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是會改變的。


    不過幾天的時間,學校的鬼就從東棟飄到了南棟。而這整個學校裏,將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的人,可能隻有我而已。


    「晚上的校舍有鬼」這種常見的謠言,從我剛進入這所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被傳得像是基本常識一樣。而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像是有人在東棟看到人影啦,或是東棟的頂樓傳出奇怪的聲音等等,類似這樣的謠言隨著季節變換不斷增加,於是「學校的鬼」就這樣徹底變成了「東棟的鬼」。


    不過,謠言是會改變的。不隻會變一次,而是兩次、三次。


    有鬼的地方,實際上是南棟吧?


    當我右耳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兩腳像是被釘在地上似的,動也不能動。


    別亂說那種話啦,和我不太熟的女生馬上這麽說。我關住耳朵不想聽。即使不用手搗住,還是能把耳朵關起來。


    「南棟有鬼」這個新的謠言,不到幾天就傳遍了學校。不過,班上有個很有正義感的女生,再次將謠言與那棟老舊的「東棟」連結起來。


    或許那麽做最省事吧。在沒有任何確切目擊證言的情況下,看起來很詭異、散發著危險氣息的東棟比較適合背那樣的黑鍋。


    真的發生過什麽事的地方,才不會有什麽謠言。


    距離淩晨已經是兩個多小時前的事了。深夜的校舍就像是在玩捉迷藏遊戲那樣,將自己隱藏了起來。


    猶豫著該往哪裏去才好,最後還是決定去平時上課教室的北棟。一時間我還沒有勇氣走進南棟。雖然直接把鞋穿進校舍已經不會再給任何人添麻煩15,但我還是先將鞋底清洗過了,然後像是不想把鞋底弄髒似的,踮著腳尖往北棟走去。


    上下學的路上有許多盞路燈,學校裏卻沒什麽燈光。中庭正中央的電燈高高聳立著,散發像是數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起的光芒。在電影和漫畫裏,總是把夜晚的學校塑造成宛如另一個世界,但在我心中,學校或許一直都是如此漆黑,所以對我來說,此刻的學校看起來和平常並沒有什麽不同。


    我從中庭繞到北棟後側。也許是入夜了的關係,地麵的泥土感覺比平時更硬。舉行完畢業典禮的學校,就像蛋糕吃完後剩下的包裝玻璃紙,失去了原本包裹著的內容物,無力地留在原地垂頭喪氣。


    我將右手搭在窗戶上。畢業典禮後我偷偷溜進校舍內,打開北棟後側最角落這扇窗的鎖。反正天亮之後空蕩蕩的學校就要被拆掉了,警衛果然就沒特別留意。右手稍一用力,窗戶發出低語般喀啦喀啦的聲響,開了。


    注15:日本學生進入學校裏時,會換上室內便鞋。


    隔著一層薄薄的雲,月光落在我的背上。


    我先將左手的小提袋放進裏頭。絕不能用丟的,必須要小心放。為了不讓裏頭的東西歪掉,我輕輕地把小提袋放在走廊上。


    淺藍色和綠色,一起買下的同款小提袋,現在卻隻剩下淺藍色的這一個。


    打開帶來的手電筒,卻不禁覺得有些毛毛的,於是我立刻關掉手電筒、收進小提袋裏,打算就這樣靠著中庭的燈光走到教室。在四棟大樓中央閃耀的光線比想像中更為耀眼,讓直線構成的方正校舍從春夜的黑暗中浮現出來。


    我高三時的教室在最頂層的四樓。我沒來由的壓低了腳步聲,走上樓梯。每天早上都要爬這些樓梯直一的很煩。四樓有四班理組和一班文組,而其他文組的班級都在三樓,所以四樓感覺起來比較陽剛味。跟班上男生很多、教室擠滿了人的理組比起來,文組的教室顯得寬敞多了,夏天也比較通風。


    晚上的教室很恐怖。社團活動結束後,幾個朋友都曾這麽說過。沒有人敢一直盯著一個人都沒有的教室吧?感覺好像會看到什麽或聽到什麽喔……,隻要有人那樣說,就會有人慘叫「不要說了啦」,然後踩著室內拖鞋啪噠啪噠地跑起來。有社團活動時間的星期二和星期五,每到太陽比較早下山的冬天就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然而,此刻的我一點都不害怕。


    半夜的教室和杳無一人的校舍,一點都不恐怖。況且,我現在還很努力地尋找令那些女生非常害怕的來源。


    但今天就要被拆掉的學校比我想像中還要更加空曠,這才更令我發毛。沒有半張桌子的教室看起來簡直有平常的兩倍人,全部被淨空了的置物櫃看起來就像是蜂巢的斷麵。黑板比夜色還要漆黑,彷佛一不留神就會被吸進去似的。而這裏就要被巨大的外力破壞殆盡了,真是不敢相信。


    我們班的教室在四樓最裏麵的位置。


    雖然四周明明沒有什麽聲音,但我卻似乎聽到了什麽。早啊、掰掰、吃完飯好想睡、肚子好餓喔。這些對話擅自在我耳中重播。


    今天也有帶鑰匙嗎?


    過往的聲音徑自倒帶。


    將教室的門打開一點點,推開剛好隻能讓一個人通過的縫隙。進教室時,我抓緊小提袋以免它撞到門。


    「哇啊!」


    才走到一半,突然有人大叫了一聲。


    「……聲音還蠻大聲的嘛。」


    是因為這裏什麽都沒有的關係嗎。從教室裏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駿?」


    我立刻打開手電筒的開關,光線直直照向發出聲音的那個人。「好刺眼。」那人用手遮著眼睛,嘴邊似乎掉下了什麽東西。


    「竟然這時間闖進學校,你是不良少女嗎。」


    那個人一臉傷腦筋的表情,粗粗的眉毛往下垂。


    「……是香川嗎?」


    無視於我說的話,香川根據「三秒規則16」快速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


    是大理石餅乾。他將有著不規則混合的黑白花紋餅乾大口往嘴裏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關掉了手電筒的開關。


    「……早安。」


    「現在說早安不對吧……不過說晚安也很奇怪就是了。」


    已經過了快要一年,我卻始終無法正視香川的臉。


    「我還在想如果今天會過到什麽人的話,應該就是愛美你吧。」


    香川並沒有看著我,而是盯著我右手提著的淺藍色小提袋。剛剛脫口而出的那一聲「駿」,殘留的餘音麻痹了我的身體。


    外麵的燈光照在餅乾白白的部分,有些破損了的方塊在黑暗的教室裏顯得特別醒目。


    「愛美,坐啊?」


    ◆


    「駿,坐啊?」


    駿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跪坐,口中不斷喃喃念著「嗯」、「不太對」。


    「駿,快坐好啦。」我邊嗑著放在盒子裏的大理石餅乾邊說。


    「哎唷,戴著護具和平常的感覺不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在大家的圍觀下,駿執起毛筆。學生會會長田所同學拿著寫有「全方位幸福規畫師白川清子女士特別演講  ~你的性、極為珍貴的生命~」的紙跪坐在駿的對麵,兩人之間橫攤著一大張白紙。


