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建恒二年六月十三。


    夜風輕輕地吹著,吹不開夏日的炎熱,也吹不走那些悄悄私語——後宮上下都在議論同一件事:皇帝召鳶令儀席氏侍寢了。


    這事說來突然,甚至顯得有些荒唐。鳶令儀入宮兩個月了,再過去的兩個月裏,眾人都拿她當笑話看。


    悔了與親王的婚約非要入宮,若不是皇帝素來敬重她父親,必定不會答應這樣的事。入宮後的這兩個月裏,她每日都要去宣室殿求見,卻是至今沒見到過皇帝一次。昨天,又在皇帝去見她的宮中主位杜充華時,闖了杜充華的殿……


    說起來也是大將軍的嫡長女,正經的貴女,爭寵爭到這個份兒上,讓眾人覺得太可笑。時有性子直些亦或是說話刻薄些的人冷嘲一句:“一個啞巴進了宮門也想爭寵了。”


    也不乏有心善些的人歎一句:“生得那樣美,可惜了是個啞巴。”


    .


    席蘭薇在長湯中,隻覺神思恍惚。


    熱氣氤氳了一室,水明明是暖和的,她卻還是覺得渾身冷極了。


    皇帝怎麽會……


    她一直覺得皇帝厭極了她,且也知道他厭她的原因——她在婚事初定的時候悔了婚,吵著鬧著要入宮,逼得她父親舍下臉去求皇帝,皇帝自然認為她三心二意水性楊花了。就連這“鳶”字封號,大抵也是意指她如紙鳶般搖擺不定。


    侍寢。進宮的時候,蘭薇還以為在這種厭惡之下,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這兩個字了。


    手不自覺地探到後背,觸到一處傷痕,在令人無比放鬆的水中還是陡有一痛。這是昨天剛有的新傷,杜充華氣極了罰的,治她亂了宮規觸怒聖顏。打得頗狠,回宮後秋白和清和哄著她不讓她看,她還是悄悄照了鏡子。一後背的鞭痕,青一道紫一道地鋪著,可怕極了。


    皇帝必定不會喜歡……


    席蘭薇深吸了一口氣,揮開這種想法,反正他本來也不喜歡。


    想在水中再加一把花瓣,那盛著花瓣的籃子放在池邊較遠的地方,蘭薇伸出手去沒能夠到。旁邊的一個宮女仍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隻作不見。蘭薇蹙了眉頭,皇帝的心思如何在這些宮人身上體現得明白。又伸手夠了一夠,那宮女可算有了些反應,卻是抬腳輕一踢,將籃子踢得更遠了,冷言冷語地道出一句:“令儀娘子也該起身了,若是讓陛下等得不耐,娘子得不償失。”


    .


    沐浴畢,踏上煖轎,被宮人送到宣室殿去。她每日去求見、一連求了兩個月無果,最後竟是以這樣的原因走進宣室殿……


    走進寢殿時,皇帝尚不在,宮人們在旁躬身肅立著,安靜得向一尊尊雕像。


    席蘭薇環視四周,這裏雖是寢殿卻還是莊嚴沉肅,好像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宮中的很多地方都是這樣,讓人望而生畏,讓她偶爾會想,自己是不是選錯了?


    倒也……算不得錯吧。重生一場,也許是上蒼的垂憐;但重生到那個時候,也算是捉弄了——那時她正臨嫁,嗓子已被藥啞,啞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悔了與越遼王的婚約,普天之下大概沒什麽人再敢娶她了;就算嫁出去了,一個啞巴在夫家必定過得艱難。


    還不如入宮,憑著一個位份好歹能勉勉強強活下去。左不過沒有聖寵,活得淒慘些。


    最要緊的,逃開與越遼王的婚事,她自己未必會比前世更淒慘不說,還不會搭上父親的命。


    席蘭薇長沉了一口氣,在壓抑中又把這些想法對自己重複了一遍,說服自己這一步無錯,且不能悔。


    等了許久,門外可算傳來一疊聲的問安,席蘭薇心中一緊,疾步迎到殿門口去。低頜著首,在目光剛剛窺見那一抹玄色時就俯身拜了下去。但是問不了安,心知皇帝是知道她說不出話的,應是不會怪她,心裏卻還是忐忑得緊。


