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院那天易誌維恰好得見一個大客戶,就叫秘書來接她出院。黃敏傑這一陣子總是陪著易誌維到醫院裏來,和她熟悉了一些,對她的態度也就好了許多。他和司機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說:“易先生說有什麽事就給秘書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許回來得有些晚。”


    她道了謝,送走了他們。公寓裏還是整整齊齊的。她走進了臥室,這才發現床頭櫃上多了一個銀相框,裏頭是自己與易誌維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與白的院落裏,他從後頭圍著她的肩,兩張臉挨著,兩個人燦然地微笑著,像並蒂的太陽花。她不由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有相冊,裏頭都是他們在日本拍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她走後才從衝洗店取回,她從來沒看過,站在那裏一張張地翻著,隻覺得有趣,有許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搶拍下來的,他專愛拍她出糗的時候,有一張她正吃棉花糖,滿臉的白絮拍下來,像是聖誕老人,格外好笑。


    那樣快樂的日子,那樣美好的記憶,應該不隻是她一個人覺得懷念,覺得幸福吧?


    左右她沒有事情,就回家去。聖欹對她說:“媽說你今天準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地叫廚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讓她這樣一說,卻有些發窘似的,咳嗽一聲岔開話,說:“前幾天聯考放榜,聖欹運氣好,叫她不知怎麽樣渾水摸魚,取了台大醫科。”


    聖欹說:“媽!人家是考上的,什麽渾水摸魚。”


    聖歆卻也替她高興,看聖欹臉上放光,眼睛裏都是笑意,自己從來沒有見聖欹這樣開心過,笑著說:“聖欹不容易,台大比國外的不少名校還要難考,聖欹念書可比我這個姐姐強多了。”又問,“想要什麽做升學禮物?”


    聖欹說:“你在日本給我買了那麽多東西,我不要別的了。”


    聖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買的第一份禮物丟在了那家小店裏,後來又補買了一個珍珠項圈給聖欹,無論如何算不了多,她怎麽這樣說?


    就在這當口聖賢跑了進來,手裏拿著一部小巧玲瓏的V8,嚷著:“大姐二姐,我給你們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買的那部V8,她明明丟在了日本,怎麽又回了台北?難道說是簡子俊替她帶回來了,怎麽又送到家裏來呢?


    傅太太說:“好了,聖賢,算是你大姐給你買了台寶貝,一天到晚不離手地拍。”看著聖歆發怔,笑著解釋說,“你叫速遞公司送來,他們的包裝不好,呐,劃傷了這麽一長條漆,真可惜。聖賢倒是寶貝一樣,挺愛惜的。”她怕聖歆看到這麽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釋著,聖歆才明白,簡子俊是叫速遞公司送過來的,他當然不方便出麵。


    在家裏吃過了午飯,她就要走,聖欹送她出來,她說:“不要送了,我沒有開車來,叫部計程車得了。”


    聖欹卻低著頭,小聲地叫了一聲:“大姐……”


    “怎麽?有什麽話和我說?”


    聖欹紅著臉,半響卻不吭聲。聖歆笑道:“有什麽不好說的?大姐又不是別人。”


    聖欹這才說:“易……他不是好人,大姐,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誌維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擔心了。我現在和他之間沒有太大的問題了,而且,現在我還沒辦法離開他。”


    “你愛他嗎?”


    聖歆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院子裏一株榕樹的枝葉伸出牆外,垂著修長的根,綠的葉……滿眼的綠,濕答答的像是要滴上身來,夏日陰鬱的綠,咄咄逼人般的不透氣。她說:“這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關鍵在於他可以給我的,是別人無法給我的。”


    聖欹緊接著問:“是錢嗎?”


    聖歆點了點頭:“是錢、權力、地位……還有很多東西,沒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沒有他公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目前我還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聖欹說:“那麽他對你呢?我們兩家……”


    心裏劃過一陣刺痛,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為這談話讓她覺得吃力:“我們不說這個了——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電話,姐姐還有事,你也進去吧。”


    “大姐……”


    “什麽?”


    “那簡大哥呢?”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望住了妹妹,這個名字是禁忌,自從父親出事後,從來沒有人再在她麵前提過,聖欹讓她的目光嚇著了,含著怯意說:“他……速遞公司送東西來,我認出了寫地址的筆跡,是他的……”


    她的心裏亂成一團,說:“哦,我在日本見過他一麵。”強笑著說,“他是不相幹的人了,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我隻要還記得父親,就不會與他再有什麽糾葛,是不是?”