    「真抱歉,你在練習還把你叫出來。比賽就快到了吧?」


    駿對著一臉歉意的田所同學揮揮手說,沒差啦沒差啦我們已經在收東西了,然後表情立刻變得很嚴肅,就連坐在白紙左邊的學生會女同學也跟著皺起眉頭。「亞弓,加墨汁、墨汁」那個女生叫做亞弓,她往硯台裏加墨汁的時候也還是皺著眉。大家都露出認真的表情,嘴裏卻叼著大理石餅乾,這副光景看起來實在有點怪。


    注16:食物落地後三秒內撿起仍可食用的一種說法。


    黃金周連假結束後,夏天很快就來了,光看駿身上那套護具就覺得悶熱得要命。太陽止下山的操場上,最球社的女生拿著長柄耙整理亂掉的沙地,明明才五月而已,她們就已經曬得一身黑。放學後的學生會辦公室看起來比平常淩亂,微微透露出全學年第一的資優生田所同學特別有人味的部分。


    剛烤好的大理石餅乾散發出甜甜的香氣,在學生會辦公室裏彌漫開來。真的可以吃嗎?這麽問的亞弓臉上清清楚楚寫著「我肚子餓扁了」幾個字。身為烹飪社社員的我心想,應該把烹飪教室的冰牛奶也帶來才對。


    「那,我要開始囉。」


    聽到駿這麽說,田所同學、我和亞弓都點了點頭。耳邊響起亞弓咽下餅乾的聲音。


    白紙被攤在學生會辦公率中央,我們四個人圍著它坐。為了騰出空間,我們把桌椅都挪到角落放。


    駿從幼稚園的時候就開始學書法,他的實力在校內也很有名。因此,每次要製作學餃的海報、文化祭的標語或演講的直式海報時,通常都會找駿幫忙。


    「這次的演講是臨時決定的,我們也準備得手忙腳亂,真是頭大。」田所同學輕聲抱怨起來。「突然就那樣說,我們也是需要時間準備的啊……」會長,請把紙拿好,亞弓瞪著田所同學。啊不,她應該隻是視力不好。


    沾滿墨汁的毛筆在白紙上舞動著。駿用他覆著精實肌肉的右手腕,隨心所欲地揮舞著毛筆。


    「不過啊,這頭銜也太長了吧?」寫到「幸福」二字時,駿又重新沾了一次墨水。「這個人平常是在幹嘛的啊?」他邊伸懶腰邊指了指田所同學手上的那張紙。「今方位幸福」,光是這五個字就比任何一位老師寫得更好看。


    「『你的性、極為珍貴的生命』這個副標也讓人摸不著頭緒……」我也忍不住碎念。「我看一定是那樣啦,皮膚油亮亮的阿桑來說『要做好避孕喔』之類的話,一定是。」聽到避孕一詞,我發現亞弓的眼神頓時閃爍起來。雖然隻相差了一個年級,高中生的成熟度卻有著明顯的落差。


    「明天第六節的全校集會就是為了這個啊~」


    「聽完演講,開班會的時候肯定又會說要寫感想了。」真煩,我不悅地噘起嘴。此時駿已經寫完「規畫師」三個字,頭銜的部分總算是結束了。


    「……這個頭銜真是愈看愈覺得看不懂。」駿再次沾了沾墨汁。


    「好像是什麽大絕招似的。」


    駿噗地一聲笑出來,「白」字寫歪了。「喂!別說無聊話啦!」你專心一點啦,寫書法最重要的不是集中精神嗎?我邊拍手邊隨口搪塞他。


    像是要故意逗笑專心寫字的駿,我們便開始用「全方位幸福規畫師」幾個字玩起腦筋急轉彎的遊戲。


    「笨~蛋!笨~蛋!你媽是全方位幸福規畫師!」


    「撲克牌裏比大同花順更猛的就是,全方位幸福規畫師。」


    「廚師、航海士、音樂家、醫師……我們這艘海盜船上還差一個全方位幸福規畫師!」


    田所同學造的第三句讓駿再次噗地笑出來,結果「命」那個字寫得歪七扭八的。「啊啊!」駿懊惱地抱著頭,田所同學趕緊說「這樣就可以了啦,謝囉。」接著快速收起道具。寫成這樣我覺得很丟臉耶!駿不死心地纏著田所同學,卻反倒被他用「重寫太浪費紙和墨汁了」這句話給堵住了嘴。


    「說到底,還不是你們害我笑的!」


    「你穿著護具寫書法的樣了才好笑哩。」


    不是學生會成員的我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田所同學默默在一旁整理道具,亞弓則大口大口地嗑著剩下的餅乾。


    這時候,學生會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


    「駿在嗎?」


    穿著製服的香川站在門口。


    「香川。」


    駿原本正準備把沾在手指的墨汁抹到我臉上,看到門打開之後停下了動作。


    「駿,快把護具脫下來收好。」


    香川的頭發被水弄得濕答答的,短短的瀏海黏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摸樣。應該是社團活動結束後洗了臉的關係吧,製服襯衫的肩上還披著毛巾。


    他微微挑動濃眉接著說:


    「你們跑來學生會辦公室到底在幹嘛……別在那裏搞肉麻了,這樣人家會很困擾。顧問也氣衝衝地問,都要比賽了那家夥是跑去哪。」


    「抱歉,是我們拜托他來的,請不要罵他。」田所同學晾著洗好的毛筆,輕聲地說。但香川的視線還是緊盯著駿。


    「駿,你知道自己是社裏的王牌吧。」


    擔任劍道社社長的香川,偶爾會用這種「社長」的口吻說話。


    「啊,香川。」我拿出盒子裏剩下的兩塊餅乾。


    「你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吃餅乾?這是我們社團今天烤的。」


    我將餅乾遞給香川。那兩塊餅乾是用多出來的可可麵團做的,可惜已經冷了。看到餅乾全部沒了,亞弓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


    香川沒接過我遞出的餅乾,隻是避開我的目光、邊關上門邊說:


    「……駿,你動作快點。」


    ◆


    「……香川,你動作快點。」


    水龍頭嘩啦啦水聲的另一頭傳來香川說「抱歉」的聲音。


    「我還是第一次和男生一起來上廁所呢……」


    香川不好意思似地笑著走出來,「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一起來上廁所啊。幫我拿一下口袋裏的手帕。」他把屁股蹶向我。香川想拿手帕又不想弄濕褲子,原來他也有龜毛的一麵。


    「一個人上廁所,還是會有點怕怕的。」


    我站在深夜的教室裏,香川突然開口說「我想去上廁所」。我驚訝地「啊?」了一聲,隻見他有些難為情地雙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動作。


    「陪我去啦,我會怕。」


    我知道愛美就在外麵,但還是覺得很恐怖。香川邊說邊將手帕整齊摺好。


    「你就這樣一直忍著啊……要是我沒來,你怎麽辦?」


    我們並肩走在走廊上,盡管仍是深夜,忽然間卻有了平時校園的氣氛。果然學校裏還是少不了大吵大鬧的男生,以及結伴上廁所的女生。


    「那我就一直忍下去啊。就算學校要拆掉了,我也不能尿在教室裏吧。」


    我也沒叫你尿在教室裏啊。說完之後我猛然意識到,假如現在停止對話的話,我可能會馬上忘記自己剛剛是怎麽和香川搭上話的。


    我們已經太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久到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但深夜的學校有種特別的氛圍,我和香川原本相當尷尬的關係因此變得不那麽明確。


    「話說回來,」


    回教室後我先坐下,現在總算能夠開口問他:


    「香川,這個時間你來學校幹嘛?你怎麽進來的?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香川倚在靠窗那側的牆壁盤腿而坐。尺寸略大的綠色連帽上衣搭配uniqlo的寬鬆丹寧褲,腳上大大的休閑鞋很適合他。坐在靠走廊那側牆壁的我則跟平常一樣穿著製服。因為是伸直了腿坐著,小腿直接碰到了地板,冷冰冰的。


    「我怎麽進來的?就和愛美你一樣啊。」


    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了嘛,香川又吃了一塊餅乾。我心中暗想,小心你等一下又想去上廁所了。


    空無一物的教室感覺起來比剛才更狹窄黑暗。我看不清香川的表情,他應該也看不太清楚我的表情吧。


    「……愛美,聽說你要念專科學校。」


    「咦?」


    師啦!」


    調理師是廚師好嗎?我故意用取笑的口吻說。那一瞬間,香川似乎放心地微微笑了。其實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是有那樣的感覺。


    「原來你不是要當廚師啊!」


    「才不咧,我並不想走那一行。」


    「你是烹飪社的社長嘛,經常做很多東西拿來教室。」


    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有如停止呼吸般安靜的場所,竟是香川口中的「教室」,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貼在牆上的公告、月曆,還有打掃目標全都沒了。這個被窗戶、拉門、置物憤和黑板包圍的正方形空間,我們真的曾在這兒經曆過歡笑與淚水嗎?


    班上的同學有人要去東京,有人要去大阪,還有人要出國留學了,而我們卻還不打算離開這個漆黑的教室。


    「……香川呢?」


    「嗯?」


    「畢業後你有什麽打算?」


    「我要重考。雖然退出社團之後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不過我要和寺田上同一間補習班,心裏還蠻期待的。」


    香川「嘿咻」一聲站了起來,背對著我看向窗外。隔著一座中庭的南棟看過去也是黑漆漆一片。


    在隱隱約約的光線下,退出劍道社後的香川似乎胖了一點。說是胖了,感覺上是肌肉變成脂肪,脖子和手臂稍微粗了點,看起來反而更壯了,比起以前和駿穿著護具站在一起的時候,身型變得很像青年。我沒摸過香川的身體,但在旁邊看就能看出他的骨架比那時更為粗壯。


    他長大了呢。我像個旁觀者似的這麽想著。香川長大了,已經和那時的他不一樣了。我還停留在那年的五月,香川卻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大人。


    「香川,以前你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對吧。」


    香川沒回頭,隻是「嗯」了一聲,點點頭。


    「補完習回家的晚上和半夜的感覺真的不太一樣呢。現在有一種藏著秘密的感覺,像是有什麽不好的事藏在黑夜裏。」是藏著像我們這樣的壞學生吧。香川徑自笑了起來。


    「然後,香川的斜前方是駿對吧。」


    他果然不想聽到我提起這些事。當我口中發出「ㄐㄩㄣˋ」這個音時,香川的背立刻繃緊了。


    「一直都沒變過對吧,我們的座位。」


    是不是應該聊點別的話題呢?但香川什麽都沒說。


    我總是像這樣看著香川的背影。香川總是用他的背影為我遮擋視線。稍稍挪動椅子,偶爾不著痕跡、快速地向後瞥一眼。


    「你是刻意不讓我看到駿的座位對吧。」


    香川仍舊一語不發。


    此刻香川背對著我,似乎正在看著什麽。是看著對麵的南棟嗎?還是五月那天在南棟留下的殘影呢?


    「……我們班都不換座位。看到其他班為了旁邊坐的是誰而吵吵鬧鬧的樣子,坦白說我有點羨慕。」


    「真的?」


    「因為換座位這種事,上大學就不會有啦。」


    好想試試看和別人交換抽到的座位簽喔。香川背對著我這麽說。看著他的背影,我心裏想著:不換座位才好呢。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改變了想法,這麽想著。一定是因為有香川的背影在,我才能繼續留在教室裏。因為看不到在那裏綻放的美麗花朵17,我才能一直在這個地方留到今天。


    「……太好了,總算和你說上話了。」


    盡管沒有桌椅、沒有自動筆和用撕下來的筆記紙寫的紙條,隻要待在這種氛圍的教室裏,我們隨時都能像這樣自在地對話。


    「香川,最後一次比賽你升主將了對吧。」


    香川原本放鬆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因為那時的駿,不是真正的駿。」


    香川低沉的聲音透過教室的地板傳遞到我這裏。


    「喂,香川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香川倚著窗沿,朝我這裏看過來。他望著我的臉遮住了從中庭透進來的光,形成了一個香川形狀的剪影。


    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原本看不清楚的部分,全都看見了。


    注17:在過世的同學桌上放花,表示哀悼。


    「你說呢?」


    他看了看放在我腳邊的淺藍色小提袋,然後說:


    「和愛美你一樣啊。」


    ◆


    「和愛美一樣就好!」


    我感到無趣地「欸~」了一聲,駿邊扭著身子邊學我說「欸~」。


    「隻要駿說喜歡什麽我就會做,又不是什麽麻煩的事。」現在還跟我客氣什麽?我笑著說。駿一臉認真的叫道:


    「愛美的便當都是放你喜歡的東西不是嗎?」嗯,我點了點頭。


    「那多做幾次熟練了,味道也會變好吃兩倍、三倍不是嗎。我想吃那樣的菜。」


    聽他那麽說讓我有點高興、卻又有點不太高興,心情變得很矛盾。「可是,還沒做過的菜說不定我也會做得很好吃啊?」「問題不在那裏啦。」駿說的話總令我摸不著頭緒。不過,像這樣被他耍得團團轉的感覺,其實我還蠻喜歡的。


    顧問老師把烹飪教室的鑰匙交給身為烹飪社社長的我來保管。烹飪社的顧問,也就是被大家戲稱為「沙勿略」的那位老師不太幹涉我們,課後的社團活動也幾乎不露麵。因此我們這些社員隻要把需要的材料告訴沙勿略,之後就能隨便做自己想做的料理。我總是在烹飪教室裏試做要給駿的便當菜,等到沙勿略來催我們「好了快叫家~」的時候給他試吃,於是沙勿略就變得愈來愈胖了。


    「今天也有帶鑰匙嗎?」


    每到午休時間,駿說出這句暗號之後我們就會離開教室。烹飪教室的位置在南棟之樓,就在平時上課的北棟對麵。我們快步通過連接棟與棟的穿廊,一起打開沒有人在的烹飪教室的門。


    我手裏拎著淺藍色的小提袋,而駿手裏拿著的是綠色。


    「駿每次都說和我的便當一樣就好,可是我想再多加點變化嘛。」的確,如果做相同的菜是比較省事,但我還是忍不住說出真心話。


    「說是這樣說,其實你也樂得輕鬆吧。」


    從小提袋裏取出便當後,駿緩緩地解開包巾。小提袋、包巾和便當盒是成套的,那是我和駿交往後第一個生日時他買來送我的禮物。


    「先把便當加熱吧。」


    負責保管烹飪教室鑰匙的我們所擁有的特權之一,就是可以重新加熱便當。


    「是三十秒喔,三十秒。」


    「第一次加熱那次,駿按了兩分鍾結果爆炸了……」


    「我哪懂加熱的時間要怎麽抓啊?」


    將兩個大小不同的便當盒擺好,關上微波爐的門。像是被磁鐵吸過去似的,發出「碰」的巨響。強,三十秒,開始加熱。


    我和香川本來就是朋友,高一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同班,因為香川的關係,我和駿也變得很熟。升上高二後,我們也還是被分到同一班,加上之後不會再換班了,所以回想起來我們三個一直都是同班。


    「三十秒剛剛好耶~」


    駿大口吃著冒著蒸氣、熱呼呼的白飯。便當菜的氣味仿佛完全融入教室內,感覺直接這樣配白飯吃就很有味道。明明是裝了各種配菜的便當,聞起來卻是同一個「便當的氣味」,真是不可思議。


    烹飪教室裏沒有其他人在。大冰箱的馬達發出小小的震動聲,用圖釘固定在牆上的創作料理競賽海報被窗外的風吹得不斷翻動。


    「第三節課的時候,我餓到根本沒辦法解題。」


    在花枝外的甜辣醬超讚!駿總是這麽稱讚的那道配菜隻是冷凍食品,但因為我自己也很喜歡,所以便當裏總是會有這一道。有醬汁的配菜隻要加熱超過三十秒,液體的部分就會滾燙冒泡,吃的時候要特別小心。


    「吃了這個,社團活動練再久也沒問題喔。」


    「是喔是喔。」


    「怎麽回得那麽敷衍?考試真的考得那麽差嗎?」


    沒有啦,我邊說心中邊想,我才不會為了這幾句話就覺得感動呢。但駿說出的話卻帶著難以抗拒的力量,每次交談,我的心總會為了他幾句簡單的話而緊緊揪在一起。


    我和駿是從高一的十二月左右開始交往的,那時他是一年級裏唯一被選進劍道社團體賽的成員。「之前我就決定了,如果被選進團體賽的話,就要向你表達我的心意。」被駿告白後我馬上傳了簡訊給香川。「駿向我告白了!」我隻傳了這句話。結果香川回得更簡短:「恭喜!」


    咽下甜甜的煎蛋卷、稍微休息一下之後,駿咕嚕咕嚕喝著瓶裝的烏龍茶。放在冰箱的烏龍茶像一小團冰塊那樣滑過食道,冰涼的感覺真是舒服。可以使用冰箱也是我們的特權。


    「其實,我還蠻喜歡考試周的。」


    我也是。聽到我的附和後,駿把臉頰貼在桌上,微笑著說「對吧~」我揪緊了微微發燙的心。


    考試周的那幾天中午過後就放學了,如果體育館空著的話,駿就會去打籃球,球場上沒人的話,他就會去打網球,一刻也靜不下來。似乎是因為平常都在練劍道,讓他特別想做其他運動。看見駿追著足球跑的樣子,我就更加確定男生真的會為著女生不能了解的衝動而變得興舊不已。


    大口吃下灑了黑胡椒的粗絞肉香腸,駿露出壞心的表情說「我的名次一定又會在你前麵囉~」我噘起嘴回道:真奇怪,明明你也沒認真念書啊。但每次考完試,駿的成績總是比較好。


    「今天劍道社幾點開始?」


    「說是三點,所以在那之前我都沒事。不過大家好像吃完飯之後都會馬上去自主練習。」


    駿往窗外看了一眼,隨即又將視線移回室內。我瞥向中庭,不知道是不是剛吃完午餐,香川正和劍道社的社員一起走向道場。他脫下了製服外套,隻穿著白襯衫。


    「香~川~」


    我將臉探出窗外。一看到我的臉,香川就皺起了眉。


    「是愛美啊。」


    「香川你聲音太小了~」


    「你們又在偷用微波爐喔?要付電費啦。」聽到香川那麽說,我回他「有什麽關係,我是社長啊~」


    「香川,你的飲料要不要也拿來冰?」


    駿的聲音在我耳邊猛然響起。我嚇了一跳,頭不小心掩到窗框。


    「嚇我一跳!不要突然在我耳邊大叫啦!」「怎樣,難不成要我先在你耳邊宣布『我要大聲說話囉』?」「那還不是一樣!」我們擠在狹窄的窗框內鬥嘴,不知何時香川已經往道場走去。我完令可以想像得到,背對著我們的他臉上肯定又是那副懶得理我們的表情。


    「人咧?」


    他走掉了。我這麽說完之後,嘴裏叼著蘆筍肉卷的駿離開了窗邊。


    「香川好像都很快吃完飯就去自主練習了。」


    「哦!


