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初冬,賈元春被關進了馬廄。


    變故發生的那天,太孫殿裏一片混亂,許多人披紅色鎧甲的兵士執戟湧入,她知道那是皇上的親衛隊。


    她是作為當年的女史入太孫殿的,到變故突生那一日還不足兩月,看著被兵士押解出去的宮女,有些人的臉她尚不認識。


    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一聲聲兵刃輕撞的冰冷動靜。


    兩名看起來是小統領的帶刀侍衛客客氣氣地“請”她往禦庭園去。


    路上遇到了太妃,隻在傳說中與賈府頗有淵源的太妃。


    押著她的兩名侍衛避在路邊,太妃的鑾駕緩緩行過,跟隨著鑾駕的嬤嬤走過賈元春身邊。


    “問出殿下起兵之事。”那嬤嬤如是說。


    賈元春強自鎮定地望過去,那老嬤嬤目光平視遠方,表情不變地走遠了。


    沿著高牆之間狹窄的甬道一路向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入一處四麵高牆的宮室,走過一片荒蕪的園圃,走到一排低矮的木屋前,木屋兩側是廢棄的馬廄。


    賈元春從不知道巍峨的紫禁城裏還有這樣破舊暗淡的地方。


    “就是這裏了。”那侍衛說著,推開了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股發黴的氣息被風卷起。


    賈元春被推進了門內,她傻了一般地立在門檻內,耳聽著那倆侍衛離去後“吱呀吱呀”鎖上高門的聲音,心裏猶自不敢置信:太孫殿,那昨日還是整個天下除乾清宮之外最尊貴的地方,就這樣被踐踏洗劫了。


    她還隻有十三歲,要過了年才方十四,是非常、非常、非常年輕的女孩子。


    從公爵之家到紫禁之巔,賈元春從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她扶住門框,身子因為冷而發抖。初冬天氣,呼吸間已經能看到白色的霧氣,她從太孫殿被直接帶過來,沒有加一件衣裳;但是太孫殿是溫暖如春的,名貴的銀木炭日夜不息地燃著;可是這處破舊的木屋,連單薄的門板邊緣都透著寒風。


    賈元春顫抖著雙手貼在自己兩腮,既是保暖也是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被單獨關到這裏,總比直接被送去辛者庫的宮女好些;那老嬤嬤的話,“問出殿下起兵之事”——興許是她被關到這裏來的原因。她站直了身子,轉身向屋內走去。


    目光一轉,賈元春幾乎驚叫起來。


    皇太孫身披黑色大氅,正半躺在窗邊的“木床”上,將一隻手搭在屈起的左膝上,眼睛安靜地望著她。


    窗子很小,隻有數寸陽光灑落。


    於是皇太孫便一半處在明亮中,一半隱在黑暗裏。


    “殿下。”賈元春不知自己此刻的姿勢算跌坐還是跪倒,但是她能聽出自己聲音裏的不安和害怕。


    即使分到了太孫殿做女史,皇太孫依然是離她太遠的人物。兩個月中,她與皇太孫唯一的交集,也隻是遠遠地隨著眾人請過幾次安。恐怕,那麽多人中,皇太孫根本都沒有留意過她的存在。


    然而皇太孫認出了她。


    “賈女史。”他這樣念著,依舊平靜地看著她。


    這是賈元春第一次這麽近地聽到皇太孫說話,他的聲音真好聽,像是碎玉流連在薄冰上的輕響,有種撩人心弦的韻律感;而且,皇太孫殿下竟然記得她。


    即使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賈元春還是覺得有些激動。


    皇太孫殿下還在看著她。


    賈元春不知道他想從她這裏看出什麽來,也許是這樣特殊的境況,竟給了她勇氣疑惑地望回去。


    年輕女孩的麵容如同潔淨美好的百合花,尚顯稚嫩的眉眼間有不加掩飾的困惑,清澈的眼睛裏仿佛流淌著溪水,隱隱地懼怕著。


    涼氣從地麵纏繞到她跪著的雙腿上來,賈元春機靈靈打了個寒顫。


    終於,皇太孫收回了目光,“起來吧。”他說著自己也站了起來,賈元春才看清他身下的木床其實是三張椅子上架了兩片木板鋪成的。


    “把門打開,孤不喜歡這屋子裏的氣味。”


    賈元春短促地對著雙手嗬熱氣,不敢違背皇太孫的意思,忙將舊木門推開;門一開,冷風便灌了進來,迎麵撲在她身上。


    也算是養尊處優長大的賈元春瑟瑟發抖。


    一件溫暖的物事兜頭罩住了她。


    賈元春下意識地伸手按住,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這是方才皇太孫殿□上披著的大氅。


