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呼嘯。


    這是因為放眼東京灣周邊,千葉這裏的遮蔽物特別少吧。隻堆了些瓦礫和砂礫,拜這點所賜,建在內陸微高台地上的生產科事務所也能將大海盡收眼底。


    從前……據說約莫三十年前,這座海岸被人稱作新都市重鎮,高樓大廈和大型活動設施鱗次櫛比,曾繁華一時。


    按新都市重鎮這個詞推斷,恐怕有望成為新首都。不,說它曾經是實質上的首都也不為過。哎呀,真不愧是千葉,千葉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所向披靡至高無上。千葉果然是第一名!……我好像被那個禿額女釣瓶朝顏茶毒了。


    不過,千葉曾經的輝煌——或者該說這個世界的榮景,全都脆弱地瓦解消逝。


    都怪戰爭爆發。


    熱線、爆炎、血與屍體。所有的一切從天而降,海岸線全都走樣,灣岸地帶受創更深,許多地方都沉了。


    人類的記錄,那些全被席卷而來的紅蓮之火燒個精光,人類的記憶猶如風中塵埃、如春世浮夢,都化為泡影。雖說古有雲【浪濤之下亦華都】(注2),但那裏有的隻是人類史遺跡罷了。


    然而,就在春世浮夢告終、黃粱一夢告吹之時,【世界】確實覺醒了。


    戰爭爆發前夕已確立冷凍睡眠技術,該計劃是讓孩童等非戰鬥人員長眠,借此收容他們,因此造就現在的我們。


    至今約二十年前,人類雖然損傷慘重,但好歹算是打贏了這場戰爭。


    我們擊退未知的敵人unkown,擅自宣告戰爭終結,迎來形式上的和平。


    就不曉得unknown是否認同。畢竟我們跟敵人語言上沒有交集,有無法隨意溝通。雖不若史實說的那般慘烈,但現在敵人仍發動零星攻擊,看來戰爭並沒有徹底終結。


    所以有我們。


    unknown現身熱點是東京灣傳送門,臨時政府繞著它構建防衛都市東京、神奈川、千葉。


    在那戰鬥的人——該說能在那戰鬥的人,僅限從長眠或春世浮夢中蘇醒的少年少女們。


    僅限身懷異能的人,那是冷凍睡眠的附加產物,也可解釋為受副作用激發而成的後遺症。


    這份異能讓理當終結的世界不至於迎向末日,人稱【世界】。


    可以從手中噴灑火焰,或者隔空移物,有讀心術,能在天上飛、城鎮也跟著飛,突破雲層化為星星,就好比這類異能。


    ……隻不過,並非所有人的能力都適合作戰。像是能泡出好喝的咖啡啦、去買東西馬上就知道會找多少錢啦、知道明天天氣如何等等,也有這種不痛不癢的【世界】。


    至於帶著這種無用【世界】醒來的廢物們,不是去戰鬥科以外的單位,就是被迫調到那些部門,而世界金條依舊運轉著。


    除非擁有特別的【世界】,否則都會變成可以替換的齒輪,用完即丟的潤滑油,甚至不許他們展現個人特質,被人持續消費,持續支撐永無寧日的戰爭。


    我也一樣。


    是其中的一個齒輪、是乖乖向前跑的馬車,今天依然在工作。


    事實上,後麵還有其他工作等在那。


    去戰鬥科開會之前,漆原學長說他會把業務用車開過來,所以等車開過來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海。


    喵啊喵啊,遠方傳來黑尾鷗的聲音。


    在這座都市裏生物難得一見。


    防衛都市千葉有許多糧食生產設備,是南關東一帶的糧倉。因此最重視衛生,基本上不能帶生物入內。要養寵物也必須提交多種申請書、進行層層檢疫。大概不想那麽麻煩吧,這個鎮上幾乎沒人養寵物。


    喵啊喵啊喵啊喵啊,仿佛循著某種規律,我凝神傾聽黑尾鷗接連不斷的叫聲。


    就在這時,背後有腳步聲靠近。


    【好久沒跟夏目學姐碰麵了。】


    【是啊,自從被她要求外調就沒見過。】


    用不著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會在外頭跟我親切搭話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淪入地獄也毫不在意的天使,哪有那個興致跟我來場私人對話。


