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黑,張牙舞爪。


    魑魅魍魎桀桀而笑,它們拉長調子,聲似潮水,此起彼伏,“張生~張生~張生啊~……”


    書生形容枯槁,青白死容,跌跌撞撞。有鬼,有鬼,有鬼。有鬼啊~!


    ‘啪’‘啪’。幾點冥火。幾顆老樹。幾座墳塋。


    有豔女挑盞清瑩燈,執紫骨紅油紙傘。靠墳而立。


    她赤足,輕薄藕色衣衫不整,半露著一隅香肩,吃吃而笑。


    張生跌跪在她麵前,拉著裙裾瑟瑟的抖,“姑娘,姑娘,有鬼,有鬼!後方有鬼~!”


    豔女笑得更歡,雪白玉足勾起書生下巴,微微彎腰,大片酥胸春光於前。“莫怕,莫怕。”


    書生結結巴巴,呼吸如焚,“姑……姑娘……有鬼……”豔女俯於他耳畔,滑膩膩的聲音嬌酥入骨,“吾乃鬼。汝,亦鬼。”


    他是鬼?他怎麽會死了?他何時死了?“啊~!”恐懼撕裂了張生喉嚨,衝天而出。極度驚懼下一魂脫出,化了一點幽幽螢火,眼見就要被豔女收入清瑩燈。


    一道金光咒符淩空打來,豔女察覺得快,雖險險抵擋,卻失了那書生所化的螢火。


    金光淡去,一灰袍僧人落於豔女之前,那點螢火收入手中。


    豔女美目湧起陰風鬼氣。“好個卑鄙禿驢!”


    清瑩燈明滅幽光下,那臉頰凹陷的黑瘦和尚堪比鬼魅。身上無半點寶相莊嚴的佛氣。反倒隱隱生煞。黑瘦和尚冷笑一聲,“爾等下作鬼魅,貧僧豈可讓你們再去為禍世人!”


    豔女算是有些能耐的凶煞之鬼。隻這和尚亦非普通。豔女手中清瑩燈落地時,那和尚連續三道金符打來,豔女用紫骨紅油紙傘擋了兩道,第三道下來,紅油紙傘脫手而飛。


    和尚十足意外,這普通紙傘竟能擋了他三道金符。望向地上孱弱得幾乎透白的豔女,眼裏閃過貪婪。起了縛鬼符咒。


    陡然天光大亮,似地獄業火焚於這方牯嶺上空,燃了淵深蒼穹。


    赤紅亮光殷色如血,偏生充滿淨清之氣。


    那黑瘦僧人在這淨清罡氣下反生出極致不適來,一時冷汗潺潺,幾乎無法站立。勉強撐起精神望向緩緩而來的人。


    一個身著普通青色道袍的年輕女子。


    潔淨,清致,謫仙般,溫淺飄逸並涼薄。


    她伸手喚道,“赤練,歸位。”那一汪火焚亮色動了動,鋪天蓋地往她手腕而去,刹那間化作一血玉紅石篆鐲圈在她細致的手腕上。竟是她的法器!


    這一收,僧人才能喘過氣來。不免怒目而瞪。


    那青袍女子頷首淡笑,“小道此間,未請教大師佛號?”


    態度謙虛,僧人臉色才和緩些。“貧僧法號淨空。不知小友何故攔下貧僧除害?”


    地上豔鬼聽淨空稱此間為‘小友’,十分不恥。這禿驢真正無牙,臉皮忒厚。就他那點本事也好意思喚此間真人小友。


    “小道與這豔鬼有些因緣。還望大師相讓。”麵對淨空狐疑的眼神,此間淡淡然道,“小道身無長物,隻師門擅煉丹,這瓶霖蘊丹雖不甚稀罕,每日三粒,一月後當於苦修百年。今日得緣遇大師,權當見麵禮贈與,望大師莫要嫌棄。”


    淨空凡體肉胎,又是佛修,比不得道修飄逸長壽,修煉之道何其辛苦艱難。


    權衡一番地上豔鬼的價值,接過瓷瓶道,“小友有心,貧僧就不客氣了。”


    迫不及待吞了三粒,瞬間氣爽神清,一股靈氣直衝周天。知道此間所言不假,激動得雙手微微顫抖起來。見此間淡淡然,超然物外。亦有些羞惱。自己也是尋求大道之人。如此形容有些不好看。整了整形,“我佛慈悲。這豔鬼,貧僧讓與小友處理。”


    淨空走罷。


    此間提起那盞清瑩燈遞與豔鬼。


    豔鬼美豔的臉此刻慘白著癡呆。望著她,“真人莫不是要棄了吾?”


    此間伸手拉了她起來。“天地之大,可容萬物,唯魔例外。紫骨,你和那淨空和尚一樣,皆中了心魔,現在修的,是魔道。”


    此間隻陳訴事實,平靜淡然。她性子本就不熱絡,一千多年的修仙生活,心性越發清冷涼薄。


    彎腰把紫骨這縷孤魂賴以存倚的紅油紙傘拾了起來,起身就對上紫骨正把頭端了下來,拿在手上琢磨。


    紫骨沒頭的身體抱著頭湊到此間眼皮底下,很是認真,“真人,吾看不出哪裏入魔。倒是吾這張臉,看了千兒八百次,越發顛倒眾生的迷人。”


    “……”此間默默摸了摸紫骨捧著的頭。那頭甚是享受的閉上眼。此間手腕上的赤色雲鐲看不慣,出聲譏諷道,“好個沒臉皮的豔鬼。枯骨紅顏,何來迷人一說?”


