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聽到這裏,已是驚得麵色青白,雙手絞在一處,唇瓣無意識得微張著,喃喃道:“老天爺,老天爺……”


    當今皇帝竟然隻是一個賤婢所出,母家並非八大姓之一的郎氏——往上推,如果當初世人皆知永瀝生母隻是個婢女,那縱然他有百般好處,聖祖爺也不可能從上百個孫子當中選定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沒了這樣一個血統高貴才能又入得了聖祖爺眼的兒子,三王爺能不能躍過一眾才德兩全的兄弟接了這個帝位還真不好說。


    這件事,二十多年前捅出來,是三王爺一府的人受牽連遭罪;到了今天捅出來,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混淆皇室血脈的太後,緊跟著就是皇帝的身世被有心人利用造文章——當初與三王爺爭位惜敗的王爺們都虎視眈眈得盯著那個位子呢。


    這的確是一樁能翻天的秘事啊!


    “她原本隻是想要一個兒子。”賈元春歎息,“誰知道這個兒子如此成器,做了王府的世子。永瀝越是出眾,郎氏便越是不安。”她心裏深恨郎氏,索性也不稱呼她為太後了,“月太妃本有一女,卻因病故去——郎氏便更加不安了。以至於後來見我與月太妃交好,郎氏便深疑我已經知情,下辣手除掉我腹中孩兒。卻不知是她小人之心,月太妃見我痛失腹中胎兒,隱約猜到幾分,深夜來訪本想吐露實情,礙於大局最終沉默。這些情由,都是她臨死前才告訴我的。”


    珍妃從極度的震驚慌亂中漸漸冷靜下來,抓著那條明黃色絲絛默默出神,眼睛亮得嚇人。


    原來如此,無怪乎太後會將近身服侍月太妃的人趕盡殺絕。


    “禍福相依,因緣早定。”賈元春咧嘴一笑,笑容中滿是苦澀,“你看,我為了一個世子側妃的位子刻意交好月太妃,卻也因為這個招來殺身之禍。冥冥中,滿天神佛看著我們呢,好的、壞的、真的、偽的,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一絲一毫也錯不了。我懷了不誠的心思,神佛就拿走了我的孩子……郎氏做了這麽多的惡事還能端坐在太後的位子上,那是時候未到……隻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珍妃低頭望著賈元春,隻見她講述了這番驚心動魄的往事,此刻口唇灰白,目光黯淡,已是露出幾分下世的光景來。


    “姐姐,你可知道……你身邊太後安插了人的……”


    賈元春氣息低微道:“自然是放了的,哪個宮裏沒有她的人……”


    珍妃更湊近了幾分,壓低嗓音道:“是你貼身的人。你仔細想想——你才知道當初小產之事真相,太後立刻就下手了。你得知真相那會兒,身邊難道還會有許多人不成?自然都是你的心腹。”她與賈元春對視著。


    “嫣紅、碧璽……”賈元春回憶著那晚在園子裏,金盞與桃枝是斷然不會宣揚出去給她們自己招來禍患的,“不是嫣紅,嫣紅雖不是我的人,卻也不是太後的人,她另有主子……”她的麵色變得像一層金紙那樣,呼吸間仿佛隨時都會停止,“是碧璽,果真是碧璽。”這語氣,她似乎是已經隱約料到了,隻是自己不肯去深想,不肯去相信。


    從七八歲起,她就是由碧璽服侍著的;十三歲時她獨自入宮,又三年得返嫁入王府,她親自點了碧璽隨嫁;到她入宮為妃近二十年來,她自問待碧璽不薄,如何竟會被背叛?


    極度的憤怒與不解支撐著賈元春坐起身來,她歪靠著引枕,隻這麽簡單的動作已經讓她覺得心慌氣短。


    珍妃幫她喚來碧璽。


    碧璽入內,一眼便瞧見賈妃倚在引枕上,麵如金紙,目光卻像利箭一般向她射·來。她本就是個機靈的,見了今夜這情形,知道自家小姐心裏定了她的罪,更不辯解,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嗚咽著哭出聲來。


