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指的指甲長長了,隻差一點點就可以碰觸到即將來訪的初春。冰冷的玻璃窗外吹起強風,隻不過是看見樹葉搖動的樣子,就讓我覺得全身發冷。明明已經是三月底了,早晚依然四肢冰冷。此刻我依然無法相信,再過幾個小時,眼前這個寒冷黑暗的世界就會變成閃閃發亮的早晨。


    把毛巾覆蓋在頭發上,用指腹輕輕按摩。陽子說這麽做能讓頭發長得快一點,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所以每天持續地做。將好不容易長到可以側攏在左肩長度的黑發仔細吹乾,微偏著頭,讓手指穿過發間,感覺彷佛正在慢慢梳離過去稚氣的自己。


    今天得比平常提早上床睡覺。明天要穿的製服,用了三年的書包,以及綁頭發用的粉紅色發束都整齊地擺在床邊。這個去年買下的發束,是準備頭發長長後要用的。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洗一洗發束,清洗後的顏色總令我滿心雀躍。不管怎麽握都會軟綿綿地恢複原來的樣子,形狀宛如一朵大花般可愛。在等待頭發變長的這段期間,我一直把這個發束戴在右手的手腕上,上課的時候不時摸摸它,然後用指腹按摩頭皮。


    稍稍拉開窗簾,我與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四目相對。原本的短發終於長到胸前。每天都會碰麵的同學、家人似乎早已忘記我原本是短發的事,直到我第一次用電卷棒卷了頭發去上學的那天,陽子才摸了摸我的頭發說:「對了,你以前是短發吧?」接著,她皺起眉又說:「……卷得好爛,下次我教你怎麽卷吧。」


    第一次用電卷棒,怎麽用都覺得很不順手。雖然腦海中已經明確描繪出理想的發型,卻不知道該怎麽實際完成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留到這個長度啊,我不禁覺得沮喪。


    雖然我隻看過那張照片一次,盡管隻有短短的一瞬間,那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印在腦中。於是我很確定自己動手卷出的發型,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明天要舉行畢業典禮的高中大概隻有我們學校。國立大學的後期考試1已經結束,畢業生的將來差不多都塵埃落定了。有些人即將成為國立大學的新鮮人,有些人推甄進了私立大學,有些人準備去念專科學校,有些人要投入職場,也有些人決定先不做任何打算。為了往未來還有許許多多分歧的道路跨出第一步,我們脫下製服,換上新鞋,整裝打扮。


    日本高中的畢業典禮大部分是在三月初舉行。由於畢業典禮比國立大學的放榜日來得早,直到去年為止,參加典禮的學長姊臉上都是一副「現在重要的不是畢業典禮吧」的表情;對在校生來說,因為隔天仍要照常上課,所以出席典禮時也提不起勁。


    但今年不一樣。明天,三月二十五日的畢業典禮是星期五。在校生和畢業生,將一起告別這所高中。


    注1:日本大學的入學考分為前後兩期。一般來說,前期考試多在二月舉行,後期考試多在三月舉行,考生隻要任一考試合格即可進入大學就讀。前期考試多以基本的學科測驗為主,後期考試則較重視其他能力,如要求繳交小論文、麵試等等。


    去年夏天,我們這屆的準畢業生就已經知道廢校的事了。雖然這裏不是什麽大都市,但學生也沒少到需要廢校的程度。身為學生的我們不太了解內情,隻是從爸媽的言談中得知,好像這就是所謂的「並校」。並校、整合、成為私立大學的附屬校。盡管陸續聽到了這些,最後可以確定的事情是,今年春天這所高中就要被拆除,在校生則會轉入鄰市的大高中就讀。校方針對全校學生進行了問卷調查,結果決定在進行拆除工程的前一天,也就是乏月二十五日來舉行畢業典禮。


    拉上窗簾,將鬧鈴調整到比平常早四十分鍾的時間。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定時的小旋鈕,謹慎地轉動。轉動時鍾指針的時候,有種自己好像在做什麽不該做的事的感覺,心裏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一提起畢業典禮的事,班上的每個人全都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陽子甚至還說,如果三月二十五日不是畢業典禮的話,她才不想來學校呢。然而,班導說「雖然是畢業典禮,但那丕二年級的你們依然是高中生,請務必要有身為高中生的自覺」,拐彎抹角繞了一大圈,又說,「當天所有的人都請黑發出席」,話一說完,班上的女生們都此起彼落地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人家都已經想好要染頭發了!早已推甄上東京私立大學的陽子不滿地嘟起嘴。準備要念美容專科學校的佳織問我,那可以戴耳環嗎?耳環應該也不行吧。聽到我的回答,她一臉泄氣地摸摸耳垂。在前期考試考上私校的學生會會長田所同學則開玩笑地說,乾脆人家一起把頭發染黑吧!搞樂團的森崎同學還沒想好畢業後要做什麽,不過為了畢業演唱會,他已經把長長的瀏海染成了淺褐色。