    【不過,這個算不算跟夏目學姐見麵又另當別論了……】


    當我話一接完,榴岡蓮華就朝雜草隨意踏上一腳,來到我身旁。


    【啊哈哈,好像是哦。因為我們打從以前待戰鬥科就是最沒地位的一群。】


    話聲隱含些許自嘲的笑意,感到在意的我不經意朝旁邊看去。接著就看見榴岡嘴邊浮現用來掩飾的笑容。


    吹來的風撩起那頭長發。飄逸的黑發在落日映照下閃閃發亮。看起來就像天使的光環,我不由得別開眼。


    天使讓人頭痛。


    美得超乎常理,不是一般的可怕,沒常識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我的小天使霞。聽好嘍?隻要我還沒出聲,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呆在這哦?一定要遵守國王陛下,預言師跟我說過的話!】


    我想起來了,許久以前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


    天空好紅、好紅。


    夕陽美得令人發毛,散發詭異的美感。


    那黑暗宛如暗夜展翅。


    映著餘暉的雙頰染上一抹朱紅,黑發仿佛是溶了夜暗的濡鴉墨羽之色。正麵迎接陽光,背後卻負著夜。少女就站在兩者交界。


    判若兩人、截然不同,這些現實卻與幻想交錯。


    隻不過,在我的記憶裏的這個人,並不會露出那樣的微笑。


    【那個,謝謝你。】


    【謝什麽?】


    我輕輕地搖頭,再次看向榴岡。這次沒有看錯,看到的的確是榴岡蓮華。她有些羞澀,誒嘿嘿地笑著。


    【我在想,千種同學總是維護我。我們是外派組,總是過的很局促吧?】


    【會嗎?】


    不,其實我真心覺得很局促……可是,榴岡好像過得蠻從容。不會被漆原學長恐嚇,學姐也很照顧她,又是上司釣瓶朝顏的朋友,綿實前輩也不會對榴岡發動背後暗藏的黑暗領袖氣質。


    但榴岡本人好像不是這樣想的。


    【會啊,大家都會說些有的沒的……】


    她說這話好像在鬧別扭,榴岡說完就垂下頭。


    大家是指誰。


    生產科的人?還是其他部門?莫非是戰鬥科成員?


    戰鬥科跟其他單位的代溝可深了。他們是隻容少許都市人口加入的菁英集團,活脫脫的權力機構兼純暴力裝置。人們對戰鬥科心懷嫉妒、羨慕、好感、敬畏、恐懼、厭惡或憎恨。


    戰鬥科與眾不同又孤傲。所以他們隻跟自己人走在一起,藐視其他人,自認他們才是最優秀的。


    其他單位都差不多是群蠢蛋。所以人人嫉妒他們,害怕他們,隻崇拜他們。


    既然這樣,隸屬戰鬥科卻被丟到其他單位,這些人的容身之處又在哪?


    異類中的異類,他們跟異類之外的同類不算同路人。用不著饒這種口令,不管是我還是榴岡蓮華,在這個鎮上顯然都是怪胎。


    已經被人做記號,就算硬把它剝下,還是形同一種侮辱刻在身上。


    從戰鬥科外派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被烙上烙印的可憐羔羊。停止成長的天鵝幼鳥無論怎樣掙紮都無法從鴨群展翅高飛。


    因此在榴岡蓮華看來,【大家】就是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吧。


    【因為這樣,我很慶幸有千種同學在……所以,我想謝謝你。以前在戰鬥科也跟我組隊,這次又在同一個團隊裏。跟千種同學在一起,讓我感到好放心。】


    榴岡說完露出一抹微笑。


    的確,我跟她的境遇類似。


    我們在戰鬥科以狙擊手和觀測員的身份組隊將近一年。


    幾乎一直在走同樣的路。


    可是,即便過程相似、走過相同的路,到最後還是不一樣。因為我跟榴岡蓮華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騷騷遺傳自父母的亂發,目光從榴岡身上別開。


