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28年,乾隆帝裕陵。


    隨著一聲轟隆巨響,沉睡百年的地宮被打破了寧靜。東陵大盜孫殿英帶兵炸開裕陵地宮大門!


    無數條猙獰的黑影,隨著火光的跳躍衝入地宮。他們渾然不管這裏安葬著一帝二後三皇貴妃,隻顧劫掠,將幾人的遺骸翻扯在地……


    突地,有人驚聲尖叫:“……這個娘們兒,竟竟然沒有腐爛!”


    此聲一出,眾人俱驚!


    便有人仗著膽子大罵:“胡說八道!他們都死了一百五十多年了,怎麽能沒腐爛!”


    就連那正中棺槨裏的皇帝老兒都腐爛了,怎麽會有個娘們兒還沒爛!


    那人又哆哆嗦嗦說:“是,是真,真的!……”


    眾人暫時放下劫掠,紛紛執著火把聚攏過去——


    曆經153年,那個皇後裝束的女子,果然依舊眉目如生。


    “怎麽回事!”縱然是一幫手執槍杆的大兵,這一刻卻也都慌了手腳。


    “她為什麽還沒腐?難道是,死了一百多年,還要守衛這個皇帝老兒?”


    “……我看不是。我聽那些老石匠說過,死後不腐的,都是被毒死的!”


    不管那些強盜如何猜測,她都依舊靜靜睡著,仿佛153年的時光從未曾遠去。


    仿佛在她的夢裏,依舊是紫禁城的紅牆碧瓦。六宮粉黛環佩叮當、裙裾婆娑,齊聲說著:“恭請皇上聖安……”


    。


    正文


    她第一眼看見那巍峨的紫禁城,是在乾隆四年的春天。她從江寧北上,應內務府一年一度的宮女閱選。


    那天天空冰藍,有風從筒子河上掠來,涼涼的,讓人不由得微微打了個寒噤。


    一眾秀女入順貞門,進禦花園待選。


    歸荑抬眼望那匾額:順貞,一字一聲提醒著所有走進這座宮城的女子,要恭順、貞潔。


    她壓了壓唇角,搖了搖頭。


    憑什麽呀?


    “漢軍正黃旗內管領下清泰女,魏氏歸荑,年十三。”內務府會計司的官員嗓音空曠悠長,在紫禁城上空回蕩。


    歸荑福身,起身時故意打了個趔趄,跟著再沙著嗓子開口:“民女魏氏見過大人。”


    旁邊幾個負責驗看的內務府官員不由得上下又打量了她兩眼,在花名冊上圈點批注。


    她麵上緊張,心下則一片歡喜。


    排在她前麵的淩漱蘭不由回眸望她,低低說了聲:“你原本不是這樣的,這又何苦?身姿不端、嗓音沙啞,都是要撂牌子的!”


    歸荑眨眼一笑:“小妹無心入選。隻想回江南去,陪爹娘終老。”


    漱蘭一歎:“我卻是必定要入選的,否則我娘在那些姨娘欺壓之下,便更無出頭之日。”


    歸荑:“入選也不過充為使女,姐姐何苦。”


    “使女又何妨。貴妃娘娘從前在皇上潛邸不過也是一名使女,如今寵冠六宮,不過是在皇後一人之下!端的,總歸要看自己是否用心。”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鄰隊滿軍旗包衣隊伍裏,有個高挑的秀女一聲冷笑。


    漱蘭回擊:“怎麽,你的意思竟是連貴妃娘娘都不放在眼裏麽?”


    歸荑隱約記得她叫木鍾。此時看來,果然“目中無人”。


    “好個牙尖嘴利的蹄子,今兒不給你些顏色看看,你還真當自己是內宮主子了!”木鍾仗著身份,便撲過來撕扯。歸荑和前後幾個秀女連忙擋開。


    那邊廂的內務府官員聽見動靜,也都出聲嗬斥。


    木鍾得意一笑,退回本隊。


    漱蘭卻是低低驚呼:“糟了!”


    原是她衣襟處,竟被木鍾的指甲劃開二寸長一條口子!


    如此衣冠不整,便是失儀。漱蘭急得幾乎落淚:“這可怎麽辦才好!”


    已經來不及更衣,更無衣可更。歸荑環望禦花園,忽地一笑:“姐姐別急,我有辦法!”


    ——


    歸荑覷了個空,貓腰溜進花叢去。


    禦花園裏遍植奇花異草,她卻獨獨在尋找一本普通的花草。


    尋花覓葉,她終於在一叢青碧之間尋見了那小小的白色絨花。


    正是她要找的通草!


    她伸手去摘,冷不丁從花叢對麵冷不丁也伸出隻手來,一把捉住她的手!


    “啊!”


    歸荑驚呼,急忙用帕子堵住嘴。


    都說這深宮內院陰氣重,莫非,真的會鬧~鬼~的~?


    一抓之下,那隻手也呆住,隨即花葉搖曳,花叢對麵露出一張人麵——黑瞳如星,劍眉斜飛,一張紅唇宛若點朱。


    竟然是個年輕的男子!


