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年甲午月戊子日,是個諸事皆宜的好日子。


    但是對於新上任的賈敬來說,卻是焦頭爛額,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本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神棍,自然對於魂魄這種事情有所了解,死後回去另一個世界他也能接受。不過睡了一覺之後世界就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他明顯沒變成嬰兒,也沒喝了孟婆湯,這個……還是得花些時間的。


    賈敬再次醒來的時候肚子很餓,正午的陽光下,頭頂上高高的橫梁上彩漆已經掉的隻剩下一二成顏色,連浮雕也都隻剩下些深深淺淺的痕跡。天氣炎熱,床邊掛著薄如輕紗的青灰色床簾,用兩個已有些發綠的銅鉤子吊在兩邊。


    翻身起來,桌子上立著的銅鏡映出他的側影,他是寧府的老太爺,今年已經四十有四的賈敬,現在在京城外的玄真觀出家修道,已有將近一年時間。


    要說神棍這個職業,在古代自然是混的開的,什麽風水占卜,煉丹求雨,不用偷偷摸摸的私下裏進行,也不用擔心隨時會被扣上不和諧的大帽子。


    誰說風水是騙人的,誰說煉丹是賣假藥的?


    賈敬唾之以鼻,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自從按照祖傳的破書修習成才以來,他就沒失過手。


    可是現在,他有了別的事情擔心。


    腦袋裏不屬於他的記憶混亂不堪。


    原主原本是寧國公的爵位繼承人,雖然傳到他這一代原本的一等公隻剩下三等伯了,但是爵位襲給兒子了;


    原主原本是寧國府的主人,寧國府家大業大,每年的收入有兩三萬兩,不動產加上現銀也有一百萬兩上下,家裏還養了將近七百下人,但是寧國府也已經是兒子的了;


    原主原本是賈氏一族的族長,京城和金陵祖宅上下一百多族人都歸他管,好吧,族長也給兒子了;


    原主原本是丙辰年間的進士,還做過五品的翰林院編修,這個不能給兒子,他自己主動辭官了。


    那他帶到玄真觀的有什麽呢?


    常用的衣物器具四箱,玉佩扇墜一盒,還有兩百兩碎銀子,以及貼身的長隨和小廝。


    鏡子裏的麵孔黃中透著黑,兩腮無肉,雙眼無神,嘴唇青紫,一把長發長的跟枯草似的,明顯是營養不良的架勢,這就要說到他為什麽醒來之後覺得肚餓難耐了。


    在原主將寧國公傳下來的所有東西給兒子之後,不過半年時間,他兒子就有不怎麽想管他的趨勢了。原本初一十五送東西來,今天都已經七月初三了,寧國府的人連個衣服片子都沒見到。


    堂堂的前族長,曾經坐擁數百萬家產的賈敬自然不至於是餓死的,不過如果是沒日沒夜的雙修,加上毫無節製的吃自己練出來的丹藥,再加上被丹藥撐得不怎麽吃飯,還真不好說了。


    賈敬拿起床頭放的丹藥盒,紫檀木質地,拿到手上沉沉的,還透著一股子香氣,貴重的很。不過就從這個就能看出原主的煉丹水平實在有限,紫檀木本身就帶著藥性,用來放藥豈不亂了效果。


    打開藥盒,賈敬笑了。藥盒中黑黢黢幾團東西與其說是丹藥,不如說是藥材殘渣更為合適些。也難怪,原主按照不知道從哪裏尋來的丹藥書,將草藥往個煉丹爐裏慢慢一塞,也不放什麽水。爐子地下大火一加,燒個七七四十九天,裏麵的藥材可不早碳化了麽。


    看著幾團黑炭,賈敬將屋裏翻了一遍,在某個角落裏翻出跟細針來,在自己手上輕輕一刺,擠出連四分之一滴都不到的那麽一點點血,往那幾塊黑炭上一抹,隻見金光一現,黑炭變成了圓潤的棕色藥丸,還能隱隱看到金色的光芒閃爍其中。


    很好!隻要這個技能還在,他就能安安心心繼續當他的道爺,兒子不養他也沒關係。他可以繼續靠著他的煉丹占卜、求雨算卦的技能,給自己攢下一大份家業來。


    賈敬小心翼翼的從丹藥上掰下一小塊,往嘴裏一放。不錯,都是好藥材。一顆丹藥下肚,賈敬覺得精神好了很多,銅鏡裏的臉雖然還是又黑又黃,但最起碼眼睛裏已經有了光彩,再調理調理,自然會恢複正常。


    記憶力原主本身長的就不錯,兒子賈珍年輕的時候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上門的媒人就沒斷過,孫子賈蓉今年才十三歲,也長的是粉雕玉器,真真惹人愛。


    所以現在的賈敬雖然是一副幹癟老頭的外貌,但是卻是實實在在的潛力股。


    雖然賈敬不是很在意相貌,但是作為一個煉丹師,尤其是想要出人頭地的煉丹師,如果自己都是一副病怏怏的身子,蠟黃的臉,又有誰會相信你練的丹藥有效果呢。


    推開木門,賈敬迎著正午的陽光走了出去,還沒等他深深的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就聽得一聲驚呼。


    “道爺醒了!”


