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內朔太郎


    二月三日上午十一點。


    見內朔太郎仰望自家公寓,情緒低落地歎了一口氣。


    這棟雅致的公寓坐落於仍保有江戶風味的街道·神樂阪的神社後方。五層建築的一樓是時髦的咖啡廳。買下這戶公寓的人是他妻子綠子,兩人結婚至今三年,雖然沒有孩子,但養了一隻長毛吉娃娃瑪依當成家人一同生活。


    前些日子降下的雪仍有些許殘留地麵。一進入二月,寒意就一口氣變得嚴峻。臉皮表層像結凍般僵硬。


    就算再怎麽早下班回家,這時間也未免太早了。


    朔太郎解除自動鎖,穿過設計時尚的日式大廳,搭乘電梯抵達三樓,鋪著地毯的走廊寂靜無聲。盡頭就是朔太郎夫婦的房子,他開啟圓筒鎖,開門走進屋裏。


    「我回來了。」


    朔太郎脫了鞋,踏上玄關台階的同時朝客廳喊道,隻見瑪依鑽過區隔客廳及走廊的門扉縫隙,搖著尾巴跑過來。朔太郎將牠輕輕抱起,牠轉動宛如黑珍珠的濕潤眼陣,舔了他的臉頰。由於昨晚才幫瑪依洗過澡,淺褐色的鬃毛富有光澤。骨骼堅硬的觸感及嬰兒般的重量都十分惹人憐愛。


    「瑪依,對不起,我今天還是失敗了。」


    朔太郎對瑪依這麽說,走進了客廳。


    在外人眼裏看來,屋內或許像亞空間一般。櫥櫃、書架、象頭神石像及青蛙裝飾品被隨意擺放在房裏;書籍與cd堆疊成山,蜿蜒朝天花板伸展;壁紙宛如被大群螞蟻掩蓋。定睛細看,原來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令人感到完形崩壞的細小文字。


    房間深處,綠子一如往常與桌上的筆記型電腦大眼瞪小眼,牛奶色肌膚在螢幕的光線下泛著青色;令人難以置信已經二十八歲的娃娃臉戴著黑框眼鏡,在後腦勺綁成一束的馬尾像小馬尾巴般搖啊搖。由於地暖係統開得很強,綠子隻穿t恤及丹寧短褲,裝扮相當隨興。


    她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指,抬頭看向朔太郎。鏡片映照出朔太郎滿懷歉疚的臉。


    「抱歉,今天還是失敗了。」


    他抱著瑪依報告,她聳聳纖瘦的肩膀開始敲打鍵盤,速度快得連手指的動作都看不清。朔太郎的智慧型手機隨即響起,是收到訊息的鈴聲。


    小圈內:5秒前


    別在意!不需要著急喔(*^o^*)


    綠子有著極度的對人恐懼症,就連與丈夫朔太郎交談也辦不到。然而,她雖然如此畏懼活生生的人類,卻也殷切地期望借由網路和聊天軟體與世界相係,所以她絕不會前往手機收不到訊號的地方。雖然朔太郎認為人類應該不具備感應訊號的能力,但她待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甚至會感到身體不適。據說屋裏堆滿奇特的擺設也是為了調整收訊。


    朔太郎抬起頭將視線從手機螢幕移開,隻見她臉上帶著如剛才的表情符號般的微笑,令原本沉重的心情一口氣變得輕鬆。此時手機又響了起來。


    小圈內:5秒前


    我一人還是有辦法養活小朔和瑪依的。


    朔太郎感覺到小小箭矢刺中了男子漢的自尊心,他按住胸口一個踉蹌。


    「我也已經待業三年了,差不多得想想辦法才行。」


    朔太郎曾在jr飯田橋站附近的牙科醫院擔任牙醫,綠子曾經去那間醫院看診,這就是兩人相遇的經過。然而,朔太郎因為一起醫療疏失產生心理陰影,並失去了工作。就在此時,綠子不知為何竟向他求婚。


    ──如果你不覺得困擾的話,要不要和我結婚?


    當然,從那時起就一直是用電子筆談。


    綠子的筆電上顯示著fx(外匯保證金交易)的畫麵。那是與朔太郎無緣的世界,主要是借由買賣美金或歐元等外幣獲利。他與綠子視線相對後,她露出得意的笑容比了個勝利手勢。看來今天也賺了不少。


    「為什麽妳光是坐在電腦前,就能有钜款源源不絕地滾進來啊?」


    小圈內:10秒前


    世界很不可思議吧(^o^)v


    雖然朔太郎不清楚妻子一秒鍾多少上下,但能在二十五歲左右就買下這戶寓所,數字想必相當驚人。


    「所謂的金錢,應該要揮汗賺取才對。」


    說出口的瞬間,朔太郎就後悔了,但為時已晚。


    總覺得綠子的笑容中參雜些許憐憫。


    「唉~我上忌女板小町找人商量好了……」


    小圈內:10秒前


    這主意不錯!忌女們都很親切,想必會回應你的(°?°)


    綠子「咿嘻嘻嘻」笑著的同時將筆電轉向這裏。她的長相雖然迷人,但笑法相當令人遺憾。


    「騙妳的,我胡說的。唯有這點我絕對不幹!如果上忌女板商量煩惱,隻會被批評得一文不值,別說消除煩惱了,根本隻想一死了之!」


    所謂的忌女板,指的是忌女(=既婚女性)專用的網路論壇。多數使用者會針對生產或育兒的煩惱認真提出建言,但也常出現因吃醋或嫉妒而群起批鬥特定對象的「網路霸淩」,因而惹人非議。


    最近在忌女板開設了名為「忌女板小町」的分站。不同於留言呈現方式毫無章法、僅依時間順序排列的忌女板,這裏的留言以提問者的問題為依據,分別成串發展。問題類型五花八門,從無聊的內容到確切的詢問都有,其中甚至還有丈夫特殊性癖好或提問者本身外遇等現實的內容。


    朔太郎看著螢幕。


    「嗚哇,這還真是有病啊。」


    主旨:妻子試圖阻撓我的夢想


    商量者:奸笑face


    幸會,請容我征詢意見。


    我是一名懷抱小說家夢想的四十歲男子。家庭成員有小我五歲、身為準護理師的妻子,以及分別為七歲與三歲的孩子。


    我為了專心寫作,於二〇〇九年辭職(原為製藥公司的mr)。


    辭職的契機是初次提筆撰寫的小說,通過了某大型文學新人獎的第一階段評選。處女作就通過第一階段評選,令我判斷自己擁有才華──足以成為職業小說家。內人讀了我的作品也打包票保證「很有趣」。


    然而,之後內人完全無法理解我的創作活動。她總是要我幫忙做家事和帶孩子,就算是打工也好,要我出去工作。如果我是個普通男人,這樣的要求確實合


    情合理,然而我是一名創作者,亦是表現者。我非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心思考與作品相關的事不可,因此自然不能分出時間做包含家事在內的工作。我消耗靈魂、削減生命在寫作。所謂的名作或傑作都是這樣誕生的。內人卻不明白這點,她似乎認為小說隻要用空閒時間三兩下就能完成。那種東西隻能稱作書籍,並非文學!然而缺乏學問素養的內人似乎並不瞭解這點。


    雖然她聲稱苦於家計,但明明隻要假日上班或多加班就能彌補,卻總是以體力不濟、假日想陪孩子度過等借口怠惰。內人完全沒有身為兩名孩子的母親,以及小說家妻子的自覺。她與嘔心瀝血麵對作品的我相反,總想要過得輕鬆愉快。她昨天提出了離婚的請求,若演變至此,我就無法繼續創作。單就現況而言,我就已經因過度使用鍵盤而造成拇指腱鞘炎了。


    該怎麽做才能讓內人理解我呢……


    (作者注:本文為橫書,如15頁插圖所呈現的內容。)


    插圖001


    利己主義到這種程度還真了不起。留言區理所當然地湧入忌女們辛辣的留言。


    「『你應該立刻與妻子離婚並自盡』嗎?各位忌女還是老樣子啊。」


    瑪依似乎也有同感地用鼻子發出「嗚」的一聲。


    小圈內:5秒前


    不過啊,雖然不至於叫他去死……但這個人真的是差勁透頂呢。


    綠子看著螢幕,鼻孔鼓了起來。


    「什麽小說家妻子啊,說到底,他根本就還沒成為小說家嘛!」


    唉,畢竟自己也沒有收入,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朔太郎因說出口的話而感到沮喪,重新看向螢幕時,發現討論串多了新的留言。


    留言:未來的彩妝師


    這種白癡一定會演變成家暴。不,搞不好他已經對太太和孩子動手了,應該立刻采取對策!妳說對吧,小圈內?