    賈元春見她這番舉動,存著萬一的僥幸之心也沒了,像是一桶冰水淋在心上,涼得發麻,倒覺不出疼來了。


    “珍妹妹,你且出去,留我們主仆二人說說話。”賈元春望向珍妃,雙眼蒙了一層陰翳。


    珍妃不忍再看,點點頭自行出去,那嫣紅正托了熱騰騰的蛋花湯入殿。


    “珍貴主,您趁熱嚐嚐。”嫣紅將那隻敞口描金玉碗擺在東廳的檀木八仙桌上,迎著珍妃過去,笑得殷勤,邊擺放銀筷勺子邊道:“您聞聞這香氣,老淮安的蜂蜜……”


    珍妃看一眼這對一切渾無所覺的宮女,點點頭,坐在桌邊接過勺子,這蛋花湯的確香甜誘人,她卻沒有絲毫胃口;一閃眼看到那玉碗外壁刻著的如意雲紋間題著“福壽康樂”四個字,幾乎要嗤笑出聲。錦衣玉食得養著,這宮裏又有哪個人能夠真正的“福壽康樂”呢?


    內室裏,碧璽已是淚水漣漣,膝行至床邊,隻是磕頭。


    賈元春望著她,目光絕望中又有一絲平靜,她虛弱得衝著跪在地上的碧璽伸出手去。


    碧璽遲疑片刻,雙手托住了賈妃的手,又愧又悔,顫聲道:“主子,奴婢無話可說,隻求一死。”


    賈元春輕輕搖頭,她努力反握住碧璽的手,喃喃道:“咱們倆雖是主仆,卻打小兒一塊長大。我學針線了,你幫襯著描樣子;我習字了,你整日站在書桌旁研磨;我入王府,你陪著一起;我為妃嬪,你做宮女——近二十年的光陰,數不過來的日日夜夜,咱倆一塊……”她越說越快,漸漸喘不上起來,幾乎閉過氣去。


    碧璽慌得直起身來,扶賈妃躺下,洶湧的淚水衝出眼眶,砸在秋香色的錦被上,暈染出大塊大塊的濕痕,她抽噎道:“主子,您別說了,都是奴婢糊塗脂粉蒙了心——您快歇歇……”


    賈元春隻是搖頭,漲紅了臉喘上一口氣來,睜開眼仰望著她,目光悠遠又空靈,“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並不愚笨。近二十年一塊兒處著,我難道不明白你的人嗎?”最初的憤怒驚痛已經過去,賈元春冷靜下來,“便是郎氏拿皇後之位利誘你,你也斷不會背主棄信,置我於死地。你說,”她摸索著抓住了碧璽的手,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說,你是為了什麽?你告訴我,別讓我去得不明不白……好碧璽……”


    碧璽簡直愧殺,她被賈妃握住的手無意識得輕顫著。


    “好碧璽……”賈元春哀哀得望著她。


    “主子,”碧璽一隻手遮住雙眼,冰涼的液體從她指縫間流出來,她的聲音淒厲,“主子,我心存怨恨啊!”


    “怨恨?怨的是誰,恨的又是誰?”即便是氣衰力竭,賈元春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清醒。


    碧璽捂著臉沉默,良久她長長抽了一口氣,放下了那隻遮擋眼睛的手,直視著賈妃,語澀音滯道:“主子,您還記得十年前,您自宮中回賈府,備嫁靖親王世子那會兒麽?您入宮三年,回府竟然還記得奴婢,親點了隨嫁,府裏多少丫頭羨煞。那時,主子芳齡十六,奴婢癡長兩歲——早已到了嫁人之時。父母為我定下親事,府裏丫頭們都是簽的死契,我也不能免,隻等著年節下向二夫人討個情說開來。”碧璽的臉色雪白,回憶起十年前往事,不帶絲毫當時情緒,仿佛已經置身事外,“那郎君我也曾見過,就是咱們府上管著布匹采買的張管事的兒子,叫張柱,府裏人都管他叫柱子。他家裏有幾畝薄田,城西還開著個脂粉鋪子,人生得周正老實。和我訂了親事後,那柱子對我好得很,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記著我一份……”


    賈元春靜靜地聽著,她竟絲毫不知情。


    “……我還有個妹妹。當初家鄉遭了災,父母帶著我大哥與我姐妹來京都,無錢無糧,隻得將我賣入府中;後來主子您入宮,家人見我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還有月例銀子,動了心思,竟將我那苦命的妹妹也賣入府中。妹妹入了老祖宗的眼,起了個名叫碧鳶。她人打小就生得好看,又聰明又伶俐,我隻恨父母沒有見識,竟將妹妹也賣做奴婢;卻也別無他法,隻想著攢夠銀子討老祖宗個慈悲。”碧璽說到妹妹,麵上神情柔和了幾分,“後來與柱子訂了親,因我不放心妹妹獨自在府中,這才耽擱了一年,不想主子要嫁入王府點了我同去。”


