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晟第一次見到崔華瀾,是西林原一役。銀盔銀甲的少年,持銀槍縱馬陣前,鋒芒淩厲銳不可當,那一天崔華瀾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威脅感。西林原一戰後,獨孤晟與崔華辰見了麵敘舊後聯戰了幾場,卻沒有遇到崔華瀾,聽說被崔華辰調去做別的差使,他依稀聽說崔華辰頗為忌憚厭惡這個庶出兄弟,勝了薄賞,出了紕漏卻要嚴懲,他冷眼看著他才打下這樣一場大戰,卻被支使去做一些運軍糧的小事,心下隻希望他們嫌隙越大越好。


    之後他與崔家軍隊分道揚鑣,再見到名滿天下的崔家二郎崔華瀾,是在一場雪災後,他前往鳳山一代和那兒父親的舊識征募軍糧,人走茶涼,他並沒有募到滿意的軍糧。天黑,裂人肌膚的風吹著雪沫子撲簌簌的落,心情惡劣的他撇下了副將隨從,自己一人縱馬而馳,想以此紓解胸懷。路遇一群流民,衣不蔽體,拖兒帶女,眼看就要在風雪中僵斃,他有些憐憫,下了馬,將身上帶的銀錢一一散與他們。


    因風雪凜冽,他將外袍鬥笠壓低,遠遠聽到路上有馬蹄聲,他抬眼看了一眼,卻看到了一個素裘少年馳馬而來,銀狐風帽下長眉入鬢,目如寒星,唇色在雪白風毛襯托下分外鮮明,獨孤晟一眼便已認出了是自己那還在服喪的小舅子崔華瀾,略略心驚,壓低了鬥笠轉臉背對大路,聽那馬聲得得過去了。崔家小姐一去不回,他們獨孤家與崔家如今似友非友,盟約已名存實亡,如今這種情勢下,他並無心情與對方假惺惺敘舊。


    到了前頭小鎮客棧內,他打算讓馬歇息歇息,卻因適才路遇崔家人,更添了一分對前路的迷茫煩憂以及孤身一人的落寞感,他壓力非常大,卻沒辦法在幾乎接近崩潰的母親麵前表露出來,於是便叫了酒,小鎮小店,卻有好酒,醇厚滾燙,並沒有摻水,他不知不覺飲下去許多。


    待到要結賬了,卻是忽然想起,自己適才一時慷慨,已是將所有銀錢荷包都散與窮人,仗著武藝在身不懼寒暑,連大氅都給了流民的孩子禦寒,如今身上僅穿了單薄衣物,更無貴重佩飾,他還要趕路,也不可能將馬抵押,他出身世家大族,更是做不出賴賬的舉動,反複思量,索性將自己所佩寶刀拍在桌上對小二道:“適才有些急用,目前身上暫無銀錢,此刀為鶴洞百鍛刀,稀罕得很,且將此刀押在這兒,明日再來贖回。”


    那小二不敢做主,叫了掌櫃來,掌櫃拔了刀看,隻見刀光似雪,鋒利如初發硎,利可削鐵,不由也讚一聲好刀,顯然也看此人非池中物,不敢推脫,因夜已深,獨孤晟索性再留宿一晚。


    第二日,他前去櫃台畫押,掌櫃卻命人捧了他的刀來道:“昨日一位公子已替貴客結了帳,說是路上偶遇您,慷慨解囊,濟困扶危,慕君之高義,所以冒昧請您個東道,那位公子已是走了,卻不曾留下姓名。”一邊又拿了個包裹來道:“這是那位公子送的,說是供您遮雪擋風之用,還請不要嫌粗陋了。”


    他解開那包裹,看到一襲華彩燦爛的銀灰狐毛大氅,整張毛皮上反映出來的光澤,可以媲美上好珍珠,既輕又軟,每一根毫毛都像是細長的針,針尖部分光彩燦爛,窗外一股風吹過,裘麵上像是螺絲紋般地起了一圈漩渦,卻根根不見底,這樣珍貴的大氅,千金難尋,他修長的手指在那狐裘上泛著銀光的狐毛上摩搓留連,認出了正是昨日那崔二郎所穿的素氅。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向掌櫃點了點頭,將大氅披上,拿了刀便出門翻身上馬。


    路上殘雪未融,冬陽初現,雖然仍皚皚白雪,大地冰封,獨孤晟卻覺得一直盤踞在身上糾纏不去的萎靡與倦怠被那輕而暖的狐裘安撫了,此刻風入襟懷,卻豪情滿腔。


    之後他多次遇到崔華瀾,二人雖然都沒有再提那風雪夜的事,卻漸漸意氣相投,相交莫逆,終於生死與共。


    那件狐裘便一直伴他多年,在他心目中這是他和兄弟義氣相投肝膽相照的開始。


    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那一襲狐裘,代表的卻是一個妻子在雪夜,給丈夫的一點溫柔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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