    人家為什麽那麽想染頭發呢?我實在不懂。對我來說,至少到明天為止,我都必須留著這頭黑發。


    為了要帶畢業紀念冊和文集,我把書包清空了,從裏頭拿出一本厚厚的文庫本2。費了好大的勇氣和時間才終於打聽到這本書,結果到今天我還是沒能看完。雖然是文庫本卻有將近一千日圓定價的這本書,真的很厚。


    當同學們因為迫在眉睫的國立大學前期考試忙得暈頭轉向時,圖書室裏的書也一本一本的快速減少,被移到要和我們並校的那所高中去。假如書被完全清空了,考完試的我也就再也沒有去圖書宰的理由了。在書架愈來愈空的圖書室裏,我一直讀著從沒聽過的外國作家寫的一本像是非小說3的小說。


    擔任學生會會長的田所同學說,他看過那本小說。「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英國小說吧。內容有點難懂……你喜歡那樣的書啊?」嗯,我點了點頭,說:「以後會喜歡的。」


    終於打聽到那本小說的書名時,圖書室的書幾乎都搬走了,那本小說應該也已經忘了有關這裏的一切,若無其事地待在那一所高中的圖書室裏吧。怎麽辦呢?正當我這麽想著的時候,老師從包包裏拿出一本文庫本。「那本書已經不在這裏了,所以我把我家裏的借你吧。」看到那本書時我心想,實在有夠厚的;同時也想著,書這麽重,老師還特地為了我帶來學校。


    老師的聲音彷佛一輪冬日的光暈,溫柔得令人不禁眯起眼睛。我身邊都是正在準備國直大學考試的學生,他們把圖書室當成了自習室。這段期間裏,決定要念私立大學的人幾乎都不來學校了,隻有我獨自在圖書室讀著無法理解的小說。搞什麽啊那個人。這種質疑的眼光也不是沒有,但圖書室的燈光灑落在書頁的空白處,始終散發出非常溫柔的光。


    注2:a6規格的平裝書。


    注3:non-fi。相對於小說(fi)的寫實文學作品,如傳記、散文等等。


    「作田同學,你又逾期囉!」


    我和老師的對話經常是以這句話為開場白。作田同學。老師喊我名字的嗓音,如果有顏色的話,應該是水藍色的。也許是因為老師騎的腳踏車,與那時他遞給我的傘都是水藍色的,所以我才會這麽想吧。厚實且溫柔的聲音,無論何時總能輕易挑動每條通往我心髒的血管。


    我總是無法在兩個星期內把書看完,是逾期還書的慣犯。不過,這本文庫本的還書期限不是兩個星期,而是明天。


    鑽入宛如秘密洞穴的冰冷被窩裏,在睡前閱讀這本書,不知不覺已成為每晚必做的事。指腹碰觸到紙的感覺很舒服。把剛剛設定成比平常早四十分鍾的鬧鍾擺在枕邊。拿著書的雙臂朝白色的天花板伸直,夜晚寒冷的空氣竄進了袖口。


    雖然沒看過英國小說,我還是努力地讀著。就算頭腦好的田所同學說這本書有點難懂,我依然努力地讀著。盡管真的看不懂這本書在說什麽,我仍舊努力地讀著。用指尖抓住下滑的袖子,不讓寒冷的窄氣入侵身體。


    昏昏欲睡之際,我慶幸自已終於在昨天下定了決心。明天是畢業典禮,是服裝檢查、染發或燙發的解禁日,是和大家告別的日子,是和同學們在畢業紀念冊亡互寫留言、瘋狂拍照的日子。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這樣。


    但對我而言,明天是歸還這本書的日子。即便我還沒看完,也還是非還不可。還書的期限已經不能再延了。


    ◆


    跟剛上高中的時候比起來,從橋下流過的河水量已經少了很多的這座橋,是學生們經常約定碰麵的地點。不管是從哪個方向來上學的學生,都一定會經過這座大橋。


    「我比較早到喔!」


    在停好的水藍色腳踏車旁,老師靠著腳踏車的坐墊站著。不長也不短的黑發,今天也梳理得很整齊。老師總是輕聲說話,是就算在圖書室裏也不會引起側目的音量。


    「老師早。」


    「早。」聽見我的問候,老師輕輕點頭回應。也許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穿著西裝的老師看起來有些陌生。從遠方確認那是老師的身影之後,我頓時無法移動腳步。我覺得自己彷佛在欣賞一幅美麗的畫。如果能用四方形的畫框將眼前的畫麵留住,畢業典禮早上的氣味、溫度,以及這份心情,一定能這樣子保存下來。


    我不小心又睡著了。我隨口編了個理由。你跟老師有約,還敢睡回籠覺啊……老師聽了之後,故意握著拳頭這麽說。反~對體罰喔,我邊笑邊回嘴。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說,那我們走吧,然後踢開腳踏車的側腳架。