    看見歸荑,那個男子也仿佛舒了口氣,繞過花叢來。長身玉立,姿如青竹,身著石青雲紋箭袖。


    看服色當是宮中藍翎侍衛。


    歸荑一慌,連忙施禮。


    那男子看了看歸荑服色,“你是內三旗的秀女?”聲若笛簫,泠泠如泉。


    歸荑忙稱是,“衝撞了大人,大人恕罪。”


    正說著話,廊廡上跑來個太監,嗓音幼細:“哎喲我的九爺,可算找著您了。主子娘娘叫呢,您趕緊去吧!”


    九爺劍眉緊蹙:“現下去不得!主子娘娘大婚前親手繡的火鐮荷包碎了,你叫我現下如何有臉到娘娘跟前去!”


    哦?主子娘娘竟然給個普通的藍翎侍衛親手繡荷包?


    歸荑仰頭看著那俊美的容顏,腦海裏不由得奔過無數的怪獸。難道,莫非……?


    太監一聽也苦了臉:“按說現成找個針線上的去修補就成了,雖說比不得主子娘娘的蘭心,也總歸多用些心多花點子時辰罷了。可此時主子娘娘正等著呢,如何來得及去找人!”


    “說的是!”九爺蹙著眉,黑瞳咕嚕嚕轉到依舊垂首跪在地上的歸荑身上來,便問:“看你的樣子,也來找這通草?做什麽用的?”


    歸荑不敢隱瞞,便說:“民女是想用通草軟莖為針線,暫時縫補衣裳。”


    “哦?”九爺眼睛一亮:“你倒是跟我想到一處去了!我也是來找這通草,隻苦一時找不見合適的人。你倒是會的?”


    說著便伸手將歸荑拉起來:“唉,現在也顧不得你到底手藝如何了,先抵擋一時吧!來來來,你既然想讓我原諒了你的衝撞之罪,那趕緊打起精神兒來,把我這火鐮荷包給補上!”


    已是推搪不過,歸荑咬住唇,便應了。


    九爺從腰帶上摘下荷包遞給她,歸荑也掏出隨身的針線包來準備縫補。


    九爺忍不住打量她的麵容,不由得眉眼放柔,笑著拉她:“坐這兒縫吧。沒的還讓你立著做這針線?豈能做得好呢?”


    歸荑忍不住回了一句:“站著,也能縫好!”


    她自幼便跟隨娘親學繡,站著刺繡早不是特例。


    她倒眉眼清麗,口齒伶俐。九爺忍不住笑:“我又不是考校你,就是一片好心讓你坐下。”他推她坐在涼亭欄杆上:“就坐這兒。”


    亭外池水如碧,水底紅鯉擺尾。水色碧光落在歸荑一張稚氣未脫的粉嫩麵頰上,映襯得她一張抿緊的紅唇越是倔強。


    歸荑全神貫注在針線上,九爺的目光則盡數落在歸荑眉眼間。


    歸荑針走線飛,很快補好了荷包,抿著唇交還給九爺:“好了!大人可放民女回去了吧?”


    九爺驚喜地望著自己完美如初的荷包,忍不住笑出來,抬眼深深望一眼歸荑,抿著唇笑:“想去容易,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叫什麽?”


    歸荑抿唇不說。


    問名一事,豈能是陌生男子隨便就行的?就算他是宮中侍衛也不成!


    九爺看懂了,更笑:“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我回頭去問內務府的老倌兒,看他們誰敢不告訴我!”


    旁邊那位太監等得都快急哭了:“哎喲我的九爺,荷包都補好了,您老就快隨奴才去吧。主子娘娘若等急了,奴才可擔待不起呀!”


    九爺隻得作罷,悻悻盯了倔強的小丫頭一眼,便含笑擺手:“你自去吧。來日再找你算賬!”


    兩人掉頭各自東西。


    九爺朝皇後富察氏的長春宮去,歸荑則小步緊跑回隊伍中去。


    歸荑一路跑著,還不忘聽著九爺的腳步聲遠了,扭頭回去朝他背影做了個鬼臉。


    心說:“來日找我算賬?本姑娘今兒就擺脫了這宮牆,回我山清水軟的江南去了,哪裏要伺候你這位難纏的大人!”


    歸荑回到本隊,漱蘭長舒一口氣:“可回來了,急死我了。”


    歸荑忙將通草軟莖幫漱蘭縫補衣裳。


    漱蘭驚問:“用草莖縫上,還是難免落下粗糙補丁,失儀的罪名總免不得的!”


    歸荑眨眼:“姐姐放心。草莖雖然粗陋,但是用這草莖縫補之後,便定然無人敢說姐姐失儀!”


    “此話怎講?”


    歸荑黠笑,壓低聲音:“皇後娘娘最行節儉,她自己頭上不飾珠玉,隻用通草絨花為點綴……姐姐今日的衣裳破了,也用通草縫補,這不正是響應娘娘的主張?哪個沒眼色的大人敢說個不字,腦袋不要了?”


    漱蘭登時展顏而笑,“你呀,可是個小鬼頭!除了你,倒誰能想到這個法子!”


    歸荑果然沒有猜錯,閱看時,高座上的總管內務府大臣來保還特地問了聲那補丁是用的什麽,漱蘭回答是通草,來保頗為讚賞,還跟一邊的筆帖式囑咐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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