    忌女之一召喚了小圈內。


    綠子啪嘰啪嘰地折響手指。所謂的「小圈內」指的是忌女板上以天才般的情報搜集與分析能力,解決過無數問題的高手昵稱。而「小圈內」的真實身分正是綠子。


    雖說


    網路霸淩是個問題,但若是將所有忌女都當成殘忍無情的人,那又是另一種形式的暴力。前些日子,有名大學生因為個人資料曝光,失去了原本已經內定的工作。但追根究柢也是因為他在忌女板揶揄帶小孩的女性,並在留言寫得相當過分的緣故。


    綠子為極度的對人恐懼症所苦,這個網路論壇可說是她唯一能生氣蓬勃大展身手的地方,所以朔太郎無法不分青紅皂白地全盤否定。所謂的人類並不是能單以正確理論分類的生物。朔太郎當然也相信綠子有自己的道德良知與規範,不會做出殘酷的行為──雖然他很不安。


    「妻子是小他五歲的準護理師,有七歲與三歲的孩子,二〇〇九年辭去製藥公司的工作,通過文學新人獎第一階段評選……單憑這些情報有辦法鎖定對象嗎?」


    這些情報是本人宣稱的,因此或許混雜謊言。更有甚者,也許這篇文章就是虛構的。不過綠子露出開心得不得了的笑容。


    手機響起,並隨之振動。


    小圏內:10秒前


    小朔~拜托你準備咖哩囉?


    看來祭典要開始了。


    「是是是。」


    朔太郎走向廚房。「小圈內」解決問題的時間短則數日,有時甚至持續數周變成長期戰,這時隻要事先作好咖哩放著,就可以專心投入其中。這個慣例是忌女們的不成文規定。在得知起源是自己的妻子時,朔太郎也不由得啞口無言。他穿上有浣熊圖案的圍裙,將水倒進鍋中。


    「我究竟哪一點好了?」


    他拋出這個問題後,手機隨即響起。


    小圈內:5秒前


    就是覺得好。


    「就是覺得好」啊。的確,人類有時就是會沒來由地愛上某些事物。


    汐見阪涼太


    二月二十日晚上十一點。


    一吸入二月的寒冷晚風,敏感性牙齒就陣陣刺痛。在這新建大樓包夾著老舊民宅且充滿濕氣的狹窄巷弄裏,巡邏車亮著紅色旋轉燈忙碌地奔走。這是案發現場尋常可見的景象。


    汐見阪涼太從看熱鬧的人群中向看守現場的警官敬禮,穿過拉起的黃色警戒線後俯瞰石階。這裏距離湯島聖堂相當近,是位於千代田區與文京區交界的陡峭石階。寬度足以讓上下階梯的人錯身而過,在樓梯平台倒著一名妙齡女子。汐見阪戴上白手套走下階梯。


    女子的頭部扭向詭異的方向,一眼就能看出已經死亡。先一步抵達的轄區刑警與鑒識人員已經開始工作。身穿羽絨外套的微胖男人蹲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動也不動的女子。


    「瀧口前輩,辛苦了。」


    汐見阪向男人──瀧口吾郎打了招呼。他抬頭看向汐見阪。


    「哦,你總算來啦?」


    「瀧口前輩,您今天不是要與相親派對認識的女性初次約會嗎?」


    「男人要以工作優先。」


    瀧口逞強地說道。


    「您說得對。」


    看來似乎進行得不順利。但吐槽這點也太不識相了,他決定放棄。


    汐見阪與瀧口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且同樣隸屬殺人犯特搜第五組。今年三十四歲的汐見阪階級是巡查部長;大他十歲的瀧口是警部補,職銜是主任,負責統籌現場。兩人均為單身,相較於不太有結婚意願的汐見阪,瀧口則是相當焦急。他雖然像維基百科般博學多聞,但由於總會一臉得意地炫耀自己偏門的淵博知識,因此總是讓女性退避三舍。


    瀧口轉身麵對女子的屍體並起身。由於他比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的汐見阪矮了十五公分,所以形成汐見阪俯視瀧口的情況。


    「是個美女,太可惜了。」


    瀧口拍拍自己的啤酒肚這麽說。雖說額頭和臉頰受了重傷,但仍看得出她原本美麗的容貌,想必有不少男人為她傾心吧。


    「這或許就是她遇害的原因。」


    「早知道會因此被殺害,不如別生作美女就好了。」


    據目擊者的說法,這名女性跌落石階後,有個人影從石階上方離開。轄區刑警正在詢問從階梯下方目擊現場的男人。


    女子在套裝外又穿了一件駝色粗呢大衣。提包中裝有錢包,也找到了員工證及駕照。


    女子名叫岸穀恭子,二十五歲。從員工證得知,她任職於全國員工總數約五百人的中堅貿易公司「間宮有限公司」。住處距離這裏徒步約十分鍾,詳細地址是湯島高級公寓三〇五號房。這條巷弄位於公司與住處最短路徑之間,恐怕是在下班回家途中遇害。


    「哦……真的有那麽漂亮嗎?」


    突然有名女子從兩人間插了進來。她在褲裝外頭穿著深藍色長大衣,身材纖瘦但胸部十分有料,就算套了好幾件衣服也看得出來。及肩褐發的卷度相當漂亮,就像剛上過發廊。從她身上飄來的香水味令汐見阪的鼻腔發癢。


    「小鞠,妳遲到了。妳明明就住得離這裏最近!」


    瀧口雙手扠腰,傻眼地看著小鞠咲耶。她擁有足以質疑遺體美貌的美麗容顏;以女性而言相當高,視線與瀧口平高;如核桃般滴溜溜的眼眸,具有吸引人的磁力。從小鞠所住的公寓套房隻要徒步幾分鍾就能抵達這裏。


    「還不是前男友太纏人了。」


    「前男友?」


    「他跑來纏著我說要複合。正確地說,是前前前……男友啦。」


    小鞠用手指數了六次說道。


    「妳們是何時分手的?」


    「三周前吧。他說自己年收入八百萬圓,結果卻隻有一半喔。不覺得很過分嗎?」


    她的語氣中參雜嫌惡。


    「三周就換了六個對象的妳,過分程度也跟他不相上下啊。」


    「真沒禮貌。我之前也有長達兩個月沒男朋友的悲慘曆史啊。」


    小鞠咲耶是最近分發到第五組的偵查員,階級為巡查。


    在負責凶惡犯罪的搜查一課中,女性刑警仍然相當少見。雖說第三組已有警察廳次長的掌上明珠、警視廳首屈一指的出名女刑警,但第五組還是第一次有女性加入。


    小鞠直到去年為止都隸屬於杉並區警署,據說偵查本部設置於該署時,她的工作表現令一課課長留下了深刻印象。與外表和攻擊性語調一致的倔強個性,就算麵對強者雲集的搜查一課也不為所動;戀愛方麵是超級肉食係,就連組長須田要二也相當提防,擔心她會將長得帥的嫌犯也吃幹抹淨。


