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蒙古八王聚會總算是平安結束了。


    老皇帝注視著皇太孫離去時那從容不迫的背影,對跟隨了他一輩子的秦貓兒感慨道,“看著這孩子,朕就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啊。”皇太孫長大了,看似一出為紅顏的摔跤,不著痕跡得就將蒙古最大的兩個部族拉了過來。


    秦貓兒諾諾,不敢接話。


    賈元春從金帳側麵小簾子處走出來時,外麵等候著的小太監便迎了上來。


    “賈女史,奴才是在皇太孫身邊伺候的二喜。殿下的意思是,請您盡快搬到小金帳那邊去。”


    賈元春想起方才老皇帝的目光,迎著草原上正午暖暖的風,機靈靈打了個寒戰。


    她快步回了住處,打點行囊。她的東西很簡單,幾件替換衣服,一盒首飾。首飾盒裏,那朵珠花分明還在。謝鯉今日拿出的珠花,隻是照著樣子仿的。此刻沒空細想,賈元春匆匆將衣物收入包裹,正忙亂處,一回身,就見小馮氏扒著帳門正瞅著她笑。


    賈元春百感交集,走上前來,對著小馮氏深深一福。千言萬語在心頭,卻不知道哪句話才合宜。


    小馮氏一徑笑著,柔聲道:“我說過的話總是算數的。”


    賈元春福身再拜。


    小馮氏側身避開了,垂眸沉默了片刻,忽然拉過賈元春,將一團物事塞在她手中,低聲道:“替我……給殿下。”言罷,她對著賈元春擠出個笑臉來,轉身跌跌撞撞走了。


    賈元春展開小馮氏交托之物,卻是一方絲帕。


    很像上一世東宮姑姑贈給她的那一方,隻是這方絲帕上不隻有一朵海棠。


    銀絲鎖邊的角落裏,細細密密開了一簇海棠花,看著親密無間;翻過麵來一看,繡了海棠花的背麵剛好構成四個字。


    原來是一幅千金難求的雙麵繡。


    而那字,婉轉淒哀,百轉情思化為短短四字:


    深恩負盡。


    小馮氏回了營帳,玉棗著急得迎上來,“貴嬪您怎麽獨自出去了?秦公公那邊傳話來,皇上今晚要過來。”


    小馮氏偏轉了臉,不著痕跡得拭幹腮邊淚痕,揚起臉來時已是帶了笑容,“是麽,讓嬤嬤準備好晚膳,你安排人去備水。”


    ***


    如梅和如慧是鍾粹宮的人,不能跟著賈元春離開,自有一番不舍。


    小太監背著賈元春的行囊,領著她向皇太孫帳而去。


    走過皇帝金帳後麵時,永瀝正立在不遠處的圍欄旁與一個牽著馬的侍衛說話。


    遙遙的,兩個人都望見了對方。


    之前在金帳裏的氣憤隻是一時的,永瀝很快就明白過來,整個事件裏,賈元春與他都是被設計的一方。然而即使明白這一點,在皇太孫挺身而出為她解圍時,在察花克不爾將她的耳墜子放回皇太孫手中時,在她屏住呼吸關注著皇太孫的一舉一動時——而他無法克製得凝視著她的時候,有一種讓人心燒的情緒在他身周四處遊走。


    從來沒有過的一種感覺,這讓永瀝感覺很不舒服。他離開了圍欄,向賈元春這邊走來。


    十步,九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然而在距離還有五步之遙的時候,賈元春福身*下去,並且深深低下了頭。


    她表露出了拒絕的姿態。


    永瀝盯著她烏壓壓的頭頂心,有股火在心裏燒。他步伐不變,方向不變,一步一步走過去。


    然後,與她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那一秒,仿佛有一生那麽長。


    永瀝走過去之後,賈元春還維持著福身垂首的姿勢。


    直到一旁的小太監疑惑提醒,她才回過神來。


    重生之後,兜兜轉轉這麽久,事情的發展還是與她的初衷背道而馳了。她千方百計避開的皇太孫反倒救了她,她費盡心思要糾纏的永瀝就這樣輕易走過她身邊。明明該感到沮喪的,明明該感到失落的,可是為什麽心上的重擔仿佛輕了些。


    賈元春就這樣一路想著自己奇怪的心思,到了皇太孫的小金帳。


    小太監直接將她引入帳內,迎麵就是一架十二扇的楠木屏風,隔斷了外麵人的視線。


    有位三十如許的姑姑走過來,仔細得看了賈元春兩眼,笑問道:“是賈女史吧?殿下此刻不便見您,您在這兒稍等。”說著轉入屏風內去了。


    賈元春有些局促得在外間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懷裏還抱著她的包裹。等了一會兒,她莫名得覺得自己像是無家可歸的人,守著最後一點盤纏,期盼著有好心人收留。正這樣想著,外麵陰了天,草原上的雨來得急,嘩啦啦得就傾瀉下來了。


    這下好了,偏偏無家可歸的時候,偏偏天公也不作美。


    屏風後突然傳來人聲。


    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氣憤,饒是外麵雨聲不斷,還是清晰地傳入賈元春耳中。


    “殿下如此不愛惜自己身體,縱是華佗在世也沒辦法。若您再如此行事,臣寧可掉腦袋也不給您看診了!”


