肺延續性命是有可能的。我是因為這麽想才會給出這個答案,結果前輩卻說他的意思不是這樣。我問他是什麽意思,他就跟我說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在他的病患中,有個人的壽命已經剩不了幾天,他便要家屬做好病人隨時會走的心理準備。不料到了隔天,這病患卻突然康複。依對方的病情來看,應該不可能康複才對。病患的妻子見前輩很驚訝,就坦白告訴他,其實是有人幫她丈夫『延長了壽命』。」


    「……」


    「她還說接下來能撐一個星期沒問題,讓前輩聽了一頭霧水,心想她或許是見丈夫突然康複太過高興,才會導致頭腦混亂。事實上,在病患麵臨生死關頭時,確實有不少家屬會傾向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他以為這位太太也是同樣情況,就沒再追究。患者後來狀況穩定,本來以為這樣就能出院……不料一星期後卻真的去世了。之後,前輩再次想起病患妻子的那番話,就趁她來領遺體時,向她確認延長壽命一事是否屬實。那位太太雖然顯得遲疑,但念在曾受前輩照顧的份上還是講了……她說在鐮倉山有位醫生,會用特別的方法幫人延長壽命,她就是拜托那個人……她還說,對方是在名為湊醫院的診所執業……」


    說起十年前,父親當時已經不在,診所也早已休業,所以那位病患應該是我跟犀川先生麵對過的客人,大概是哪裏認知有誤,才把我錯當成湊醫院的醫生。當「客人」上了年紀搞不清楚時,就算被叫「醫生」,我大多也不會刻意否認。


    「雖然那位太太沒有明確說出醫生是用什麽方法,不過除了相信她以外,也找不到其他解釋,前輩為此深感疑惑,不知該不該把這件事當成單純的巧合。我當時隨口回答『那是巧合啦』,畢竟壽命不可能延長……再說,要怎麽辦到也是個問題……前輩聽我這麽說也點頭同意,還要我把他那些蠢話給忘了。實際上,我的確馬上就忘了,直到現在才想起……」


    是有什麽契機讓他又想起來呢?武部先生輕歎一口氣,先說一句「我就不客氣了」,打開茶杯杯蓋,把綠褐色的綠茶喝了一半,再用緊張的表情繼續說下去。


    武部先生歎氣的表情,透露出跟之前略有不同的緊張,我很快就知道他為何如此。


    「……去年將近年底時……我太太得知她罹患了癌症,是胃癌。因為還在初期階段,她立刻就接受手術,成功摘除病灶。我們原本還慶幸能早期發現……結果到了春天,卻發現癌細胞轉移到淋巴。她於是再次接受手術,還以為這次一定能把病根除……沒想到……」


    啊……我強忍快脫口而出的歎息,目不轉睛地凝視低頭的武部先生。得知他為何會想起十年前聽到的可疑故事,我不禁感到心疼。


    客人來訪的目的,大多是為了幫助病榻上的家人,甚至幾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因此,就算不聽「客人」的願望,我也心知肚明。


    「……她恐怕撐不了多久,所以……」


    「……你希望能延長尊夫人的壽命?」


    「……如果真能辦到……我有事想先確認一下。」


    我代替一時語塞的武部先生說出答案後,他抬起頭,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說道。他竟然不問能否延長壽命,而是直接以「能延長壽命」為前提進行確認。我不懂他這麽說的用意,默默看著他,他以苦澀的語氣再度開口:


    「我太太她……已經失去意識……對我的聲音也沒有反應,如果以那樣的狀態活下去,她也很可憐。我也想過既然這樣……幹脆親手把她……不過,我還是無法完全舍棄希望。說不定……奇跡會發生,我太太會再次清醒,開口對我說話……聽到我的聲音……隻要這麽一想,我就無法死心。」


    雖然我知道,奇跡是不可能發生的──武部先生又補充這一句。他勉強擠出來的聲音,光是聽就教人難受。武部先生身為醫師,應該早已看盡生命的消逝,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更認清現實,並遭受更大的折磨。


    「後來……經過百般苦惱後……我想起前輩提過的延長壽命一事。其中最讓我在意的是原本藥石罔效的病患,竟然恢複到能開口講話的程度。我並不想延長我太太的壽命,畢竟我一路看著她忍耐手術的痛苦,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與其讓她那樣活著,倒不如讓她早點解脫。她明明那麽努力跟病魔奮戰……要是最後得在痛苦中一步步走向死亡,未免太可憐……可是……如果能暫時恢複……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延長了壽命,是否能在一定期間內暫時恢複健康呢……?」


    武部先生用迫切的表情追問,我卻不知該怎麽回答。根據我這些年的經驗,即使談不上痊愈,要能開口說話應該沒問題。我對自己移轉壽命的能力,其實了解得並不透徹,無法斷言一定可以,不過,至少曾多次遇到陷入昏睡的人突然清醒的狀況。


    根據我的推測,這應該是壽命受贈人在使用贈與者的「健康時間」。無論是一星期、一個月或一年,隻要轉移健康的壽命,應該就能在那段期間呈現痊愈的狀態。然而,如果要對武部先生說明,就必須交代整個過程才行。


    麵對靜待答案的武部先生,我思考片刻後,決定在進入正題前先做事前提醒。


    「武部先生……不管你是否相信,也不管你相信到何種程度,都請先聽清楚我接下來的話。首先,所謂的『延長壽命』並不是治好疾病,也不是把人的壽命直接延長……那是需要代價的。」


    「代價……?」


    「必須有其他人把壽命分給那個人。」


    武部先生聽到要分出壽命,驚訝地瞪大眼睛、用力點頭。他小聲地喃喃說著「原來如此」,聲音略顯嘶啞。


    「說得也是……本來就不可能無中生有……」


    「所以正確來說,與其說是『延長壽命』……稱為『移轉壽命』還比較正確。」


    「也就是說……隻要移轉的壽命是健康的,病人就能呈現痊愈的狀態嗎?」


    武部先生自己得出的結論,就跟我的想法一樣。我回答一句「大概是吧」,又補充說不保證一定是如此。


    「之前有很多類似的例子……但光是這樣,也無法保證不會有例外……」


    「轉移誰的壽命都沒關係嗎?」


    武部先生以追問打斷我的話,表情十分認真,跟他敘述妻子的遭遇時,態度截然不同。這顯然是因為他已找到轉機,正企圖抓住這最後的希望。


    我緩緩點頭,對他下了但書。


    「不過,有一點你必須知道……一旦把壽命分給別人,自己的壽命也會相對減少。給一星期就少一星期,給一個月就少一個月,壽命會隨著給出的份縮短。就算看起來身體沒什麽大礙的人,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壽命。要是有人壽命不滿一個月,卻把一個月的壽命移轉出去……」


    「……那個人就會喪命,對吧?」


    幸好武部先生領悟得很快,我心懷感激地點了頭。不過,他也察覺到我要他別輕易嚐試的用意。失去一線希望的武部先生表情又變得凝重,陷入沉思。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大大呼出一口氣,抬起原本垂下的頭,筆直注視坐在對麵的我,低頭行禮說:


    「拜托您了。即使如此……隻要有任何可能性,我都想賭賭看。請把我的壽命移轉給我太太。如果什麽都不做……就這樣失去她,我一定會後悔。我太太對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我想好好向她表達我的感謝。不是我單方麵地說……而是讓她也能聽見。」


    「……」


    武部先生又重覆一次「拜托您」,接著離開坐墊,在地板上叩頭。我連忙請他抬起頭,並回頭看向在隔壁房間待命的犀川先生,想征詢他的意見,但他還是跟平常一樣麵無表情、不發一語。我隻好輕歎一口氣,回答武部先生:


    「我知道了。尊夫人……是在醫院裏嗎?」


    「是的,就在我工作的地方。」


    「那麽,我會去拜訪你們,順便看一下情形,可以嗎?」


    「我知道了,什麽時候呢……」


    依他們的狀況來看,應該是越快越好。我問星期日拜訪是否可行,武部先生就用力點頭。他道完謝後,又跪在地上叩頭行禮。光看他不計形象地這麽做,便能深切體會到他有多愛他的妻子。「客人」挑這時候來固然讓我困擾,不過,麵對如此不顧一切的「客人」,我還是無法坐視不管。


    我收下武部先生的名片,約定星期日晚上在醫院見麵,然後跟要回去的他一起走出和室。當他在玄關穿鞋時,注意到放在鞋櫃上的花。


    「好漂亮的花啊。是府上哪一位的興趣呢?」


    他進屋時也有經過玄關,大概是因為當時心裏完全被自己的問題占據,才會視而不見。武部先生讚美的就是和花生日時江崎贈送的造型花籃。因為太大了不知該放在何處,最後隻好擺在玄關。順帶一提,決定的人不是我,而是和花,所以這可不是我故意擺爛的結果。


    「不是,這是別人送的。」


    「這樣啊……我太太有去學花藝,所以家裏總是裝飾著這樣的花。」


    「這興趣很不錯呢。」


    「我們結婚時,我請她辭掉了工作……她說她沒事可做,就去上了一些課。如果有孩子就好了,可惜老天爺一直沒賜給我們一兒半女。」


    我問他妻子婚前是做什麽,他說是護士。醫生跟護士……就跟我們家一樣。我聽說過母親也曾是護士,兩人是在父親當時工作的醫院認識並結婚的。


    武部先生先用充滿懷念的眼神凝視花籃好一會兒,再次向我確認後天的約定後就回去了。我跟犀川先生一起送他到大門口,看他沿著通往大馬路的緩坡往上走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我轉身麵向犀川先生,詢問他知不知道我剛才想起的事。


    「我記得媽媽以前也是護士……你聽過這件事嗎?」


    「有,彰文先生跟我說過。」


    犀川先生是在我母親去世後才出現,不過他跟祖父感情很好,所以應該聽祖父提過很多往事。果然就跟武部先生的情形一樣。當時的父親是怎麽想的呢?他對母親的愛又有多深?


    父親……會希望不是和花,而是母親活下來嗎?