    厚實光滑的黑狐皮,猶帶著皇太孫殿下的溫度,和他身上染著的淡淡龍涎香氣息。


    “殿下,臣女惶恐……”賈元春半張著嘴巴,伸手要揭下大氅。


    “穿著,孤不冷。”皇太孫殿下大步走到木屋另一側,那裏擺放著一張小小的桌子,筆墨紙硯俱全,隻是粗陋些。


    賈元春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挪到皇太孫身邊三步開外;見他展開紙張,便又試探著挪到桌邊,盡量不發出聲音地開始研磨。


    她磨好了一硯的墨,皇太孫殿下卻一字未寫。


    她悄悄抬眼看,情竇未開的心裏惋惜著:殿下如此的人物,怎麽會有人竟狠得下心來讓他住這樣的房子,怎麽會有人眼看著他雙眉蹙起而無動於衷;又不知他是要寫怎樣的文字,竟為難成這樣子。


    那時的賈元春還想著很快她就會被放出去,畢竟……皇太孫殿下也在這裏啊。雖然在心底深處,她也隱隱覺得這次事情很嚴重。


    中午、晚上各有人來送了一次飯,四個人全程一句話都不說,在門外放下食盒,敲三下門板便迅速離開。


    到了夜裏,溫度更低了。


    賈元春想著到牆角蜷縮坐著過一夜,“木板床”自然是皇太孫殿下的,畢竟他是主子。


    遭逢大難,皇太孫既沒有心緒潦倒也沒有性情乖戾,從賈元春見到他一直到夜裏,他的情緒一直在好轉;從最開始的幾乎不說話,到晚上用膳時還笑了一下。


    等到賈元春準備去睡牆角的時候,皇太孫對她笑道:“想不想去尋寶?”


    啥?


    賈元春一路舉著小煤油燈跟著皇太孫到馬廄中時,還覺得糊裏糊塗。


    大約已經廢棄很久了,馬廄裏並沒有難聞的氣味。


    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孫,這夜連續跑進跑出三次,將馬廄裏壘成垛的稻草搬進小木屋裏,鋪成了兩張柔軟暖和的床。


    最後一次將稻草搬進屋裏後,皇太孫捏著凍得通紅的耳朵根,閉著眼睛原地跳了好幾下。


    這樣的舉動,他自有記憶以來,幾乎就沒有過了。


    賈元春簡直……驚呆了……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笑起來。皇太孫是笑自己,笑聲朗朗;賈元春笑他,垂了頭壓低聲,邊笑邊忍,邊忍邊笑。


    笑完了,賈元春悄悄望著皇太孫神色溫和的側臉,心底不知不覺親近了許多。


    日子一天兩天三天地溜過去,始終沒有人來請皇太孫殿下出去。


    一個月過去了,賈元春覺得她竟然有點喜歡這樣的日子了。


    跟隨在皇太孫身邊,她發現這個世界比她印象中地要有趣的多。


    有一天,皇太孫在院子裏四處走動時,發現了馬廄食槽裏擺著大大小小許多個瓦罐。他招呼賈元春一起,仔細選了數個瓦罐出來,在木屋外列成一排,注入不同高度的清水,拿用膳的銀筷來敲擊。


    他閉著眼睛,側耳細聽出來的聲音,隨著他認真專注的樣子,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


    賈元春新奇地注視著。


    皇太孫添減著瓦罐裏的水量,改變它們擺放的順序,不一刻,當他手持銀筷從左到右順次敲擊下來時,竟是完整的樂音。他睜開眼睛,對上賈元春崇拜的視線,有些得意地翹起嘴角,雙手並用,敲了一首曲子出來,口中迤邐念道:“正月裏,梅花開,春雪飄,又見春光上柳梢……”


    她正聽得入神,忽見皇太孫停了下來,銀筷一並笑道:“對不住,那日去山東隻聽了這一句,後麵的沒了。”


    好似蕩秋千時隻管把人推上去,卻不讓人落下來。


    一月來,在這隻有兩個人的小院子裏,賈元春與皇太孫已經熟絡了許多,因而此刻她竟能笑道:“殿下編一曲唄。”


    “女史這是勸諫一國太孫編小調麽?”皇太孫逗她。


    賈元春想到此地境況,怕他多想,待要拿話岔開,卻見皇太孫已經毫不在意地繼續敲著瓦罐,卻不再是那歡快的調子,曲調激昂,隱隱現出金石之音,“……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客,視通萬裏。吟詠之間,吐鈉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


    一片雪花悠悠飄落。


    賈元春伸手輕輕接住,這個冬天的初雪降臨了。


    作者有話要說:t^t 我昨天半夜心潮澎湃地想了好多……最後腦補地把我自己蠢哭了……


    今天開始碼字之後,臉就成“o(n_n)o開始碼字了好星湖”慢慢變成了“(╯‵□′)╯︵┻━┻ 想好的萬字更呢萬字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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