    今天很順利。千萬別吹起強風啊,我在心中暗自祈禱。


    隻不過是比平常早了四十分鍾,早晨的世界有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彷佛還殘留著些許昨日的空氣,還沒做好迎接今天的準備的樣子;就好像匆匆忙忙拉起了布幕,但前一天的氣息還沒完全消失。


    在這樣的世界裏,刻意穿上西裝的老師與乖乖遵守校規穿著製服的我,並肩而行。今天是畢業典禮的這件事,感覺上就像騙人的一樣。


    放在書包裏麵的文庫本,隨著步伐搖晃著。


    「早上還是很冷呢。」


    「是啊,才三月而已嘛。」


    老師就連夏天也穿長袖,他一定很怕冷。


    「不過就算再冷,女生還是都會把腿露出來。這到底怎麽辦到的啊?」


    就算是這個時候,我褲子裏還有再穿一件喔,發熱褲。老師稍微撩起褲管給我看。黑色的褲子覆蓋在襪子上頭,使那個部分顯得有點厚。


    「就是要把腿露出來,腿才會變細唷。因為別人會看嘛。」


    「你們女生啊。」


    女生又怎麽了,我理直氣壯地說。老師的視線落在我的左肩。


    「你說自己遲到是因為不小心又睡著了,但頭發倒是沒忘了要整理啊。」


    老師走在我的右邊。但其實,我比較想讓他從左側來看我的頭發。


    「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啊。」


    就算會稍微遲到,頭發還是比較重要。看見我一臉堅定的模樣,老師沒轍地說:原來如此。然後又露出「你們女生啊」的表情。


    其實,我根本沒有不小心又睡著,而是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仔細卷燙綁在左側的頭發。我用力回想上次擅自使用教室裏的插座時,陽子教我的訣竅。不能隻學外側和內側的卷法嗎?陽子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拜托啦。看到我的表情後,她似乎明白了我是認真的。


    「老師不也穿了平常沒穿的西裝嗎。」


    不過你領帶歪了,我指向老師的鎖骨附近。咦,真的嗎?老師發出有些驚訝的聲音。


    比我粗壯的脖子上,存在著小小山脈般的喉結;每次說話時,那裏就會微微振動。從衣袖裏伸出的手背,比我的手更加骨感。真想摸摸看。它仿佛也在呼喚我伸手摸摸看。你們男生啊,我在心中悄悄地說。


    在春日的陽光下,我和老師的影子優美地並肩而行,筆直地往前移動。如果,我們的影子可以烙印在橋上就好了。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吹起了些許強風。我稍微撇過臉,若無其事地護住左側。


    偶爾,我和老師的影子會因為我的動作而重疊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手牽著手、或挽著手臂。這些我絕對沒辦法做到的事,我的影子做起來卻如此容易。


    「今天是畢業典禮呢。」


    感覺好不真實,我繼續說著。在這座長長的橋上,穿著製服的身影隻有我一個人。


    「作田同學畢業後有什麽打算?」


    「我要去京都念女子大學。終於可以一個人住了。」


    京~都,老師輕聲複述。「沒想到你要念京都大學。」「不是啦,是私立的大學。」不過田所同學考上東京大學喔,我又這麽補上一句。老師口中冒出一句「年輕真好啊」,還說,想做什麽都一定辦得到。這些話聽起來有些離題,彷佛並不是對我說的。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對話讓我覺得有點難過。


    「老師念大學時是一個人住嗎?」


    「對啊。所以我不想再住在有整體浴室4的房子了。」


    「那樣很像在住飯店,很酷啊!」


    「你這句話我記住囉。以後你一定會想收回的……對了,剛剛你提到的田所同學是誰呀?」


    乾燥的石頭表麵還帶著滑潤的光澤,看起來彷佛河水仍不斷從橋下流過。仿佛映照在水麵的雲朵,已經離去的冬天,以及穿著高中製服的我,也都將消融在春天的河水中,流向某處。如果這麽想的話,我好像也可以脫口說出年輕真好、想做什麽都一定辦得到這樣的話。


    每次走在這座橋上,總會有幾個學生從後麵超過我,今天卻半個人也沒有。


    「啊,你說的田所同學,是不是要上台致答詞的那位?」


    「你反應也太慢了吧,他是學生會會長耶,你不記得嗎?」我笑著說。我隻記得星期五常來圖書室的學生。老師一臉認真地說。


    「像是作田同學。」


    老師補上的這句話,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別臉紅啊,我對自己說。但怎樣都想不出該怎麽回話。


    作田同學、作田同學。從老師口裏吐出我的名字。作田。這兩個字發出優美的聲調,真是不可思議。


    學校就要到了。看到跟往常一樣的校舍輪廓,不禁令人感到安心。明天,這裏就要消失了,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相信。