    紫骨嘟著紅唇,“汝一破爛頑石,不省欣賞,吾不怪罪。”


    赤色鐲子在此間手腕上扭著滾來滾去,十分生氣。它乃上家法器,竟說是頑石,這胸無點墨,整天裝模作樣‘吾’啊‘汝’的豔鬼好生不討喜!


    正要反唇相譏此間溫熱的手覆在它身上,安撫的摸了摸。赤練身上漸起的強大罡氣才壓淡了下去。


    拂曉前的蒼穹,黑黑濃濃,風,淒淒涼涼。


    詭譎的幼嬰哭聲拖著長長的尾巴勾魂一樣在枯林間回蕩。紫骨身為鬼都打了一身寒顫。此間微微皺眉,對紫骨道,“回傘裏去。”


    “真人,汝要小心些。”紫骨抱著頭縮進紅油紙傘。此間收起傘掛在腰上。上空滾滾黑雲湧動,煞氣驚濤潮水,駭浪般鋪卷而來。


    此間祭出法器赤練。赤練雖有個修仙的主人,骨子裏卻嗜殺成性,睥睨蒼生。此刻被祭出,迫不及待飛入黑雲中和那妖獸纏鬥起來。


    那妖獸已失去靈智,拋了赤練這個‘死物’,嗅著人氣怒吼一聲從雲中俯衝向此間。


    “你這孽畜胃口不小。”此間麵色淡淡,飄渺如無根浮萍一樣的清淡聲音,似帶著輕蔑的嗤笑。屈指一彈,指尖血珠落浸在變大的赤練上,似焚起半天業火,猛地直刺而上,尋著妖獸內丹迅疾紮下!


    一聲慘叫,整個林子的枯樹皆齊腰而斷,陰風陣陣呼嘯。那妖獸堅如盔甲的身體從中破裂,自空中落下,劈裏啪啦下了一場腥風血雨。


    幾個修仙小弟子禦劍而來,傻愣愣的看著眼前一切。


    拂曉後的黎明,金烏破天而出,那青衣女子垂手拿著滴血的赤紅法器,似斜陽殘輝,血色脈脈,紅得桀驁不馴。她容顏白雪陽春,往那裏一站卻是我行我素,風輕雲淡的唯我獨尊。


    那幾人回過神正要上前問詢,聽到異口同聲有人斥道,“別動!”


    此間快那青冥劍一步,阻了從妖獸屍身竄出的兩團魔煞黑影。那魔物知曉不敵,飛速逃竄,消失在微茫天際。


    此間微凝眉,望著魔煞消失的方向沉思。聽得有人試探性的喚,“師伯?”


    這遲來一步的少年劍眉星目,黑發青衣,十足卓然。已收回了青冥劍。見此間看向自己,恭敬行禮道,“師伯,小侄乃秣陵真人門下大弟子,木櫞。”他抬頭,衝此間笑了笑。這一笑,露出兩個淺淺酒窩,梨花般可愛。此間記起他了。秣陵真人是她十七師弟,是收過這麽一個孩子,木櫞幼時此間還見過。根骨極佳。


    此間問道,“嗯。你師父近來可好?”


    “師父他老人家整天還是那般快活。倒是時常念叨師伯你老人家。”


    此間腦子裏浮起秣陵抱著枕頭期期艾艾望著自己數落的哀怨樣子,不由得笑了笑。


    那幾個不認得此間的小弟子也上前來恭敬的行了禮。他們才知道剛剛身體差點被魔物奪舍,是這位師伯救了自己一命。親眼見到此間除掉妖獸,對這個師伯著實崇拜,此間問個什麽都是搶著回答。


    最近這一帶百鬼夜行,怨氣衝天。這些鬼多是凶煞死。木櫞等人和此間一樣,都是尋著線索找到這裏的。


    這近百年,魔族頻頻而動,九州十島,四海八荒,各仙山,各洞府的修仙之人,不少出世阻止魔族禍亂人間。木櫞雖資質過人,但到底年輕,經曆淺。掌門師叔把他這般嫩生生的弟子放入滾滾紅塵,有些奇怪。


    到底沒多說。木櫞等人還要去查看山下那些受傷受驚的村民。此間勉勵了一番,便也罷了。


    此間想了想,也往山下走去。


    血腥淡去,煞氣消弭。


    晨曦初露,涼風習習,枯枝搖曳。這陰森之地白日裏看,倒也荒涼得頗有些易趣。


    取下腰間的紅油紙傘,打開。紫骨出現在傘下眨巴著嫵媚的大眼睛。她本是鬼,自見不得陽光。此間替她尋了這傘,白日裏也可活動幾個時辰。


    “噯喲。真人!”


    此間好心放紫骨出來活動,紫骨卻驚詫勾人的一叫。此間微微挑眉。“怎麽了。”


    “噯喲~!噯喲~!真人,汝看那紅袍公子,好生紮眼呐!”


    秋風絲絲清冷。


    此間第一眼注意的,是他那銀色的長發,落於腳踝,在這滿目蕭條,滿目死氣的枯木中間,實在清冽華麗,妖冶矜貴。


    她正琢磨著,卻見那人也怔怔的看著自己。他的眼睛,是妖異的青色。此間想起了雪消之後的天空。


    那人就這麽脈脈的看著她,四周枯蕭逐漸淡下來,淡下來,變成天邊與地平線接壤的淡淡青煙。那人像生在畫卷中,朦朧而迷幻。


    他說,“我找了你一千六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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