    「退社比賽就快到了嘛。」


    香川是劍道社的社長,駿則是社裏的王牌。香川老被其他社團的人笑,說「你好歹也是社長啊,怎麽老是當副將」。其實理由很簡單。因為在每次選拔出賽成員的校內賽時,駿總是贏過香川。


    「最後那場比賽,香川第一次當上了主將呢。」


    高三最後一次團體賽,選拔出賽成員的校內賽時駿第一次輸給香川,讓出了主將的位子。


    「那小子,變強了。」


    總是被認為比任何人都有劍道才能的駿,第一次敗給了香川的努力。


    「他每天都會自主練習。就連考試期間也是,每天都不間斷。」


    駿沒有再走回窗邊,在原地遠遠望著道場。過去他一直以主將的身分在裏頭練習的道場,那圓形的屋頂沐浴在五月的陽光下,顯得更加渾圓飽滿。


    我也離開窗邊,開始動手洗那兩個吃完的便當盒。


    「駿不去自主練習口以嗎?」


    我邊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著邊回頭看,隻見駿臉上笑笑的。從高一快結束、隻有駿被選為團體賽成員的那天開始,香川就獨自進行著自主練習。沒有一天間斷,每天都會來練習。


    「今年的社團目標是我寫的喔。學長們離開社團之後,就是我們的時代了。」


    在伸手關掉水龍頭的我身旁,駿這麽低聲說著。駿的毛筆字寫得很好,每次需要寫海報或標語時大家就會想到他。


    「一、重視打招呼與禮儀。二、擁有自己的目標。三、注重每天的練習、鑽研每一個技巧。四、努力不懈。五、社員是對手,敵人是自己。」


    寫那麽多喔。我用布擦乾便當盒和筷子。


    「這些都是大家一起討論出來的。」


    我「嗯」了一聲回應駿的話。


    「最後那個是香川提出來的,『社員是對手,敵人是自己』這句。」


    香川嗎?我裝出意外的語氣。身後的駿輕聲地說:


    「香川他,大概把我當成敵人了吧。」


    「啊?」


    我完全沒想到駿會這麽說,一時間愣住了,不禁發出很蠢的聲音。


    「駿,你說什麽?」


    「沒什麽啦!」


    像是要假裝剛剛沒說過那句話,駿故意大力打開冰箱,拿出兩個之前從福利社買來、有很多水果的果凍。


    「我們已經三年級了呢,就要從社團離開了,時間真的過得好快。」


    喏,駿將其中一個果凍遞給我。容器外頭布滿細細的水珠,接過果凍時,指腹被輕微弄濕了。


    「離開社團之後沒多久就開始放暑假,然後很快就要參加大學考試了。」


    「就是說啊。」


    「我們真的會變成大學生嗎?」


    「真的啊,應該啦。」


    駿用嘴撕開果凍封蓋的同時,往上看著我。


    「愛美,」


    一滴混著水果味的糖水,從果凍表麵滴了下來。


    「真想一直這樣下去啊。」


    ◆


    「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對吧。」


    香川將目光從淺藍色的小提袋移開,吃掉剩下的最後一塊餅乾。「啊,已經沒垃圾桶了。」他把空了的小包裝摺好,原本似乎是想塞進褲子的口袋裏,但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作罷。大概是怕餅乾屑會弄髒褲子吧。剛剛在廁所要我幫他拿手帕的時候也是這樣,他果然很龜毛。


    「要不要去逛一下?反正已經是最後了,我們去探險吧。」


    像是坐在窗邊那樣靠著牆的香川說著。他低沉的聲音彷佛從深夜的教室底部傳了過來,聽起來很舒服。


    走吧,香川對沉默的我便了個眼色,悄悄走了出去。我也跟著起身,右手緊緊抓著小提袋。


    已經習慣了的重量,讓我的身子稍微往右傾。


    「這棟都是教室而已,沒什麽好逛的吧。」


    我們去別棟吧。我追上香川向前走的背影。


    或許是沒穿室內拖鞋的關係,有種像是踩在陌生的大地上的感覺。


    「可是別棟要怎麽進去啊?這裏是因為有事先打開窗戶的鎖才進得來。」


    「那打破玻璃不就好了。」


    「打破玻璃」這一點也不像是香川會說的話,我不禁發出驚訝的聲音。


    「反正學校今天就要拆掉了,打破玻璃不會給


    別人添麻煩啦。不過我可能會受傷就是了。」


    香川先走到我事先打開窗戶的北棟一樓外頭。「我去找找看可以打破穿廊玻璃的石頭。」他這麽說著,然後挑了幾塊大大尖尖的石頭,往穿廊所在的三樓走去。我原本以為「打破玻璃」會發出很大的聲音,但香川隻是在鎖的周圍打破一個洞。他用連帽上衣的袖子包住拳頭,將手伸進打破的洞裏。「昧」的一聲,鎖開了,我們就這樣往西棟前進。


    雖然穿廊有天花板,但畢竟還是開放的空間。下雨大的時候,我和駿會一起抱著小提袋跑過穿廊。雨水打進穿廊裏,弄濕了地板,所以我們常在這裏滑倒。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的隻剩香川的背影。


    鎮上的燈光幾乎都熄了。站在連接著三樓的穿廊向外眺望,整個小鎮宛如夜空一般;還開著燈的幾戶人家像是星星,一點一點的星光連成了星座,浮在這座小鎮上頭。


    西棟那裏,有體育館和各個社團的社辦。


    我經常在西棟前,等駿走出來。


    「不過,每次都是香川比較早呢。」


    「啊?」


    「社團活動結束之後,你都很早就離開社辦了,我本來還想拿一些在烹飪教室做的東西給你吃的。」


    「是喔。」香川故意裝傻,說我不記得了。


    「你後來都不肯吃我做的東西了。從高一的冬天開始。」


    一瞬間,香川轉頭看著我,但隨即又移開視線。


    「我們進得去社辦嗎?」


    話還沒說完,香川已經拿下寫著「劍道社」的牌子,翻到背麵。


    「鑰匙還是放在老地方。」


    他把貼在名牌背麵的鑰匙插入門把的鎖洞,發出金屬相互摩擦的冰冷哢嚓聲。


    漆黑的社辦內空蕩蕩的。我起先還想著或許會有駿所留下的私人物品、他的氣味,或有什麽出乎意料的事,但眼前的卻隻是一個空曠的空間。


    我打開手機,用螢幕的光照向裏麵的牆壁。


    一、重視打招呼與禮儀


    二、擁有自己的目標


    三、注重每天的練習、鑽研每一個技巧


    四、努力不懈


    五、社員是對手,敵人是自己


    那是駿的字。


    「啊啊……」香川也拿出了手機。「那小子居然就直接寫在牆上。當時學弟們一直阻止他那麽做,他反而更強硬地說『少囉嗦你們這些家夥』。」他的字,寫得真好。香川低沉的嗓音,融入了春天的夜色之中。