    「……學校,就要不見了呢。」


    注4:有別於傳統的水電施工方式,采取乾式施工法,依照浴室尺寸先在工廠做好板材,再運到現場組裝。


    聽到我說的話,老師用像在放開手中沙子般細細碎碎的聲音說:


    「那,是真的嗎?」


    「老師,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


    「大學畢業後我就一直待在這所學校,已經五年了。」


    我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老師凝視著校舍。


    「即將轉校的在校生和老師們,和作田同學你們這些一起畢業的學生,哪一邊比較可憐呢?」


    「我想應該是留下來的人吧。我們好像有點卑鄙。」


    「卑鄙?」


    「因為畢業典禮的隔天就要開始進行拆除工程了,簡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樣。我們什麽都不用做就揮揮手說掰掰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覺得。我有些含糊地結束了話題。


    然而在所有的人之中,最可憐的應該就是老師。因為,老師待在圖書室的時候最耀眼了。


    最卑鄙的人則是我。拖到今天才打算還書的我。


    眼前出現了幾乎沒在使用的東棟舊大樓。我們學校有四棟圍著中庭的大樓,分別是以教室為主的北棟,有


    教職員室和理科教室等特別教室、與圖書室所在的南棟,體育館和社辦所在的西棟,以及超過十年沒使用的東棟。基本上,學生是禁止進人東棟的。


    隻有在必須使用裏麵的舊書庫時,學生才被允許進人東棟。沒放在圖書室的舊文獻資料,都收在東棟的書曄裏。可是,據說東棟的頂樓有鬼,所以大家都不太想靠近那兒。


    仿佛挺直了腰杆的東棟大樓,朝向天空伸展著。從橋上可以看見的那麵牆,被h班畫的壁畫點綴得繽紛絢麗。當中有幅一對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的畫,那裏是學生們的秘密告白場所。


    過了橋之後,學校就近在眼前。


    「我去停一下車。」


    穿過校門,老師走向平時停放腳踏車的地方。


    校門旁有棵櫻花樹,像是在看守無人出入的東棟入口似的佇立在那兒。樹上的花苞還沒有綻放。我想那裏頭一定隱藏著許多危險又酸甜的事物,像是媽媽幫我燙製服時蒸氣的味道,或是第一次踩下樂福鞋5後腳跟時的決心。因為這樣,所以花苞還沒有打開。


    老師熟練地立起腳踏車的腳架。


    他這個人啊,怎麽會那麽體貼呢。


    「我想還書。」隻因為這樣的理由,他就願意提早四十分鍾來橋上等我。既然這麽在意,為什麽之前不趕快還呢?為什麽要約在一大早,不能等畢業典禮結束後再還嗎?老師完全沒有提起這些理所當然會有的疑問,隻說:那就明天早上吧,別睡過頭囉。在氣氛變尷尬前,老師便留下我離開了。


    注5:lofers。淺口、沒有鞋帶,穿脫方便的鞋款。


    他真的很體貼。


    可是,那樣的體貼卻讓我非常難受。


    脫下製服變成大人後的我,會知道在這種時候,除了咬緊嘴唇之外還有什麽忍住眼淚的方法嗎?能更加自然地裝出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嗎?


    「老師今天有帶圖書室的鑰匙嗎?」


    老師從腳踏車拔出鑰匙、放進包包內的口袋後,又取出另外一把鑰匙。


    「當然有啊。」


    老師的衣領總是很挺。我卻連怎麽燙襯衫都不知道。


    「我想再去一次圖書室,最後一次。」


    「好啊。」不隻是我,老師的回應似乎也比平時來得小聲。我第一次看到老師的領帶歪掉。或許是因為我請他比平常早四十分鍾來學校的關係,所以他沒辦法像平時那樣在領帶被調整好的情況下出門。


    以男人來說,老師的手指算是纖細的。春日的光在他左手無名指上閃爍著光彩,看起來美麗極了。


    ◆


    我相信,那天是星期五並非偶然。


    我和陽子、佳織三人圍坐在圖書室的大桌邊。當時是三月,我高二。在升二年級前,學校會進行文組和理組的分班,之後班級就不會再改變。為了四月即將入學的高一新生,我們必須發表關於這個小鎮的研究,因此來圖書室找資料。當我們這組被分到這項工作時,陽子立刻纏著附所同學要他幫忙,結果反被狠狠訓了一頓:「我還以為你是能對自己被交派的事負起責任的人。」


    我們進到圖書室後邊找資料邊小聲閑聊,不知不覺外頭的天色已經變暗,但研究的內容卻一直無法統整起來。「我不行了,什麽小鎮的曆史嘛,我對這種事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陽子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她把開襟外套的袖子往下拉了拉,又說:「這裏好像有點冷耶。」然後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沒穿外套的佳織倒是一派輕鬆地說:「會嗎?我不覺得啊。」