    賈元春豎起耳朵,心中詫異,皇太孫病了?這個說話的人是哪個太醫,敢這樣同皇太孫說話。她悄悄走到屏風邊,極快地掃視了一遍內室。


    這一眼望去,她便愣住了。


    皇太孫正躺在一張軟榻上,左腿屈起,褲腿已經挽起到了大腿,屈起的膝蓋腫起老高,頂端又紅又亮;兩個小太監正按著他雙腳。方才那姑姑與一個有些年歲了的太監守在皇太孫頭兩側,都俯身關切著他的情況。而旁邊一個正往火燭上燒銀針的男子該是剛剛說話的大夫。


    皇太孫腿腳有疾?上一世明明沒有的……


    “不用緊張,疼得並不厲害。”皇太孫並不因為那大夫的態度而惱怒,反倒寬慰身邊之人,麵上猶帶著笑容,抬眼時正對上屏風旁賈元春的視線。


    皇太孫眼神微動,卻沒說話。


    賈元春如夢方醒,連退數步,撞到椅子跌坐下去。


    帳子外麵,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中還能聽到人在雨中疾走帶起的“踢踏”聲。那聲音像鼓點一樣,一下一下敲擊在賈元春心上。


    她捂住腦袋,卻忍不住要去回憶之前在金帳,皇太孫壓倒察花克不爾時用的是哪邊膝蓋。


    好像……可能……大概……是左邊。


    皇太孫紅腫的膝蓋在她腦海中一晃而過,他壓倒察花克不爾後起身時格外緩慢的動作一遍又一遍在賈元春腦海中重複。


    雖然知道皇太孫對她的維護,並不是出於對她的關切,然而賈元春還是覺得有一點鼻酸。


    雨一直下,天色暗了下來。到了掌燈時分,那大夫才退出來。


    老太監指揮著兩個小太監端著木盆往外走,賈元春悄悄瞅了一眼,盆裏水色泛紅,隱隱有血腥氣。


    方才那姑姑走過來,“殿下請您過去說話。”


    賈元春抱著包裹轉過屏風,那姑姑並沒有跟過來。


    屏風內隻剩了皇太孫與賈元春兩人。


    皇太孫已經放下了褲管,他身上披了件青色的外裳,腳上踢踏著一雙樸素的黑色布鞋,正坐在軟榻上溫和得望著賈元春。換個地方,換個身份,皇太孫就像是一位良善的秀才,隻是生得出奇俊美,讓鄰家小妹妹望一眼都要臉紅。


    賈元春走上前兩步,跪倒在皇太孫麵前,說著想好的話,“殿下相救之恩,臣女沒齒難忘。若為臣女累了殿下千金之軀,臣女萬死難辭其咎。”她手指扣在柔軟的毯子上,眼睛望著皇太孫腳邊一點閃亮的水澤,鼓起勇氣,將剩下的話一股腦倒出來,“然而臣女蒲柳之質,實在配不上殿下龍虎之體。臣女願為殿下女史,供殿下驅使,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她從收拾行囊時就開始,打了無數次腹稿的話就這麽直通通說出來了!


    整個小金帳內靜了一瞬間。


    賈元春都能聽到自己激烈惶恐的心跳聲。


    一陣清越的笑聲在她頭頂響起。


    皇太孫的聲音依舊溫和,“起來說話。”他揮手虛扶了一下。


    賈元春有些不安地慢慢站起來,乍著膽子窺了一眼皇太孫,隻見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角微笑著,絕沒有生氣的樣子。


    皇太孫察覺了賈元春的眼神,卻並不看回去,以免她不自在,等她收回視線這才轉過頭來望著她,娓娓道:“孤今日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托付孤的那個人才是你該感謝的。至於你說在孤身邊繼續做女史一事,孤準了。”


    賈元春訝然抬頭,對上皇太孫目光,見他清澈而漂亮的眼睛裏盡是善意,不禁心中溫暖。


    “所謂‘人各有誌兮何可思量’,不同的女子也有不同的誌向。若你的誌向是做安穩的當家主母,來日有了中意人選,報於孤知曉,孤定當玉成其事。”皇太孫並不以賈元春平視自己為忤,雙眸中仍是一派清平,絕無調笑之意,更要使她安心,“此一節,你不需擔憂。”


    賈元春麵對這溫和關切的回複,竟有些無地自容之感。她一路上都想著靖親王登基後對皇太孫一係的血腥清洗,心心念念著要將賈府與皇太孫之間的關聯斬斷;而被她在心中放棄的皇太孫卻如此為她著想,讓她如何不感愧!


    賈元春覺得這個抱著包裹站在皇太孫麵前的自己,笨拙得讓人討厭。


    皇太孫靜靜等了一瞬,問道:“可還有別的事?”


    賈元春猶豫著,將小馮氏給自己的那方絲帕遞了過去,低聲道:“這個……”這個算什麽呢?她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好在皇太孫也沒有問,他該是明白的。


    賈元春忍不住想看皇太孫會是什麽反應。


    皇太孫垂著眼瞼翻看手中絲帕,他的睫毛又長又密,像小小的扇子。這小小的扇子落下來的時候,任誰也看不到他眸中神色了。


    賈元春退下時,看到燭光將皇太孫的影子映在屏風上。


    長長的、寂寥的影子一直一直低著頭,凝固般的靜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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