    “可是,”聖欹的口齒格外地伶俐起來,“他也有錢、權力、地位……他可以給你的也不會比易誌維要少。”


    聖歆駭異地看著她:“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幾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殺父之仇,不是那麽輕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當然。”她隱隱地猜到她要說什麽,她心裏也曾經模糊有過那樣的念頭閃過,隻是她不願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來易誌維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句話說得很簡單,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過了,她有多恨簡子俊,易誌維就應該有多恨她。以她和簡子俊十幾年的感情,她尚且不會去和簡子俊重修舊好,何況對於易誌維她原先隻是個陌生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易誌維如果居心叵測,絕對是想慢慢地折磨傅家人,不會輕易讓她們躲過。


    她打了個寒噤,因為這項計劃太可怕,自己已經陷得這樣深,他如果展開報複,她的整個世界就會毀滅掉!


    聖欹說:“大姐,你最聰明……”


    她知道!她幾乎想捂起耳朵來,這樣刺心的話她一句都不想聽,她匆忙地說:“聖欹,謝謝你,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辦法的,我一定有辦法的。”


    她催促著妹妹,聖欹就進去了,她坐了計程車回去,神情恍惚。聖欹的話像回音般縈繞在耳邊,她煩躁極了,司機問:“小姐,你到底要上哪裏?”問了幾遍她才聽見,她脫口說:“東瞿廣場。”


    車子開到東瞿廣場去,就在廣場的噴泉前停下,她一下車,夾著水汽的熱浪往身上一撲,又悶又潮,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以前也隻是路過,從車上一瞥而已。現在佇足,才知道原來是白雲大理石鋪砌,大太陽底下反光有些刺眼,越發顯得遼闊,那樣猛烈的陽光下,隻覺得灼熱難耐。廣場邊際種著樹,遠遠看去,一圈絨絨的綠邊。她仰起頭,太陽光讓人睜不開眼。


    她躊躇了一下,本來跑來就是一時衝動,這樣進去簡直沒有道理,還是回去吧。可是廣場上一個人都看不到,隻聽到身後噴泉嘩嘩的水聲,連喧嘩的街市聲都變得遙不可及。計程車都在廣場之外,要她走過去再叫車,她真懷疑自己會中暑。而且天氣太熱,已經汗流滿麵,別提多難受了。算了,她說服自己,進去吹一會兒冷氣,去洗手間補個妝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借口說服自己進去,可是馬上就想,來了不進去,難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頭曬太陽,再說老站在這裏也會讓人疑心,萬一保全人員過來盤問,那更是尷尬。她轉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台階,自動門緩緩打開,大廈裏的涼氣撲麵而來,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一樓是大堂,到處都是綠茵茵的植物,連牆上都種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進了植物園,身上的暑氣頓時無影無蹤,三三兩兩的人在進出電梯,靜得隻聽得到偶爾的足音。詢問處的小姐抬起頭來,一臉的職業笑容:“您好,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請問洗手間在哪裏?”


    “最右邊向後走,您可以看到標誌牌。”微笑的回答堪與大酒店的服務生媲美,她正要道謝,對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訝,“傅小姐?你是傅聖歆小姐!”


    麻煩來了!她正要請她不必大驚小怪,她已拿起內線電話:“秘書室?我是大堂詢問處,傅聖歆小姐現在在這裏,對,是傅小姐。”麻煩越來越大了,她不可能掉頭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電話,重新向她微笑,隻是這微笑裏,已經含了一絲意味深長,對她說,“黃秘書馬上就下來。”


    她隻得還之以微笑,不一會兒黃敏傑匆匆搭電梯下來,彬彬有禮地說:“傅小姐請跟我來。”聖歆跟他上了頂樓,他將她引進一間會客室,剛剛坐下來,就另有人來沏茶。等隻剩了他們兩個人,黃敏傑才問:“傅小姐有什麽事情嗎?”