    犀川先生是怎麽想的呢?我還沒問出口,犀川先生就回去店裏了。我把腳上的庭院用木屐脫下擺好後,來到廚房準備午餐。在我跟武部先生談話時,不知不覺已到了這個時間。


    我決定做茄子咖喱,開始著手進行。沒多久,我正把切丁灑鹽的茄子稍微絞幹水分時,突然傳來一聲「有人在嗎~」的呼喚。我聽聲音就知道是津守,也不多做回應,繼續做手邊的事。一會兒後,那句老台詞就隨腳步聲一起登場。


    「你如果在就回個話啊。」


    「你才應該先按電鈴吧。」


    既然選這時間來,不用問也知道他目的何在,所以我頭也不回地說:「是茄子咖喱。」沒想到還沒聽到他回答,就先傳來重物落下的聲音。我對他放了什麽重物到桌上感到好奇,回過頭去,一個白色塑膠袋映入眼簾。


    「茄子咖喱嗎?有沒有加蕗蕎?」


    「有啦。先別管這了,那是什麽?」


    「是栗子。」


    「栗子?」


    怎麽會有栗子?我不禁疑惑地歪頭,津守說是別人送的,順便拉把椅子坐下。


    「這是生栗子。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所以想拿給和花看看。這應該能當作點心的材料吧?」


    「原來如此,她一定會很高興。」


    我跟津守道謝,要他在和花回來時拿給她。隻是沒想到竟然會有人送生栗子給津守,根本是對牛彈琴、暴殄天物。到底是誰給他這麽高難度的東西啊?我追問津守,他卻難得吞吞吐吐地說:「……就別人啊。」


    這根本不成解釋。他似乎有什麽難言之處,不過我很遲鈍,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問才恰當,隻好回一句「這樣啊」,又把注意力拉回料理上。


    我把生薑和蒜頭切碎,翻炒一下後加入洋蔥繼續炒,再放進豬絞肉,灑上鹽和胡椒,等肉炒到變色,就倒進茄子和優格,燉煮一段時間。因為隻靠優格和茄子的水分燉煮,要把火調小以免燒焦。這時,正在滑手機的津守喊了聲「對了」。


    「那是什麽?」


    「你是指什麽?」


    「玄關的花。」


    就連遲鈍程度跟我不相上下的津守也注意到了嗎?就算想隱瞞,隻要他去問犀川先生一樣會知道,我隻好不情不願地解釋那是江崎在和花生日時送的花。


    「江崎……是和花的前男友吧?我記得他不是去了巴黎嗎?」


    「他現在還是在巴黎啊。」


    「從巴黎送花來?」


    「不可能從巴黎寄來吧。」


    那應該是江崎委托日本的花店製作,並附上卡片送來的。津守看我表情複雜地點頭,哼了一聲嗤之以鼻地說:「你也差不多該從戀妹情結畢業,還給和花自由了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聽深町說,江崎曾邀和花一起去巴黎,卻遭到和花拒絕。她會拒絕難道不是為了你嗎?」


    「……」


    津守的指責一針見血。我的想法和他一樣,不免有種被戳中痛處的感覺。不過我依舊不予置評,隻是皺眉背對津守,繼續做我的午餐。當我拿起鍋蓋確認煮得如何時,津守又苦口婆心地繼續勸道:


    「江崎會送那樣的花,代表他還沒放棄和花。和花也有年紀了,不知道接下來還能不能遇到那麽好的對象,這時隻能靠你在和花背後推一把──」


    「我知道啦!」


    我已習慣津守單方麵的說教,也知道他不會多加追究,隻要聽聽就好,結果卻還是強硬地回嘴。我被自己不耐煩的語氣嚇了一跳,連忙回頭望向津守。


    津守雙眼圓睜注視著我。這也難怪,津守並沒有要認真跟我爭論,隻是對我感到無奈,覺得自己必須說個兩句,不料我反應這麽大,他當然會覺得意外。


    「……抱歉。」


    我這才明白自己的心情有多麽緊繃,連忙對津守道歉。正煩惱該如何解釋時,救星及時出現。先是走廊上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接著和花登場了。


    「啊,津守哥,你來啦。」


    「……喔,和花,你今天也很可愛呢。我拿這個來,看你要不要。」


    津守見到和花就麵露微笑,把桌上裝著栗子的塑膠袋拿給她,樣子跟平常沒兩樣。想到自己不必做別腳的解釋就能蒙混過關,我不禁鬆一口氣,轉身背向他們,把咖喱塊切碎並放入鍋中。


    「哇,真驚人,這些栗子很棒呢~個頭大品質又好。你怎麽會有這個?」


    「別人送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想說能給你當點心的材料就拿來了。」


    「謝謝津守哥,我好高興喔。做什麽好呢?既然是日本栗子,應該要做成澀皮煮吧,可是栗金團也不錯(注4)。哥,你想吃什麽?」


    和花拿到津守帶來的栗子很高興,立刻開始煩惱要做什麽。我看她這樣不禁露出苦笑,要她先吃完午餐再說,不然再磨蹭下去,開店時間就要到了。和花也有自知之明,點點頭過來幫我的忙。


    我盛好包括津守在內的四盤飯後澆上咖喱。今天煮的茄子咖喱湯汁較少,類似幹咖喱,味道很濃,與其澆在飯上,擺在飯旁更適合。津守要求的蕗蕎我也有準備。我們擺好湯匙和杯子後,犀川先生也從店裏回來了。


    「是茄子咖喱嗎?」


    「犀川先生喜歡吃這個吧?」


    「對。」


    犀川先生基本上除了甜點以外隻喜歡吃辣,什麽料裏都要灑一堆辣椒粉,所以他會喜歡咖喱也是理所當然。其中他最喜歡的似乎就是茄子咖喱,不過他每次吃咖喱時都灑滿辣椒粉,不確定原來的味道會受到何種影響。


    看到犀川先生的撲克臉上稍微透出一絲欣喜,我帶著莞爾的心情跟津守他們一起吃午餐。津守沒有過度反應,舉止跟平時一樣,真是幫了我大忙。


    吃完午餐後,和花跟犀川先生回店裏準備開店,津守也說要回去,我就送他到門外。雖然煩惱要不要為剛才的口氣不佳道歉,卻不知該怎麽開口,而且,萬一他追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最後的結論還是當作沒這回事。因此,當津守要上車時,我隻有說一句「路上小心」向他道別。


    「湊。」


    津守停下正要打開駕駛座車門的手,回過頭來,讓我嚇了一跳。我跟津守已經認識很久,也了解他對我的反應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擔心。然而,我還是不希望他當麵對我說破,而是暗自祈禱他最好什麽也別說,就這樣直接回去。


    我很感謝他擔心我,可是,我背後藏著不能對任何人透露的問題,所以我隻求他無視就好。不過津守仍舊一臉嚴肅地注視我,開口說道:


    「我也沒資格對人說三道四,不過,你還是多少說說自己的想法和心情。說出來或許不能改變什麽,但至少能整理自己的心情。」


    「……」


    「我也可以聽你說喔。與其什麽都不講,還不如說出來,這樣或許能厘清很多事情。」


    這可能是津守第一次當麵跟我這麽說。麵對自己的不長進,以及每次「客人」帶來的艱難問題,總讓我意誌消沉,連帶讓津守和深町為我操心。話雖如此,他們也不曾直接對我說出自己內心的焦急。


    從客觀角度來看,我現在的狀況應該已經令人擔心到不得不明講吧。的確,在真鶴感覺到父親的氣息後,原本一直遺忘的無邊恐懼,又開始一點一滴侵蝕我的心。該不會父親……即使努力不去想,不好的想像仍會掠過腦海,給心靈造成壓力。


    仔細想想,最近津守和深町來家裏的頻率的確較以往增加,隻是我之前沒注意到罷了。他們表麵上對我態度如故,但私底下一定有暗中觀察我的狀況。


    到了現在,「恐懼」已化為現實逼近眼前,其形貌卻出乎我的想像,令我產生困惑,為另一種迷惘所苦。就因為我腦中塞滿這些事,才會像剛才那樣用怒吼遷怒別人……


    我為老是不長進的自己歎氣,低頭說了聲「抱歉」。津守見我隻有道歉,沒說「知道了」,原本看似有話要說,但依然就此打住。


    「我會再來的。」


    「好。」


    津守簡短說完,就坐上車子離去。我目送他,直到引擎聲已遠到聽不見,依然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原地良久。


    津守認真為我著想,我卻如此對待他,總覺得不好意思,不過這也不至於要打電話道歉。再說,我想道歉的念頭本身就不對了。雖然想等他下次出現時再說,不過真的見到麵大概也說不出口。這讓我深切體會到,我們的關係看似能暢所欲言,其實比想像的要麻煩,而且我也清楚,主因是出在我先築起一道心牆。


    星期日早上,我告知和花等店鋪打烊後,要跟犀川先生一起出門。和花從我的表情和口吻察覺這跟「客人」有關,也不多追問,隻說:「我知道了。」


    那一天剛好天氣晴朗,客人很多,讓我們忙得團團轉,在手忙腳亂中勉強撐到六點半打烊,拿下門簾關上店門。大致收拾完後,我們跟和花知會一聲,沒吃晚飯就直接出門。這是因為跟武部先生約了八點,時間很趕。


    「我印了醫院的地圖。武部先生建議從藤澤站坐計程車過去,我們就照辦吧。」


    坐上往江之島的公車後,我跟犀川先生比鄰而坐,拿出地圖說道。犀川先生瞄了一眼後隻說:「交給您了。」我們隨著公車在暮色已深的道路上一路搖晃,之前才跟和花三人一起走過同樣的路。在墓前供花的人,想必就是父親吧?我還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公車已經開到龍口寺附近的公車站。


    犀川先生問我要不要下車,我連忙點頭並按了下車鈴。公車停靠後,我們下車走向江之電的江之島站。這次我們坐上開往藤澤的反方向電車。抵達江之電終點站藤澤站後,我們走向東海道本線的藤澤站,尋找計程車招呼站。


    藤澤站是個有百貨公司和飯店的大站,自然也有排班計程車在攬客。我們很快就搭上車,不禁鬆一口氣。我拿地圖給司機看,並告知目的地。


    「請載我們到一家名為湘南綜合醫療中心的醫院……」


    「好的。」


    看司機似乎不用地圖,我就把它收好,望向車窗外。我已經很久沒搭車經過燈火通明的夜晚街道,記得上次跟犀川先生在晚上出門是……我回想起那個雨夜前往真鶴的事。


    關於幾天前父親來家裏一事,雖然我問犀川先生是否事先知情,他卻沒有回答。我想他一定知情,甚至連地點和內容都一清二楚,隻是不說出來而已。


    停紅燈的車子開動後,我向默默坐在身旁的犀川先生搭話。


    「……你覺得武部先生會希望做到什麽程度?」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他比較能冷靜判斷。」


    聽了犀川先生的看法,我也點頭同意。女性的「客人」常因為太擔心對方而變得情緒化,反觀武部先生是醫生,基於職業上的特性,應該更能厘清自己的目的。


    我希望他不要光顧著別人,也要好好為自己考慮。就在我這麽祈禱時,車子已駛離車站的喧囂,不久便放慢速度。武部先生說得沒錯,從藤澤站搭計程車方便又快速,不到十分鍾就抵達醫院。


    湘南綜合醫療中心是武部先生的工作地點,他妻子也在這裏住院。建築物從外觀看來應該是剛蓋好不久,還很新、很漂亮,但不像津守工作的大醫院那樣不分晝夜都有人進出。


    我付完車錢,剛從計程車下來,馬上聽到武部先生喊「湊先生」的聲音。我往四周張望,看到武部先生沿著幽暗的走道過來。


    「讓你們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沒有迷路吧?」


    「是的。抱歉還讓你等我們。」


    武部先生說他心情緊張,坐也坐不住,就到外麵來等我們。他對我們輕輕點頭並催促:「請往這邊走。」據他表示,這裏晚上隻能從有保全的門口進出,非醫院相關人士不準通行,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他出來帶人進去。


    「建築物很漂亮呢,剛改建過嗎?」


    「不,這所醫院是新成立的。這是專門進行安寧療護的醫院,我是從六月開始在這裏工作。」


    得知這裏是安寧療護的醫院,我不免有些驚訝。難道武部先生是為了妻子特地來此工作嗎?大概是我的疑問都寫在臉上,武部先生微微露出苦笑。


    「您想的沒錯,我本來待在胸腔內科,自從太太生病後,就開始想學習安寧療護……」


    「原來是這樣……」


    「這裏跟之前的醫院不同,工作時間能彈性調整,讓我跟太太相處的時間也更長,真是幫了我大忙。」


    穿過正門玄關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有警衛的夜間用側門。武部先生向對方說明我們是他帶來的,通過入口。醫院內非常安靜,靜到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讓人在意。根據武部先生的說法,這裏不看一般門診,也不收急救病患,因此總是如此安靜。