    【你這種單純是結果論啦。就算不跟我組隊、就算沒有我,大家還是會喜歡你,榴、榴湫、筒隱啾啾你……啾啾……唉,好難叫。】


    狂吃螺絲。剛才想說的是【榴岡你】,但我很少實際開口喊她的名字,怎麽叫都叫不好。


    【對、對啊……對不起!?我自己也覺得很難念。】


    討厭啦——啊哈哈,榴岡說完還羞紅臉,用手指捲起頭發。捲著捲著,她突然放開手邊玩弄的發尖,直盯者我瞧。


    【……其、其實,叫我蓮華就可以了!蓮華比較好!還是叫蓮華最好!】


    【蓮華……啊啊,也對,這樣叫比較順。也不用擔心吃螺絲。】


    我不習慣直呼女生的名字,是說印象中不曾叫過其他人的名字。所以為了掩飾這份慌亂,我隨意找話快速搪塞過去。


    但蓮華卻笑得很開心。


    【嗯!】


    接著她有些扭捏,害羞地抬頭,繼續把話說完。


    【……我也可以直接叫你霞同學嗎?】


    【隨你。】


    【那、那就……霞同學。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話說到這,蓮華怯怯地伸手。


    那細長的手指、看似光滑的肌膚和纖細的手腕停在眼底。該不該摸令人猶豫,導致伸手時機太遲。


    就在那瞬間,一記喇叭聲響起。我轉頭一看去,伴隨咚茲咚茲的重低音,一輛車身不高的箱型車開過來。車體前後加了一堆空氣套件,還有,到處都裝了藍色led燈,晚上從遠方看還會把它誤認成是釣鳥賊的漁船。拿到舊時代也會被評為舊時代的遺物吧,我們的業務用車好強大。


    【千種!快點上來。】


    【遵命。】


    我先對人從駕駛座探出臉的漆原學長作出回應,再朝蓮華看去。剛才伸到一半的手直接往上舉,翹起大拇指比向業務用車。


    【來,我們走吧。】


    【嗯。】


    蓮華笑著應聲,我們兩人搭上業務用車……算了,要握手,以後有的是機會吧。


    我們搭著漆原學長的車移動一會兒。


    就此沿著海岸線前進,前方是戰鬥科的木更津分部。


    unknown會從東京灣正麵海域的傳送門現身,所以防衛都市千葉將這個木更津分部定為部署戰力的中心。一旦unknown現身的警報聲響起,他們就會派出炮塔列車,在灣岸戰略據點東京灣跨海公路構築迎戰的第一道防線。


    這裏是守護世界的最前列,是該防線之一。


    車子側身停在分部前方,我們陸續下車。


    【那先這樣,漆原。我去跟夏目談談,你跟這兩人一起去把事情完美了結。我們目前沒有餘力答應對方的要求,談判態度強硬點。】


    釣瓶用力指著漆原學長說到。


    今天開會要談往後季度的軍糧供應。對方要求將提供比拉高百分之一百二十,我個人才剛調派不久,不太清楚生產科的內部情形,但老大說不行就不行吧。關於這點,看麵對老大的漆原學長一臉認真也能明白其中奧妙。


    【明白。喂,千種我們走。蓮華,有我頂著沒問題。】


    漆原學長用嚴肅的表情朝釣瓶回話,對我就使眼色瞪人兼施壓,對蓮華卻和顏悅色地微笑,翻臉就像翻書。雖然露骨,但做到這種地步反倒覺得他很厲害……諸如此類,內心感佩之餘,我們四人一起進入分部。


    辦完通關手續,大夥兒在走廊上前進,對麵有群人吵吵鬧鬧地走來。我趕緊退到走廊邊邊讓路,這時有個小小的咂舌生就近響起。


    定睛一看,隻見漆原學長正擺著苦瓜臉。噢,又換新表情了,神情真的好多變。


    我正感到佩服,從對麵走來的那群人似乎注意到我們幾個。


    【哎呦——這不是哭哭君嗎?】


    【怎麽啦what’s up嘍?】


    伴隨話聲,抓高一頭金發又穿鼻環的褐膚男子、蓄著雷鬼頭的手臂刺青男晃肩靠近我們。後方跟著戴墨鏡穿條紋背心的銀發平頭男。


    【……遇上麻煩人物了。】


    漆原學長臭著臉小聲碎念。看樣子漆原學長跟褐膚男子一行人相互認識,因為他被人取了【哭哭君】這個綽號,感覺很像冷氣機廠商的吉祥物。


    【這幾位是?】


    問題一出,漆原學長就不爽地開口:


    【你待過戰鬥科,總該知道他們是誰吧……就是這裏的頂尖精英們。】


    【哦,我不太上前線。】


    【我也是……】


    我跟蓮華就算出戰,主要任務還是在後方支援,跟正牌戰鬥人員不太熟,所以超事不關己地旁觀,嘴裏說著【哦——這樣啊】。


    緊接著抓高一頭金發又穿鼻環的褐膚男子開始助跑,邊叫【喝——!】邊衝撞漆原學長,順勢將漆原學長的肩膀用力一樓。


    【什麽嘛哭哭君我們好久不見咧?】


    【別跟我說話,現在在工作。】


    盡管漆原學長話裏充滿困擾,抓金發穿鼻環的褐膚男還是繼續裝熟摟肩。


    【工作?什麽什麽,哭哭君現在在做什麽啊?對啦,我們等下要跟工科的女孩子聯誼,哭哭君要不要一起來啊?我們再來熱鬧一下——】


    【……跟工科聯誼。】


    【對對對。咦?等等哦——和汁,今天不是跟商科的女生啊?】


    【嘿,玲王,商科是昨天吧?你也來幫忙嘍。】


    【欸——是這樣說的哦?都不記得咧——】


    名喚玲王的抓金發穿鼻環的褐膚男除了搖頭還忙著調整發型。話說,和汁這名字還真炫……長相就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去來自海外嗎?


    總而言之,戰鬥科裏似乎有部分男性超受女孩子歡迎。戰鬥科可是立於金字塔頂端的精英集團,聽說畢業後去內地的待遇也很優渥,相比有許多人打算趁現在先攀好關係吧。還有……也是啦,從很久以前開始小混混在這個地區就很吃得開。基本上我受不了在千葉土生土長壞胚子,所以生存在這種環境很痛苦……


    至於一直被玲王跟和汁纏住的漆原學長,看來並沒有為他們引以為豪……我邊想邊觀望,釣瓶也一樣,興致盎然地看著漆原學長。


    【工科啊……】


    當學長小聲叨念後,釣瓶便朝他搭話:


    【漆原。】


    【是,朝顏小姐。】


    【預定行程變更。這兩人有我照顧,你跟他們去吧……要凱旋歸來哦。】


    哎呀,真意外。這個人竟然在鼓勵他……不用工作獲準參加聯誼,簡直是夢幻職場。這念頭隻維持一秒不到,漆原學長用格外嚴肅的表情點頭,完全沒有參加聯誼的雀躍感。


    【……遵命。】


    漆原學長先是【呼——】了一聲發出一口大大的歎息,接著那張顏色有點深的臉露出白牙一笑。額頭上的傷痕陣陣抽動,說真的好詭異。他帶著那可怕的智慧型黑道招牌笑容向戰鬥科的成員搭話:


    【喂喂——玲王,要去參加聯誼真的假的!好久沒拿我的綽號取笑嘍?要衝嗎?】


    咦咦……變得還真快……剛才那凝重的表情是怎樣……不過,對玲王等人來說這似乎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哎呀,這下不衝不行咧——我都帶用來加飲料的膠囊跟眼藥水了。】


    【糟糕!會嗨!一定會嗨!】


    看玲王一臉得意獻寶,漆原學長


    拍拍手附和。接著和汁也用肩膀撞他,人朝漆原學長一靠:


    【嘿、呦——!派對動物哭哭君煞氣回歸!anizer哭哭君,你會帶我們嗨翻天?】


    【我說哭哭——到時候再玩那個拉!流血於灰缸音速縫六針!女孩子都嚇到超有趣。】


    【吼——!和汁跟火星你們好過分——!那個不行啦——!】


    剩下的那個銀發平頭男也用力拍拍學長的背,漆原學長則笑得相當猥瑣。一聽見學長說出【不不不沒辦法】——戰鬥科三人組就進一步逼近,還死盯著漆原學長的臉瞧。


    【就——這——樣?】


    三人異口同聲逼問,漆原學長則瞬間沉默了一下,三人組可不許他沉默,朝他再逼近一步,距離近到臉會有對撞疑慮。麵對這股壓力,漆原學長留下一絲汗水,嘴角在顫抖,額頭上的傷痕頻頻抽動。


    【……就——這——樣?】


    【我知道咧!今天就做到縫八針!喂咿——!】


    【喂咿——!】


    繼謎樣的喊叫後,漆原學長被戰鬥科的玲王等人大力敲打肩膀,哈哈大笑離去。


    ……好命苦啊,漆原學長。


    目送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釣瓶既佩服又認同地點頭。


    【業務至少要能做到這種地步,額頭上的傷就是勳章,嗯。】


    照她的話聽來,是因為玩那個什麽流血於灰缸音速縫六針才受傷的……?