    賈敬一轉頭,看見屋子轉角處奔出來兩個身穿青色道袍的人,一個約摸四十出頭,另一個看起來不超過二十,見到賈敬出屋,兩人臉上都是又驚又喜,“這下可好了。”


    賈敬按照原主的性格,麵無表情的看了兩人一眼,頓時那兩人熄了火,道:“道爺可要用些飯菜?”平靜的聲音裏透著濃濃的喜悅。道爺是昨天早上服用的丹藥,之後就睡下了,一直都沒起來。中間他們兩個雖然想進去看上一看,可是萬一驚擾到了道爺,可就真沒好果子吃了。


    現在道爺終於出來了,看起來精神還不錯,萬事大吉。


    “我去轉轉,你們去拿飯菜。”說完賈敬背著手走開了,印象裏這兩個人年長的叫李順,是他的長隨,從小就服侍他,後來他襲了爵,當了族長,這人也到了內府總管家,這次也是主動跟著要來玄真觀的,幾十年來一直忠心耿耿。至於年輕的那個,叫做來福,好像是現在大管家賴升的親戚。


    不到一刻鍾,兩人端著飯菜回來了。


    打開籃子蓋一看,賈敬就覺得沒胃口了。要說原主家裏有將近七百的下人,他就帶了兩個人過來,還沒一個是廚子,這玄真觀的菜又清淡又沒什麽肉,讓人如何下口。


    可是再餓也得吃,不過還沒等賈敬第一口菜放進嘴裏,外麵就傳來一陣呼聲:“寧府送東西的到了。”


    三個人的臉色都不好,這都晚了三天了,而且寧府離這裏不過兩三個時辰的路途。這幾天的天氣也都還不錯,雖然稍微熱了點,但是絕不到出不了門的地步。


    賈敬將筷子擺好,放在桌上,道:“你們兩個隨我去看看。”


    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聽到一陣明顯是有些大舌頭的叫罵聲:“你們這幫不爭氣的奴才,就知道敗壞太爺的名聲。”


    “太爺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家業,就讓你們這麽糟蹋,老奴心痛啊!”


    賈敬聽在耳裏倒沒什麽感受,不過身邊的李順和來福兩個都是一臉羞愧。


    轉過拐角,兩輛馬車在玄真觀的側門處停著。門剛被推開一半,還不夠馬車出入,前頭的馬車車轅上靠著個白發白須的老漢,臉色通紅,麵上先是懊惱,立刻又變成了氣憤,破口大罵道:“你們這幫不睜眼的小畜生。”


    這白發白須的老漢,就是剛才一直在叫罵的焦大了。他周圍還圍著一圈不過十幾歲的小廝,想上前捂住焦大的嘴,卻又不敢動手。


    見到局麵越發的不可收拾,剛才跟在賈敬身後的李順急忙上前,將焦大拉了過來。李順今年才四十出頭,年紀剛是焦大的一半,手上又下了力氣,沒等焦大反應過來就將人踉踉蹌蹌拉進了大門。他又回頭使了個眼色,那幫小廝這才如夢方醒般,開門的開門,牽馬的牽馬,將東西拉進了玄真觀。


    賈敬站在台階上環視一圈,也跟著一起進去了。


    天氣本來就熱,焦大又是一通亂罵,汗出了不少,酒也醒了七七八八。見到賈敬站在他麵前,他還知道行了個禮,叫了聲“大爺。”


    能得焦大一聲大爺還是很不容易的,焦大口中的太爺一直指的是原本的寧國公,現在的賈珍在他麵前隻得一個“爺”字,而到了賈蓉那兒就隻有冷哼一聲了。


    也許是原本的賈敬中過進士,還當過不大不小的一個五品官,在焦大眼裏,他勉強算是繼承了寧國公的小部分風骨,所以焦大雖然頭暈眼花,也還知道規規矩矩的站著。


    賈敬站在他麵前都快要被熏死了,在他的記憶裏,眼前這個焦大從十幾年前就開始不分晝夜的喝酒,眼下又是從早上喝到現在,呼吸裏都透著一股子酒臭味。賈敬皺皺眉頭,往後退了三步。


    不過這消息還是得問,畢竟他占了原主的身子,又把原先的賈敬不知道寄到哪裏去做孤魂野鬼了,自然是要替他料理好後事的。現在原主的兒子明顯有不打算好好盡孝的趨勢,他自然也是管得了的。


    “太爺也去了二十多年了……”賈敬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焦大說:“你身子骨可還硬朗。”賈敬是打算問今兒這差事是誰派的,不過貿然問起來惹人生疑,所以還得徐徐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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