    我們搭上位於走廊中段的電梯來到三樓。或許是井然排列的門上都隻有號碼的關係,這裏的走廊不像醫院,反而像飯店。武部先生往右手邊走,在第三扇門前停下腳步,沒敲門就直接進房。


    「請進。」


    他邀我們進去的房間也不像病房,倒是有種客房的氛圍,唯一跟這裏格格不入的是躺在房間中央病床上的女性。她雙眼緊閉陷入沉睡,整個人瘦骨嶙峋。點滴管從她手臂延伸出去,放在床邊的數台機械正發著光。


    之前聽武部先生提過他妻子目前處於無意識狀態,所以早預料到會是這般景象,然而實際見到本人,還是令人不忍卒睹,有股衝動想移開視線。武部先生站在床邊,對模樣像在沉睡的妻子出聲呼喚。


    「春香,這位是湊先生。」


    他說完,溫柔握住妻子的手,並回頭請我們坐下。隔著床的另一邊擺著沙發,不過我不打算久留便予以婉拒。武部先生也沒勉強我們,開門見山地問:


    「對了,請問您要確認什麽呢?我聽說湊醫生正在療養中……所以,到底是要怎麽做呢……」


    武部先生以為我說的看一下情形,是要確認他妻子的病況。我也沒糾正施術者並非「湊醫生」,而是詢問武部先生的想法。


    「……武部先生,你想怎麽做?」


    「想怎麽做……是什麽意思?」


    「你想把自己的壽命……移轉多少給尊夫人?」


    所謂的「多少」是指壽命的「長度」。武部先生意會過來後,輕輕倒抽一口氣。對他而言,這將是他能跟妻子相處的最後時間。他默默凝視著我,向我坦白說他在那之後有多麽煩惱。


    「如果湊先生所言屬實……我這麽說好像有些失禮……」


    「不,沒關係,我也知道這讓人很難相信。」


    「……謝謝您。總之,我一直在思考如果那是真的,我該怎麽做才好。要是我能知道自己的壽命還有幾年……便能把剩下的一半給太太,兩人共度餘生……」


    「很可惜,那是辦不到的……」


    「說得也是。我記得您說過,壽命的長短無從得知……真的就像在賭博一樣。」


    對於給予壽命的人而言,這麽做的確有風險。我很感謝他沒有變得情緒化,連可能丟掉性命的風險也不顧,但對他而言這應該是很艱難的決定。武部先生凝視著妻子說道:


    「我真的……受到她很大的幫助。剛認識春香時,我遇上一連串困難,身心都到了極限。別看她現在瘦成這樣,以前她長得白白胖胖,笑容真的很美。她對什麽事都很積極樂觀……總是在一旁鼓勵我。多虧有她,我有了很大的改變。自從跟春香在一起後,以前那些連我自己都討厭、想改卻改不了的缺點,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武部先生凝視妻子睡臉時的微笑非常溫柔,光看那個表情,就能感覺到他真的很珍惜他的妻子。


    「結婚以後……有一陣子我曾為沒有孩子苦惱,不過春香說隻有我們就很幸福了,並不打算求醫。她還說……隻要能長伴彼此左右,就已足夠……我原本也打算跟她共度一生,從沒想過……她會這樣突然被病魔奪走……虧我還是做這種每天與病痛和死亡為伍的工作……」


    武部先生雖然沒落淚,聲音卻沙啞顫抖。他痛苦的表情,讓我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景象──就是失去母親時茫然失措的父親。當時父親應該也跟武部先生一樣,從沒想過自己會失去妻子吧。


    人都會死。隻要不是自己主動求死,死亡都是一視同仁地突然降臨。但是對父親而言,母親的「死」是……


    「柚琉先生。」


    聽到犀川先生的聲音,我恍然回神望向身後,發現他凶惡的臉上透出一絲擔憂,便對他緩緩搖頭,並警惕自己不能這樣。說不定自己現在的表情,看起來比武部先生還要痛苦。我刻意放鬆臉部肌肉,輕輕點頭暗示自己不要緊。


    武部先生始終凝視著妻子,用祈禱的表情握緊妻子的手。我沒追問武部先生打算怎麽做,反正這種事無須催促,隻要靜待他的回答就好。過一會兒,他發出重重的呼氣聲開口:


    「……我絕不能讓太太在移轉壽命、恢複意識後卻發現我死去的情況發生。我可不想讓她難過……而且,如果在一起的時間太久,我一定會變得更貪心……移轉壽命應該是不能重複實行的吧?」


    「對,移轉壽命隻有一次機會。這一點我本來是稍候才要提。」


    「我想也是……那麽,就一個星期吧。把我一星期的壽命移轉給我太太……讓我們能一起共度吧。」


    武部先生經過長考後得出的結論,沒人知道是否恰當。隻是他應該也很清楚,無論自己做出什麽抉擇,同樣都會感到後悔。所謂的後悔,就是對命運的不可抗力感到焦慮。


    我輕呼一口氣,回一句「我知道了」。


    「不過……有幾點希望你能了解。第一點,就算尊夫人恢複意識,一星期後應該又會恢複原狀,到時就算你想再來一次也辦不到了。還有一點,不管你是否相信壽命真的移轉了都是你的自由,隻要別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就好。」


    「……我知道了。」


    武部先生一臉嚴肅地點頭後,我回頭望向犀川先生。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感覺上並沒有反對。我確認完後,走向武部先生。


    武部先生一定是以為我要先聯絡療養中的「湊醫生」,才會有進一步動作。我走到床邊,握起武部太太的手,武部先生見狀,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接著我也拉起他的手,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


    一、二、三……我照以前犀川先生教的那樣,靠數數把武部先生的壽命移轉給他妻子。數到七後,我把手放開,武部先生則一臉錯愕地看著我。


    「您在做什麽……」


    為什麽要牽手──當武部先生正要追問時,躺在床上的武部太太張開眼睛,細細吐出一口氣,輕聲喚道:「康。」武部先生一聽,身體不禁顫抖一下。


    「春……香……」


    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握住太太的手。大概是不小心握得太用力,武部太太苦笑地嚷道:「好痛喔。」


    「啊……對不起……呃……因為……那個……」


    「……我……一直都在睡嗎……?」


    「嗯……嗯……」


    武部先生之前在描述他妻子時就已語帶哽咽,現在眼淚終於潰堤。看他泣不成聲、隻能拚命點頭的樣子,我鬆一口氣,回頭用眼神示意犀川先生準備回去。


    我為了不打擾那兩人,悄悄離開房間。沒發生不幸真是太好了,武部先生的願望能實現真是太好了,希望他們能好好利用這段有限的時光。當我邊這麽想邊走向電梯時,突然聽見有人喊道:「湊先生!」


    我跟犀川先生停下腳步,看到武部先生直奔而來。我不想多浪費武部先生的時間,本想開口請他回去,他卻搶先對我說:


    「那個……我該……怎麽答謝您才好……真的……非常感謝您……」


    武部先生雖然嘴上道謝,臉上還是充滿疑惑,大概是因為他沒想過我會是施術者,才會對自己遇上的奇跡沒有實感。我不禁露出苦笑,拜托他務必遵守約定。


    「隻要你不跟別人說……就是幫了我大忙。」


    「好,那是當然的。更重要的是……那個……關於謝禮……」


    「我什麽都不要。」


    「咦……?」


    「我不收任何謝禮。」


    我微微一笑,點頭說了句「先告辭」,再次邁開步伐。走在前頭的犀川先生一按電梯按鈕,電梯門就馬上開了。我走進電梯往外一看,武部先生正對我深深鞠躬,看不到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我們從有警衛的側門出去後,沿著走道來到之前下計程車的回車道。我在這裏停下腳步,拿出手機叫計程車。來醫院的路上,我向司機問了叫車中心的電話,打過去後,對方說車子大約十分鍾後會到。


    「……車子十分鍾內會到。」


    「這樣啊,那就先等吧。」


    在回車道旁設有附頂篷的長椅,我和犀川先生在那裏並肩坐下等候計程車。武部先生應該能盡情對妻子說「謝謝」了吧。即使他一星期後可能再度陷入沮喪,我還是希望他會覺得這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我在心裏如此祈禱時,回想起自己曾把武部先生痛苦的身影跟父親重疊在一起。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因為他深信自己是能力繼承人,能力卻跳過他出現在兒子身上,才會心生嫉妒,決定把自己的壽命移轉給他人。不過除此之外,他那麽做也可能是因為自己心愛的人被奪走。見過武部先生的例子後,我更實際體會到那份感情有多麽刻骨銘心。


    父親遠比我想像的更重視母親,所以……


    「……比起和花,父親應該更希望母親活下來吧?」


    聽我突然問起以前問過的問題,犀川先生緩緩看向我,麵無表情的凶惡臉孔看起來更加可怕,令人不禁懷疑他是否在生氣。不過,我能感覺到他不是在生氣,而是感到迷惘。


    「……我不知道。」


    犀川先生不會說謊,可見他的記憶中應該沒有能解答的線索。果然還是得問父親本人才會有答案嗎?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將那晚見到父親的事告訴犀川先生。我無法把父親回來過的事情告訴和花,就內容來看也隻能說給犀川先生聽。我明知他不會做出任何表示,卻仍想找他傾訴。


    「……父親對我說『抱歉』,還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從沒想過父親會對我道歉……真是嚇了一跳。父親是……後悔自己做過的事,所以才道歉嗎?」


    「……」


    「父親跟他失蹤前……看來判若兩人。可能是因為他年紀大了……我總覺得有某些地方不一樣。也可能是我長大成人的關係,以前那種類似『恐懼』的情緒已經消失……然而,我還是什麽都問不出口。現在你在哪裏?做些什麽?有沒有好好吃飯?生活過不過得去?你來是為了要回家嗎?是為了向我們求助嗎……像這些問題,都是我事後才想到。兒子擔心父親時理當會說的話……我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柚琉先生並沒有錯。」


    「父親失蹤的時候……我真的鬆一口氣。我以前就覺得是父親讓家裏的氣氛變沉重……等實際跟犀川先生以及和花三人一起生活後,感覺真的很輕鬆,連我自己也很吃驚。所以,我始終不希望父親回來……在真鶴感覺到父親的氣息時……我不禁心生恐懼,因為我一直擅自認定父親已經死了。如果……父親回來的話怎麽辦……會破壞現在的生活吧……一想到又要過那種令人窒息的生活,我就好害怕……」


    「柚琉先生……」


    我對犀川先生坦承,同時思考津守說過的話。最好多說說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就算說了不能改變什麽,至少能整理情緒──聽到津守這麽說時,我也曾認為很有道理,然而這番對犀川先生的告白,隻讓我更體會到自己的醜陋和無能,絲毫沒得到任何救贖。


    為了得到答案……就算不是答案,至少也要得到線索,即使父親現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也一定要跟父親當麵談談。他還會再回來嗎?如果會,到時候我……


    這次身為兒子的我,是否就能開口跟他說話?正當我這麽想時,一輛車子沿著車道駛來,刺眼的車燈照亮我們。這輛車是我們叫的計程車,看到它停在回車道,我們站了起來。


    我從自動打開的後座車門坐進車裏,請司機開到藤澤站。確認犀川先生也跟著坐進來後,司機就關上車門。在靜靜行駛的車子裏,我不想繼續剛才的話題,選擇閉上眼睛。


    在約十分鍾的車程中,我跟犀川先生都不發一語,計程車在沉默之中抵達藤澤站。這裏來往行人眾多,在黑夜裏大放光明,感覺好像來到另一個國度。付完車錢後,我們下車走到江之電的車站,正好搭上即將發車的電車。找到空位後,我們一路坐回江之島。