    「瀧口前輩喜歡這一型的嗎?真搞不懂您。」


    她指著女子的屍體。


    「她是那種在聯誼絕不吃虧、占盡好處的類型。甚至會事先確認座位配置以利縝密計算,采取撒餌讓對象主動上鉤的戰術,並操弄局勢讓對方以為是憑借自身意誌作選擇。巧妙、狡猾且縝密地打好如意算盤,是個像諸葛孔明般老奸巨猾的女人喔。」


    「也就是說,犯罪動機是聯誼?因為中意的男人被搶走而萌生殺機嗎?」


    兩人的互動令汐見阪不由得失笑。


    「換作是我也會想把這種女人推下去啊。」


    小鞠曾說她今年滿二十七歲,但外表更成熟一些。化妝方式以這個年紀而言也偏濃,散發成熟女性的魅力。


    汐見阪腦中浮現小圈內的容貌。


    她雖然與小鞠年紀相仿,卻是完全相反的類型。解決了令網民為之瘋狂的左手斷掌殺人事件後至今約四個月,汐見阪自那時起也會時常上忌女板瀏覽。小圈內似乎仍相當活躍,若有人寫下高犯罪機率的留言,她總能眨眼間掌握投稿者的身分。


    「那妳是說犯下這起案件的人是女性嗎?」


    「凶手的性別姑且不論……我認為另有動機。」


    小鞠嘖嘖地豎起食指左右搖晃。


    「哦,那麽請讓我們聽聽聯誼刑警大人的見解吧。」


    她瞬間瞪了瀧口一眼,清了清喉嚨後轉向遺體。


    「請看一下被害者,她的臉部不是受了重傷嗎?而且像是多次撞擊後造成的傷口。」


    「她沒有做出保護臉部的動作嗎?」


    瀧口仔細觀察岸穀恭子的臉龐後感到疑惑。


    如小鞠所言,應該是撞上石階的關係,女子臉上有著無數傷口,而且門牙也斷了。如果用手掩護,應該能減輕一些外傷。


    「原來如此,確實不太自然。」


    汐見阪也表示同意。


    「不管怎麽說,對女人而言臉都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從被害者的裝扮及化妝方式看來,她應該相當愛美,甚至動過雙眼皮及隆鼻手術。雖說即使做到這種地步,我還是比她漂亮就是了。」


    聽她這麽一提


    ,躺在地上的岸穀恭子的確無論服裝或化妝都完美無瑕,而且據小鞠表示,她放在化妝包的化妝品也全是高級品。至於究竟有沒有整型,汐見阪就看不出來了。


    「ok,總之先繼續說。」


    瀧口催促她。


    「如果是她,應該會先保護自己的臉才對。」


    小鞠用手覆住臉龐。


    「然而,她為什麽完全沒有保護自己的臉?」


    瀧口撫摸著自己的臉說道。


    「我原以為您是更加敏銳的人,看來意外地並非如此呢。」


    即使瀧口麵露不悅之色,小鞠仍滿不在乎。令汐見阪看得忐忑不安。


    「請看看她的手。」


    小鞠指向岸穀的雙手。她雙手的手掌都抵著腹部,像是在保護什麽。


    原來如此。由於她的腹部沒有明顯隆起,因此他們並未考慮到懷孕的可能性。


    岸穀的屍體會送到位於文京區大塚的東京都監察醫院解剖。屆時馬上就能查明她有沒有懷孕。


    「情況如何?」


    汐見阪走到石階下方,向正在詢問目擊者的轄區刑警這麽問。他發現小鞠也跟在自己後方。


    「他似乎隻看見轉身離去的人影。」


    外貌耿直的年長刑警闔上筆記本後聳了聳肩。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被人推下來的嗎?」


    年輕的男性目擊者怯怯地看向汐見阪回答:「不清楚。」


    「我當時正要走上石階,突然聽見一聲慘叫,抬頭就看到一名女子滾了下來。再往上一看,隻看到一個人影瞬間閃過。」


    「你有看到對方的長相嗎?」


    沒見阪接著詢問,男子搖了搖頭。


    「我剛才也跟這位刑警講過了,我隻有瞬間瞥見人影……不過發型看起來,似乎是個女人。」


    汐見阪往石階頂端走去,看起來並沒有特別容易滑倒的階梯。小鞠緊跟在他身後。走到最上層後是一條足以讓一輛車通過的道路,但這個時間幾乎沒有什麽人會經過。


    「目前還無法判斷究竟是意外還是案件啊。」


    先行抵達的瀧口雙臂環抱、眺望夜空。朦朧的月光從寒冷多雲的夜空透出。寒風鑽入衣服縫隙,令汐見阪縮起身子,同時為在如此寒冷陰暗之處喪命的女子感到同情。


    「我敢說她一定是被推下去的。」


    小鞠眼裏充滿自信地說道。


    「如果是孕婦,在上下階梯或坡道時一定會格外小心,很難相信她會失足滑倒。」


    小鞠俯瞰石階說。這座石階還設置了扶手。原來如此,如果是孕婦,在下階梯時一定會握住扶手才對。


    「瀧口前輩。」


    小鞠將雙手插進口袋禦寒,對身旁的瀧口開了口。閒得發慌的汐見阪也跟在瀧口身後。


    「請調查那個。」


    小鞠指向附近複合式大樓的玄關大廳。雖然電燈沒開,但入口是玻璃門,所以可以看見內部。瀧口與汐見阪往室內看去,雖說是大廳,但寬度頂多隻能讓兩、三人交錯行走。


    「哦,因為很暗所以沒有發現。」


    裏麵有台小型防盜監視器,正亮著紅色電源提示燈。


    「這角度的話,不曉得如何啊。」


    監視器裝設在玄關大廳天花板略深的地方。由於是監視玄關的攝影機,能否拍攝到前方道路另一頭的石階頂端,令人有些存疑。


    「也隻能試著調查看看了。小鞠,去聯絡管理公司。」


    瀧口下達指示後,小鞠敬禮回應「瞭解」,離開了汐見阪等人身邊。


    見內朔太郎


    二月四日。


    他看向床邊的鬧鍾,時間已是早上八點。


    「早啊。」


    朔太郎走進客廳後,瑪依就啪噠啪噠地衝過來。綠子正以極細筆將手機螢幕的內容抄寫在壁紙上。這龐大的文字量已經堪稱大數據,她卻能精確掌握哪個地方寫了什麽。


    她看起來徹夜未眠、頭發亂翹,眼窩下方出現黑眼圈,卻沒顯得太過疲倦。朔太郎昨晚作好咖哩後陪了她一陣子,但最後還是抵擋不了睡魔,躲進寢室。


    「妳在寫什麽?」


    綠子的手機螢幕顯示著「鑛文社推理文學新人獎」的網頁。她正在抄寫通過第一階段評選的作品清單,內容包括作品名稱、作者名以及居住縣市。仔細瀏覽壁紙,會發現上頭還寫著其他文學獎的清單。


    「對喔。他宣稱自己通過文學獎的第一階段評選嘛。」


    小圈內這次的調查對象是在忌女板小町以「奸笑face」昵稱投稿的谘詢文章,裏麵寫著立誌成為小說家的四十歲投稿者蔑視家人的內容。由於擔心可能會發展成家暴,所以忌女們采取了行動。


    投稿者在文章中提到「初次提筆撰寫的小說通過了某大型文學新人獎的第一階段評選」。並以此為契機在二〇〇九年辭去製藥公司的工作,也就是說他在五、六年前通過了第一階段評選吧。忌女中的高手小圈內,也就是綠子,相當擅長徹查投稿內容中的個人資訊片段並加以分析。能以出人意表的著眼點及想法,從極少的線索中鎖定投稿者身分。


    然而,這回的難度似乎相當高。如果是部落格、推特、臉書等平台,就會留下照片或位置資訊等眾多線索,不過忌女板小町基本上隻有文字。而且就算忌女們回以辛辣的留言,「奸笑face」皆未有回應。綠子從昨天中午開始,就以年紀、家庭成員、工作經曆以及立誌成為小說家等線索,逐一檢視散落在網路的社群網站與部落格,但搜查網並未網羅到較為顯眼的情報。


