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顧家人心驚膽戰的孫閻王來的時候,知秀並不知道,她已經回到西廂的內室。


    顧氏和青禾已經止住了哭聲,眼睛腫的如核桃一般。


    阿桑垂手立在旁邊,顧氏拉著他的手,正問他賈老爺的事。


    “好孩子,難為你這樣地孝敬他……”顧氏似乎很是喜歡阿桑,看見知秀進來,又對知秀道,“知秀小姐,多謝你帶阿桑來見我。”


    她眼眶仍舊發紅,知道賈老爺去世的消息,心裏的傷心可想而知,但此時對知秀和阿桑說話的時候,卻聲音溫柔,充滿慈愛。知秀頓時心裏便軟了。


    “夫人不要叫我小姐了,我也不是什麽小姐,隻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子,賈叔都是直呼我名字的,夫人也叫我名字吧。”


    顧氏便笑:“既然你叫他賈叔,怎麽又不叫我嬸子?”


    知秀有點不好意思,道:“嬸子。”


    顧氏便對她伸手道:“好孩子,過來。”


    知秀走過去,被顧氏拉了坐在床沿上。


    她一手拉著知秀,一手拉著阿桑,不知想到什麽,眼睛裏又有些淚花閃動:“他死的時候,有你們兩個好孩子陪在他身邊,總算比別人客死異鄉要好一些……”


    她突然咳嗽起來,青禾趕忙放下手裏捧著的骨灰壇,去輕撫她的背部,然後又猛地想起來什麽,道:“哎呀,我忘記給夫人煎藥了。夫人你等著,奴婢這就去煎藥。”


    顧氏擺擺手,青禾便忙忙地奔出去。


    知秀便道:“嬸子,你生了什麽病?”


    顧氏已經氣順了。隻是有些虛弱,床頭上已經疊好了一團被子,她便仰靠著,道:“原是心病,大夫說是憂思成疾,叫我放寬心。嗬,我哪裏不知了,隻是他一日不回來,我這心結就解不開,自然病也是一日重過一日。卻想不到。他竟先我一步去了。嗬……”


    知秀覺得有點不對勁。顧氏這種自嘲的語氣,聽著似乎有種看透人生的離世感,讓她有點不安。


    顧氏自己顯然已經又沉浸到跟賈老爺的回憶中去了。


    “我們兩個。原也是命裏的冤家。我年近三十未嫁,他三十多歲未娶,我爹便將他招來做了上門女婿。他中過舉,性子傲,我們顧家人的脾氣也不好,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他住著姓顧的宅子,受著姓顧的氣,日子哪裏能過得開心……”


    顧氏說這些的時候,倒沒有自曝家醜的尷尬。反而隨著這些話說出來,她臉上都露出一些類似於解脫了的快意。


    知秀猜想,實在是賈老爺去世的消息對她打擊太大,她急需要通過跟別人說心事,來排解這種悲傷吧。


    她便安安靜靜地聽著,站在床邊的阿桑也安安靜靜地聽著。


    “婚後多年,我們也沒個孩子,我也是不甘,加上那些人的挑唆,總是與他爭吵。原本我便是年輕時太氣盛潑辣,才成了老姑娘還嫁不出去,他這個上門女婿又管束不了我,我自然愈發地肆無忌憚,唉,人哪,沒受過教訓就是不知道收斂,失去的時候才會知道珍惜。到底我還是把他給氣走了,他走了,我才知道,這麽多年的夫妻,感情早已是深厚了……”


    “他當年走時,賭氣說不出人頭地便不回家。我隻當他是氣話,盼啊盼,就盼他回心轉意,可是他一點兒音信都不給我,這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又怎麽能知道他去了哪裏呢……”


    “這些年,我身子越來越不好,家裏住的人越來越多,我手邊的下人卻越來越少,最後也隻剩下一個青禾了。他們都以為我那丈夫不會回來了,甚至說不定已經死在外頭,可我卻堅信,他一定還是記得我的,他一定還會回來。今天,他不就真的回來了麽……”


    顧氏說著,又去抱那個骨灰壇,輕輕撫摸著光滑的細瓷壇身,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可是,你為什麽不是活著回來……”


    知秀忙道:“夫人,人死不能複生,到底賈老爺生前是記著你的,他在外麵這麽些年,也就隻有玉露一個女人,可見心裏一直有你。他雖然去了,但還給你帶回來一個義子。阿桑雖然比別人不足些,可是一番孝心絕對不輸於親生兒,有他在,夫人便不再孤單了。”


    顧氏臉色蒼白,微微地笑了笑,看著阿桑道:“我看得出來,阿桑是個好孩子,他義父的每件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阿桑心裏其實已經很親近顧氏了,隻是不善言辭,所以隻是低頭悶悶地聽著。


    知秀見顧氏的情緒略微平複了一點,想著她哭了這麽久,又說了這麽久的話,臉都這樣白了,身體一定承受不住,便說道:“夫人,你躺下歇一會兒吧,待會兒青禾把藥煎好了,咱們再服侍你吃藥。”


    顧氏似乎也累極了,便依言放開了骨灰壇,準備躺下去。


    這時候,外麵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從遠及近,直直地朝著西廂過來。


    “孫二爺,求求你了,我那姐姐還在病著呢……”


    “病著就不用還錢啦!?一個兩個都給我裝病,打量你孫二爺好糊弄嗎!?”