    我本來還在想出站後要去搭公車,沒想到當電車快抵達江之島站時,坐在身旁的犀川先生喊了一聲「柚琉先生」。


    「可以請你陪我一下嗎?」


    「……嗯?」


    犀川先生沒說要去哪裏,但他這麽做一定有理由,所以我點頭答應。等電車過了江之島站,快開到下一站腰越時,他說:「在這站下車。」


    說起腰越,我們前些日子也來過,是離我們家祖墳最近的車站。難道要掃墓?我有些錯愕地這麽想,並隨犀川先生一起下車、穿過剪票口。我本來以為要往祖墳所在的菩提寺走,結果犀川先生出站後竟橫越平交道,朝反方向走去。


    我們曾多次為了掃墓坐車來腰越站,不過每次都走固定路線,所以我對這一帶很陌生。可是,連以前就讀的高中就位於江之島沿線上的我都對這地方不熟了,平時足不出戶的犀川先生竟能毫不猶豫地一直前進,真是不可思議。


    「犀川先生,你來過這裏嗎?」


    我忍不住追問,但犀川先生沒有回答。我默默跟在他身後,沿著海岸的一三四號線公路前進。途中經過義大利餐廳時,一股大蒜香味撲鼻而來,讓我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餐。


    我忍著饑餓,跟著犀川先生在轉角轉彎後,他突然停下腳步,把我嚇一跳。不小心超前一步的我回頭,看到他的手直指前方。


    「……那裏有間旅館,您有看到嗎?」


    我順著犀川先生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有個寫著「船宿大橋」的招牌正在發光。即使距離有些遠,還是看得出旅館外觀破舊,顯然年代久遠。腰越是有海水浴場和漁港的城鎮,供釣客住宿的船宿隨處可見,那應該是其中之一。然而,我還是看不出犀川先生跟船宿之間有什麽關係。


    我即使覺得錯愕還是點了頭,接下來這番話則讓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重吾先生就在那裏。」


    「……」


    犀川先生既然說他跟父親一直沒見麵,又為何會知道呢?可是回頭一想,犀川先生不是人,本來就有不可思議的力量。我之前問他父親現在住哪裏、在做什麽,他都沒回答,不過我想在父親失蹤後,他應該有透過超自然的力量,掌握父親的行蹤和動向。


    之前他明明都不告訴我,問他也不肯回答,現在卻突然主動告知父親的所在地……難道是因為我吐露內心話的關係?我心情複雜地凝視犀川先生,他一臉平靜地催促:


    「我不知道重吾先生會怎麽回答,您就去問問他吧?」


    我並非不怕跟父親麵對麵說話,隻是一想起前幾天父親的樣子,我還是用力點頭,而且,我也有種現在不問會後悔的感覺。見我點頭,犀川先生再次邁開步伐。


    我們很快就走到旅館前,犀川先生說他要在外麵等。


    「……我明白了。」


    以前犀川先生跟父親的確處不好,但我覺得犀川先生並非不想見父親,而是顧慮到父親的感受才選擇不見麵。我獨自走到旅館的玄關入口前,隔著透明玻璃窺探屋內的情形。


    這棟鋼筋水泥建築感覺上是建於昭和年間,帶點懷舊風情。從窗明幾淨的環境來看,在海水浴場開放及暑假旺季期間,想必是門庭若市。我透過玻璃看到小巧的前廳,裏麵空無一人,一套茶色皮沙發擺在窗邊。


    我推開得手動開關的玻璃門,通知客人到來的「叮咚」聲立刻響起。因為遲遲不見有人出來招呼,我隻好走到寫著「服務台」的櫃台前,往裏麵喊道:「不好意思。」


    沒多久,有個女性聲音回答:「來了~」我等了一會兒,一個看似五十多歲的女士終於現身,用錯愕的表情說:「抱歉,這個時段不能入住喔。」


    「不,我不是要住宿……我是要來見……住在這裏的人……」


    我不知該不該說「父親」,猶豫之下用了「人」一詞。這讓我深刻體認到彼此已分離十七年的事實。我懷著這份感慨,說出父親的名字。


    「他名叫湊重吾。」


    「……我查查看……喔,是二○三號房的客人啊。要我叫他嗎?」


    她翻了翻類似住宿登記簿的冊子後問我,我回答:「麻煩了。」我相信犀川先生的話,但得知父親真的在這裏時,仍不免感到吃驚。那位女士拿起手邊的電話聽筒,按下號碼。


    「……你好,這裏是櫃台。有訪客想要見你……」


    她跟接了電話的父親講到一半,才想起還沒問我的名字,就用眼神詢問,但在我報上名之前,她又以手勢製止。


    「……好,我知道了。」


    那位女士簡短說完,放下話筒,用冷淡的口吻說:「他說會下來。」我還沒報上名字就得到許可,看來是不需要名字了。是父親已經知道來訪的人是我嗎?還是他跟別人約好,隻是單純搞錯呢?


    不管怎樣,一想到父親將要現身,我的心跳就慢慢加速。我往四周張望,想知道父親會從哪裏出現,櫃台的女士見狀,不禁露出懷疑的表情。我不想被她當成怪人,便離開櫃台走向一旁的沙發。


    不過,我還來不及坐下,父親就已經出現在櫃台旁的樓梯上。


    「柚琉。」


    「……」


    父親叫了我的名字,表情不見一絲驚訝,看來他果然知道訪客是我。可是,父親並沒有說他住在這裏,若不是犀川先生主動告知,我不可能來拜訪他。


    而且,比起父親的態度,他的外表更讓我心生動搖。母親忌日當晚,我在家門前跟他重逢,被他超乎想像的衰老模樣嚇了一跳,才感覺到這十七年的歲月有多漫長。這次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更清楚體認到他的蒼老。


    父親應該是六十五歲,模樣卻比實際年齡老上起碼十歲,就算說是八十歲也不為過。他本來就有少年白,在失蹤當時頭發就已變白,不過皮膚和體格仍保有四十多歲的水準。


    最近有很多人年過六十五歲還在工作,六十多歲便以老人自居的人反倒稀奇。即使衰老程度有年齡上的差異,外表會如此蒼老的人應該也不多吧。我想到這裏,腦中浮現我過去的所做所為。父親會衰老到如此地步是因為……


    我茫然看著父親,父親則苦笑以對,請我在沙發上坐下。等他走過一時無法動彈的我麵前,自己先坐下後,我也用僵硬的動作在他對麵坐下。


    「那個呢?有一起來嗎……?」


    父親這麽問我,我便點頭回應。他口中的「那個」是指犀川先生。父親從沒叫過犀川先生名字,一律以「那個」稱之。祖父還在世時,我聽他提過父親之所以這麽稱呼的原因。


    據祖父表示,「犀川」是他替前來監視我的這個死神所取的名字,以前監視曾祖母的那個死神沒有名字,大家都以「那個」稱之。父親大概是知道這一點,才不肯叫犀川先生的名字。


    不過,聽父親叫犀川先生「那個」時,我還是覺得其中參雜了他對犀川先生的嫌惡。我甚至懷疑他不隻對犀川先生……連對我也抱持相同看法。


    「……他在外麵。」


    「是那個告訴你我在這裏的嗎?」


    「沒錯。」


    「這樣啊……」


    父親點點頭,往身旁的玻璃窗外望去。犀川先生不見蹤影,隻有對麵的商店形成黑色剪影,在夜色中依稀浮現。我看著父親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把心中的問題直接問出口。


    「……爸,你為什麽要叫犀川先生『那個』呢?」


    父親沒料到我會這麽問,一臉驚訝地看著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才終於開口:


    「你爺爺說沒名字不方便,幫它取了『犀川』這個名字,但打從我第一眼見到時,那對我而言就是沒有名字、來曆不明的東西。」


    「……你一開始見到的……是監視曾祖母的死神嗎?」


    「是啊,大家都很怕它,叫它『那個』。我當時還小,不是很明白那股恐懼……後來你曾祖母一去世,它就消失了。當它再次出現在你身邊時……即使模樣完全不同,我還是知道那是同一個。我無法解釋我怎麽知道的……總之,我就是不想用名字叫它。」


    「……」


    我隻知道父親跟犀川先生不和,卻從沒發現這種生理上的厭惡原來如此根深蒂固。不,與其說是厭惡……說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可能更貼切。我一直以為是父親對我抱有類似羨慕或嫉妒的感情,才會連帶討厭犀川先生,看來我該反省一下自己膚淺的想法。


    我記得祖父也說過,犀川先生的外表雖然跟之前監視曾祖母的死神完全不同,他卻馬上就意識到那是同樣人物。這對祖父來說隻是不可思議的感覺,對父親而言卻成了恐懼。


    既然如此,父親看我的眼光,難道也跟看犀川先生一樣嗎……可是出現在我身上的能力,不就是父親以前盼望得到的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正思考這些事時,父親再次看向窗外開口:


    「……那個出現時……我即使知道是你繼承了能力,卻還是難以置信。不管是澄子去世,或是和花從鬼門關被救回來,都隻是偶然……不是你做的,而是命中注定……諸如此類的懷疑,始終在我內心揮之不去。為了確認,我決定讓你使用能力。」


    「……」


    「剛開始那幾次,我都認為可能是巧合,直到有一天,心中有某種疑慮被悄悄抽走……我開始相信這是真的。那時或許就該喊停了……但我非常滿足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看到『客人』流下感動的眼淚時,還有種錯覺,認為那是自己努力換來的。」


    不,那不是你的錯覺,那些眼淚的確是你削減生命換來的──但我沒把這番話說出口,隻是凝視父親的側臉,握緊拳頭。


    「我從沒考慮過你的心情,腦中有某個地方總想著……幹脆把我的一切都抽幹算了……我甚至還想說,這樣就能去澄子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明白這想法有多自私,為你帶來多大的痛苦。」


    「爸……」


    那時我曾想過父親強迫我做這種事,或許是出於對我的厭惡。因為我用父親渴望的能力奪走母親的性命,所以要給我懲罰。


    事實上,理由比我想的更單純、更直接。這就是他為什麽會說「給你們添麻煩」和「抱歉」的原因嗎?我突然覺得難以置信,另一種恐懼頓時襲上心頭。


    如果是這樣,父親他……


    「柚琉,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我抬起頭,見到父親用那張滿布皺紋的蒼老臉孔看著我追問:「在我離開後,你為什麽……又開始回應『客人』的請求呢?你不是可以一直拒絕下去嗎?」


    「……」


    想問為什麽的人是我才對──腦中的某個角落響起自己的聲音。父親曾屢次訓誡我,強調凡是帶著能力誕生在湊家的人,都有義務要實現「客人」的願望。即使父親不在,從小被灌輸的責任感非但沒消失,存在感反而越來越強。父親之所以失蹤……之所以被逼到崩潰,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我為此感到後悔,認為自己就應該使用父親期盼的能力,完成自己的義務。


    所以,不管再怎麽痛苦,我還是一邊跟「萬一發生不幸」的恐懼戰鬥,一邊持續做到現在。我每次都害怕自己做的事會奪走某人的性命,萬一壽命移轉到一半,對方就丟了性命的話……萬一對方像那時的母親一樣,死在我手裏的話……


    我一直強忍那樣的恐懼,把責任強加在自己身上,結果父親現在竟然問我「為什麽」,讓我深受打擊,無法言語。父親的想法跟我想的不一樣嗎?他並沒有把這種能力看得像義務或責任那樣重大嗎?他之所以那麽做,隻是因為覺得不可思議而想要確認看看嗎?