    「『奸笑face』或許是在釣魚,立誌成為小說家這點也相當可疑。」


    最近在忌女板小町也有人會刻意寫些輕率的內容,讓討論串遭到砲轟,並以忌女們的反應為樂。


    朔太郎的手機響起,文字浮現在螢幕。


    小圈內:10秒前


    我覺得立誌成為小說家這點是真的喔~


    「妳怎麽知道?」


    朔太郎反問。


    小圈內:5秒前


    因為看起來是出自寫作者手筆的文章。


    朔太郎再度看了「奸笑face」的留言,他認為與自己所寫的文章沒有太大差別。


    「我完全搞不懂。」


    朔太郎看著螢幕表示不解。


    小圈內:5秒前


    首先是刪節號與破折號的使用方式。


    綠子指向「……」與「──」,這兩者似乎分別稱為刪節號與破折號。根據她的說明,一次使用兩個「…」及「—」,是撰寫在原稿紙上的正確寫法。朔太郎從書櫃取下幾本小說確認後發現果真如此。每本書的用法都一樣。接著她又指著投稿文章中的「並非文學!」這句話旁邊。


    小圈內:5秒前


    在驚歎號後方空一格,這也是直書原稿紙的寫法規則喔。(譯注:此指日本格式。)


    「哦,我都不知道。」


    除此之外,在新起段落時會在句首空兩格,這讓他回想起小學在國語課學過的內容。


    「不過,他未必是小說家吧,也有可能是實用書之類的寫手啊。」


    朔太郎試著反駁,綠子浮現充滿自信的笑容。


    小圈內:5秒前


    奸笑先生是小說家喔。因為這篇文章是以直書方式撰寫的。


    「嗅?妳怎麽能確定這點?」


    朔太郎重新看向螢幕,綠子指向散落在文章各處的幾個數字。「四十歲」、「小我五歲」、「七歲」、「三歲」、「二〇〇九年」、「二十四小時」。


    小圈內:10秒前


    全都是中文數字對吧?


    「是啊,這一看就知道了……呃、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朔太郎砰地敲了手掌。假如是以橫書方式撰寫,這些數字應該都會寫成阿拉伯數字。尤其是年份等四位數字的內容,在橫書時寫成中文數字會顯得很不自然,而且不容易閱讀。


    小圈內:5秒前


    mr也是全角對吧?這是因為如果打成半角,在直書時就會變成橫向排列了。


    朔太郎試著調查mr的意思後得知,在製藥公司mr是醫藥行銷師【medical representative】的縮寫。這點姑且不論,總之若是把「mr」打成半角,在直書時就會顯示成「mr(竪排)」。


    小圈內:5秒前


    因此奸笑先生應該是將直書的文書處理軟體所寫的內容,直接複製後貼上忌女板小町喔。


    「原來如此。因為日本的小說基本上是以直書排版嘛!」


    若是試著在網路搜尋能夠以直書方式呈現的文


    書處理軟體或文字編輯器,會發現有許多小說家或未來的小說家曾在部落格等提及相關內容。據說如果是直書的文書處理軟體,日本製的「一太郎」比美國製的「word」來得優秀。換言之,「奸笑face」在撰寫這篇投稿文時,應該也是使用了直書的文書處理軟體。


    此外,綠子又指著「單就現況而言,我就已經因過度使用鍵盤而造成拇指腱鞘炎了。」這句話。


    「為什麽是拇指呢?」


    這是朔太郎初次閱讀這篇文章就浮現在腦中的疑問。他雖然也會使用電腦,但是打字時從沒有發生過單獨過度使用拇指的情形。


    小圈內:5秒前


    市麵上有一種鍵帽排列位置特殊的鍵盤,名叫「拇指變換鍵盤」喔。我想他指的應該是這麽一回事。


    綠子開啟解說拇指變換鍵盤的網站。


    所謂的拇指變換,指的是文字處理機剛開始普及的年代,以頂尖市占率為傲的富士通生產的「oasys」文字處理機采用的鍵盤輸入方式。不僅能夠輸入包含濁音與半濁音在內的所有日文字而提升速度,也能減輕手指的負擔此受到許多專業寫手與編輯的喜愛。


    小圈內:10秒前


    文章中有好幾處錯字吧?


    綠子指了「幸會」、「通過了某大型文學新人獎第一階段評選」、「總想要過得輕鬆愉快」等處。每個地方都少了濁音「゛」。使用拇指變換鍵盤就能同時按下shift鍵與文字鍵輸入濁音,但快速打字時可能會沒配合好按鍵時機,導致漏了濁音。這是包括朔太郎在內,大多數日本人使用的羅馬拚音輸入法不會發生的錯誤。(譯注:此指日文原文。)


    「原來如此,撰寫格式、對直書的堅持以及拇指變換嗎?看來『奸笑face』或許的確是立誌成為小說家……明明不是作家,真虧妳能知道得這麽清楚啊。」


    小圈內:10秒前


    其實我以前曾經寫過一些東西。


    「真的假的!妳曾經想成為小說家嗎?」


    綠子的臉頰微微泛紅,輕輕地點了點頭。


    小圈內:5秒前


    我曾經投稿過幾次,但結果相當悽慘……總之就是這樣。


    然而,綠子能夠掌握的資訊就到此為止。投稿者立誌成為小說家的事似乎屬實,但其他資料就未必如此。她也確認了製藥公司網站以及疑似員工寫的內部情報裏板,卻沒找到有力的線索。


    其他忌女似乎也都持續進行鎖定工作,但狀況並不樂觀,連忌女板的留言都沒什麽精神,也有許多忌女斷言「文章不過是在釣魚」而放棄。這群人一向是三分鍾熱度。


    或許是全部抄寫完畢,綠子回到放置筆電的桌旁。螢幕顯示著剛才的「二〇〇九年鑛文社推理文學新人獎」通過第一階段評選的作品。


    初經偵探neo第一次出血(橫島奈人?東京都)


    隻是蒙古羅斯(鮫島美香子?長崎縣)


    殉職刑警★阿富&鬆子(錦織透?愛知縣)


    門格勒博士喜歡的雙胞胎(澤渡廣美?福岡縣)


    地獄轉賣人露西(八尾良子?奈良縣)


    插著死亡旗(石川尚芳?靜岡縣)


    藥師如來芳江(岡穀澗?東京都)


    馬賽克偵查官q的事件簿(金剛寺巖?北海道)


    聖德太子的主廚(秋元健一郎?島根縣)


    靈長類最凶狠前女友(富田林麗子?大阪府)


    卷動畫麵後就發現標題仍在延續下去。通過第一階段評選的作品將近一百篇。


    「他或許會將自己的作品公布在網路,有沒有在小說投稿網站找過『奸笑face』這個帳號?」


    綠子搖頭。根據確認過所有投稿者名字的她表示,其中有幾個人曾在網路以某些形式公開過自己的作品。雖然發現幾篇作品有著看似使用拇指變換鍵盤的輸入錯誤,卻無法完全鎖定。


    小圈內:10秒前


    不過,我還是認為忌女板小町那篇文章並不是釣魚。


    「有什麽根據嗎?」


    小圈內:5秒前


    忌女的直覺。


    「真不像小圈內會說的話啊。」


    小圈內:10秒前


    我可以從文章中感覺到扭曲的瘋狂,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


    綠子凝視顯示忌女板小町的螢幕,同時抿緊了嘴唇。乳白色臉頰在螢幕的光線下有些發青。


    「我從昨天就覺得,『奸笑face』這個名字真是莫名其妙。」


    小圈內:5秒前


    我認為他不是隨便亂取的~


    「若是倒過來唸,就會成了『ecaf笑奸(ecaftnitani)』啊……嗯?」


    此時,朔太郎突然被什麽事情吸引注意力。綠子露出「怎麽了?」的表情,扯了扯朔太郎的袖子。


    「我總覺得似乎看過類似的名字。」


    朔太郎從櫃子抽出一張便條紙,寫下ecaf笑奸的羅馬拚音「ecaftanitani」。綠子看了一眼後眼睛亮了起來。


    「怎……怎麽了?」


    綠子突然從椅子站起,移動到剛才抄寫清單的壁紙前。她用手指滑著小字確認了一會兒,接著重重點頭,以仿佛確認了什麽的神情回到桌前。接著將筆電的螢幕轉向朔太郎,指著其中一個標題。