    「他說最後一項目標是香川你想的。」


    我啪一聲關上手機。


    「香川,最後的比賽你當上主將了對吧。」


    消失了一道光線之後,黑暗中駿的字跡變得有些模糊。


    「……那次,其實不該是我當主將的。」


    從香川手機透出的光線暗了下去,駿寫的字幾乎看不見了。雖然看不到字,我腦海中卻響起了駿的聲音。


    「香川,」


    香川他,大概把我當成敵人了吧。


    「你討厭駿嗎?」


    西棟的對麵是東棟。


    離開社辦後,我們漫步在走廊上。像是在見它最後一麵似的,邊走邊望著空無一人的漆黑校舍。


    「你還記不記得,學校有鬼的謠言有陣子變成了在東棟那裏?」


    對著走在前麵的香川,我慢慢地說著。


    「之前有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男生說『真正有鬼的地方不是南棟嗎?』結果被一個嚴肅的女生罵說不要亂說話,之後好像就沒人再提起那個謠言了。」


    月光在走廊上映出窗戶的影子,也清晰地描繪出我們的輪廓。


    嗯。香川點了點頭,沒有打斷我的話。


    「說出這種話可能會被認為太不負責任了,但就算是那樣,我也還是覺得,如果鬼真的在南棟就好了。我希望大家把南棟有鬼的事一直傳下去,這樣大家就不會忘記了。」


    香川平常穿的那雙運動鞋的後腳跟,被土稍微弄髒了。


    「我啊,一點都不怕鬼。」


    雲層飄過月亮上方,整個校園稍稍變暗了一些。


    「鬼很可怕嗎?他們是因為有想見的人所以才出現的吧,這樣聽起來不是很感人嗎?」


    無論何時,對麵的東棟都散發著相同的氣氛,矗立在那兒。


    「就算是懷著怨念現身也好。」


    我怎麽會說起這樣的事,又為什麽會和香川一起出現在這裏呢?有太多太多的事,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了。隻覺得胸口、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沒辦法停止說話。


    「怎麽樣都好,我隻想再見一麵。」


    走往前方的香川忽然停下腳步。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來到連接南棟的穿廊前。


    南棟三樓的角落是烹飪教室。


    香川回過頭,用像是在瞪人的眼神看著我。


    「愛美,你是為了來這裏才溜進學校的對吧?」


    在照耀著的月光以及香川的凝視之下,穿著製服的我,彷佛成為世上僅存的唯一一人。


    「所以才會帶著那個過來,對吧?」


    香川望著小提袋的眼神裏,既像是哀傷、也像是在煩惱,還混雜著其他各種不同的情感。


    我並不想去南棟。所以才會打開了北棟的鎖。如果走進了南棟,手中的小提袋會變得更加沉重,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那種情況。


    「不去不行!」


    香川的右手,握著可以打開這扇門的石頭。


    「要怎麽辦呢?」


    ◆


    「要怎麽辦呢?」


    門外隱約傳來學妹的聲音,我不管把臉湊過來的駿,馬上從椅子上站起身。「不給我親一下喔?」兩個各放著一根湯匙的果凍空容器,在烹飪教室的桌上滾動著:承受不了湯匙重量的空盒子翻倒後,有些甜甜的糖水流了出來。


    「抱歉,你們要試做比賽的作品吧?」


    門被打開之後,兩個學妹一臉尷尬地說「啊,不好意思」。


    「我們想說早點來可以多試做一些……」


    「因為昨天在家裏想到很多點子。」個子差不多高的兩個人,小小的肩膀靠在一起。我馬上就意會到她們正越過我的肩膀盯著駿看。隻不過是有男朋友而已,但對我們高中生來說卻是足以占滿個人資料的素材。


    「抱歉,老是占用這裏。我們要出去了,你們盡管用吧。」


    學妹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著不好意思,小步走進烹飪教室。駿已經把李的果凍容器和湯匙收拾好了,把一張要給我坐的椅子搬到走廊上。


    「完成後記得也讓我們嚐一嚐喔。」


    啊、好的,學妹們靦腆地點點頭,然後將筆記本攤在桌上開心地討論起來。


    「去年,愛美得了第二名對吧。那個創作料理競賽。」


    駿打開走廊的窗,坐在窗台上。「跟你說這樣很危險。」「安啦安啦。」駿說從背後吹來的風很舒服,所以每次在走廊聊天時我們總是這樣。駿打開窗坐在窗台上,而我則麵對著他坐在椅子上。


    「其實啊,今年我也打算參加比賽。」


    「咦,真的嗎?」


    「我打算在這次比賽之後退出社團。今年,我一定要拿到第一名。」


    你看~。我從小提袋裏拿出用藍色包巾包住的餅乾。


    「又是餅乾啊?」


    「什麽叫『又是』,這次啊……」一瞬間我稍微猶豫一下,然後像在變魔術似的解開包巾。


    了一片。虧我那麽興高采烈他卻沒什麽反應,讓我不禁有點泄氣。


    從駿身後,我看見中庭時鍾的針指向了兩點四十五分。


    耳邊傳來咬碎餅乾的哢嚓聲,碎屑紛紛掉落。


    「啊,真好吃。這個好好吃喔!」


    「真的?有可能得獎嗎?」


    「不過外表看起來就像普通的餅乾,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吸引人的地方啊……在我低頭思考時,駿也大口大口地啃起那些餅乾。


    「……對了~說到這個。」


    或許是有點噎到,駿搶走我手中的瓶裝茶徑自喝了起來。


    「香川總是比駿早離開社辦呢。」


    駿露出一臉問號的表情,嘴巴還是沒有離開瓶口。


    「以前他說過社團活動結束後吃點甜的很不錯,不管我給他什麽他都會吃掉。」


    駿扭緊瓶蓋,說了聲「3q」,然後把瓶裝茶朝我丟過來。餅乾被駿吃光了,隻剩下包巾放在他大腿上。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管我拿什麽去劍道杜他郡不吃了。」


    「是不是從一年級冬天的時候開始的?」


    我「啊?」了一聲,駿這次說得堤明確了。


    「我是說,是不是從十二月四號那天開始?」


    我哪記得那麽詳細的日期。不等我說完這句話,駿就望著窗外,繼續說:


    「我想,應該是從隻有我一個一年級被選進團體賽的那天開始的。」


    啊,我想起來了。香川第一次不肯拿我做的點心那天,我的確圍著圍巾,嘴裏還吐著白煙。所以那時應該是十二月沒錯,對了,那天我還烤了英國很有名的聖誕蛋糕「聖誕布丁18」。