    已經撐不下去的我呼出一口氣。父親的精神狀態到現在還沒恢複,不管要在他身上尋求什麽也是惘然。沒辦法,隻能放棄了。父親的心病得比我還重,我得替他著想才行。雖然我是這麽想……


    父親凝視著一語不發僵在原地的我,低聲說道:「這全都是我的錯。」


    「……」


    「柚琉,錯不在你。」


    我感覺這並非是父親發自內心的話,而是受必要性的驅使,彷佛被操縱一般,認為自己非這麽說不可。不過,我也不覺得他這麽說是為了敷衍我。


    這恐怕就是父親現在最能表達父愛的方式。我一想到這裏,眼淚自然而然落下。我任憑淚水流過雙頰,說出我一直想問父親的問題。


    「爸……你會希望活下來的是媽媽,而不是和花嗎……?」


    父親明白我做了什麽後,人就變得越來越奇怪。我看著這樣的他,不停反覆思考。如果我那時什麽都不做……不把母親的壽命全部移轉給和花的話……


    我、父親和母親,就能在沒有和花的世界裏,三人一起過幸福的生活嗎?這會是父親希望的嗎?


    父親聽到我的問題,微微皺起眉頭,做出像在沉思的動作。過了一會兒,他發出鼻息聲回答:「或許吧。」


    「……」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這麽想的同時,腦中也浮現父親曾對犀川先生說的話。他覺得那本來就是應該消失的生命,才會禁止和花跟朋友一起玩。他可能到現在還不知道那是多麽過分的事。


    就算父親認為和花的命是從母親身上移轉而來,隨時可能消失,但其實不管是我、是他,還是其他人,大家都是靠著「隨時可能消失」的生命活下來,所以和花並非特例,隻是父親擅自認定她是代替母親而活。


    「……你想跟……和花見麵嗎?」


    我小聲問父親,他露出苦笑搖搖頭。知道父親不想見親生女兒,雖然讓我受到打擊,但幸好力道不是太強,這或許是因為我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回答。


    「我害怕和花。即使到現在,那孩子對我來說仍是不該活著的幽靈。」


    「可是……」


    在家門前遇到父親時,他曾感慨萬千地看著點心鋪的招牌,說和花實現了兒時的夢想。看到他記得和花的夢想,麵露喜悅之情,還曾為此感到吃驚,沒想到現在卻……


    我猜不透父親害怕和花的心態,完全接不了話。我也無法輕易說出「和花應該會想見你」之類的話,畢竟我了解和花跟我一樣,對父親抱持複雜的心結。


    我應該有更多想問的事,卻怎麽也問不了口。你要回家嗎?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這些重要的問題都還沒問,父親就先趕我回家了。


    「我累了,差不多該睡了,你也回去吧。」


    「……喔,好。」


    父親說完站起身來,我沒有挽留,隻是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他消瘦駝背的背影,無法跟我以前恐懼的父親重疊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今天才剛認識的陌生人。


    我走出旅館,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尋找犀川先生的身影。我以為他會站在某處的陰影中,邊走邊東張西望,卻到處都看不到他,令我深感困擾。等走到轉角處時,我無奈地決定回頭再找一次,結果……


    「哇!」


    犀川先生就站在眼前,把我嚇到心髒差點從嘴裏蹦出來。我按住胸口罵了一句「別嚇我」,犀川先生則麵無表情地向我道歉。


    「抱歉,我剛才一直都走在您後麵。」


    「你走路無聲無息的,一定要出聲叫我才行啊……」


    我呼出一口氣,對犀川先生說了句「走吧」,然後邁開步伐。犀川先生什麽也沒問,我也什麽都沒說。走到腰越站時,往藤澤方向的電車剛開走,月台上除了我們外空無一人。我查了時刻表,發現下班車要等十分鍾。


    腰越站因為地點的關係,月台長度很短,連隻有四節車廂的電車都會有車廂無法開門。我走到月台尾端,跟犀川先生一起站著等電車。現在將近十月中旬,晚上氣溫開始變低,再過不久應該就會冷到想穿外套了。


    雖然不打算把跟父親交談的內容告訴犀川先生,我還是因為有事想問他而開了口。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我爸就住在那裏呢?」


    「……」


    犀川先生沒有回答,我卻憑直覺察覺到原因。在充足的光線下跟父親正麵相對後,我發現他看起來比隔壁夏目太太的母親還老。夏目太太已年過五十,由此可知她母親的年紀應該將近八十了。


    父親應該是大限將至。他一定也感覺到了,才會出現在我麵前。這麽一想,除了很多疑問豁然開朗外,心中也充滿難以言喻的空虛感。


    我思考著父親的事,十分鍾不知不覺就過了,電車進站後,我們從腰越坐到下一站江之島站,再從江之島站走到公車站。由於公車的班次比電車少,我本來已做好如果沒趕上就要再等三十分鍾的心理準備,幸好一到站車子就來了。


    隻不過,這時段隻有往大船的公車,我們必須在鐮倉山下車,再轉搭別班公車。經過一番波折,等我們終於坐到離家最近的公車站牌時,時間已將近十一點。回到家後,我深感疲倦。因為父親的關係,讓我覺得去武部先生的醫院就像是好幾天前的事。


    我打開大門進去,發現馬卡龍不在玄關前的狗屋裏。我晚上沒帶它去散步就出門了,總覺得對和花不好意思。她應該還醒著吧?我這麽想著,拉開玄關拉門進屋後,才發現犀川先生沒跟著進來。


    「……嗯?」


    我感到奇怪地往外一看,發現犀川先生正隔著樹籬望向庭院。時間已近深夜,四周一片漆黑,我不懂犀川先生為何看著庭院就叫了他一聲。


    「犀川先生,你怎麽了?」


    犀川先生聽到我的聲音後猛然回神,對我說了聲抱歉。


    「請您先進去吧。」


    犀川先生說完,打開木門走進庭院。我雖然好奇他要做什麽,卻也沒在意到想追上去問,一頭霧水地走進屋裏。


    馬卡龍正在玄關的床上睡得香甜。我靠近時,它先是微睜惺忪睡眼,然後又沉沉睡去。它這稱不上忠犬的態度,令我不禁皺眉。走向廚房的途中,一股香甜氣味迎麵飄來。


    我知道和花還醒著,喊了句「我回來了」往廚房探頭。和花正在桌旁拿著刀子,不知道在做什麽。


    「你回來啦。咦?犀川先生人呢?」


    「他啊……好像有事去庭院……」


    「去庭院?都這麽晚了要幹嘛?」


    和花用莫名其妙的表情問我,我也不知道原因,隻能聳聳肩並反問她在做什麽。


    「我在幫津守哥送的栗子剝皮。」


    「剝完皮要做什麽?」


    「我想做栗子飯。哥,你不是喜歡吃嗎?」


    我的確喜歡吃日式蒸飯和紅豆飯。雖然栗子飯我也喜歡,卻因為很費工而懶得自己做,聽到和花肯幫我做,我開心地看向碗中剝完皮的白色栗子肉,這才發現旁邊擺了個陌生的紙袋。我問和花那是什麽,她說深町來過家裏。


    「你們一出門她就來了……剛好彼此錯過。那是小麥姊拿來的麵包,你要打電話跟她道謝喔。」


    「好……」


    我往紙袋裏窺看,猜想她可能是聽津守說了什麽才會過來。她即使不時會來我家,但如果沒什麽特別的事,也不至於閑到一周內來好幾次。


    我在心中輕歎一口氣,把麵包拿出來。深町帶來的麵包散發美味的香氣,讓我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餐。我到腰越站時曾感到肚子餓,可是在旅館見到父親後,因為想東想西地過度思考,結果完全忘了饑餓。


    「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你晚餐應該沒吃吧?」


    和花察覺到我肚子餓,起身說要弄點飲料給我配麵包。她問我要喝什麽,我就請她泡咖啡,然後把麵包全部從紙袋裏拿出來。深町每次看到好吃的東西,總會一網打盡把品項買齊,所以袋子裏的麵包數量實在可觀。


    我正煩惱要吃哪個時,準備馬克杯的和花向我推薦胡桃麵包。


    「小麥姊說這是那家店的招牌商品。」


    「是嗎……」


    但哪個是胡桃麵包啊?和花看我搞不清楚就幫我挑了出來,並用刀子切成薄片。


    「沾這個吃吃看吧。」


    她說完遞上一個白色小容器,裏麵裝著顏色詭異的黏稠物體。老實說,外表看起來實在不怎麽美味,不過既然是和花給的,我想味道一定不差,就拿起胡桃麵包沾來試吃。


    「……」


    很好吃,很甜……隻是吃不出是什麽。我一頭霧水地直盯著容器觀察,泡完咖啡的和花回過頭,聳聳肩膀說:「你在想這是什麽,對吧?」


    「……」


    「是栗子啦,栗子醬。」


    和花的表情像在問我為什麽沒馬上吃出來,可是形狀都變成這樣,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問完就能明白為何是這種味道了。


    「那是用津守哥拿來的栗子做的。把栗子燙過後取出果肉,再加入糖和水燉煮。」


    「這樣啊。」


    聽到是栗子醬,我又吃了第二口。沒錯,的確是栗子樸實的味道。我用嚴肅的表情品嚐時,和花把裝著咖啡的馬克杯放在我麵前,再拿著自己的杯子坐到對麵,歪頭露出苦笑。


    「哥之前應該也吃過啊。你真是……」


    「……真是怎樣?」


    「沒什麽。」


    和花喝了口咖啡,淘氣地一笑,又拿刀子剝起栗子皮。我邊啃著麵包,邊看著她發呆。麵包、栗子醬和咖啡都很美味。想到自己能在寧靜的房裏度過安穩的時光,真的很幸福,也不敢再奢望更多。如果真要說有什麽願望,我隻希望這段時光不要遭到破壞。


    所以,我應該要閉口不談,這樣總有一天會自然結束,恐懼就會腐朽風化。我從以前就暗自等待這一天到來。所以,我隻要裝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再繼續等上一陣子就好。


    再一下子就好──


    「……和花。」


    「嗯?」


    「你想跟爸見麵嗎?」


    「……」


    聽到自己說的話跟想的事完全相反,我一方麵不敢置信,另一方麵卻能接受。和花緩緩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我,輕吸一口氣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隻是在想,你想見還是不想見爸爸?」


    我刻意用輕鬆的語氣回答,並吃下最後一口麵包。和花把手上的刀子放在桌上,往後靠向椅背。我邊觀察和花沉思的模樣,邊拿起另一個胡桃麵包。當我把剩下的栗子醬放上麵包時,耳邊傳來和花的聲音。


    「……我想見爸爸。」


    「……」


    「就算害怕……我還是想見他。」


    和花坦然說出的真心話,讓我更體認到彼此是血脈相連的兄妹。拿和花跟我相提並論或許奇怪,但我們其實個性都不夠圓滑,明知自己處理不來,卻還是把事情看得太認真。


    「是嗎?」


    我應了一句,繼續吃麵包,和花看了我一會兒,又拿起刀子剝栗子皮。兩人就這樣保持沉默不知多久後,犀川先生的聲音突然傳來,把我嚇一跳。


    「柚琉先生。」


    「……什麽事?」


    對了,都這麽晚了,犀川先生到底在庭院裏做什麽?我想起這件怪事,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沒看見他。他好像是在走廊的另一頭,隻聽得到他的聲音。