    藥師如來芳江(岡穀澗?東京都)


    「這個怎麽了嗎?」


    綠子又指向岡穀澗之中的「穀澗」這部分。


    「啊!『穀澗』唸起來是『tanitani』!」


    朔太郎覺得似曾相識的原因正是如此。先不論岡穀的拚音是「okatani」還是「okaya」,穀澗的拚音確實是「tanitani」。


    「但還是搞不懂『ecaf』的意義。」


    朔太郎這麽說後,綠子浮現自信的笑容,接著在筆記本寫下「奸笑face→奸笑臉」。


    「因為face是臉的意思,所以是奸笑臉……呃,原來如此!若是將『奸笑臉(nitanitakao)』倒過來唸,就會成了『臉笑奸(okatanitani)』,發音與『岡穀澗(okatanitani)』一模一樣!」


    綠子對朔太郎露出滿麵笑容,豎起拇指。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藏了這麽沒用的提示。」


    小圈內:5秒前


    他果然是寫作者。這種玩心也是自我表現欲的展現。


    因為過於愚蠢,朔太郎感覺已經超越啞然失笑,甚至覺得渾身無力。「奸笑face」就是岡穀澗不會有錯,不過這是本名嗎?


    接著,綠子調查起岡穀澗。他果然曾在小說投稿網站公開過兩篇作品。根據自介,他住在東京都,今年四十三歲。


    「不是四十歲嘛!」


    他在忌女板小町宣稱自己四十歲。


    「果然是釣魚嗎?」


    綠子搖頭否決,對於對方的釣魚嫌疑,她一概持否定態度。


    她再次以岡穀澗為關鍵字搜尋,但除了小說投稿網站外沒有任何斬獲。如果是本名,應該能找到某些令人在意的內容,果然是筆名嗎?


    「雖然作者名字很怪,不過《藥師如來芳江(yakushinyoraiyoshie)》這作品標題也很詭異啊。」


    藥師如來是大乘佛教的一尊佛。藥師寺供奉的「藥師三尊像」和「藥師如來台座」已被列為國寶……等等。哎,賭上尼特族的自尊,這點知識朔太郎還算清楚。這篇作品標題將佛與昭和年代風格的女性名字加以組合,反差相當逗趣,但感覺會遭天譴。


    小圈內:10秒前


    我想這應該不是唸成「yakushinyoraiyoshie」。


    「什麽意思?我怎麽不知道還有其他唸法?」


    綠子指向標題的某部分。朔太郎將臉湊近螢幕凝神端詳。


    「嗅?藥師與如來之間有空格啊。」


    在她指出這點之前,朔太郎並沒注意到標題中有空白處。因為隻空了一格半角空白,所以沒有發現。


    「那又如何?」


    小圈內:10秒前


    我認為岡穀澗先生確實擔任過製藥公司的mr。


    「因為藥師如來是醫藥之佛嘛。」


    然而綠子搖搖頭,就像在表示「不僅如此」。


    小圈內:5秒前


    我想這裏的藥師並不是唸成「yakushi」,一定是「kusushi」。


    她這麽表示並上辭典網站查詢了「藥師」的意思。「古代日本對於醫


    師的舊稱。是中藥專家,依循草藥醫學,以生藥進行治療」──


    「原來如此!這個標題指的是身為『藥師』的『如來芳江』啊!」


    綠子微笑點頭表示肯定。


    「唔哇!」


    朔太郎發出驚歎。不愧是小圈內,真是明察秋毫。話說回來,這還真是混淆視聽的標題。這麽一來如綠子所說,作者相當有可能擔任過mr。既然要撰寫以藥師為主角的故事,就必須擁有藥學相關的專業知識。換言之,本作是前藥學專家撰寫的藥師推理作品囉,總覺得有點想讀讀看。


    「立誌成為作家、筆名、工作經曆等都大致查明了啊。」


    這麽一來範圍就縮小了許多,再來隻需鎖定岡穀澗本人。綠子重新麵對螢幕,開始敲打鍵盤。她正在重新確認製藥公司相關人士中,有沒有形象相符的人物。


    接著,過了僅僅五分鍾。


    綠子突然「咿嘻嘻嘻嘻……」地笑了出來。


    朔太郎的手機響起。


    小圈內:3秒前


    發現岡穀澗先生?


    「真的嗎?」


    她將筆電螢幕轉向朔太郎,螢幕顯示著「無力醫師y的奮鬥日記」部落格。這似乎是任職於東京都醫院的內科醫師撰寫的部落格,是以每日診療相關的日常雜記為主題的日記。部落格雖在七年前開設,但點閱率並不高,看來隻有熟人會造訪。


    因為工作而熟稔起來的mr二穀貴士要離職了,為他舉辦了歡送會?


    他教了我許多醫藥方麵的知識。


    據說他是為了實現夢想才辭去工作。


    明明有妻小,真有勇氣啊。


    順帶一提,雖然問了是什麽夢想,但他不肯告訴我。


    我想一定是遠大的夢想。


    二穀,加油!我會支持你的。


    這篇日記是在五年前寫的。


    「的確提到了mr──但為什麽知道這家夥是岡穀澗?」


    朔太郎指著「二穀貴士」。


    綠子一臉「你真遲鈍啊」的態度嗤笑,讓朔太郎有些火大。


    「等、等一下!妳先別說出正確答案!」


    朔太郎不甘心地再度看向螢幕,緩緩把文章唸出來。直接閱讀時沒有察覺,不過唸出聲後他就立刻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二穀貴士的唸法並不是『nitanitakashi』,而是『nitazitakao』啊!」


    綠子咧嘴一笑,豎起拇指。


    貴士的「士」雖然通常唸成「shi」,但也可以唸成「o」。事實上,朔太郎就有朋友的名字是那麽唸的。


    nitani?takao──她利用這個關鍵字搜尋到這名內科醫師的部落格,隻能說真了不起。


    「看來他真的有妻小啊。」


    寫在忌女板小町的文章謊報了年紀,但似乎有幾項資料屬實。二穀所謂的夢想就是成為作家。雖然擁有妻小仍決定辭職,如部落格提到的,他確實相當有勇氣。然而就朔太郎在忌女板小町所見,他的夢想至今仍未實現,不僅如此,夫妻關係也因此惡化。


    「辛苦了,不愧是小圈內,我明白為什麽警視廳的刑警會想來挖角了。」


    大約四個月前,有兩名刑警為了調查某起事件數度登門造訪。靠著綠子的推理破案那天,名叫瀧口的刑警曾邀請她擔任顧問。當然,綠子拒絕了。幾乎一天到晚都在這個房間度過、無法與人交談的她,根本不可能參與偵查。


    對於他人的臉色、言行舉止和氛圍,綠子的敏銳程度是常人的兩倍,洞察力敏銳的她,想必會「讀取」到遠超所需的資訊吧。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害怕與他人麵對麵。


    朔太郎回過神時,發現綠子正瞪大雙眼凝視筆電,臉龐在螢幕光線的映照下比平時慘白許多。


    朔太郎從她身後看向螢幕。


    螢幕以粗體字顯示著二穀貴士的名字。綠子在google以此為關鍵字搜尋,並點選搜尋結果的第一條資訊。


    「真的假的……」


    大型入口網站的新聞報導,宣告了二穀貴士的死訊。


    看來似乎是一起案件。


    汐見阪涼太


    二月二十一日。


    岸穀恭子案件的帳房(特別偵查本部)決定設置於轄區的湯島署。事件發生在半夜,由於還得交辦手中的其他工作,第一次集合已是隔日傍晚。


    「瞧,我就說是他殺吧?」


    前往會議室途中,小鞠咲耶洋洋得意地用肩膀撞了撞瀧口的肩膀。


    在那之後,眾人確認了設置在案發現場正對麵、複合式大樓內的防盜監視器。影片裏顯示了時間,二十二點十八分,一名身穿幹色粗呢大衣的人影在戶外燈光映照下隱約呈現在畫麵中,纖瘦的身影背對著監視器,正要走下石階。雖然看不見鏡頭外肩膀以上的部位,但體型及駝色大衣等特征都與岸穀完全相符,應該是本人沒錯。