    她心裏不安,已經這樣勞師動眾了,她笑著說:“沒事,我路過東瞿廣場,就順便上來看看。”話音沒落,易誌維的助理潘學安也進來了,


    笑著說:“傅小姐真是我們東瞿的稀客。”頓了一下,又說,“易先生在開會,還有十幾分鍾就散會了,他已經知道傅小姐上來了。”


    她心裏更不安了,笑著說:“其實我沒有什麽要緊事,他正忙著,我不吵他了,我還是先回去吧。”她沒有預約就這樣獨個兒跑上來,這麽說兩人都自然不肯信,隻怕她真的走了,待會兒老板散會出來,問一聲:“你們不是說傅小姐來了,人呢?”依舊是他們不對。潘學安就笑:“既然上來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說了馬上過來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走掉了,易誌維還是要打電話再問她,反正已經驚動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來分鍾的樣子,易誌維果然過來了,一見了他,潘、黃二人都站了起來,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帶上門。


    易誌維這才笑了一笑:“什麽事?”


    她說:“沒事。”停了一下,問,“吵到你做事嗎?”


    他說:“沒關係,我正好有一點時間。”端詳她,“到底怎麽了?”


    她把頭低一低,聲音也低低的:“沒有——就隻突然間害怕起來,所以莽莽撞撞跑來了。”


    他說:“傻丫頭。”將她抱一抱,在臉上親一下,像哄一個夜哭的孩子一樣。


    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勉強說:“我還是走吧,你這樣忙。我回去做揚州炒飯,你昨天不是說想吃嗎?”


    他看了一下手表,他一定還有別的事,所以說:“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還得去買一些東西。”她有些靦腆地笑著,“跑上來已經夠驚動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屬們虎視眈眈的,視她為假想敵。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


    他把她引著向會客室後去,打開一扇門,穿過了一條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風後就是電梯了。走道的另一端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風,裏頭隱隱是間很開闊的房間,有人在走動說話。她知道人多眼雜,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笑著,他卻絲毫不以為然,給她一個長長的goodbye-kiss,她怕驚動了人,不敢掙紮也不敢出聲,隻好在他吻完後瞪了他一眼,他隻是無聲地笑了,她也禁不住莞爾,轉過進了電梯。


    電梯下到三十四樓時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抱著大堆的文件夾,擋住了一半臉,艱難地伸手去按樓層,她不好與東瞿的員工過多接觸,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努力保持雙臂的平衡,結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嘩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聲就不好了,微笑說:“我幫你吧。”蹲下來替他拾著。


    他一麵道謝,一麵說:“麻煩替我按五樓。”她站起來替他按了,他又道謝,她說:“舉手之勞,沒必要這麽客氣吧。”說得他也笑了,他顯然是個暑期來打工的學生,樣子還帶著稚氣,穿得也很隨意,白襯衣敞著的領子很幹淨,一看就是個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裏想,這樣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著問他:“東瞿也請學生打工嗎?”


    他答:“請的。”悄悄地透過那些文件夾的縫隙,默默地注視著她,一看見她正看著自己,臉一紅又低下頭去。她心裏奇怪起來,她走在街上不是沒人回頭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種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麽,想看出她的什麽特別之處來。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五樓,他抱著東西出去了,她繼續下到一樓。出了電梯門,大堂裏本來還另有幾部電梯在右邊,幾個人在那裏等著,一聽到她這邊電梯鈴“叮”的一響,齊齊地望過來,她也沒覺得什麽,匆匆就走出來,那些人卻還繼續站在原地,她這才疑心起來。回頭一看,剛才搭乘的那部電梯旁,大理石牆壁上小小的一方鏤金銘牌:“總裁室專用”。原來這部電梯是易誌維的專用電梯,怪不得人人矚目。


    她窘迫起來,連忙地穿過大堂往外走。心裏突然明白過來,這既是專用電梯,一般員工肯定不會隨意搭乘,自己剛剛遇上的那個年輕人,也就不是東瞿的普通員工了。她一想就對上了號,易傳東正在東瞿實習,他搭了兄長的專用電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適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地醒悟過來:他並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聽說自己來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東瞿的資訊業績眾所周知,全部采用企業網絡遠程共享,哪還會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來跑去這樣的情景。他是借此有意地擋著臉,因為他和易誌維很有幾分像,所以自己覺得眼熟。