    「我要先去休息。」


    「咦……犀川先生,你肚子應該餓了吧?這裏有麵包,要不要一起吃?」


    我邊問邊從椅子上起身,來到走廊上,卻仍不見犀川先生的蹤影,唯有聲音繼續傳來。


    「不用了,晚安。」


    「犀川先生……」


    他是怎麽了?我不免有些擔心,穿過走廊,直到盡頭才看到犀川先生的背影。他沒有回頭看我,直接走進他位於屋內深處的房間。我想進他房內看看他的狀況,又煩惱這樣會不會幹涉太多。


    「犀川先生肚子不餓嗎?」


    我回到廚房後,和花擔心地問。我回答他可能是累了,接著把麵包放回紙袋。今天星期日已經夠忙了,我還為了「客人」和父親的事拉著犀川先生到處跑,也難怪他會疲倦。我跟和花說要去洗澡,並把馬克杯拿去洗。


    我想問犀川先生在深夜的庭院裏做什麽,結果因為他先回房休息隻好作罷。本來打定主意早上要問他,沒想到遇上意外來攪局。


    我睡到很晚才起床,邊為睡過頭反省邊走出房間。在走廊上,背後突然傳來犀川先生的「早安」,我也沒想太多,直接回頭跟他打招呼。


    「早……犀川先生!你怎麽了!」


    我不禁大叫一聲,昏沉的腦袋瞬間清醒。我會這樣是因為犀川先生的左眼戴著眼罩。眼罩是用黑布所做,樣式很傳統。到底發生什麽事?我驚訝地追問犀川先生,他則如平常一般淡然回答:


    「是針眼……讓你們看到我這樣子,真是不好意思。」


    「針眼嗎……那就去醫院看眼科……」


    「不,您不用擔心。」


    我連忙勸犀川先生去醫院,他卻直接打斷我,表示要去庭院打掃,然後就經過我身旁走進和室。針眼?我從小跟犀川先生一起生活,從沒看過他生病或受傷,再加上他本身是死神,所以我一直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連死神也敵不過針眼嗎?這疑問在我腦裏不停打轉。走到廚房後,和花一看到我就一臉錯愕地劈頭問道:「你有看到吧?」我想她指的應該是犀川先生的眼罩,用力點了點頭。


    「長針眼應該去看醫生比較好吧?」


    「是啊,我馬上叫他去看醫生,可是他說不要緊……」


    「我也勸過他了……」


    犀川先生很頑固,而且叫他去看醫生也有問題,畢竟他是死神,不但沒有健保卡,也不知道人類的藥對他有沒有效。然而這一點不能對和花明說。當我正為此煩惱時,和花突然喊一聲「對了」。


    「雖然犀川先生的事我也很擔心,不過這個要先拜托你。」


    「這個?」


    「幫我拿去給小麥姊。」


    和花說完,把桌上的日式便當盒遞給我。我問裏麵裝什麽,她回答是栗子飯。昨晚的栗子已經做成栗子飯啦?她都什麽時候睡覺啊?我一臉詫異地問,她卻要我別管這個趕快出門。


    「今天是星期一,小麥姊說過中午前都會在家,拜托你送去給她。至於你的份放在蒸飯桶裏。那我先去店裏備料了。」


    和花說完匆忙脫去家用圍裙,我也不好拒絕,隻能點頭答應。平常我都會爽快答應並立刻出門,今天卻不知為何很不想見到深町。


    我抱著微妙的沉重心情換好衣服,拎著包上布巾的便當盒走出家門。我一出玄關就隔著樹籬搜尋犀川先生,卻不見他的蹤影,大概是掃完地後就去店裏。


    長針眼嗎?真虧他有那種眼罩呢……我邊為無謂的事暗自佩服,邊走到公車站牌。不久後公車來了,我坐上車,把尚有餘溫的便當盒放在大腿上,往深町住的禦成町公寓前進。


    深町的老家也在禦成町。大約六年前,她在老家附近租公寓,開始獨居生活。從六地藏站步行約十分鍾就能到達公寓,離鐮倉站也很近,我已經來過很多次。當我抵達這棟公寓時,才想起自己應該先打電話給她。


    和花說深町中午前都會在家,或許她還在睡覺。不過回頭一想,反正她最後都得起床,應該不至於抱怨才對。我搭電梯上到五樓,按了她家的電鈴。


    沒有人回應,看來她真的在睡覺。我歎一口氣,從口袋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她。當我正要按下按鈕時,門從內側打開了。


    「……湊?」


    「……早安。」


    我本來以為她還在睡覺,沒想到她已經換好衣服,似乎準備要出門。我不想打擾她,就把和花托付的便當盒遞出去。


    「抱歉昨晚讓你白跑一趟,這是和花要給你的。」


    「好棒喔。是栗子飯嗎?」


    她在我出門時來過家裏,當時應該曾聽和花說要做栗子飯,或許還約好做完後要分一些給她,難怪深町會知道盒裏裝的東西。


    「抱歉在你正忙的時候來打擾,那就改天見……」


    「還有時間,我正想泡杯咖啡,你也一起來喝吧。」


    「……」


    我正要回去時被她叫住,無法拒絕。深町知道我沒有工作,也沒什麽特別要忙的事。我是為了避免尷尬才想趕快走,卻反而讓她更操心。


    我點點頭走進房裏,盡量不讓無奈的情緒表現在臉上。因為忙於工作,深町的公寓套房顯得有些雜亂,但她編的雜誌好歹也有刊登室內設計相關的特集,所以室內布置的品味還不賴,無論是大型的古董桌或雅致的深綠色沙發,都散發出沉穩的氣氛。


    我在軟硬適中的沙發上坐下,拿起隨意擺放的雜誌,深町則在開放式廚房的吧台後方問我有沒有吃早餐。


    「喔,我吃了一些栗子飯。」


    「和花說那是津守拿來的栗子。你知道是誰送他的嗎?」


    「這個嘛,我沒問呢。」


    「會是病患嗎?」


    深町突然講出津守的名字,把我嚇了一跳,忍不住朝吧台偷瞄一眼。她正在泡咖啡,眼神沒有看我。是我想太多了?難道她真的隻是拿麵包來嗎?我邊思考邊接過深町隔著吧台遞來的咖啡,並向她道謝。


    「麵包很好吃。抱歉每次都讓你這麽破費,謝謝你。」


    「那是在長穀寺新開的店。你有吃胡桃麵包嗎?」


    那是和花向我推薦還切給我吃的麵包,我點頭又說了一次「很好吃」,坐回沙發喝起咖啡。深町在廚房打開我帶來的日式便當盒,把栗子飯裝進自己的便當裏。


    「好開心喔,今天的午餐竟然有和花做的栗子飯,真是豪華呢,剩下的等晚上回來再吃吧。」


    深町說完,拿起自己的馬克杯從桌旁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喝咖啡時很安靜,似乎在思考該怎麽開口。


    我不認為她如此安靜隻是因為早上低血壓。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把馬克杯放在桌上。「津守有打電話給你嗎?」隻要大大方方這麽問,再找個理由敷衍過去便成。因為稿子寫不出來,才會在回話時忍不住用吼的,我感到很抱歉,下次見麵時會跟他道歉──隻要這麽說,深町應該就能接受並放心了。


    我明明在心裏擬好大綱,要開口時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昨晚也一樣,明明見到父親,但重要的問題全都問不出口。心中有千言萬語,言語卻總是棄我而去。


    「……」


    我不知該怎麽做,隻能任憑時間在焦慮中消逝。深町喝完杯中的咖啡,看了眼時鍾,從椅子上起身。


    「我差不多該出門了,一起走吧。可以等我一下嗎?」


    「喔……好啊。」


    我僵硬地點點頭,看向時鍾。隻為了煩惱該說些什麽,就花了超過三十分鍾,我不禁覺得自己很丟臉。趁深町關門窗時,我把她泡的咖啡一飲而盡,拿去水槽衝洗。


    「你還幫我洗了杯子?謝謝。」


    「便當有帶嗎?別忘了喔。」


    「啊,對喔,可以幫我放進那裏的袋子嗎?」


    深町滿腦子惦記著工作的進度,完全忘記自己準備的便當。我替她把便當放好,順便準備一雙筷子讓她帶去公司。當我拿著餐袋走到玄關時,深町快步跟上來。


    「沒有東西忘了帶吧?」


    「大概沒有。」


    「大概」是什麽意思?傻眼的我跟她一起走出套房去搭電梯。因為電車站和公車站牌是反方向,離開公寓後我就把放便當的餐袋拿給深町。


    「路上小心。」


    「幫我向和花跟犀川先生問好,順便道個謝。」


    「我知道了。」


    「那我走囉。」


    深町說完,背向我邁開步伐,結果沒走兩三步又停下來,回頭看向正目送她離去的我,用嚴肅的表情喚了一聲「湊」。


    「我……會等的。」


    「……」


    「我會等的……要記住喔。」


    深町直直看著我說了這句話,然後轉身離去。她明明沒趕時間,步伐卻出奇地快,一下子就看不到她的背影。她說會等,到底是等什麽?我邊思考深町不把話說破的用意,邊緩緩走向公車站。


    深町和津守都感覺到我有很多說不出口的秘密,也常常為我操心。我真有一天能對他們坦白一切嗎?會不會在那天之前,他們就先離我而去呢?深町也許是看透我經常感到不安的心,所以想讓我知道我那麽想是多麽自以為是吧。


    人人都有各自的煩惱,大小無從比較,更不能硬是套用大小或優劣等標準。我並不想為自己的事感歎,也不想看得太悲觀,然而,不跟任何人傾訴的結果,就是會喪失客觀性,加深孤獨感,以及助長自以為是的思考模式。


    要把痛苦化為言語是很容易,可是……


    「柚琉先生。」


    「……」


    我聽到犀川先生的叫喚,身體抖了一下停下腳步。為什麽犀川先生會……我正覺得奇怪,發現自己原來已經回到家門附近,不禁歎起氣來。而且我連搭公車的記憶也很模糊,真虧我能平安回到家。


    「怎麽了?」


    「……沒什麽。倒是你怎麽會……」


    「我剛才拿傳閱板(注5)去夏目家。」


    我看到犀川先生沿著店門前的坡道下來,便問他去了哪裏,結果答案出現鄰居的名字。我知道夏目太太很怕犀川先生的長相,忍不住笑出來。尤其犀川先生戴上眼罩後,恐怖程度又增加五成。


    「……還好嗎?」


    「什麽還好?」


    「沒什麽。」


    我回頭一想,還是別多嘴比較好,又搖了搖頭。比起這件事,說服犀川先生盡快去看醫生才是當務之急。


    「你最好還是去看個醫生。如果你是擔心沒健保卡,我來想辦法……」


    「不用了,沒必要。」


    犀川先生斷然拒絕,看似鐵了心,我也隻好放棄地歎一口氣。如果症狀再沒有起色,就算用拖的我也要帶他去就醫,隻是到時應該會很辛苦吧。


    跟他一起走回屋裏的途中,我透過樹籬看到庭院,不禁想起昨晚的事。


    「對了……犀川先生,昨晚回家時,你在庭院做什麽?」


    「……」


    有什麽事必須在深夜的漆黑庭院裏做呢?我想起這件匪夷所思的事向犀川先生追問,他則是瞄了我一眼,默默打開通往庭院的木門,直接走進庭院。我見狀追了上去,朝他喊:「犀川先生?」


    犀川先生在庭院中央停下來,我也跟著止步。這時吹起了風,我還以為是通知「客人」即將到來的旋風,難免心頭一驚。不過風並沒有旋轉,而是迎麵吹向犀川先生,讓樹木搖晃、枯葉飛舞。


    「……柚琉先生。」


    「什麽事……?」


    「請您慎重考慮和花小姐的心情。」


    「……」


    聽到犀川先生這句「和花小姐的心情」,我耳邊再度響起和花說想見父親的聲音。雖然犀川先生當時不在場,不過,該不會他其實有聽到吧?