    在那瞬間,岸穀在石階前方停下腳步,以謹慎的動作將手伸向扶手。


    「啊!」


    這時,看著螢幕的汐見阪、瀧口和小鞠三人的聲音完美地形成和聲。


    突然,有另一個人影快速接近,與岸穀的背影重疊。不知為何,她縮回原本伸向扶手的手。間隔了一會兒後,岸穀的身影完全消失。監視器拍到人影撞向岸穀的瞬間──是岸穀即將抓住扶手前。


    人影緩緩退後三步左右,接著朝西方離去。對凶手極為幸運的是,鏡頭自始至終都沒有拍到凶手的臉,隻有拍到肩膀下方。那個人物之所以看起來像個影子,是因為身穿深藍色運動服。雖然看似身材中等的女性,但最近也有不少男性身型與女性相仿,因此難以判斷。


    總之借由這段影片,確定了這是一起殺人案件。


    在偵查會議開始時,會議室聚集了中央及轄區共四十多名偵查員。坐在台上的是搜查一課課長海江田雅俊、管理官鄉原貞夫等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幹部。而末座的湯島署署長江浪四郎是唯一身穿製服的人,他神情緊繃地麵對台下。組長須田要二站到前方說明案件概要。


    「瞧,孕婦這點也說中了吧?」


    須田陳述法醫的報告──岸穀有四個月身孕。小鞠向汐見阪炫耀似地低語。


    「別因為說中這點小事就得意忘形。」


    他讓小鞠吃了個彈額,發出清脆的聲響。


    「好痛!」


    小鞠發出的聲音讓一課課長瞪了過來,汐見阪幹咳一聲,微微低頭致歉。


    須田接著詳細報告了被害者?岸穀恭子的資料。據他所述,她目前未婚,租屋處也是單身宿舍。雙親居住的老家位於新潟市,聯絡對方後得知他們不知道女兒懷孕一事,並決定搭明天第一班車來東京。由於是獨生女,足以想見兩老有多麽悲痛。


    「懷孕四個月,對雙親保密,遭人殺害……簡直經典到令人發笑。這一定是不倫啦!不倫!」


    小鞠一臉得意地解說。懷孕一旦過了四個月,墮胎就會有危險。對外遇對象而言,要將自己偷吃的證據抹消已經很困難了。


    「啊,恐怕確實是這麽一回事……不過妳沒資格這麽講!」


    「不倫是一種文化喔,是成人的嗜好。而且我才不會發生懷孕這種蠢事。」


    她充滿自信地挺起存在感強烈的胸部。


    「會不會是哪個偶像明星呢?」


    小鞠的眼眸如少女般閃閃發亮,連瞳孔都微微擴張。刑警在麵對工作時,理應舍棄先入為主的觀念,然而在場的偵查員果然都認為被害者是搞不倫而懷孕的吧。


    說明完案件概要後,須田接著宣布分組。偵查員一共會分為四組;打聽詢問為主的現場搜查班、調查被害者人際關係的調查班、搜查證物及遺留物品的特命班,以及負責驗證獲得情報的情報班。


    「汐見阪,你跟小鞠咲耶搭檔,一起找出孩子的父親是誰。」


    「啊?」


    汐見阪以愚蠢的聲音回應須田的指示。


    「有什麽不滿嗎?」


    「為、為什麽我得……」


    汐見阪指向身旁的小鞠。


    「這是上麵的判斷,交給你了。」


    須田不再理會汐見阪,轉而分派其他偵查員的工作。分組結束後,主任瀧口一聲令下便散會了。有幾組搭檔立刻衝出了會議室。


    「為什麽我非得跟那種小丫頭搭檔不可?」


    汐見阪追上走向出口的瀧口發洩不滿。


    「當然是為了嚴格訓練那個盛氣淩人的菜鳥,讓她記住偵查程序啊。」


    「所以說,這種事為什麽是由我來教?」


    「不是有所謂的『人盡其才』嗎?你


    們又是一對俊男美女,豈不是正適合?」


    瀧口完全是一副揶揄的口吻。


    一般來說,會由掌握偵查主導權的本廳與熟悉當地的轄區刑警組成搭檔,偶爾也會有例外。比如前些日子調查左手斷掌殺人事件時,是由本廳的汐見阪與瀧口組成搭檔。而汐見阪這次的任務似乎是負責監督小鞠。


    「沙見阪前輩。」


    汐見阪在內心歎息後轉過頭,隻見小鞠正環抱雙臂抬頭看著他。可以從襯衫的縫隙窺見她那緊繃隆起的乳溝。汐見阪不知該看向何處,困窘地別開視線回應:「做什麽?」


    「三兩下迅速地找出被害者的不倫對象吧!請你別扯我的後腿喔!」


    她做出外國人的誇張聳肩姿勢。


    「我也有很多事要忙啊。」


    「忙著玩弄男人嗎?」


    「不對的是世上的男人。假如他們能多擁有一些欣賞醜女的博愛精神,就能將投注在我身上的熱情分散到她們身上,這麽一來我也能稍微輕鬆一點了。」


    完全沒辦法跟她相處。


    「總之專心工作,要玩大叔等逮捕凶手再說。」


    「反正岸穀的不倫對象八成也是大叔。」


    「防盜監視器拍到的運動服人影看起來是女性吧。」


    汐見阪將話題轉向偵查內容。繼續無謂的話題隻是浪費時間。


    「雖然不是波霸,但胸部有隆起,也有腰身啊。」


    小鞠不著痕跡地擺出強調胸部及腰部的姿勢。


    「如果是女性,關於凶手的側寫及動機,妳怎麽看呢?」


    「那還用說嗎?」


    小鞠哼了一聲,仿佛覺得他提出了蠢問題。


    「當然是不倫對象的妻子囉,為了從情婦手中奪回丈夫,將她和腹中的胎兒一起殺害。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這與汐見阪腦中描繪的形象幾乎完全一致。


    「不過……」


    她微微歪頭。


    「怎麽了?」


    「我總覺得防盜監視器的影片有些詭異之處。」


    「有什麽不對勁嗎?」


    「你不覺得凶手與岸穀似乎交談了幾句嗎?岸穀好像有轉過頭,因為她的背有稍微向後扭轉。」


    汐見阪回想影片的內容。從凶手抵達岸穀身後到她被推下去為止,中間隔了一小段時間。當時岸穀的背呈現怎樣的姿勢……他不記得了。


    「我在想,是不是凶手將岸穀推下去前叫了她的名字。因為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岸穀才會轉頭往後看。」


    「為什麽要叫她的名字?」


    「或許凶手不確定自己要推的對象是否是岸穀,所以才會叫她的名字借此確認……吧。」


    小鞠沒什麽自信,聲調低了下來。


    汐見阪試著在腦中重現當時的狀況。


    身穿運動服的凶手迅速接近岸穀身後。當時岸穀正要握住扶手,準備走下階梯。


    〈妳是岸穀恭子小姐吧?〉


    岸穀縮回正要放上扶手的手,轉頭看向後方,背部也順勢微微扭轉。


    〈我就是,請問妳是?〉


    下一秒,凶手就撞向岸穀的背,將她推落……


    「換言之,凶手沒有仔細調查過對方就痛下殺手了嗎?」


    「有這種感覺,但也不像衝動行事。」


    小鞠像是要將腦中縈繞的問號混在一起般,胡亂搔著頭發。


    身穿方便行動的運動服,且挑選融於夜色的深藍色,從這些地方可以窺見凶手的計畫性。此外,凶手似乎也掌握了這個時間案發現場鮮少有人經過的狀況,隻要讓車子在附近等候,就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離開現場。如果連這一點都考慮到了,就表示這是一樁經過縝密研擬的犯罪行為。