    賈元春閉上了眼睛,造化弄人。


    “我父母去求二夫人,不出幾日,二夫人就指了身邊的大丫頭——叫翠喜的,給了柱子做媳婦。”碧璽僵硬得轉過頭去,拚命想忍住淚水。


    “你當初怎得不說與我?”賈元春睜開眼望著她。


    “奴婢不敢。”碧璽咧咧嘴,鹹澀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您隻記得幼時由奴婢服侍過,卻到底入宮三年——乍然回來,您是主子,奴婢怎麽敢開口?況且您點了奴婢隨嫁,是多大的體麵,拂了您的意思奴婢……奴婢……”她頓了頓,不知道該怎樣說,沉默著抽噎了片刻道:“大約那會兒奴婢心裏就存了怨。隻是主子對奴婢實在是好,在王府對奴婢好,入了宮就更好了……那點怨也就隻是埋在心裏,便是這輩子不嫁人也隻當是信了菩薩入了庵罷了……”


    賈元春良久不聞聲息,輕聲問道:“那你的恨呢?”


    碧璽愣愣的出神,臉上顯出一個淒苦的笑容,“我妹妹,去了。”


    賈元春悚然一驚,她對這個碧鳶依稀有點印象,記得在賈府備嫁時見過幾次,此刻已記不清麵容,隻覺得是個極美極伶俐的丫頭。記得有次碧鳶去她那兒尋碧璽,雨後的青石板濕滑,碧鳶一腳踩蹭,撞到了她身上,驚得一張臉雪白。她倒沒有惱怒,反而伸手扶碧鳶站穩,鼻尖對著小丫頭烏黑的發,聞到一陣木犀花的香氣。那碧鳶好奇得揚起臉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已是生得美麗絕倫。


    “怎麽去的?”賈元春一陣痛惜,喃喃道:“我記得在王府時,你告訴我,你父母已經為碧鳶定下了親事……”說到親事,她不由抬眼看了看碧璽。


    碧璽卻似無所覺,心底極致的恨從一雙含淚的眸子裏迸射出來。


    “怎麽去的?”碧璽重複著賈妃的問話,笑得嘲諷又悲苦,“六年前我隨著娘娘入東宮,又三年入後宮,自此與外麵斷了音信,隻道妹妹如期嫁人了。直到聖上下了省親的恩旨,我也沾光跟著娘娘回了一趟賈府,這才知道……這才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像是被凜冽寒風吹刮著一樣,上下牙“得得”得碰撞打顫。


    “發生了何事?”


    “我那苦命的妹妹,給大老爺糟蹋死了!”碧璽放了悲聲,伏地大慟,“我的妹妹,冰雪一樣的人兒,養在老祖宗身邊,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強上幾分——怎麽就招了大老爺這樣的禽獸!”她悲痛憤恨已極,早已不顧尊卑,“我家中老父老母痛極怒極卻無法可施,府裏隻是瞞著,說我妹妹得了急症去了……紙裏如何包得住火?可憐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了這一劫,經受不住。我母親雙目哭瞎,滴水不進,三日就故去;留我老父一人,長嫂不賢,大哥懦弱,家中衣食不缺,竟讓我老父活活餓死……”


    賈元春不忍再聽,更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喃喃道:“我竟全然不知……”


    “嗬嗬,我的好主子啊!如何敢讓您知道!”碧璽嘶聲慟哭,手指無力得抓著床沿,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們隻怕我知道了實情,在宮中不肯盡心服侍主子您——老祖宗與二夫人起了這疑心,就留不得我了!隻是宮禁森嚴,她們奈何不得我;省親那晚,若不是鴛鴦通風報信,奴婢早丟了性命……”她仰起臉來,燭光下,兩行淚從她眼睛裏汩汩而出,流過她咬牙切齒的麵容,像是要複仇的女鬼,“奴婢不甘心!奴婢怨!奴婢恨!”