    即使害怕,還是想見麵──犀川先生是要我考慮和花說這句話時的心情嗎?


    「犀川先生……」


    「柚琉先生,您應該也察覺到了……」


    犀川先生沒有明講我察覺到什麽。這時,父親蒼老的臉孔浮現腦海,心髒彷佛被揪住一般漏跳一拍。難道是……我想到這裏,不禁倒抽一口氣。這時風再次掃過我身旁,吹動犀川先生的衣擺。犀川先生逆著風,走到櫻花樹的殘幹前低頭俯視。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莫名覺得他的表情一定充滿哀傷。


    在犀川先生開口前,我一直在思考該怎麽做。實現和花的心願固然重要,我對結果卻不抱任何期待。即使這樣,要是什麽都不做,最終我一定會後悔吧。


    做出這個結論後,我終於下定決心,在星期二晚上告訴和花這件事。


    和花得知父親住在腰越的旅館後,雖然感到驚訝,表情卻看似坦然接受。在母親忌日那天,當和花看到供在墓前的花時,應該就察覺到了。而且在父親離開的這十七年間,我從沒問過她想不想見父親,所以在我問出口的那一刻,她心裏大概就有個底。


    「……哥……你見過爸爸了嗎?」


    「是啊。」


    「這樣嗎……」


    「如果你願意……明天要不要去看他?」


    和花聽到我的提議便緩緩點頭,沒有猶豫,也沒說要再想想。我本來想先說明父親的情況,可是,一想到她如果因此心情鬱悶也太可憐,所以這一晚我們除了決定出發的時間以外什麽也沒談,直接上床就寢。


    第二天早上,我們本來邀犀川先生一起去,他卻要我們兩個人去就好。犀川先生還是一樣戴著眼罩,讓人摸不透他眼睛的狀況。吃完早餐後,我在犀川先生和馬卡龍的目送下,跟和花一起走出家門。


    大概是感覺到彼此的緊張,我們在抵達腰越前都沒什麽交談。和花穿著紫羅蘭色的洋裝,拿著皮革製的手提包和小紙袋。我對紙袋裏的東西感到好奇,離開腰越站後問和花:「你帶了什麽?」


    「餅幹。我想給爸嚐嚐。」


    「……」


    我在公車上坐在和花旁邊時,聞到那股香甜的氣味就在猜是不是點心。雖然當初為了不讓和花不安而刻意隱瞞,不過現在回頭想想,果然還是……我喚了聲「和花」並放慢腳步,和花則露出疑惑的表情。


    「怎麽了?」


    「……你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父親說不想見和花的事,我還是說不出口,隻好拐個彎提醒她。和花見我表情凝重,淺淺一笑回答:「我知道。」


    「他的態度還是一樣……而且……」


    我本來想把父親外貌的驚人變化告訴和花,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變得結結巴巴。和花看我這樣,又重覆一次「我知道」,還問我要往哪裏走。原來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到轉角了。我回答「往左邊」,然後邁開步伐。


    寫著「船宿大橋」的招牌很快就出現在眼前,我指著招牌,對和花說父親就住在那裏。


    「……竟然在這麽近的地方……可是,他不可能一直住在旅館裏吧?」


    「我也是這麽覺得……不過我還沒問他這些年都住在哪裏。」


    要不是有犀川先生指點,我也不會知道他住在那間旅館裏。和花問我怎麽會知道父親住這裏,我解釋是上周母親忌日當晚,在家門前遇到父親。


    「爸有回來?我都不知道……」


    「我晚上帶馬卡龍散步回來,看到爸站在店門前的停車場,嚇了一跳……後來我什麽都還沒問,他就離開了……這裏則是犀川先生告訴我的,我來過一次。」


    「犀川先生說的?他是怎麽……跟爸爸取得聯絡?」


    和花不曉得犀川先生是什麽人物,當然會覺得不可思議。我隻是側著頭語帶保留地回答:「我不清楚。」和花也沒多追問,繼續說道:


    「那麽,在媽媽墳前供花的人……果然是爸爸吧。」


    「……」


    我想也是……不過我沒有出聲附和,隻以點頭回應。我們邊走邊聊地來到旅館前,跟之前一樣往玻璃窗內窺伺。上次來的時候都沒有人,這次可能剛好遇到退房時段,有幾個看似釣客的中年男子聚集在一起。看到有人在,反而讓我感覺比較輕鬆,就跟和花一起推開玻璃門進到旅館內。


    今天站櫃台的是我上次沒見過的男人,年齡大概五十五歲前後。他正在跟客人交談,給要去釣魚的客人一些建議。等他們講完後,我才出聲說:「請幫我叫住在二○三號房的湊先生。」男人一聽,就說父親去散步了。


    「我想他要到下午才會回來。」


    「你知道他去哪裏嗎?」


    「大概是去海邊吧,他好像總是在沙灘上看海……你是他的家人嗎?」


    男人用試探的眼神問我,我點點頭。這男人似乎是旅館的老板,問我們願不願意留下聯絡方式。


    「他雖然都有付住宿費,但畢竟年紀一大把了……總是會讓人擔心。」


    老板在擔心什麽,跟父親見過麵的我很清楚,便回答:「我知道了。」在他遞出的筆記本寫下我的手機號碼以及家裏的市話號碼。我跟他說打這兩個電話都能找到人,老板稍微鬆了一口氣,並向我道謝。


    老板所謂的海邊,是指每到夏天就會湧入觀光客的腰越海水浴場。我們於是離開旅館、走向海邊,先穿過一三四線道,再越過堤防進入沙灘。江之島映入眼簾,淡藍色的海麵上衝浪客隨處可見。雖然有陽光照射,但畢竟還是十月下旬,不僅風很冷,水溫也低,我不禁覺得那些衝浪客真是辛苦。


    大概是天氣好的關係,海邊有不少散步的人、觀光客和衝浪客,人數比想像中要多。我原先以為現在是淡季,人潮較少,要找人應該會很容易,結果跟預想的不一樣。


    和花提議往江之島的方向走看看,我們就邊走邊確認每個落單的男性。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後……


    「……哥。」


    和花小聲叫我,指向坐在海灘中央的某個人影。即使隻是背影,我也能看出那是父親。先不論我之前見過他,但連已經十七年沒看過父親的和花,竟然也能分辨出來,令我十分驚訝。


    我對看著我的和花點頭,先一步走近父親。父親戴著帽子看著海麵,沒察覺到我靠近,直到我出聲叫他,他才終於回過頭。


    「爸。」


    父親聽到我的輕喚,抬頭後發現身旁的和花,頓時露出吃驚的表情。父親離家時我念高二,外表跟現在差不多,然而和花不同。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她,跟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父親是第一次見到長大成人的和花,卻似乎馬上就認出她來。這不單是因為他們是親生父女,更因為和花的長相酷似母親。父親看似受到了衝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和花也默默凝視著他。


    對和花來說,父親的模樣應該跟記憶中截然不同。我們分離十七年已經夠久了,父親外表的變化卻彷佛是經過更長的歲月。關於這一點,我並沒有告訴和花,早知道當初應該先說的。我在一旁為此後悔,和花則深吸一口氣,像要轉換心情般微微一笑,喚了一聲「爸」。


    「我可以坐在這邊嗎?」


    和花沒得到父親許可,逕自在他身旁坐下。我看著他們並肩而坐,有種分不清是夢是真的感覺。和花回頭望向茫然呆站的我,催我一起坐下。


    「哥,你也坐嘛。」


    「……喔……好……」


    和花指定的位置不是她身邊,而是父親的旁邊。我們將父親夾在中間,三人並肩坐在海邊。這景象乍看之下彷佛脫離現實,但不管是近在眼前的江之島、泛白的海麵、帶著潮水味的風,全都在告訴我這是眼前的現實。


    我瞄了坐在身旁的父親一眼。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麽,不過從那張蒼老無比的臉上,仍能感覺到緊張和困惑。想到父親曾說他害怕和花,我隻能祈禱他不要亂說什麽會傷害和花的話。


    我拚命思考自己能做的事,和花則從帶來的紙袋裏拿出盒子,並打開小花圖案的盒蓋。盒裏裝的是和花做的餅幹,種類很多。她接著把盒子遞給父親。


    「這是我烤的餅幹,要吃嗎?」


    「……」


    父親仔細看了看盒中物後,拿起側麵沾滿細砂糖的圓餅幹。餅幹小小的,一口就能吃完。父親細細咀嚼,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咽下。對於餅幹的味道,他沒有發表任何感想。


    不管是「好吃」還是「謝謝」,父親都沒說,但和花還是一臉滿足地凝視父親的側臉。


    「要再吃一個嗎?」


    父親順著和花的話,再拿起一個格子圖案的餅幹。等到第三個時,他低聲表示不吃了,和花就蓋上盒蓋,放回紙袋裏。黑鳶的鳴叫聲從高空中傳來。我原本還擔心父親對和花的反應,不過光看到他吃餅幹,那股不安就消失了。


    這大概是我、和花跟父親第一次三個人一起度過的時光。在父親離家前,我們雖然也有過類似的機會,但每次都隻能感受到緊張與沉默。父親也的確用不同的理由和方法,束縛過我跟和花的意誌。在那段辛酸的歲月中,我們在父親身旁嚐到的隻有痛苦。


    雖然現在也陷入沉默,但這股沉默感覺並不沉重,這大概要歸功於海浪聲、風聲以及鳥叫聲吧。


    「……你以前喜歡玩扮家家酒呢。」


    「……」


    父親的喃喃低語引起和花的注意。她一臉驚訝地看向身旁,對沒看自己的父親點頭,回了一聲「嗯」。父親沒再多說什麽,依舊凝視著海麵,而我跟和花也一樣望向大海。


    不知道經過多久,父親突然說:「我要回去了。」他跟我們始終沒什麽對話,和花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父親撐著沙灘站起來,拿起和花放在一旁的紙袋問:「可以給我嗎?」


    「當然可以!」


    和花很高興地笑了。父親瞥了她一眼後,又向我微微低頭行禮。我還沒看出他那看似見外的舉動是有何用意,還是根本毫無意義,他就先邁步離開。


    父親漸行漸遠,我跟和花並沒有追上去,隻是目送著那個背影離去,直到他消失在沙灘的另一端。


    即使已不見父親的身影,和花仍一直看著同樣方向。我問她接下來要怎麽辦,她便輕呼一口氣,轉身眺望海麵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要直接回去嗎?」


    「……好啊。」


    既然父親是回旅館,我們當然也能追去那裏,跟父親說說話,不過事到如今,就算我們為了滿足好奇心或交流感情而找他對話,也沒有任何意義。我是從和花滿足的表情中察覺到這一點,才會在她提議回家時點頭讚成。


    我們是從旅館所在的腰越往江之島的方向走來,所以討論過後,我們決定不折返,直接往前走下去。反正距離不長,天氣也不錯,我們就混入散步的人群中,在沙灘上繼續漫步。走到片瀨一帶時,我們從海灘走上一三四線道,橫越馬路,再往有公車停靠的龍口寺走去。