    然而,如果凶手是不倫對象的妻子,應該會透過征信社等方式調查,能夠確實掌握對方背景。甚至還有可能見過麵。


    「搞不好凶手叫她的名字不是為了確認,而是讓她轉過頭,好向她發出怨言。」


    比如說「我不會把老公讓給妳」或是「去死」等簡短一句話。


    「凶手離開現場的模樣有些倉皇失措,我不認為是個習慣傷害他人的人。應該不會遊刃有餘到能特地叫住對方發出怨言。」


    實際上,凶手動手後顯得有些動搖。她後退時差點跌倒,還把手伸向臉部。影片雖然沒拍到,但應該是用手掩住了臉或口部吧。


    「總之,我們的工作是尋找岸穀腹中胎兒的父親。這時候該先做什麽?」


    汐見阪再度詢問囂張的菜鳥。


    「果然還是應該先確認她手機的電子郵件吧?」


    小翰立刻回答。


    「有經驗的人果然不同。」


    「因為我有在使用加密app啊。我才沒蠢到會被對方的太太檢查手機發現姦情呢。」


    她又自豪地挺起豐滿的胸部。據說現在有所謂的偷情專用app,可以將郵件往來、通話紀錄及兩人合照都隱藏起來,別人若想確認內容,就需要透過特殊操作方式及指紋辨識。


    「等級高的人就是不一樣。」


    一旁聽著兩人交談的瀧口露出苦笑。


    花


    她打開錯筆盒後發現錯筆筆芯全折斷了。


    就讀柊小學五年三班的綿貫花緊咬下唇。她瞥向自己的斜後方,田中潯和她的跟班發出嘻嘻笑聲。雖然令花怒不可遏,她卻無法鼓起傾瀉憤怒的勇氣。花閉上眼睛。


    「是妳折斷我的鉛筆吧?」


    「我不懂妳在說什麽。」


    澤目中無人地笑著,花抓住她的頭發,將她的臉往書桌砸。她發出呻吟搗住流血的鼻子,跟班全都嚇壞了。接著,花賞了那群變得像綿羊般溫馴的女孩子一人一巴掌──


    花在腦中幻想著這樣的畫麵,緊握拳頭並深呼吸。她感覺自己的壓力略為降低。


    睜開雙眼後,那群女孩的嘲笑聲又回到耳畔。花拿出美工刀,削起折斷的鉛筆。握住美工刀的雙手因不甘和悲慘而加重力道,同時假裝有灰塵跑進眼睛,拭去不時奪眶而出的眼淚。


    五年級重新分班後,花就被田中潯盯上了。這個班級有許多粗暴且愛霸淩他人的同學,害怕受到矚目、個性內向的花,從一開始就無法適應。


    第一學期坐在她隔壁的人就是田中潯。雖然是小五學生,但澤的體格很好,身高也是全班最高的。就算是恭維,她的五官也絕對稱不上好看,但她有對鳳眼,令人聯想到蛇的細長雙眼,莫名有股威嚴感。


    起因是一件瑣碎小事。


    「綿貫,那是『喵蒙閣下』對吧?」


    某一天,潯指著她的鉛筆盒裏麵問道。


    「嗯,是限定商品喔。」


    花取出繪製可愛貓咪圖案的橡皮擦,這是當紅動畫《妖怪計數器》中出現的角色。角色商品總會在發售當天賣完,因此相當難取得,限定商品更是如此。這塊橡皮擦是她在發售日清早就到店裏排隊才買到的。


    「借我看一下。」


    「啊、嗯,好啊。」


    雖然花不太想讓別人碰,但還是取出橡皮擦遞給澤。她端詳了好一會兒,就拿起鉛筆塗滿筆記本的角落。


    「看起來很好擦。」


    潯這麽說,將橡皮擦拿向筆記本。


    「等、等一下!」


    花連忙從潯手中搶回橡皮擦。


    「做什麽?」


    潯麵露不悅。


    「妳那麽做的話,橡皮擦會髒掉的。」


    「橡皮擦不就是用來擦的嗎?」


    潯浮現看不出天真無邪還是惡意滿滿的淺笑。


    「可是……這種限定商品是要珍藏,而不是拿來使用的吧?」


    「哦。」潯誇張地點了點頭。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似地從花身上移開視線,看起來跟平常沒有兩樣。


    隔天,花一到學校就發現書桌被寫滿羞辱自己的惡言惡語,抽屜裏還被塞滿垃圾。


    「怎麽啦?」


    隔壁讀書的潯刻意詢問。


    「這、這是……」


    花指著自己的書桌,澤瞥了眼後聳聳肩。


    「就是有人會做這麽過分的事呢。」


    「妳沒看到是誰做的嗎?」


    「因為我在看書啊。」


    有人在隔壁的桌子寫了這麽多東西,她不可能沒注意到。


    「那也太牽強了。」


    「妳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囉?」


    澤闔上書本,將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細瞪向花。


    「我不是這個意思……」


    「搞不好是昨天放學後寫的,也有可能是今天上學前寫的啊。」


    「是、是這樣沒錯……」


    花聽見幾個女孩在遠處的座位不懷好意地竊竊私語。她們是漯那個小團體的人,正看著花與澤的互動為樂。


    「不過,勸妳還是小心點喔。」


    澤愉快地這麽說。


    「小心什麽?」


    「這


    種事是會持續的。」


    她說中了。換言之,這就是她的開戰宣言。


    從那天起,花的物品不是不見就是壞掉。就像今天這樣,鉛筆筆芯被折斷、課本或書桌被塗鴉、書包上的吉祥物鑰匙圈被扯掉等等。她還曾經因為鞋子被人藏起來,最後隻能穿室內鞋回家。


    這明顯是澤那夥人做的,不過花沒有證據。她雖然也曾試著暗中詢問其他同學,但不曉得是害怕潯那夥人還是真的不知道,花一直搜集不到目擊情報。惡作劇並不頻繁,平均幾天一次,有時連續好幾天,有時也會間隔好幾天。然而,不曉得下一次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對方會做些什麽,讓她坐立難安。營養午餐時也會擔心對方可能在湯裏混入什麽而不敢喝。


    升上五年級已經兩個月,可是花仍然沒有可以傾訴煩惱的對象。想到找人商量的事可能會傳進澤那夥人耳中,她就不敢開口。如果去找班導師五十嵐脩作商量,他應該會直接找潯那夥人過去訓話吧。但是她們想必會佯裝不知情,而且考慮到之後的報複,就讓花的下腹部為之揪緊。


    自己在這個班級,隻能像貝殼將身心的殼全都闔上,避免引人注目地活下去。她在升上五年級後新學到一課──比起漢字、算式以及正麵對抗,選擇「放棄」更來得輕鬆。


    自然課結束後是班會。


    五十嵐老師站在講台上。


    「起立!敬禮!」


    班長三枝香音口齒清晰地喊著口號。她是全年級成績第一的模範生,手腳就像模特兒般修長,長相聰穎美麗,散發一股令人難以接近的成熟氣質。班上同學似乎對她感到畏懼,鮮少有人會找她說話,連澤那夥人也一樣,隻敢遠觀而從未靠近過她。


    「上周已經預告過今天班會的主題。」


    學生坐下後,五十嵐老師拿起粉筆。他年約四十五歲,據說曾經離婚。外表符合實際年齡,但長得還算端整。花的母親曾說他長得像名叫椎名桔平的演員,自顧自地相當興奮。不過,他雖然個性正經,但凡事講求道理而難以親近,並不是受孩子歡迎的老師類型。正因為他是個凡事都一絲不苟的人,因此很難找他商量煩惱。