    半晌無聲,蘭薇壓著不斷湧起的懼意維持著平靜,終於聽到一聲:“免了。”


    起身間,禁不住抬了眼,視線掃過麵前帝王,隻短短一瞬又立刻低下頭去,心跳得慌亂。這張臉,她上一世時也曾見過,隻是不曾看得如此真切過……他和越遼王六七分像,同樣的身姿挺拔、眉宇如墨、鼻梁高挺。又好像和越遼王完全不同,少了閑散多了威儀,直有一股氣勢強壓過來一般,不知不覺中彰示著帝王身份。


    霍祁淡睇著她,知她昨日剛受了罰,尚顯得有些虛弱,白色的中衣裙襯得這份虛弱更明顯了些。清素淡雅的臉上羽睫低垂著,烏發輕綰,沉沉靜靜地立在自己麵前,麵容美得就好像……一塊無瑕美玉。


    無瑕美玉?想及此便有一聲輕笑,覺得這四個字安在她身上實在荒謬極了。“美”是真的,卻絕不是“無瑕”。


    “進去吧。”霍祁微沉了口氣,說著便徑自提步往裏走了。


    看著他走向床榻,席蘭薇一顆心跳得愈發厲害,步子移得艱難。很快,他走到榻邊回身坐下了,蘭薇卻還離著他五六步遠。


    皇帝打量著她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微一挑眉,沉沉的問話聲帶了幾許嘲諷:“你害怕?”


    席蘭薇腳下一頓,如實地點了點頭。


    “嗬。”一聲輕笑,霍祁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毫無憐香惜玉之意地猛然伸手一挑她下頜,“一連求見了兩個月還罷,昨日連杜充華的殿都闖了,還裝什麽膽子小?”


    他果然也以為她是為了爭寵。


    席蘭薇往後退了小半步,避開他的手便跪了下去,霍祁淡看著她:“幹什麽?”


    蘭薇側過首,視線投向不遠處的案幾,上麵有筆墨紙硯。


    霍祁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有話要說,但隻能寫出來。心下卻是不耐煩,本來就有的厭惡讓他更沒耐心去等。眉頭皺起,漠然回了她一句:“說錯你了?”


    蘭薇輕怔,沒點頭也沒搖頭,默然以對。


    皇帝緩了口氣:“如是沒錯,還有什麽可說的?朕明日還有早朝,先睡了。”


    居然是連理都懶得再理她的意思,甚至都用不著她服侍了。席蘭薇心裏一沉,在他轉身間倏爾伸手一拽,緊攥了他的衣擺。


    霍祁眉心一跳回過頭來,冷眼看著她,緊抿的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來:“鬆手。”


    就分明地看到蘭薇眼底有了慌意,手上顫了一顫但始終沒鬆開。最終,掙紮著抬了頭,滿是乞求地動了動口型:“陛下……”


    “鬆手。”皇帝重複了一遍,添了兩分不悅,明顯是煩透了她的意思。席蘭薇仍是未動,手上好像還攥地更緊了。


    二人就這麽僵持住了,一個不鬆手一個走不開,少頃,霍祁倏然揚起手來,作勢要打她。眼看蘭薇臉上一白,下意識地別過頭去躲避,手上卻還是半點沒鬆力,寧可挨了這掌摑。


    也是夠倔……


    霍祁心裏都氣笑了,總不能真動手打她。原是這兩個月被她煩得夠嗆,召她來便是想讓她知道適可而止,不要再死纏爛打了,實在不想跟她多廢話,也無所謂她到底想說什麽。但眼下……一直被她這麽拽著也不是個事,放下手,看著她滿臉的驚魂未定之色,冷冷淡淡地道:“你求見了兩個月,最好給朕個合適的理由。”


    蘭薇低了低頭,明白他的告誡是什麽意思,也知道這其中夾雜著怎樣的譏諷。如是一個說不過去的理由,她這爭寵爭到不擇手段的名聲算是洗不掉了。


    霍祁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頭:“去吧。”


    倒要看看她會寫個什麽理由給他。


    蘭薇一叩首,起身時麵上那一抹分明的欣喜讓雙頰泛了淡淡的紅暈,欣喜得讓霍祁心中莫名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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