    真的假的?與其玩那麽大,我寧可當無業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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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漆原學長脫隊,今天的會就由我、蓮華還有釣瓶共三人出席。話是這麽說,其實漆原學長不在也沒多大影響。重要的是誰要負責擦屁股,這個人換成釣瓶老大,戰鬥力反而更強。接下來隻要委婉拒絕戰鬥科硬塞的無理要求就好,我好像常接到這類工作。


    來到位於戰鬥科駐紮地的會客室,我麵前有一大票數也數不清的小混混。


    有人癱在沙發上,還有人直接席地而坐,或一屁股坐在矮桌上,場麵十分混亂。


    另一方麵,說起銷售拓展部的成員,我在正中央,蓮華在右,釣瓶在左。乍看之下,氣氛很像誤撞黑頭車的一般市民被帶進黑道事務所。


    不過,工作上要跟戰鬥科成員打交道就是這麽一回事。


    【抱歉占用你們的時間,貴單位曾來電提到次期後勤運用事宜,我們從生產科來是想商量此事。】


    最先起頭發話的是我。


    【你們希望供給量大幅調升,說真的執行起來很有難度……】


    【啊啊?】


    將長發邦成一束,發型像野武士的混混瞪我。但我裝作沒聽到。


    【其實我方從某個角度來說,更想提議縮減供給量。】


    【你說什麽,臭小子!】


    我提出跟客戶要求背道而馳的方案,野武士混混大動作起身,朝矮桌踢去。蓮華咿欸一聲發出小小的悲鳴,釣瓶則皺眉冷眼看著野武士。我也有一點點給他害怕到要死掉了還差點叫出聲音開,但硬是憋住了。


    【意思是,我方會預估適切的需求量在看要生產多少。啊,我們有帶資料過來,請過目。】


    我說完就將紙本資料遞出。有棒狀圓柱形圖,還有許多插圖跟照片,讓資料看起來多彩多姿。但那隻是弄好看的,內容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邊的線形圖呈戰鬥科人員數量如何變化,棒狀圖是我們的供給量,圓餅圖是我們做的滿意度調查結果。單就現狀而言,顧客的滿意度已經很高了,若加入目前在開發的新產品或許能讓客人更滿意。啊,那些照片跟插圖是完成品假想圖。加上有這些數據,可知貴單位人員與前期相比有減少趨勢。】


    【啊?】


    這次換留了一頭過氣金直發外加穿長裙的大姐對我咂舌。不過,我還是當耳邊風。


    【過度供給導致庫存危機,對你們來說反而是種困擾吧?也就是說,基於上述考量,實在不方便采取無限量供應。】


    我滔滔不絕,想到什麽就隨口編排。野武士跟長裙姐也歪來歪去,有聽沒有懂。好,差不多了,這樣就行了吧,感覺不錯哦,這時旁邊傳出一聲【呼哇——】,分不清是歎息或嗬欠。


    我朝那個方向偷瞄,隻見蓮華呆呆地張嘴,釣瓶則窮極無聊地打著小嗬欠。


    【霞同學說那麽多話,還是第一次看到……】


    蓮華好像很佩服,看我的眼神閃閃發亮。


    【沒這回事吧,我話很多哦?像是在家或者一個人獨處的時候。】


    【感覺就是個危險分子呢……話說回來,我們好像談的有點久……算了,這手段蠻有效的。】


    釣瓶似乎早就看穿我的伎倆,她說話時一臉無趣,再次呼哇地打出嗬欠。抱歉哦?讓你陪同處理無聊的工作。


    但,隻要能對戰鬥科成員起作用就好。來看眼前這幫人反應如何。


    【你到底在扯個屁啊,給我講得好懂點!】


    剛才一直納悶歪著頭的野武士混混講話很大聲,嘴裏盡吐些粗話。


    接著金發長裙姐取出特別細的紙卷煙,拿煤油打火機點著,然後慵懶地吸了一口,呼——地吐出煙霧,現場便彌漫著濃濃的薄荷香。


    她騷騷自己的頭發,用凶惡的眼神瞪向我。


    【我說,老娘這一邊的人可是很拚命的哦?】


    【說的是。】


    【這樣搞下去,會消耗超多卡路裏吧?】


    【原來如此。】


    【所以要吃飯啊?】


    【的確。】


    【所以咯,這邊的年輕小夥子需要多補充啦。】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確實有道理。】