    那時我還不知道老師就在借閱櫃台那裏。在必須保持安靜的圖書室裏,我們應該有點讓人困擾吧。


    外頭開始下起了雨,雨勢愈來愈大。三月的雨聲將圖書室包圍了起來,室內顯得分外靜謐。「……唉,這下子回家的時候一定很冷吧。」陽子歎了口氣。


    位在南棟的圖書室並不大。走遍圖書室之後,我隱約察覺到一件事。舊資料可能放在東棟的書庫。


    「我去問一下那邊那個人。」我不抱希望地這麽說。陽子忍不住碎念:「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啊:好煩」。佳織則早我一步走向櫃台,我跟在她身後,也走了過去。


    那時,我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老師。


    「那個!請問,跟這個鎮上有關的舊資料是不是沒放在這裏啊?」


    沒想到佳織的聲音這麽大。老師的回答很乾脆。


    「那些放在東棟的書庫裏喔。」


    回去之後我們三個人開始猜拳。外頭的雨有點大,加上天色暗了,又冷得要命,所以大家都不想出去。更何況還有晚上的學校有鬼這種可怕的謠言。不知道什麽時候,那個謠言在各式各樣的目擊情報下變成了「東棟的頂樓」有鬼出沒。「外麵好冷我絕對不去。」「就跟你說沒那麽冷。」「那佳織你去啊。」「不要。」最後桌子中央出現了兩個拳頭對上一把剪刀。


    我猜輸了,這樣的結果或許也並非偶然。


    我掩不住心中的沮喪,哀怨地看向陽子。她連忙說「快去吧。之後我們去薩莉亞6吧。」然後從書包裏拿出漫畫。我想喝義式蔬菜湯啦,佳織邊說邊趴在冰冷的桌上打開手機。


    從圖書室窗戶所看到的東棟,彷佛在春夜來臨之前屏息等待著什麽。雖然明知裏頭什麽人也沒有,但若一直盯著看的話,卻又覺得好像會和不該存在的某個人對上了眼。


    「飲料吧你們請喔!」對她們丟下這句話後,我離開圖書宰,快步走下樓梯到一樓。嘴裏喃喃念著好冷好冷喔,好不容易走到了玄關,我停下腳步。


    數下根細針般的雨絲,在薄暮中閃爍著。


    我,現在手邊沒有傘。


    傘放在北棟教室的置物櫃裏。如果要拿傘就得通過穿廊,經過西棟才能到達北棟。這樣的話,還不如淋雨跑到東棟比較快。


    我望著比平時更令人心裏發毛的東棟想著:雖然外觀看起來很可怕,但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鬼嘛,沒事的。我在一樓的人口穿上樂福鞋。就算淋濕也沒辦法了,我縮起脖子,朝雨中跨出一步。


    啪嚓。腳邊濺起了水。不過,脖子倒不覺得冷。


    「你沒帶傘嗎?」


    陰暗的天空變成了明亮的水藍色。我往聲音的方向轉過頭,看見老師撐著傘站在那裏。


    「很冷吧。我剛好也有事要到書庫一趟。」


    老師凝視著東棟的樣子,就像在看書一樣。我低著頭說:「……謝謝。」「那,我們走吧。」老師沉穩地踏出不慌不忙的步伐。


    他的左肩露在傘外,被雨淋濕了。


    注6:saizeriya。日本連鎖義式餐廳。


    第一次踏入東棟裏頭,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麽可怕。也許是因為進來之前,老師淡淡地說了:「有鬼的謠言?我完全不知道啊。」對沒聽過謠言的人來說,這裏不過隻是棟老舊的建築物罷了,他的眼神讓我感到安心。


    穿過滿是灰塵的走廊後馬上就到了書庫前,我不禁覺得有些掃興。老師從口袋裏拿出生鏽的鑰匙,緩緩地打開門。那扇門看起來相當老舊,我原以為打開後會像恐怖片那樣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音,但其實並沒有。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書庫裏比窗外還暗。書庫的大小徊圖書室差不多,書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書。狂暴的雨聲將我和老師之間的空氣打出一個個孔洞。書庫,這兩個字念起來彷佛隱藏著什麽重要的秘密似的,我不自覺放輕了腳步,緩慢地走著。


    啪!