    “不是啊,我姐姐絕不是糊弄你……”


    “滾開!”


    一群人嚷嚷著便從門口進來了。


    知秀蹙眉站起,正準備出去看情況,內室的棉簾子便已被人一把掀開,緊跟著一群人闖了進來。


    打頭的是個細高個子、尖臉龐的中年男人,臉上有些拉拉渣渣的胡子,一雙眼睛聚光,他看著瘦瘦高高,力氣卻很大,手裏抓著一個男人的領子。一路從外麵拖進來,進了內室便將他往地上一摜。


    那男人便呼嚕嚕滾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大爺!”一個女人尖叫著撲過來。


    知秀看得清楚,被摜在地上的正是顧瑞林。而尖叫的女人則是那個紫衣婦人。她將進來的這群人掃了一眼,除了這兩個,其他便都是顧家的那群男男女女,此時都畏畏縮縮、惶恐不安地縮在旁邊。


    而站在中間的細高個中年男人,身邊還簇擁著四五個市井打手模樣的人,進門就動手抬腳,嘩啦嘩啦將屋子裏能移動的家具全給翻倒在地上,弄得狼藉滿地,茶水橫流,還猶自拍桌子砸牆。嚇得眾人都縮著身子。不敢出聲。


    知秀更是驚怒不已。叫道:“你們幹什麽!”


    阿桑也警惕地握起了拳頭,攔在床前,護住顧氏。防著有人衝上來。


    細高個男人任由手下們破壞屋子,掃了一眼床上,喲了一聲,挑高眉道:“還真給我裝病啊!”


    知秀回頭一看,見顧氏已經虛弱得不行,躺在被子上直喘氣,便對那細高個男人道:“你們是什麽人,闖進來做什麽?”


    細高個男人乜斜著眼睛,上下看她兩眼道:“少他娘給我裝蒜!以為裝個病就能不還錢了!告訴你,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你們敢賴孫二爺的帳,沒打聽過二爺的名號嗎?”他對旁邊的打手一揚腦袋,“告訴他們,江湖上都叫二爺什麽?”


    這打手便適時地捧臭腳道:“孫閻王!”


    “二爺叫孫閻王!敢跟閻王賴賬,是不是不想活了!”


    這位孫閻王放聲咆哮,眼神發狠,橫掃眾人,顧家人無不噤若寒蟬,畏畏縮縮地向後退。


    “二爺!二爺!”顧瑞林爬起來爬到孫閻王腳邊,道,“二爺,咱們哪敢賴賬啊,隻是我姐姐病著,實在拿不出錢來呀!”


    “滾你娘的蛋!”孫閻王一腳踢在他胸口。


    “別以為我不知道,整個安邑坊中,就你們顧家宅子最大,還敢跟我裝窮!沒錢?沒錢就拿命來抵!”


    孫閻王忽地一把抓住顧瑞林的衣領,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一把尖耳牛刀,鋒銳的刀子一下子抵在顧瑞林脖子上。


    “啊!啊!”顧瑞林嚇得大叫起來。


    那紫衣婦人也嚇得臉色大變,噗通一聲跪倒,哭喊道:“二爺饒命!二爺饒命”


    旁邊一群顧家人也全都驚怕地抖起來。


    孫閻王對那紫衣婦人道:“怎麽,現在知道怕了!告訴你,今天再不還錢,就替你男人收屍吧!”


    他手中刀忽一下刺出去,所有人都尖叫起來,知秀也驚得花容失色。


    顧瑞林更是嚇得雙眼緊閉,發出殺豬般的一聲慘叫,不過叫了半天才發現自己腦袋還在,這才慢慢地睜開眼睛。


    孫閻王的刀還拿在手裏,他旁邊的打手們滿臉都是嘲諷。


    顧瑞林這才感覺到臉上辣辣的,抖著手抹了一下,滿手都是鮮血,便知道自己臉上被拉了一條口子,臉色煞白煞白。


    孫閻王這才冷笑道:“下一刀,割的就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脖子了……”


    他用刀身拍著顧瑞林的脖子,顧瑞林渾身緊繃,深怕那刀刃再往他脖子上來一下。


    這一刀,讓所有人失了聲,那紫衣婦人在嚇得愣神之後,忽然像狗一樣往床前爬去。


    “大姐!大姐救命啊!大姐救命啊!”


    她爬到床前,一把抓住了顧氏,哭道:“大姐救命啊!”


    顧氏躺靠在被子上,歪著身子對著外麵,看著她道:“救命?怎麽救?”


    紫衣婦人忙道:“隻要還錢,隻要還錢就能救大爺的命了!”


    顧氏道:“多少錢?”


    紫衣婦人以為她願意,眼中劃過一絲驚喜,脫口道:“隻要三萬兩!三萬兩銀子就夠了!”


    顧氏發出嗬的一聲:“三萬兩?”


    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尤其是被孫閻王提在手裏的顧瑞林,更是充滿了希冀和渴望。知秀不清楚這裏麵到底是怎麽回事,隻能蹙眉地看著。


    就在這個安靜而詭異的氣氛中,顧氏看著紫衣婦人,一字一字道:“這個家早已被你們敗得一幹二淨,哪裏還有三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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