    她說不上來是好氣還是好笑,易傳東看起來不像是個調皮的人,這樣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極點,才大著膽子跑來看她的,想必心裏還在擔心兄長生氣。易家人、東瞿的員工其實都有幾分害怕易誌維,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內的樣子都看得出來。偶爾聽到他往家裏打電話,和易太太說話都是命令地語氣摻雜在裏頭,他在特殊的地位上處太久了——近十年的東瞿執行總裁,東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對他唯唯諾諾,於是養成了他這種號令天下的習慣。


    她一開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對她算是特別的了,她的膽子是讓他寵出來的,有時候他讓她纏不過,還會說:“我真是怕了你了。”他並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聽著總是高興的。


    去超市買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飯,自己吃了一小碗,餘下的用保鮮膜蓋好放到冰箱裏,打開電視消磨時光。他說了要晚一點回來,可是她也沒想到會那麽晚——她差一點在沙發上睡著,他顯然是喝過酒了,進門就往沙發上一坐,解開領帶又解開領扣,她連忙地把冷氣打低一些,問:“喝多了?”


    “還好。”他說,“好熱!”站到冷氣機下去吹。


    她連忙把他拖開:“你存心想感冒?”卻意外地發現了他襯衣領上的一抹膩色紅痕,“這是什麽?”


    他笑嘻嘻地:“客戶要去唱歌,我們去了KTV。”當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過經驗,怕他和上次一樣胡纏著自己,說:“那我給你剝柳丁去。”他卻還記得:“不吃柳丁,炒飯呢?”


    “在冰箱裏,我去加熱。”她進了廚房拿出炒飯,放到微波爐裏去熱。廚房裏隻開了一盞流理台上的小燈,微波爐裏黃黃的一腔光,輕聲地旋轉著,她不由發了呆。突然之間,熱氣在耳後噴上來,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沉沉地笑著,仿佛很高興看她受驚嚇的樣子,她有了氣:“你怎麽一喝醉就這樣?”


    他眯起眼來:“我怎麽啦?”


    她不答理他,他說:“下午你去找我做什麽?”


    “我說了沒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嚇了她一跳,他低低的,夢幻一樣的聲音問:“聖歆,你愛我嗎?”


    微波爐在他們身後嗡嗡的響著,像是一個睡熟了打著呼嚕的人,燈光那樣暗,廚房裏一色的暗紅,暗紅的地櫃、暗紅的吊櫃、暗紅的流理台,光線不是暗紅也成了暗紅,她讓他箍得透不過氣來,她熟悉的他的味道,還有她不熟悉的酒氣、煙草的味道、別的女人的脂粉香,撲到她的臉上,她難過起來,可是笑了:“你說過叫我不要愛你的。”


    他生了氣,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生了氣,難道說為她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是大實話,他早在紐約對她說的。也許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嗎?


    “你沒有良心!”他喃喃地說著。她有些害怕起來,於是笑著哄著他說:“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飯就要好了,放開我讓我拿給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飯,手還沒有觸到微波爐的門,他突然一伸手又將她搶回了懷中,像是老鷹撲住了小鳥一樣,牢牢地,把她抵在了冰箱門上,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臉畔:“聖歆!”


    她也像一隻小鳥一樣掙紮起來,上次隻是撞了頭,這次會怎麽樣,她剛剛從醫院裏出來,並不想再回去。他的樣子有些可怕,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就好像隨時會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樣。她一動,他就箝製得更緊。她隻好不動了,他似乎有些滿意,摟著她,吻著她的臉頰,繼續呢喃:“聖歆……就這樣……不離開我……”


    她震動地伏到了他的肩上,他鬆了一口氣似的,抱著她,哄著她,口齒並不清楚地說:“我愛你。”


    他突然地醒悟過來,醒悟過來自己正在說什麽,在對誰說。他猛然地推開她,怔怔地看著她。


    她也呆呆地看著他,他強笑著,說:“我真是醉糊塗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聲,他走開了。微波爐裏,一陣一陣的飯香透出來,“叮”一聲鈴響,那黃黃的光滅了,廚房裏隻剩了那暗紅的小燈,遠遠的浴室裏有水聲傳過來,像是夢一樣,是她恍惚地做了一個夢,也許他是在說醉話,可是——她緊接著問自己,他說的要是真的呢?可是