    「那小子從那天之後就開始加強肌力訓練,當然也不想攝取多餘的熱量囉。」


    風從裔外吹了進來,駿的瀏海被風吹亂了,我頓時看不見他的表情。


    「那小子就是那樣。」


    落在包巾上的餅乾屑被風吹到了走廊上。


    「所以,最後我才輸了。」


    駿。正當我這麽說的同時,吹來了一陣強風。


    放在駿膝上的包巾飛了起來。


    「啊!」


    駿伸長了手臂,身子有些向後仰。沒有餅乾壓住的包巾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在駿的掌間翻動飛揚。


    注18:christmas pudding。布丁形狀的水果蛋糕。


    就在這個時候,


    「駿!顧問很生氣,叫你快點來!」


    中庭傳來香川的聲音。


    彷佛是被那個叫聲給拉住了似的,駿的腰從窗台滑落下去。然後,藍色的包巾襯著藍色的天空,輕飄飄地緩緩落下。


    接著,是「咚」的一聲。


    ◆


    「喀鏘」一聲。


    我把烹飪教室的鑰匙收回口袋裏。


    「你還留著鑰匙啊。」


    「嗯。」


    一如往常地推開門,但這裏已經不是從前的烹飪教室了。


    「收得還真乾淨,果然每間教室都被清空了。」


    烹飪教室裏頭,感覺比穿廊還更暗一點。


    「你東張西望的在幹嘛?」


    彼香川這麽一笑,於是我不再四處張望。


    「……每次進來我都會先找遙控器,冷氣的。」


    夏天我偶爾會把室內拖鞋和襪子都脫掉,就這麽坐征工作台上。打開窗戶,晃動著雙腳,讓風吹乾腳上的汗珠。


    駿始終都以穩健的步伐踏在道場的地板上,那雙強壯的大腳仿佛可以抵達任何想去的地方。


    「夏天有時會找不到遙控器,可能是放在教職員室了,那種時候駿就會變得很焦躁,真令人頭痛啊~他啊,雖然很怕熱,但偏偏又得穿著護具。」


    冬天的時候,整個情況就反了過來,烹飪教室冷到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忘了關冰箱。這棟沒有教室的大樓沒多少人在裏頭活動,感覺起來相對冷上許多。


    「冬天的時候,駿說『動一動身體就會熱起來!』我們就會圍著圍巾跑來跑去。結果還真的變得很熱,最後甚至還脫掉外套喝冰茶呢。」


    真的好蠢。說著說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冷氣的遙控器已經很舊了,要按得大力一點才會有反應。駿每次都會用力甩它。」


    我想像得到。香川的語氣也放鬆了下來。


    「我們每天都在這裏吃飯,還擅自使用這裏的微波爐和冰箱。」


    微波爐,冰箱,烹飪道具,食材。和駿並肩而坐的椅子,和駿平分飲料的杯子,駿喊著好熱好熱、把臉埋進去的冰箱。


    「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全都沒有了。


    隨著冰箱馬達微微震動的烹飪教室,突然漏了一點水出來、害我嚇一大跳的水龍頭,以及因為要用所以先拿出來放在窗邊、卻被陽光曬融了的奶油。這些也全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還以為氣氛變得比較輕鬆了,但心情馬上又悶了起來。


    六張調理台彷佛隻是單純的塊狀物,並排在一起。


    「我有看到喔。」


    在烹飪教室的稀薄光線中,香川的嘴唇在動。


    「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愛美把北棟窗戶的鎖打開了。」


    我看見你東張西望地,然後把最角落窗戶的鎖打開。香川邊說邊站了起來。


    「我們的想法完全一樣。」


    香川緩緩地朝我走近。


    「雖然想去南棟,但卻又害怕去麵對駿真的已經死了的事實……所以最後才選擇了潛入北棟。我們的想法完全一樣。」


    死了。在漆黑的夜裏,這兩個字聽來格外令人不舒服。


    「我也很想見到駿。有件事我想當麵問他。」


    香川就這樣來到我的身旁,靠著我的肩膀。


    「……有件事我要向駿道歉。」


    我的視線剛好對上了他的喉結。


    「那小子簡直是劍道天才。」


    香川用懷念的語氣說著。


    「比誰都動作更俐落、眼力更好、也更沉穩鎮定,這些都是他與生俱來的才能。是我們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的東西。」


    香川說話的時候,喉嚨微微震動著。


    「所以為了當上主將,我隻好努力磨練才能以外的部分。不過我自己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不隻是我,每個社員也都是這麽想的。」


    身為社長的我說這種話實在很丟臉對吧?那一瞬間,香川的聲音顯得非常無力。但他馬上又恢複原本的語調,繼續往下說。


    「穿上護具麵對著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贏不了駿,我們都贏不了他。」


    此時香川的話中斷了一次。耳邊似乎傳來冰箱震動的嗡嗡聲,但事實上什麽聲音也沒有。


    「……所以,最後一次選拔賽、駿輸給我的時候,我實在沒辦法原諒他。」


    無法原諒,這幾個字在我體內引起了沉重的回響。直到此刻我才察覺到,在十八年的人生裏,我從未有過無法原諒誰、或是不被原諒的記憶。


    溜進學校後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呢?感覺上,學校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籠罩在黑暗之中。


    「我再怎麽努力也贏不了駿。可是在最後的校內賽,我卻當上了主將。」


    我們心中的情感,似乎將整個學校給包圍了起來。


    許他是想,至少在最後的比賽裏讓我當上主將,可是那種不必要的體貼是我最不想要的。」


    香川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閉上了眼睛。


    「……那一天,其實顧問並沒有在生氣。」


    駿!顧問很生氣,叫你快點來!


    「我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


    在闔上的眼瞼內,我仿佛看見藍色的包巾在五月的藍天下飛舞。


    「那時我看到背對窗外的駿在吃餅乾,而從高一的冬天開始,我就一直忍著不吃甜食、想辦法增加肌力……我隻是想嚇嚇他而已。」


    在晴朗無雲的藍色天空中,殘留著餅乾屑的包巾,緩緩飄落。


    「要是我沒有故意那樣說,或許駿就不會死了。」


    香川的眼淚,與幻影中的包巾一起墜落到地麵。


    「對不起。」


    香川的聲音顫抖著。


    「我,」


    窗外,在小鎮的盡頭隱隱有著將要破曉的天色。


    「我不討厭駿。但我喜歡愛美。」


    香川他,大概把我當成敵人了吧。


    香川,你討厭駿嗎?