    不否定對方的說辭,而是一味地附和,同時還要怯怯地縮起肩膀。


    接下來,對手的話似乎說完了,她稍微哈了一口氣吐出煙霧,朝我咧嘴一笑。


    【對吧?】


    【我懂我懂。這麽說來,縮減供應量似乎不太妥當……】


    嗯——原來如此,當我一臉認真地頷首、作出如上回應時,剛才還在狂吠的野武士混混便嗬嗬大笑:


    【你懂就好啦。】


    野武士混混【嘎哈哈】地答得十分滿意。緊接著,我態度認真地點點頭:


    【是,我明白了。那麽,就朝這個方向調整。】


    【好哦。】


    【那麽,先告辭了。】


    語畢,我打算起身,但袖子被人拉住。定睛一看,隻見蓮華一頭霧水地歪著頭,沒搞清楚狀況。


    【咦、咦,霞同學,結論是什麽?】


    【哦,沒什麽、已經談完啦。不會降低供給量。】


    雖說也不會增加就是了。


    沒差,對方都說他們可以接受了。之後就工作隨便弄一弄把東西交出去,等出問題再來道歉,聽他們抱怨就行。


    業務最大的武器就是嘴炮,以及人家怎麽說都不在意的鋼鐵之心。


    人類隻要放下感情,絕大多數的難關都能挺過。


    其實我不擅長與人交談。


    但要我拿話搪塞,這點沒問題。把話說得煞有其事,裝驚訝裝困惑裝佩服,像這樣做做樣子並不難。有臉部表情有肢體語言,心卻總是不帶半點感動、毫無感情、沒任何表情。


    對話這種行為是情感交流。


    好比會猜對方在想什麽、擔心自己是否惹對方不快、跟人對上眼不好意思、說奇怪的話被人笑這孩子真怪會感到汗顏等等,會想很多很多,不


    善長對話的人心思也很多,一下子厭惡一下子羞愧,或者來個愛恨嗔癡之類的,正因他們將對方和自己都考量進去,才綁手綁腳。


    可是,當業務不需要這樣。工作上沒投注感情也無妨,公事公辦講究效率最開心,彼此都輕鬆愉快。


    【……嗯?啊、咦、……這樣可以嗎?】


    她呆呆地歪著頭。


    這一歪,旁邊那幫混混疑似發現事情有古怪,他們跟蓮華一樣,【哦?】來【哦?】去,你看我我看你,頭大力一歪,然後用懷疑的目光瞪我們。


    糟糕——感覺不妙……若要靠肢體語言交涉,弱雞小少爺霞霞可就陷入大危機了……


    【……功虧一簣啊。】


    正當我提心吊膽之時,釣瓶突然念念有詞。她說完便端正坐姿,重新麵對戰鬥科成員。


    【那麽,若縮減供給量的提案姑且先pending(保留),暫時維持現狀,就當我們雙方sensus(達成共識)如何?關於今後發展則擇期再召開會議研擬。】


    【噢、噢噢……】


    聽起來煞有其事的連珠炮,劈裏啪啦朝對手倒過去,野武士混混跟他的同夥全都一臉困惑。


    這時她再補上一句:


    【今後也請你們多多指教!】


    釣瓶朝顏朝他們露出無比甜美的笑容。


    那微笑媲美花朵綻放,瞬間虜獲觀者的心。釣瓶朝顏那張臉絕不是混混們會喜歡的類型,但天真邪的笑容當前,大夥兒都不免發出歎息,仿佛鬆了一口氣。


    釣瓶見機不可失,繼續加碼。


    【既然這件事已經得出結論……我接下來跟夏目學姐有約,不知是否方便代為聯係?】


    【可、可以。知道了,你稍等一下哦,我去問她。】


    挑這個時間點發話讓人沒機會反駁,連野武士混混都臣服。既然都答應得那麽清楚了,總不能繼續嗆人說個爽所以他對周圍那些混混說了聲【我們走】,人跟著起身。


    在野武士的催促下,混混們接連離開會客室,行進間彼此交頭接耳。


    【她剛才說那個【潘丁】是啥?】


    【就那個什麽自動販賣機吧?英文好像叫【潘達】】。


    【好像哦,那個【康薩特】就是指插頭嘛。】


    【翔真有一套,女朋友在補給科就是不一樣。】


    【咦,不對啦。她剛說的是【pengding】吧?你們很腦殘誒。】


    【啊?】


    【哦!?】


    【!?】


    【當心我把你宰掉?】


    【啊?你拽個屁啊?】


    【先嗆人的是你吧?】


    【!?】


    看混混們說悄悄話動不動就額頭爆青筋互瞪挑釁,似乎一直聊不出個所以然。


    【唉……蓮華,你太老實了。】


    我朝她瞥去,釣瓶一改剛才的笑顏,眉心跟額頭多了不悅的皺紋。


    哎呀真是的,剛才那些笑容果然是做生意用的……業務最強大的武器或許是陪笑吧。笑容最重要,蓮華啊嗚地呻吟,臉垂得低低的。


    【對、對不起……隻、隻是想說這樣好嗎?】


    看她這樣,釣瓶微微一笑。比身高明明是蓮華看起來比較年長,但這種時候卻是釣瓶的表情顯得更成熟。


    【算了,沒關係。畢竟這是你的優點嘛。】


    【謝、謝謝……】


    蓮華害羞地嘿嘿笑,釣瓶則對她點頭表示讚同。然而這陣祥和氛圍突然間風雲變色,釣瓶開始瞪我。


    【……還有,千種,你要挺到最後一刻啊。一開始先提出無理方案試探對方的反應是不錯,之後讓他們盡情暢言也是好方法,把那些全都四兩撥千斤推掉,假裝妥協也很不賴……不過,既然要跟對手打迷糊仗就打到最後。】


    【啊。是……】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無從反駁。


    基本上我的業務話術也好,客訴處理也罷,讓對方說個爽,因此感到滿足正是關鍵所在。交涉條件先擺一邊,隻要讓對方產生成就感,像是【看我嗆嗆他】【堵到他沒話可說】【他把我的話聽進去啦】光這樣就消氣的人也不在少數。


    但這次到最後後繼無力,差點破功。多虧釣瓶出手相救。


    【釣瓶小姐,抱歉,多謝幫忙。】


    都跟她道謝了,釣瓶還是一臉不滿。討厭,她還在為某些事情慪氣嗎……我不安地想著,這時的釣瓶唉聲歎氣:


    【別叫我釣瓶,是朝顏。】


    【嗯嗯,小朝比較喜歡人家叫你朝顏吧!】


    蓮華為了跟釣瓶說話,身體朝這擠過來。不好,你靠得有點近啦——太近了。我想拉開距離,旁邊卻有釣瓶在,整個人都動彈不得。嗚嗚,好擠好近好困擾……


    每當蓮華逼近,甜甜的香氣就飄進鼻腔裏,柔和聲響和微濕的吐息近在耳畔。由於她在沙發上挪動,蓮華裸露在外的大腿碰上我的膝蓋,讓人背脊一陣麻癢。


    【所以說,來,霞同學也試著叫她小朝吧!】


    【咦咦……】


    我知道釣瓶朝顏討厭人家叫她的姓,話雖如此,直接叫女生的名字還有點害羞。


    【叫吧,來!】


    蓮華又朝我擠一下,害我跟釣瓶肩膀對撞。


    【啊,抱歉,小朝……?】


    一麵道歉,我不經意道出【小朝】這個遭人洗腦灌輸的稱呼。


    雖然是試叫,但實際開口直呼女生名字真是羞死人,我覺得自己練耳根都紅了。


    接著,似乎被我傳染,小朝的臉頰也跟著刷紅。


    【為什麽連你都直呼我的名字啊……算了,無妨。】


    語畢,小朝將臉別開。刹那間,長至肩口的發絲隨之飄揚。不曉得是香水還是洗發精,不經意飄來的柑橘係清涼香氣跟小朝很搭。


    【直呼叫小朝好棒!感覺很可愛!】


    【嗯,是蠻可愛的。】


    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對蓮華這種歡樂言論表示認同。下一秒小朝突然用力扭頭:


    【可、可愛……什、什麽!?你在說什麽啊!?】


    小朝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蓮華則不解地歪過頭,若無其事地說著。被笑眯眯的蓮華注視,小朝一時間語塞,不時玩弄自己的劉海。


    【……是、是嗎?】


    【真的真的!對吧?】


    蓮華要我接話。不不不別這樣哦?這種問題不管怎麽答,我跟小朝都很尷尬。


    【……這個嘛,算是吧。】


    有鑒於此,我答得很含糊。


    雖然擅長把言不由衷的話說得天花亂墜,但我這個害羞的男孩碰上真心話,卻難以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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