    ,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怎麽樣,他們現在的樣子,他們現在的關係,又怎麽樣……


    但心裏的苦,漸漸泛起澀,哀涼唏噓卻又是微酸。他不肯認也好,她已經經不起了,他若肯真的說出一句話,她會粉身碎骨,她會當真的去飛蛾撲火,她沒有勇氣聽他說愛她。假若他真的說過了,後來又否認,她會萬劫不複。


    她去上班,自從她住了院,公司交給蔡經理打理,他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聽說她回來,很是高興。李太太見了她也高興,問長問短,又說還好沒有留下疤痕。積下來的公事並不多,她就手處理了幾件,直撥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不通過秘書轉的,一般都是家裏人打來,她沒有在意,拿起來接聽:“傅聖歆。”


    沒有聲音,她怔了一下,又“喂”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她的手心裏濡出汗來了,不會是易誌維,他這會兒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沒工夫來和她玩躲迷藏;他打電話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書室代撥好了才聽。也不會是家裏人,家裏沒人這樣來打擾她。除此之外,知道這個直撥號的人數得出來。


    聽筒裏的呼吸聲細微可聞,她怔了一下,不太確定地,遲疑地問:“是……你?”


    “是。”


    她心亂如麻,隻說:“謝謝。”是謝謝他把自己的東西速遞了回去。他們彼此了解,所有的話隻說一部分都可以領會,畢竟交往了十幾年,熟悉得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知道她謝什麽,他說:“應該的。”停下來,沉寂就成了無望的死海——黑黑的靜,一點生命都沒有……


    於是,她客氣地問:“簡先生還有事嗎?”這話是在提醒他,他現在的身份,和與她之間的距離,他當然不會不懂,他說:“聽說你出了意外……”上次日本見後,她故意下的餌,難不成他這樣輕易就吞了?或者與易誌維處處爭鋒相對慣了,什麽都要爭,連她也打算爭?一轉念便隻說:“我沒事了。”口氣風輕雲淡,可她知道聽在他耳中的效果。


    她澀澀地一笑,自己倒成了什麽,讓人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起初那樣恨他,到了現在,一樣故意做出餘情未了的樣子,她和他本質上有什麽區別?他惟利是圖,她更是,為著怕還有利用他的機會,故意這樣欲語又止。她悚然一驚,易誌維教給她那樣多,她學得那樣快,也許自己本質就是如此。不,不,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愛著自己的人,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有十餘年交往的人,總還是有未泯滅的天良。


    他終於沒再說什麽就掛斷了電話。她也將聽筒放回原處,心裏隻是模糊的一片,父親出了事後,她隻是悲憤欲絕,從來沒有想過簡子俊為什麽要這樣做。或者他是想吞並公司,事後他也的確有這個意圖,可是如果和她結婚的話其實也能達得到這目的,父親一直特別地欣賞他,曾經暗示過在他們結婚後要把公司交給他管理,也許他不想和她結婚,可是他一直並沒有表現出來,直到父親出事的前夕,他還對她一如既往。


    他們是青梅竹馬,幾歲的時候大人們就在開玩笑,說長大了叫他們結婚。在他家裏,她去玩簡太太就會笑眯眯地說:“歆歆別走了,給我們子俊做媳婦吧。”在她家裏,父親會樂嗬嗬地對他說:“子俊,我把歆歆嫁給你好不好?”稍長大一點兒,他們再開這樣的玩笑,她會臉紅,躲到窗簾後頭不出來,簡子俊卻將頭一昂,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不用你們說,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會娶她的。”大人們哄堂大笑,再長大一點,他們就真的談起戀愛來了——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好像天經地義就應該一樣。


    他為什麽對稱呼了十餘年“伯父”的人痛下殺手?他為什麽想對華宇趕盡殺絕?她坐在那裏,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事後她隻一味地恨他,可是卻沒想過他為什麽這樣做,他對她似乎並非完全無情,可是當日他那樣斬釘截鐵、鐵石心腸得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到底是為什麽?


    她久久地坐在那裏,或許這世上的事情,從來就沒有過合理的答案,她總想著對錯,總想著黑白分明,事已至此,早已隻是徒勞。


    晚上出席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場合最無聊,好在熟人多,不會悶。因為易誌維的緣故,她這幾個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寵兒,進場簽名時一大幫的記者拍照,她隻得耐著性子讓他們拍個夠。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金融家們,她在心裏暗自歎了口氣,叫了聲:“徐世伯,晚上好。”


    徐董說:“怎麽一個人來,誌維呢?”她含笑說:“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隻是普通朋友,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怎麽會知道易先生在哪裏?”