    五月那時駿說話的聲音、剛剛我說話的聲音、大理石餅乾、十二月的聖誕布丁、各種香川不肯吃的糕點氣味、裝了很多配菜被駿全部吃光的便當……那一切的一切,在我的鼻腔與心底交雜在一起。


    「從那天之後,做什麽事我都無法專心。」


    香川的聲音,變得很微弱。我從沒聽過他這樣的聲音。


    「就算告訴自己要專心念書準備考試,卻還是會想起那件事。」


    他的聲音微弱得彷佛隻要抓住兩端、稍微用力拉扯就會斷裂一樣。


    「過去在比賽前做著蹲踞、握舉竹刀的姿勢時,眼前總會出現穿著護具的駿與我四日相對。所以現在不管做什麽,我總會想起他那雙眼睛,那雙彷佛隨時都在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怎樣我都無法專心。」


    香川說他要重考,還說男籃社的某個同學跟他同一間補習班所以很期待。


    這種謊話,就算是我也馬上就發現了。


    「駿他啊,隻要一有覺得不甘心的事就會吃得很快喔。從我們交往前他就是那個樣子。假如我考試的成績比他好,他就會一下子就嗑光整個便當。」


    駿離開後,脆弱到無法獨自站起來的人,原來並不隻有我一個。


    「那天,他也是一下子就吃光了我做的薑餅呢。邊吃邊說輸給了香川。」


    即使脆弱不已,還是堅持要來這裏的人,原來並不隻有我一個。


    「駿不是故意輸給你的,而是香川的努力真的贏過了駿的才能。」


    香川沒有回應,也沒有點頭。


    「我做的便當,駿總是吃得一點也不剩。」


    我於是自然地繼續往下說:


    「就算味道比較淡,他也不會淋醬汁或美奶滋,就這麽照吃不誤。」


    牆上曾經貼著創作料理競賽海報的地方沒被陽光照到,留下了a4大小、有著漂亮奶油色長方形色魄。


    「為了比賽而試做的東西不可能每一樣都好吃,但他總是會吃光光。就算嘴裏嚷著『這是失敗品嘛』,但最後還是會吃光。」


    所以啊。我邊說邊取出放在小提袋裏的東西。


    「每次做東西時隻要想著駿會吃,我就能做得出來。」


    我把便當盒放在調理台上,發出了「碰咚」的聲音。


    「但從那天之後,我什麽都做不好了。」


    便當盒就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住了空蕩蕩的烹飪教室,讓它哪兒都去不了。


    「隻要想到不管煮什麽駿都不會吃了,我就什麽都做不出來。」


    說到這裏,身體開始發燙。


    我始終在這個地方,看著眼前的這片景色。調理台,便當,和對麵的北棟大樓。我和駿總是看著這片景色,反覆聊著關於未來的話題。


    駿說過就算不是東京也沒關係,他想去別的縣市念大學,想自己一個人住、去打工、見識與現在不同的世界。他還說過,上了大學之後也想繼續練劍道。


    我們各自有著對未來的憧憬。就算沒有重物壓著,也絕對不會飛走的、確確實實的未來。


    「我能成為營養師嗎?」


    如果愛美從事飲食教育的話,將來的孩子一定都會很幸福。


    駿總是認真地傾聽我說話。在這個不打算參加大學考試的人包含我在內還不到十個人的學校裏,是駿所說的話在支持著我。


    「為了某個人料理食物,因此而感到幸福,那樣的心情我已經感受不到了。」


    我還是希望愛美去做飲食相關的工作。隻要能每天吃到愛美做的飯菜,不管遇到什麽事我都撐得下去。


    「穿上製服,跟以前一樣做好便當,然後到這裏來,或許可以見到駿也說不定。我滿腦子都是那樣的想法。」


    無法照進中庭燈光的烹飪教室裏,我的聲音像雪一樣愈積愈厚。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偷偷打開北棟其中一扇窗的鎖;然後馬上回家,把製服重新燙過。我沒讓任何人在畢業紀念冊上寫留言,也沒和任何人合照。緊接著去了趟超市,買齊就算閉上眼睛也能買好、再熟悉不過的食材,然後獨自在廚房裏做菜。


    「因為我想今天是最後的機會了。」


    兩人一起上學的高中、畢業、深夜、學校拆除的日子。在我看過的連續劇或漫畫裏,隻要具備了這些條件,相愛的兩個人就一定能再見麵。哪怕是鬼也好,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我想祂應該會實現我的心願。


    把便當盒用包巾包好,從抽屜裏拿出淺藍色的小提袋。深夜裏,我獨自一人往學校走去,邊走邊哭。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所以當我走在上下學那條路上時,始終無法止住淚水。


    「我知道,根本沒有鬼。」


    我當然知道。但是,如果不緊緊抓住那不存在的事實,我想我可能會撐不下去。


    「居然還做便當來,我根本就是個笨蛋。」


    香川搶先我一步伸出手來。


    他把裝了便當的小提袋挪到自己那邊。便當盒的底部發出摩擦的沙沙聲。


    「今天我來這裏是想跟駿道歉,但結果卻讓愛美代替駿聽我說了這些話。」


    香川動手解開包巾上綁得很緊的結。


    「所以,現在輪到我代替駿完成愛美的心願。」


    我仔細清洗得很乾淨的半透明便當盒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閃著光。


    「……這樣說可能有點耍帥,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吃一次愛美做的便當。真的就隻是這樣。」


    要帥這種路線不適合我對吧?說完,香川拿起了筷子。晨光逐漸滲透進世界的細部,就像從微波爐拿出來的便當香味在烹飪教室內飄散開來一樣。


    香川姿勢端正地拿著筷子。


    「……微波加熱後更好吃喔。」


    是是是。香川邊笑邊用褐色的筷子夾起煎蛋卷。


    「微波三十秒最好吃。」


    加了許多砂糖調味的金黃色煎蛋卷,跟剛做好時相比,不但冷了、形狀也稍微變扁了些。


    「愛美,以後別再說我能不能成為營養師這種話了。」


    沾裹著甜辣醬的炸花枝,加熱後醬汁會咕嘟咕嘟地冒泡,所以不能加熱太久。


    「你一定會成為很棒的營養師的。」


    用黑胡椒調味,鼓鼓脹脹的粗絞肉香腸。


    「因為吃了愛美做的料理之後,會讓人覺得很幸福。」


    以及駿經常叼在嘴裏的蘆筍肉卷。


    「就算駿不住了,這件事也


    不會改變。」


    從那天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做完一餐。


    香川不像駿會人口大口地灌茶,也不會吃得滿嘴都是,更不會直接用筷子插香腸。


    「超讚的,好好吃喔!」


    盡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他和駿都同樣會稱讚我做的菜很好吃,他們也都同樣會推我一把,鼓勵我朝未來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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