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蘭薇猶被他圈在懷裏,掙了一掙希望他放手,他卻好像沒能明白這意思。默了一會兒,蘭薇點了頭,是沒用藥。


    宮中頂紅踩白的事霍祁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見她如此,便又問了一句:“太醫不肯管你?”


    蘭薇一怔,思忖一瞬覺得隻點頭搖頭地作答容易誤會,被他這麽攬著又不好下榻去寫字,便一邊點頭一邊動著口型解釋:“太醫開了藥。”


    霍祁眉宇間隱有不悅,道了句:“開了藥你還不用?”


    蘭薇默然,實是那藥味很重,夏天又熱,出了門被日頭一曬藥味便更衝。縱使她受罰的事他知道,但她畢竟有事相求,恐他不喜那藥味對她厭惡更甚,沐浴後就沒再用藥了。


    這話於旁人而言辯解一句便是,她要解釋起來就難了,一時沒吭聲,皇帝便也沒再等她的回答,鬆開她翻了個身,沒再說什麽。


    戰戰兢兢了一夜,目下見他不再理她,蘭薇稍放了兩分心,困意也隨之襲來。眼皮發沉,縱是有意識地想維持清醒也還是不受控製地闔了眼。不過片刻,已睡得昏沉。


    霍祁在半個時辰後起身上朝,盥洗時多少有些動靜,偶爾回頭看看蘭薇,她竟是睡得半點意識也無。羽睫靜靜覆著,頸間一塊翠因她側躺而隨在了鎖骨上,襯得冰肌玉骨。霍祁微微凝神,眉宇淺皺,心裏仿佛仍是厭惡多些,又分明有些不一樣的感覺湧動著。


    輕緩了口氣,旁邊有宦侍觀察著皇帝的神色,即要去叫席蘭薇起身,還未抬步卻見皇帝倏爾轉了身往殿外走去,末了輕聲留了句:“不必擾她。”


    天色愈亮,晨曦的陽光灑進半開的窗,在地上映出一片淺淡的金黃。席蘭薇闔著眼微蹙了眉頭,睡夢中隻覺心煩不已,素白如玉的手緊握了錦被,繼而又想起上一世時、得知真相的那一天,手也是這樣帶著輕微的顫抖緊握著衣袖。彼時她覺得……好像一顆心都要被生生撕裂開來,多年來受的委屈吃的苦都比不上突然知道這樣的真相。


    那時她已嫁給霍禎很多年了,猶記得父親會許她嫁給他是因為他在她致啞後仍舊不嫌棄、說會待她好……


    後來他……確實待她好了一陣子,但很快便沒有了,在她父親戰死沙場後更是納了不少妾,讓她這個王妃在府裏連立足都難。但便是這樣,她也沒有想到,當年讓她啞了竟然是他的設計,為的隻是娶到她,從而得到席家的勢力。


    可笑她還信了他那麽多年,隻覺自己一個啞巴配不上他、連他變心也並不恨她——原來竟是一直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從頭到尾!


    上一世,那麽多年,畢竟和他是夫妻,記憶自是很多。但時至今日,讓席蘭薇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在她得知真相那天質問他的時候……他仍舊半點愧疚也沒有。秋白讀著她的唇語說給他聽,他隻是那麽輕蔑的一笑,便攬著妾室走了。


    就好像她從前都隻是一個笑話,而如今,已是棄子了,不值得他多費半句口舌。


    蘭薇隻覺心中刺痛,透入幔帳的些許陽光映得眼前一片又一片的光暈,半醒著又不想睜眼——重生後每一次都是這樣,有意地去回憶前世的樁樁件件,提醒自己那種苦有多麽苦,萬不可再走一樣的路……


    那條路,想想都可怕。


    .


    如此過了許久,隱隱聽得有腳步聲來得急促,猶是無力去看。又過片刻,肩頭被輕輕一拍,聽得有人急道:“娘子……快起身吧。”


    清和?席蘭薇聞聲不覺一怔,這是皇帝的宣室殿,自己宮中之人不該在這裏。睜了眼,便見清和黛眉緊緊蹙著,見自己醒了就直了身子,屈膝一福,收在杏色衣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攥了袖口,頗是緊張的樣子。


    蘭薇坐起身,抬了抬眼眸,等著她的下文。


    “今日早朝無什麽事……陛下已退朝了。”清和輕聲說著咬了一咬下唇,在蘭薇麵露不快之前忙又續道,“聽說召了越遼王來宣室殿議事,奴婢怕……”


    霍禎。


    她前世的夫君,這一世止於“未婚夫”的人。剛悔了婚約,就連朝中都無人敢在越遼王亦或是她父親麵前提及對方,她自是更不能見這人。


    匆匆起身,未免惹得皇帝不快便命清和先退了出去,由禦前宮人服侍著更衣梳妝。


    .