    隨著這個聲音,燈驀然亮了起來。「哇!」我忍不住大叫。「啊,抱歉。」老師望著我說,手裏按著牆上的開關。


    在沒有暖氣、空蕩蕩的束棟,雖然已經是三月,卻仍像仲冬般寒冷。製服


    外套淋到了一點雨,被淋濕的部分傳來些許寒意,我於是加快找資料的速度。然後,


    「這裏有鎮上的資料。」


    上方傳來這個聲音。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看見老師爬上了梯子,想把子伸往書架的最上層。「好像會掉很多灰塵下來。」老師踮起腳,賣力地仲長身子。「等等,適樣很危險啦。」我話才剛說完,就有好幾本書啪啪啪地掉了下來。


    「你沒事吧?」


    還好,書並沒有砸中我的頭,但我還是嚇了一跳。老師站在梯子上說:「對不起啊,我要拿的書好像也掉下去了。」我在散落一地的書中發現了一本手帳。老師「啊」了一聲,摸摸長褲的口袋。


    「那是我的。」


    因為高處落下的衝擊力,有張照片從手帳裏飛了出來。我撿起照片。「啊,等等,」老師慌慌張張地爬下梯子。「謝謝你。」說完,老師很快地從我手中拿走照片。


    不過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張照片。


    「……是女朋友嗎?」


    雨聲幾乎蓋過了我微弱的聲音。老師沒有回答。


    「她好漂亮喔。」


    聽到我那麽說,老師回道:「沒有啦。」然後撿起掉在地上的書,說:「這才是我要拿給你的。」


    我接過那本布滿灰塵的書。書厚得跟枕頭一樣,沉甸甸的,可以感受到曆史的重量。


    可是,那張薄薄的照片,比書還要重上許多倍。


    在雨聲中,我凝視著老師。老師望著照片一會兒後,回過神發現了我的存在,於是對我說:「那我們走吧。」


    在沒有其他人的書庫裏,我一直凝視著臉頰泛紅的老師。把照片收回手帳之前,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間,但老師的確又看了一次那張照片。


    那個時候,我以為雨停了。


    盡管隻有一瞬間,但我什麽也沒聽見。像放大鏡將太陽的光線收集成一束那樣,我全部的感官都聚集在老師的雙眸裏。老師眼中倒映出心愛的人的身影,即使那雙眼睛絕對不會那樣望著我,我仍想繼續凝視下去。雨聲又再度傳進耳裏。但我的視線已經無法從老師身上移開了。


    在圖書室時,老師看起來總是很穩重,彷佛完全生活在「老師」這個身分之中。但事實並不是那樣。當我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後,心中有什麽沸騰了起來。那張照片、戒指,以及看著照片的眼神,全都屬於「老師」身分以外的事物。一次看到這三樣東西,讓我不禁想再多了解老師一些。


    老師的事辦完了嗎?這種令人尷尬的問題還是別問了。其實老師並不是有事才來書庫,他隻是想把鑰匙給我,最後卻陪我一起來了。


    老師穿著的毛衣,左肩的地方因為淋到了雨,現在還濕濕的。


    我和老師的腳步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東棟走廊裏,時而交疊在一起,時而被外頭的雨聲蓋過。接下來該怎麽辦?我手裏抱著沉重的資料,這麽想著。


    「一起走吧!」


    老師為我撐起的傘,就像是用蔚藍晴空的碎片做成的一樣。


    從那天起,我便喜歡上他了。


    ◆


    「對了,」


    老師邊說邊將鑰匙插進圖書室門上的鎖孔。


    「什麽事?」


    「我比大家搶先看過畢業紀念冊囉。」


    啊!我反射性地大叫了一聲。「你反應也不用那麽大吧……」老師邊嘀咕邊轉開鑰匙。


    「那,大頭照你也看過了嗎?」


    我小聲地問。老師又擺出一副「你們女生啊」的表情。大頭照是去年夏天拍的。那時班上的女生為了通過老師的嚴格檢查,個個在鏡子前卯足全力。眼線怎麽畫才不會被抓包?腮紅呢?我說佳織你啊,最好還是把耳環拿掉啦。擔任視覺係樂團主唱的森崎同學,畫了個大濃妝來拍照,結果老師威脅說要用水潑他,他才不情願地把妝卸掉。就連平時老是取笑我們女生畫了妝也沒變正的男生們,也用手機當鏡子整理起瀏海。跟平常一樣感到無所謂的人,大概就隻有田所同學了。


    照片裏我的粉紅色發束,顏色應該比現在還鮮豔一點。當時我也擠在女生廁所的鏡子前,硬是把比現在短許多的頭發綁起來。「……你頭發這麽短,綁起來很怪耶,你確定要綁嗎?」雖然陽子這麽說,但我仍站在鏡了前麵不肯離開,堅定地說:「我要綁。」


    實際上,在那天來臨前,我都一直想把頭發留長到可以燙卷的長度。盡管當時的長度綁起來感覺很不自然,我還是綁起來側攏在左肩。


    畢業紀念冊的大頭照為什麽不能多拍幾次呢?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挑選自己滿意的照片了,如果能這樣該有多好。