    “我怨!怨這天怎得不將我生在溫飽人家,卻讓我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隨心!怨這地怎得將我拘在這四麵高牆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終日勞作竟還性命難保!”碧璽的嗓子已經哭啞了,卻有一股說不清的氣血支撐著她,一種在她個體之外的存在將這番話噴湧出來,“我恨!恨這天怎得不一個炸雷劈下來讓那衣冠禽獸日頭底下血濺三尺!恨這地怎得善惡不分載著那樣豬狗不如的東西存活於世!”


    “我再怨、再恨——卻終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女。大老爺糟蹋了我妹子,讓我父母傷痛而亡,血海深仇——我無力還報!非但如此,我還要擔心著老祖宗與二夫人再下殺手……”碧璽瘋了似得笑起來,“咯咯,多荒唐!殺人的,榮華富貴;遭難的,惶惶終日;我的好主子,”她忽然挺直了身子望著賈妃,“你說,這世道是不是荒唐?”


    賈元春不敢看碧璽的眼睛,那瘋狂的目光讓她不知如何麵對。


    “天無絕人之路,太後找我說話了。”碧璽笑著,哭著,“大老爺做了什麽?在你們眼中,不過是糟蹋了一個簽了死契的奴婢,好比牲畜一樣的玩物。老祖宗疼碧鳶嗎?疼。可是她會為了碧鳶殺了大老爺償命嗎?”她嗤聲一笑,“怎麽可能。二夫人更不可能,主子您呢?”


    賈元春不敢回答。


    好在碧璽也並沒有想要從她這裏得到答案,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但是太後能。”她的眼睛越發亮了起來,像是有千萬的火把倒映在她眼中,“隻要我回答太後的問話——她就能幫我報仇……我想報仇,做夢都想,想得發了瘋入了魔早已不是我自己!”


    “可是……”碧璽低下頭,湊近了望著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賈妃,動作輕柔得為她掖好被角,重複著過去的二十年裏做過成千上萬遍的舉動,“奴婢沒有想要害死您。”她的淚落下來,濕濕的擦過賈妃的麵頰,“真的……對不住,奴婢對不住您……可是您在,皇上總是對賈府留著情麵;賈府在,大老爺又怎麽能除去……所以,對不住,真的對不住……”碧璽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她將額頭抵在床沿上,像是累極了。


    賈元春隻覺手足冰涼,原來如此——竟是要扳倒整個賈府!


    她自知大限將至,隻強撐著一口氣,微微轉頭望著碧璽,“我不怪你——你找大老爺報仇,我不怪你……”她說了這一句就停下急促得喘了幾口氣,“你應承我,若是賈府出事——你看在咱們主仆一場的情分上,幫襯一二,你……”她喘不上氣來,隻急切得望著碧璽,用目光詢問著催促著。


    碧璽哭得昏昏沉沉,輕聲道:“奴婢答應您,隻要能除掉大老爺……隻要能替我那苦命的妹子報了仇……”


    賈元春長出一口氣,閉上眼睛,嘴唇翕動,“讓……珍妃……來……”


    一時珍妃進來,賈元春在迷蒙中感覺到她走近,夢囈般道:“好妹妹,你幫幫我……”她摸索到那明黃色的絲絛,“……太難受了,幫我……早點了結……”她喘不上氣來,胸肺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憋得一張臉成了醬紫色,卻始終懸著一口氣不斷,正是活受罪。


    隻見珍妃打量了一眼殿頂的鬥拱,太高。她一咬牙,攥緊了那明黃色的絲絛,招呼碧璽,“按住你家主子。”


    碧璽顫抖著雙手,先將賈妃半扶起來,肩背朝向床外側,再死死按住了賈妃臂膀。


    珍妃站在後麵,與碧璽對視一眼,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一狠心將絲絛橫過賈妃脖子,一手下死勁捂住了賈妃的嘴,另一隻手拽著絲絛大力收緊。


    那賈妃雖是自己求死,此刻卻也不自禁得掙紮起來,一頭烏發順著肩背散落,雙腿在被子底下踢蹬著,拚命反抗。隻是她久病無力,哪裏掙得開碧璽與珍妃兩人合力?片刻便香消玉損,魂歸地府了。


    那碧璽與珍妃這才放手,兩人都壓低了身子大口喘氣,雙手因為用力過度不受控製得顫抖著。


    珍妃最先恢複過來,抖著手將那明黃色絲絛收起來,吸一口氣低聲道:“本宮去給太後娘娘複命。”


    碧璽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望著床上斷了呼吸的賈元春,露出一個絕望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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