    老師在黑板寫下「讓世界變好的方法」幾個字,這就是本周班會的主題。


    「石橋,你喜歡自己居住的世界嗎?」


    老師突然詢問石橋健次郎。


    「呃、我想……我不太清楚。」


    他站起來後歪著頭回答。老師又問了其他幾個學生,大多數人都回答「不知道」、「很難說喜不喜歡」。


    「你們生活在宛如垃圾堆的世界,在這世界,無論男女、大人或小孩,全都肮髒汙濁、腐敗至極。」


    老師的話語讓全班安靜下來。隔壁的潯一臉呆愣地看向講台,其他同學也一樣。


    「這所學校也不例外。很遺憾,包括我在內的老師也都不完美。我們會滿不在乎地傷害他人,說謊像呼吸般自然,也會做出惡毒的造假行為,你們的父母親也一樣。每一個人都與『正確的人類』相距甚遠,而你們就在那種大人的束縛下活著。不能喝酒抽煙、不能欣賞限製年齡觀賞的電影、不能在深夜外出,甚至連現在想上洗手間都得經過老師同意。」


    此時,有一個男生慌張地舉起手:「老師!我要尿尿!」「快去。」老師如此催促。他露出放心的表情衝向走廊,全班學生哄堂大笑。


    「但是,你們並不會永遠受到束縛,你們總有一天會從大人手中解放,那就是你們自己也長大成人的時刻。」


    隻要長大成人就能獲得自由。可以工作賺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夜遊或熬夜都沒問題。花一直希望自己能早日長大成人。


    「到時候,你們想必會對這個荒誕且肮髒至極的世界大感失望。」


    老師環顧整間教室,確認每一個人的反應。花眨了眨眼睛。


    「既然如此,隻要完全改變這個世界就好。就像搬動房間擺設那樣,將糟糕的世界變成美好的世界。」


    改變世界……花輕聲複誦老師的話。


    「這種事真的辦得到嗎?」


    圖書股長藤本舉手詢問,全班同學都看了過去。


    「那就要看你們了,我認為非常困難,但並非絕對不可能。隻要大家同心協力,就能實現理想。若一開始就認定辦不到,一切就結束了。你們隻能接受這汙穢荒誕的世界。」


    學生間傳出「不可能啦」、「太難了」的聲音。


    「老師,您曾經想要改變世界嗎?」這次換午餐股長白石開口。


    「我現在不就在告訴你們這點嗎?」


    老師揚起一邊嘴角。


    「我給了你們一周時間思考,大家都好好想過了吧?」


    教室喧鬧了起來。


    「那麽就來問問吧,高橋。」


    老師指名一個男生。高橋像遭到突襲般慌張地站起身。


    「我認為,隻要大家都有顆溫柔的心,世界就會變好。」


    他八成什麽也沒想。這種小學低年級想法的發言令人苦笑。


    「這個嘛,老師覺得很棒。不過我希望你能提出更具體一點的作法。」


    老師笑也不笑地這麽說,高橋一臉尷尬地坐下。


    「還有其他答案嗎?」


    齊藤真由舉起手。


    「我認為隻要沒有軍隊,就不會再有戰爭,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


    「我認為沒這回事。」


    這次換手塚良樹舉手發言。他的成績是全班男生第一名,是個驕傲自大的討厭鬼。不過,雖然他將香音視為勁敵,成績卻比不過她,也當不上班長,隻能屈居副班長的職位。


    「因為戰爭也有令科學及醫療技術飛躍性進步的優點。」


    「那是怎樣?」


    真由蹙眉。


    「一旦發生戰爭,政府就會編列大筆預算給武器或毒氣研究;科學家能利用俘虜進行和平時期無法進行的人體實驗,這麽一來科學就會一口氣進步。如果沒有昭和時代的戰爭,或許就不會有電視遊戲機和智慧型手機的出現。我們能像這樣過著富裕的生活,也是讬了戰爭的福。」


    良樹得意地發表自己的主張。


    「你的意思是,隻要是為了進步,犧牲無辜的人也無所謂嗎?」


    「即使犧牲的是你的家人,你也會說出一樣的話嗎?」


    教室卷起噓聲的風暴。


    「我認為,如果犧牲一人就能拯救一百人的性命,人體實驗就有它的意義存在。話雖如此,我並不認為犧牲自己的家人也無所謂,這是另一個問題。」


    良樹總會主張與他人相左的意見,並借由駁倒對方沉浸在優越感之中。將戰爭正當化確實像他會提出的主張。


    「就是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成為領袖,才會發生戰爭!」


    正義感比他人強上一倍的真由拍桌瞪向良樹。


    「大家安靜。手塚說的話也有道理,輕易憑借感性將戰爭或犯罪斷定為惡並全盤否定,是便宜行事的作法。比如說,隻要讀過指定課外讀物《安妮日記》,就會知道納粹德國。就算是迫害了眾多猶太人的納粹,在經濟與社會福利政策上也多有建樹。單憑先入為主的觀念和流於感性的議論就將其忽略,也是愚蠢的行為。」


    老師的話讓良樹浮現洋洋得意的笑容。


    「三枝,妳認為呢?」


    老師轉向香音。她站了起來,身後直而富有光澤的黑色長發輕柔擺動。


    「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戰爭是本末倒置。按照手塚同學的說法,會變成『若要促進文明進步,戰爭就必須持續下去』。這麽一來,為了拯救一百人,或許反而造成更大的犧牲。說到底,就算發生戰爭,也無法保證世界會因此變得更好。進一步來說,文明進步還會造成環境破壞等問題,引發更多令我們變得不幸的事。我不認為有了智慧型手機和電視遊戲機就是美好的世界。」


    香音的話語引發熱烈掌聲。不愧是全年級第一的班長,她的話既理性又具說服力。香音靜靜地坐下,良樹一句話也無法反駁,隻能以憎惡的眼神看著她。花覺得他活該,同時也相當佩服香音,難以想像她和自己一樣是小五學生。


    老師也一臉滿意地點頭。


    「綿貫,妳怎麽想?有什麽方法能讓世界變好嗎?」


    花被老師點名後站了起來。


    「呃……我認為,隻要讓全世界的人都吃同樣的食物、穿同樣的衣服、住在格局一樣的房子,讓眾人平等,就不會再有嫉妒或憎恨,也就不會引發爭端了


    。」


    「哦,真是有趣的意見。」


    老師又以滿意的聲調這麽說。班上有幾個同學也同意似地點點頭。這是花昨晚拚命思考後得出的結論,她自己也覺得相當不錯。


    「我認為這有難度。」


    香音再度舉手,老師請她發言。


    「所謂的一切平等,就是讓拚命工作與偷懶怠惰的人擁有同樣生活水準。如果采用這種社會係統,拚命工作的人就會吃虧,所以大家都不會工作了。換言之,產業會因此衰退,讓世界變得荒廢。這一點隻要回顧共產主義國家的曆史就能明白。」


    花雖然沒聽過「共產主義」,但香音似乎是反對自己的意見。


    「既然如此,妳說要怎樣才能讓世界變好?」


    良樹不耐煩地站起來質問香音。


    「我讚成高橋同學的意見。」


    她微微一笑。


    ──我認為,隻要大家都有顆溫柔的心,世界就會變好。


    「那一點也不具體啊。」


    良樹緊咬著不放,他似乎很想駁倒勁敵。


    「如果將親切維係下去呢?就像接力賽跑的傳接棒一樣。」


    「這是什麽意思,請妳說明。」


    老師催促香音說下去。她重新轉向大家。


    「比如說,我親切對待手塚同學。」


    香音指向良樹。他則反問:「對我?」


    「接下來換手塚同學,並非回報對方,而是親切對待另一個人,那個人再親切對待下一個人。隻要借此將善意傳遞下去,世界就會變好,我是這麽認為的。那份親切如果一再傳遞後,能回饋到自己身上,就是最棒的了。」


    香音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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