    「個人照的部分,森崎同學的耍帥表情讓人印象很深刻呢……明明沒畫妝,就隻有他的感覺特別不一樣。」


    「那是因為他拜托攝影師把燈光調暗了啦,所以隻有他看起來有陰影。」


    「原來啊……森崎同學今年也會參加畢業演唱會嗎?」


    森崎同學是主唱嘛,我回道。那真是令人期待呢,老師的語氣似乎真的很期待,接著他打開了鬥。


    忽然間,空氣與聲音都仿佛緊緊地填入這個空間裏。圖書室裏空氣的密度,和其他教室完全不一樣。


    「也不過才半年前的事而已,紀念冊裏的大家的臉看起來都還很孩子氣呢。」


    作田同學也是喔。補上這句話之後,老師一如往常地走進借閱櫃台坐下。


    圖書室的牆擘、地毯及書架的顏色,彷佛都貯藏了陽光,感覺好溫暖。前些日子還依附在各色書皮上那薄薄的微塵空氣,飄散在空蕩蕩的書架之間,無處可去。一本書也沒有的圖書室,看起來像是馬丘比丘7那樣,已是無人居住的遺跡。


    這時,我才發現到一件事。圖書寧裏沒有其他人,所以我才感到如此平靜。沒有書,也沒有任何人的此刻,我的心裏開始產生了奇怪的念頭。


    將扁扁的書包放在桌上,拖著腳走路。圖書室的綠色拖鞋對我來說有點太大了。


    「今天也是老師最後一次待在這個櫃台了吧。」


    隻有在星期五,老師才會在帶著光澤的木製借閱櫃台後出現。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是由擔任圖書委員的學生在櫃台處理借閱事宜。老師負責的科目是高一的古文,我上不到他的課,所以在那個雨天之後,每個星期五我都會去圖書室。


    其實沒有什麽一定要去圖書館的事,我隻好強迫自己每個禮拜都去借書,硬著頭皮看完。


    「是啊。啊,對了,今天剛好也是星期五呢。」


    話一說完,老師將桌上的日曆翻過一張。原本的「24」被「24」蓋住了,「th」變成了「fr」。


    三月二十五。星期五。畢業典禮。然而,隻要待在這裏,就彷佛置身於另外一個時空。


    注7:machu phu。位於秘魯的著名印加帝國遺跡。


    從圖書室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老舊的東棟,以及閃閃發光的西棟。連接西棟與南棟的穿廊上,穿著正式服裝的老師們忙碌地走來走去。就連教體育、平常總是穿著白色運動服的瀧川老師也換上了西裝,曬黑的肌膚讓他看起來顯得特別成熟,女老師們似乎也比平時看起來更有女人味。


    東棟那裏則什麽都沒有。隻有那一天殘留的影像,在空無一人的建築物中輕輕飄動。


    「老師穿著西裝坐在圖書室裏,感覺好奇怪喔。」


    就是說啊,老師回道。我在窗邊俯視著西棟,又說:「瀧川老師不適合穿西裝呢。」「……那好像是瀧川老師為了今天特地做的新西裝喔。」「他曬得太黑了啦。」老師像平常那樣坐在櫃台裏頭。我們雖


    然不斷說著話,眼神卻始終沒有交會。


    穿上西裝後的老師,看起來更有老師的樣子。但仔細一看,我察覺穿在裏頭的襯衫似乎有人幫他燙平,而領帶雖然歪了,也似乎有人幫他調整過的樣子。超出「老師」這個身分之外的部分,逐一浮現。


    真正想說的話卻說不出口。就像是忘了如何開口說話似的,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又逾期囉!」平常,我們的對話總是由老師說出的這句話開始。我會講自己看完書的感想或逾期還書的理由,然後對話就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


    但今天,那句開場白卻沒出現。


    「……那本書,好看嗎?」


    頓時,有股力量湧入體內。我用背脊接收老師的聲音。我的背太小了,無法接收的聲音簌簌散落。我是為了要還書才來到這裏的,但此刻的心情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沒什麽時間好好看,內容嘛,對我來說有點難懂……」


    回答得好爛。跟平常完全不一樣。


    「不是你的問題喔,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懂那本書呢。」


    即使老師溫柔的聲音為我架好了台階,我的手仍遲遲無法離開窗沿。我無法和平常一樣靠近老師。我從未像這樣和老師說過話,於是也無法將書包裏的書拿出來。


    今天和平常不一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老師穿上了平常不穿的西裝,也不是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並不是因為這所學校、這問圖書室明天就要消失,也不是因為今天沒辦法像平常那樣把頭發卷好。


    「……老師。」


    而是因為,對我來說,今天這裏不再是圖書室。


    「你知道圖書室是做什麽的地方嗎?」


    我的聲音還沒傳到老師那裏,就悄然地落在地毯上。


    在圖書室必須保持安靜,說話時要輕聲細語。因此這裏是我不用特別找理由也能靠近老師,仿佛依偎在他身邊似的和他說話的地方。這裏是可以用不打擾別人來當作藉口,把臉湊近老師輕聲說話也不奇怪的地方。