    “哈,在伯伯麵前還不好意思說實話?”


    她笑而不語,這種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誌維同居那又怎麽樣,否認一下事實會刺激情節發展,易誌維說的。


    最近她入院,稍長時間沒有出席過這種場麵,熟朋友紛紛地打招呼,離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連老同學範曉鈺也問:“什麽時候請我們吃喜宴啊?”旁人都問得那樣篤定,她倒有幾分悵然若失,直到拍賣會開始,才定下神來。這是為孤兒院的義賣,拍賣品都是捐出來的,拍賣所得也全部捐給孤兒院。拍賣品種甚多,字畫珠寶古董一應俱全,她向來不愛在這種場合出風頭,隻不過當個觀眾,一件件的名人字畫拍賣完畢後,就是珠寶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的沒有興趣,隻礙著主辦人的麵子,不好提前離場。坐在範曉鈺身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把那份拍賣說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第十四號拍賣品一件鑽石項鏈高價拍出後,拍賣官取出第十五號拍賣品——翡翠九連環。


    她一震,抬起頭來,果然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剔透翠綠,雖不是最名貴的老坑玻璃翠,卻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所謂冰種,隻隻相連的翡翠環,讓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來了。小時候她最喜歡玩這個,解下來、套上去,經過極繁瑣的過程才可以取下全部的九隻環來,她玩得極熟了,閉著眼也能把九隻環取下來再套上去。她曾經有過一隻心愛的九連環,後來不見了,她還急得哭過,簡子俊當時哄她說:“歆歆你不要哭了,過些日子我買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你。”


    這樣東西算是過時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見了的,也沒處買,過了幾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隻有這點記性。


    這一隻呢?


    她有些悵然地看著拍賣官手中的九連環,這一隻比她小時候那隻當然要貴重得多了,可到底還是九連環,不過是中國古代的閨秀們用來消遣閨閣閑暇的玩意,繁雜歸繁雜,經過了無數的步驟取下來,最後再經過無數的步驟套上去,華麗而無聊的生命……


    拍賣官用手指輕輕地撥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隻連環,發出悅耳的錚錚聲,他以為這是樂器嗎?她有些失笑,拍賣場中有些人並不知道這是件什麽用途的玉器,可是這是難得的好翡翠,競價一開始就抬到了二十萬。


    她也舉了一下牌子,拍賣官立刻說:“好,二十一萬,傅小姐出二十一萬,二十二萬,那位先生出二十二萬。”


    她再舉一下,拍賣官說:“二十三萬,傅小姐出二十三萬。”有人馬上出二十四萬,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舉了牌。


    “二十五萬!”


    “二十六萬!”


    她有些動搖了,畢竟隻是件小玩意,範曉鈺卻在一旁慫恿:“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喜歡為什麽不買下來?”


    她又出了價,對方卻也加了價,看來是勢在必得,雙方把價格拉到了三十萬上頭,她報出三十一萬,對方卻不耐煩了:“三十五萬!”


    看來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舉牌,拍賣官喊著價:“三十五萬!有沒有高過三十五萬?”範曉鈺催她:“再出價啊,隻要喜歡怕什麽,先買下來再說,回去見了易誌維,向他撒個嬌,叫他出這筆錢好了。”


    她笑著搖搖頭,拍賣官重複:“三十五萬第一次!三十五萬第二次……”


    “四十萬!”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她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他!


    “好!簡先生出四十萬,四十萬,有沒有高過四十萬?”


    場中響起一片嗡嗡聲,範曉鈺也向她笑道:“簡子俊果然氣盛,一開口就力壓全場。”


    她也笑著,心裏卻是一團亂麻。他買這東西做什麽?難不成小時候的那句玩笑話他也還記得?


    “四十萬第一次!四十萬第二次!四十萬第三次!”拍賣官一槌定音,“成交!恭喜簡先生買得這件翡翠九連環!”


    她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隔得那樣遠,隻看到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她的臉孔頓時雪白——他的確是買給她的,他還記得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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