    和花一路上都默默走在我身旁,我則一直推敲著和花的想法。當初聽到父親說害怕和花、不想跟她見麵後,我始終提心吊膽,深怕父親會說出過分的話,幸好最後隻是杞人憂天。即使這次重逢有些平淡,不足以彌補十七年的漫長空白,至少沒給和花留下不愉快的回憶。我雖然還沒完全放心,心情倒是意外清爽,感覺真不可思議。


    當我們越過江之電的軌道,快走到公車站時,和花叫了一聲「哥」。


    「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她說完往身後一指,我看見剛才經過的某家店便點頭折返。雖然和花說要喝咖啡,走進店裏一看卻發現擺的是大型的冰淇淋展示櫃,櫃裏陳列了多種口味的義式冰淇淋。


    「這裏的義式冰淇淋很好吃喔。」


    原來如此,是和花知道的店啊。我見和花在挑選冰淇淋,就跟她一起往展示櫃裏端詳。從一般常見的口味,到使用當季水果的限定口味,每一種看起來都很美味,所以我決定也吃一球。


    「等一下,你要選不同的口味喔,這樣我才能比較味道。」


    「喔,我什麽都可以,就選你喜歡的吧。」


    「唔……」


    和花苦惱良久,最後選了巨峰葡萄、南瓜和黑糖香蕉三種。我提醒她我隻能吃一種,她就幫我點了焙茶口味。由於天氣很好,我們舍棄店內的座位,改坐在店前的長椅上吃。


    我們拿著茶色紙杯並肩而坐,吃起義式冰淇淋。和花選的焙茶口味冰淇淋香氣濃鬱,意外地美味。


    「……好吃。我聽到是焙茶,還猶豫了一下。」


    「對吧,味道清爽,吃起來也很順口。不過哥如果事先完全不知情,或許就吃不出是焙茶了。」


    「……」


    的確,我還曾經把犀川先生做的豆沙冰淇淋當成巧克力口味,如果不是很容易分辨的口味,我沒自信能猜對。和花看到我一臉嚴肅地點頭,就笑著叫我跟她交換吃,並遞出自己的杯子。


    放入三種義式冰淇淋的杯子比我的要大上許多,我很佩服和花竟然能獨自吃完全部。不僅如此,就連我的份,她也是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


    「哥,你也吃嘛。」


    「好……你肚子沒問題嗎?」


    「什麽?」


    你肚子不會著涼嗎──若是這麽問就太蠢了。她深信甜食都裝在另一個胃裏,愛甜食愛到不僅當上甜點師傅,甚至開了甜點店。無論是冷是熱,凡是美味的甜點,再多她都一定吃得下。


    我苦笑著把每種口味各嚐一口。無論是巨峰葡萄、南瓜或黑糖香蕉,每種口味都有其美味之處,真想讓犀川先生也嚐一嚐。


    沒想到和花也跟我有相同的看法。


    「犀川先生也一起來就好了。」


    「……下次掃墓回程時再來就好啦,反正很近嘛。」


    「說得也是。可是下次是爺爺的忌日……剛好正值隆冬呢。」


    「你跟犀川先生根本沒在管季節吧?」


    隻要是甜的、是冷的,不管什麽時節都照吃不誤。我聳聳肩這麽說,和花就笑笑以對。我把她的杯子還給她,拿回我的焙茶冰淇淋。雖然減少了三分之一,對我來說還是分量十足。


    「抱歉,因為太好吃,我不小心吃太多了。」


    「不會啦,沒關係。」


    「……」


    我沒有特別喜歡甜食,隻要能吃一口就夠了。我搖搖頭要和花別放在心上,她卻直盯著我看,令我不免在意地問:「怎麽了?」和花依然看著我,微微一笑。


    「哥,你真溫柔。」


    「怎麽突然這麽說?」


    「你從沒拒絕過我,也沒對我生氣過。」


    「……」


    我不明白和花這麽說的用意,含糊回答:「是嗎?」挖了冰淇淋吃了一口後,我隨口以年齡差當作理由。


    「我們相差五歲,本來就會這樣啊。」


    「是嗎?」


    「是啊。」


    我點點頭,又挖一匙冰淇淋含入口中。此時江之電從眼前經過。當這輛從腰越駛向江之島的綠色電車逐漸隱沒在建築物的陰影後,和花喚了聲「哥」。我把湯匙丟進幾乎吃幹淨的冰淇淋杯中,看向身旁。


    和花用認真的表情,說出自己的願望。


    「我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


    就連是否該讓和花見父親,都曾讓我猶豫許久,所以她這句話讓我很驚訝。我倒抽一口氣看著和花,她解釋自己想得很清楚了。


    「我很明白這樣做並不容易。爸爸很難相處,光是跟他共處一室就很辛苦……這一點我從來沒忘記。我也不是覺得爸爸可憐,同情心作祟才這麽說……我隻是在想,如果就這樣跟爸爸分隔兩地……我一直到最後都將無從得知……」


    「……無從得知什麽……?」


    「就是爸爸……以前討厭我的原因。」


    聽到和花明確說出父親討厭她的事,於心不忍的我迅速別開視線。父親離家後,我從沒跟和花談過彼此對父親的感覺與想法。我跟她都清楚自己擔心的不是父親失蹤,而是父親返家,所以才絕口不提。


    尤其我還有不能對和花坦白的秘密,因此更加敏感。我把父親離家歸咎在自己身上,總是受困於後悔與迷惘中。父親還在時,我就感覺到和花也過得很辛苦,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發現實際情況比想像的還嚴重。


    我想父親不是「討厭」和花,而是「懼怕」和花。如果要對和花解釋,就必須把秘密全盤托出,可惜這件事我辦不到。和花見我低頭不語,又繼續說道:


    「我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也不懂爸爸為何會說那些怎麽聽都很刻薄的話,所以,我一直都很痛苦。」


    「和花……」


    「啊,你別認為這是自己的錯……我也不認為這是爸爸的錯。其中應該有什麽原因吧……所以,我想知道原因為何。我已經是成年人了,不管是什麽原因,我應該都能夠麵對……」


    「……」


    即使和花想知道的原因,父親恐怕也不會說。有口難言的焦慮化為痛苦,逼得我快要窒息。我陷入沉默,和花則在一旁吃光杯中剩下的冰淇淋,再拿起我手上的空杯子,起身表示要去丟垃圾。


    等和花走進店內丟垃圾時,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氣。即使知道和花的願望無法實現,我還要讚成嗎?我也不知道父親會有什麽意見,畢竟我沒問過他是否要返家,更不清楚他此時現身是否代表他有意返家。


    我腦中浮現這些難以解答的問題時,和花丟完垃圾回來了。她手上拿著紙杯,說是買了咖啡。在這個夏天已過、氣溫轉涼的時節,吃三種……不,快四種冰淇淋果然還是太勉強。


    「……你果然吃太多了。」


    我露出苦笑,和花嘟嘴回了句:「可是,就是想吃嘛。」她催我往公車站出發,我點頭起身,跟她一起橫越沒有平交道的鐵軌,來到龍口寺旁的公車站。


    查看時刻表,發現還要等上十分鍾公車才來,我不禁埋怨她為何不坐在長椅上喝咖啡就好了。和花聽了隻是搖搖頭,把紙杯遞給我。


    「要喝嗎?」


    「要。」


    我吃了冰淇淋後身體也有發冷,隻是程度沒和花嚴重。看到有熱飲能喝,我心懷感激地接過紙杯喝了起來。帶點苦味的咖啡非常好喝,讓我鬆一口氣。


    「哥。」


    「嗯?」


    「爸爸有吃餅幹呢。」


    我聽到和花的聲音略帶哽咽,忍不住偷瞄身旁。看到那雙大眼睛蓄滿淚水,我立刻別開視線改看前方,附和一句「是啊」,並刻意發出啜飲咖啡的聲音。


    我們隨著沿坡道蜿蜒而上的公車,一路搖晃回家。當我們從公車行駛的縣道拐進岔路,走上坡道沒多久,就看到一輛宅配貨車停在點心鋪的停車場裏。和花嚷道是她訂的貨品送來了,急忙跑過去,我也加快腳步追在後麵。犀川先生見狀,就說他已經代為收貨。


    「謝謝你,犀川先生。這是我請長野那裏送來的蘋果。我等一下想揀選蘋果,要直接從店門進去。哥,請你幫我把手提包拿回家裏吧。」


    「知道了。午餐呢?」


    「你做好以後可以來叫我嗎?」


    我回答「好」,跟掃庭院掃到一半的犀川先生一起回家。當我打開大門的格子門走進去時,犀川先生問:「你們有見到人嗎?」


    「有,不過沒說到多少話……」


    「就算這樣,和花小姐的表情還是很滿足呢。」


    犀川先生似乎也擔心父親會用什麽態度對待和花,難怪他看到和花的表情還不錯後會這麽說。我簡短回道:「這樣很好啊。」他接著表示要繼續掃庭院,並打開木門。


    我朝他背後喊了句「犀川先生」,他應聲回頭,我看著他的撲克臉,對他說出和花的心願:「和花說……她想跟父親一起生活……」


    「……」


    犀川先生微眯起沒被眼罩遮住的右眼,一語不發,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本來就麵無表情,讓人難以看透其想法,自從戴上眼罩後,這情形變得更嚴重,我根本無法判讀他的表情。


    我以前隻知道父親跟犀川先生處得不好,到現在才明白原因是出在父親看事情的角度不同。父親不同於我或和花,不認為犀川先生跟自己是同一世界的人物。不過,他這種想法或許是正確的。姑且不論不識犀川先生真麵目的和花,像我這樣把犀川先生視為理所當然,說不定才是脫離常軌的想法。


    父親不可能改變他對犀川先生不自然的態度,所以,萬一父親回來了,犀川先生應該會比我或和花更困惑,甚至難以自處,這樣一來,我們不可能再過著跟現在一樣的生活。


    即使如此……


    「柚琉先生,您怎麽想呢?」


    我還在煩惱要怎麽說下去,犀川先生就先開口發問。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便呼出一口氣,鬆開手掌。


    「我想實現……和花的願望。」


    「……」


    「犀川先生……我知道這或許會給你帶來困擾,可是……」


    我正要說出「請你諒解」時,犀川先生立刻搖頭,像要阻止我說下去。我了解他這動作不是表示反對,然而他的表情依舊難看,右眼也一直盯著我,似乎欲言又止。我在等他開口,他卻閉口不語。


    「……犀川先生……?」


    「……」


    「那個……」


    「……抱歉,我沒事。您跟和花小姐怎麽決定我都遵從,不用在意我。」


    犀川先生說完,再次走進庭院。他闔上木門時,木門發出幹澀的聲音。我注視他離去的背影,想起他剛才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到底想說什麽?是認為這樣不會有好結果,想要反對嗎?但感覺也不太像。我就這樣佇立原地,陷入沉思。


    犀川先生原本是想說什麽呢?第二天早上,當父親去世的消息從剛拜訪過的腰越船宿傳來時,我才依稀猜到了內容。


    * * *


    注2:菩提寺 供奉自家曆代祖先的墳墓或牌位、進行法事的寺廟。


    注3:彼岸 以春分或秋分為基準,包含其前後三天,為期共一周,日本人會在這段期間掃墓。


    注4:栗金團 澀皮煮是把留著澀皮(內皮)的栗子用糖水煮熟而成的甜點,栗金團則是將地瓜或栗子加水及砂糖煮到柔軟黏稠,再加入栗子搓成圓球而成的甜點。


    注5:傳閱板 在社區住戶間依序傳遞的板子,通常夾有町內會發布的公告或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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