    心知皇帝已回了宣室殿,收拾停當後依禮先去正殿告退。


    正殿裏寂靜無聲,四下侍立的宮人們不聲不響的,連呼吸聲也難尋。如此安靜之下,蘭薇腳下木屐踏出的“嗒嗒”聲便分外明顯,想刻意放輕腳步又不肯顯得儀態有失。屏著息行至禦前數步,俯身跪下去,雙手交疊著置在地上,額一觸地,頗是過了一會兒,才聽得一聲聲音散漫的:“可。”


    蘭薇拎裙起身,遂又一福,一步步向殿外退去,行得穩重。


    “陛下,越遼王到。”宦官略顯尖細的稟奏一落,霍祁就聽得那腳步“嗒”地一聲停了。抬了眼,這才見蘭薇一襲玉色雲紋雙繞曲裾看著精致、卻襯得發髻尤其隨意了些。一隻鑲紅寶的銀簪流蘇垂到耳邊,在耳畔輕顫個不停,明顯暴露了她目下心慌得氣息不穩。


    也是,雖是他還未傳,越遼王也是在外殿了,她如此退出去總會碰個麵。


    覺出皇帝的目光,席蘭薇雖低著頭仍是覺得喉中一哽,少頃,聽得一聲尋不出什麽意味的輕笑。


    沒有別的吩咐,蘭薇貝齒一咬,隻得提著氣繼續向外退去。


    “如是不想惹出不快,不妨過來坐。”待她又退出兩步,霍祁才悠悠地開了口,語氣平淡得不帶任何情緒,聽著不似在意他們不快與否,隻是不想讓他們在他的宣室殿生事罷了。


    席蘭薇頜了頜首,依言行過去落座,視線劃過他剛剛擱下的毛筆上,微有一愕。


    越遼王在片刻後入了殿,見禮問安,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入耳,聽得蘭薇連眼也不敢抬一下。二人議的是政事,席蘭薇眼觀鼻、鼻觀心地聽著,明明字字聽得清晰,又要權作什麽都沒聽到。


    議完了事,霍禎離座一揖,銜笑又道:“皇兄,臣弟剛納了一房妾室,恰好家鄉在越遼,早些年因旱災來了長陽已多年不曾回鄉了。故此臣弟請旨先回封地一趟,送她回去省親。”


    一番話朗然道出,乍聽之下有理有據,實則隻是體貼妾室罷了。蘭薇輕一顫,遂即便是從心底沁出的冷笑,隻覺他何必當著她的麵來說這話,還真當她還會在意不成?


    霍祁輕覷著蘭薇的神色,見她無甚反應,笑向霍禎道:“去吧,你來長陽也有些時日了,眼下也沒什麽要緊事,你回去好生治理你的封地便是。”


    “謝皇兄。”霍禎施一長揖告退,未再多言半句。見他退出殿外,席蘭薇方是鬆了口氣,霍祁睇著她,左手支了額,右手執筆蘸墨去批奏章,一壁寫著一壁吩咐宮人:“去拿藥來。”


    想著與自己沒關係,席蘭薇思量著是否該告退了。宮娥很快取了藥回來,霍祁卻直接將那匣子推到了她麵前。


    蘭薇一滯,望向霍祁不明就裏。


    “受了傷就得用藥。到底進了宮,免得席將軍覺得朕虧了你。”霍祁的口氣不鹹不淡的,猶帶三分不快,瞟了她一眼又續說,“回去歇息吧。”


    蘭薇也沒多做退卻,拿起那匣子收入袖中,向後退了一步要施禮告退,倒是被他的聲音阻住了:“免了。”


    .


    退至殿外,抬眼驚覺今日陽光明媚得刺眼,回想適才在殿裏隻覺一片陰鬱,不得不感歎自己把自己迫得太壓抑。


    長緩了緩氣,望了一望候在底下的雲宜閣宮人,提步行下長階。


    不同於前朝大燕隻有前兩殿有長階,大夏皇宮中三大殿均設長階。身邊一時沒有宮娥隨侍,蘭薇輕拎裙擺走得小心,行下去五六步,隱隱覺出身後有動靜,側首一瞥,目光一觸殿門口前那人便是一栗,忙扭回頭來,隻當不知地繼續往下走。生生覺得一顆心跳得很亂,連手心都不由自主地發了冷。


    “席蘭薇。”口氣沉沉的一喚,蘭薇腳下到底還是停住了,仍是沒有回頭,羽睫低低覆著,凝神望著長階之下,再溫暖的陽光都緩解不了眸中的冷意。


    霍禎一步步踱下來,直走到她身側才駐足,打量她須臾,見她沒有回頭的意思,清淺一笑,兀自從袖中取了東西出來遞到她麵前:“喏。”


    蘭薇的目光落在他遞來的白瓷藥瓶上,腳下便往側旁退了一步。霍禎的手滯住,倒是沒有收回來,凝視著她笑容不變:“聽說你前兩天受了些傷。”


    蘭薇輕一點頭算是承認,半向他側過身去,猶是未接他那瓷瓶,反是從袖中取了那小匣子出來。霍禎看看那雕紋精細的匣子一愣,不解:“什麽意思?”


    席蘭薇勾起笑容,一手托著匣子一手打開,其中藥霜呈在二人眼前,清香淡淡。她的視線從霍禎麵上劃過,引著他一同看向長階之上的宣室殿,眼中意味不言而喻:皇帝賜了藥了,用不著他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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