    而現在,我卻不知道該怎麽靠近老師。如今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靠近老師的身邊。


    「圖書室,是借書的地方啊。」


    老師就像平常那樣認真地回答。因為他是老師嘛。


    把書還回給老師的話,就可以靠近老師了。隻是那麽做了之後,我就無法再次去到老師身邊。因為什麽理由也沒有了。


    就算我不是高中生,老師也並不把我當做女人看待。如果還了這本書,我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也消失了,我和老師就此成了陌生人;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的話,以後禮拜五就沒有辦法見到老師了。從今以後,我們就要展開各自的春天了。


    穿著製服的學生身影三三兩兩地出現在西棟的入門處。學生陸陸續續抵達了學校。今天學校裏的氣氛有著不同以往的喧鬧。在一陣笑聲中,有人伸出食指指著某個方向,一定是在笑瀧川老師的白西裝吧。


    我也知道圖書室是借書的地方。不過,那是對其他人來說。在我心中,圖書室的意義不僅是如此。


    對我而言,書並不是用來閱讀的東西,而是讓我間接碰觸老師指尖的物品。發束不是用來綁頭發的東西,電卷棒也不是用來卷頭發的東西,而是讓鏡中的我成為老師心愛的人的道具。


    「……這裏是借書的地方。」


    老師這麽說。


    「不過,今天是還書的地方。」


    還了書之後,真的就要說再見了。


    我緊握了手心,留長的小指指甲戳進手掌隆起的部分。在那股疼痛裏,我回頭望向老師。


    窗外傳來即將畢業的女生互相告別的說話聲。平常的腳步聲在春天的柏油路上,顯得更加悅耳。


    「可是,還了書之後,」


    像這樣隔著一段距離和老師說話,感覺真不可思議。


    不過,要是像平常那樣有其他的學生在,我絕對開不了口。


    「還了書之後,一切就結束了對吧。」


    說完這句話後,我把書從書包裏拿了出來。


    「還了這本書之後,這個圖書室也會跟著消失了對吧。」


    老師一如往常地坐在櫃台裏。即使穿著西裝,即使今天是畢業典禮,他的眼神也跟平常一樣。


    那是老師看學生的眼神。在他眼中,我隻是一個學生。


    「作田同學,畢業典禮要開始囉。」


    老師有些為難地笑了笑。就像對已經到了圖書室要關門的時間還不離開的學生,他總是有些為難地笑著說,趁天黑前快回家吧。


    鍾聲響了。熟悉的鍾聲敲響了畢業典禮的早晨。北棟傳來男生嬉鬧的腳步聲,有女生大聲地說:這是最後一次聽到鍾聲了耶——。


    陽光好暖和。溫暖得彷佛人的體溫。


    「剛剛,我說比大家搶先一步看過畢業紀念冊了對吧。」


    還說森崎同學的耍帥表情讓人印象深刻,對吧。


    「作田同學的照片,」


    原本持續回蕩的鍾聲,此時俐落地收尾。


    「你的發型,綁頭發的發束顏色和位置,還有在相機前笑得不太自然的模樣,都和我太太很像。」


    那是因為,我忘不了當時的那張照片。


    我想變得像那張照片裏老師心愛的人一樣。這麽一來,也許那雙清澈的眼睛,終於會看我一眼也說不定。我一直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用手指按摩頭皮,希望頭發快點變長,獨占教室的插座用電卷棒練習卷頭發,這一切都是為了今天的這個時刻。


    「今天你的頭發卷得很漂亮喔!」


    我拿著書,走向櫃台。


    「我太太就沒辦法卷得那麽漂亮。」


    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那樣的稱讚。


    我遞出書本,老師像平常那樣接了過去。


    「老師。」


    我試著像平常那樣說話。我不斷告訴自己,像平常那樣、要像平常那樣,盡管現在已經和平常不一樣了。


    「你又要說下次會準時還了對吧。」


    我們之間僅僅隔著櫃台,說著還書期限的事。


    沒問題的,像平常那樣說話就好。


    「老師,我喜歡過你。」


    我喜歡過你。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告訴你了。


    老師一點驚訝的樣子也沒有,像平常那樣蹙著眉微笑。


    「謝謝你,作田同學。」


    對老師的這份心意,我隻能用過去式來表達。如果不先自己畫下句點,我就說不出口了。


    畢業典禮可別遲到囉。說完這句話之後,老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本書,走出了圖書室。


    我喜歡過你。我又輕聲說了一次。柔和的暖色係牆壁將我的聲音完全地吸了進去。老師。試著再次說出這兩個字。右眼的視線變得模糊。我喜歡過你。我又說了一次。左眼的視線也變得模糊。我喜歡過你,我喜歡過你。圖書室從眼中消失了。我喜歡過你。喃喃地反覆說著。像平常那樣輕聲細語,不讓任何人聽見。


    我喜歡過你。強迫自己把這句話變成過去式之後,我的謝幕曲就此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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