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月餘,相安無事。侍寢之事也好、省親之事也罷,席蘭薇的風頭過去得很快,快到連禦前的一眾宮人都快忘了後宮還有這麽一號人了。


    八月伊始,宮中開始籌備中秋宮宴,在微寒的習習秋風中,這一派忙碌倒是削減了些秋日該有的蕭瑟。


    清和一身淡青緞子的交領襦裙,在宮道上跑得氣喘籲籲。已出了一身的汗,可宣室殿還離得很遠。


    到了殿前長階下,便覺出安寂一片,抬頭望了望眼前肅穆逼人的大殿,清和腳下滯了。緩了緩氣息,很快又再度提了腳步,這一次倒是一步步走得穩穩的,強自忍著心底的焦灼不安,隻覺得這長階太高了,踏上最後一層時,仿若已過了一歲那麽長。


    門口值守的宦官上前一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著衣著清淡的宮女一番,疑惑著發問:“姑娘,你哪個宮的?”


    “大人。”清和垂首一福,曼聲回道,“奴婢是祺玉宮的。”


    “祺玉宮的?”那宦官想了一想,知道祺玉宮目下就住了兩位宮嬪,眼前這位瞧著不像杜充華身邊的人,便又問她,“你是雲宜閣的?”


    “是……”清和應了一聲,抬眸間就有了些按捺不住的急躁,出口便說,“求見陛下,有勞大人……”


    “景妃娘娘剛進去求見。”那宦官淡睇著她,眼中的輕蔑分毫不加掩飾,“再者,鳶令儀有什麽事,和宮中主位稟一聲也就罷了,還敢鬧到陛下這兒來?”


    “大人……”清和雖然著急,但也沒一味地求他,思量著語中一頓,便改了口,一壁褪下腕上的鐲子塞給他一邊道,“不敢擾陛下和景妃娘娘……但求大人請袁大人出來一見可好?”


    見袁敘?那可是大監……


    宦官掂量著手裏的鐲子,成色倒是不錯,但也不知她們有什麽事要和大監說,搞不好這鐲子就落大監手裏了,還有自己什麽事兒?心下輕笑,索性就又要推了,誰知剛一伸手遞回去,清和的另一隻鐲子就又塞了過來,溫聲笑道:“闔宮都忙著中秋宮宴,想來大人也累得很,這兩隻鐲子就算請大人喝個茶,也待奴婢向袁大人問個好不是?”


    說得委婉、意思明白,這兩隻鐲子一隻是要給袁敘,他倒也還能留一隻。暗忖一聲這雲宜閣的人心思倒是通透,便敷衍了兩句,將一隻成色差些的收進了袖中,成色好的那隻恭敬托著,去請袁敘。


    清和在片刻後便見到了袁敘,忍著焦急維持著儀態將事情細細說了,袁敘皺眉忖度片刻,隻告訴她:“姑娘回去便是,這事我會想法子。”


    聽著並不怎麽在意一般,若不是席蘭薇有吩咐在先,清和當即就要跪下求他了。


    瞧著清和走下長階,筆挺的脊背分明還有緊張不安。袁敘深深一喟,目光微凝著將鐲子交回那宦官手裏:“尋個機會,把這給鳶令儀送回去。”


    “諾。”那宦官當即明白,自己那隻便也不能收了。看看手裏水頭很足的玉鐲心裏又有點不舍,話語中又是疑問又有點相勸的意思,“大人這是……不打算管?”


    “管。”大監一個字答得擲地有聲,頓了一頓,又道,“吩咐下去,日後雲宜閣的事,甭管大小,隻要問到了禦前,一概來給我回個話。”


    如此上心?那宦官聽得都驚了,錯愕不已地問:“大人,您這……為什麽啊?”


    “為什麽?”袁敘輕笑,覷著他道,“陛下再不喜歡她,她也姓席。她出了事,誰耽擱的誰自己擔待!”


    扔下這句話,袁敘便轉身進殿去了。弄得那宦官一頭霧水,不敢多加猶豫地去跟旁的宮人傳話,一眾宮人聽罷也均是摸不著頭腦:就算她席家是大家,可也沒見陛下多在意這回事,袁大人,您這回謹慎過頭了吧……


    .


    景妃在旁烹著茶,袁敘小心翼翼地同皇帝稟著,語至一半,便見皇帝眉心狠一跳,當即噤了聲不敢繼續往下說了。


    皇帝微皺著眉頭,年輕的聲音中,那股厲然那麽分明:“杖責五十?又是什麽罪名?”


    “陛下,這……”袁敘一揖,解釋道,“說是您從前下的旨,杜充華聽說了,便替您……”


    這話說得巧妙,似隻是照實闡述,實則輕輕巧巧地把杜充華推了出去——旨是皇帝下的,如今成了這般,任何一個皇帝都會想,用得著旁人如此“替”他麽?


    杜充華到底還是容不下她。霍祁想著,眼前複又恍過席蘭薇的那一抹欣喜之色,心猛地跳了兩下後恢複如常,吩咐得漫不經心:“杜充華擅動私刑,禁足兩月。傳禦醫去雲宜閣。”


    景妃恰提著紫砂壺斟水出來,聽言一愣。待得袁敘領旨出了殿,茶也恰好斟滿,雙手捧了茶盞奉給皇帝,輕語道:“充華做事一向沒輕沒重,陛下別在意。”見皇帝飲茶不言,景妃蘊起兩分笑意,又道,“杖責五十,想是傷得不輕,陛下不如去看看令儀?”皇帝神色一沉,景妃羽睫覆下,笑意不減地順著皇帝的心意又續了一句,“免得傳出去了,讓席家心寒。”


    .


    席蘭薇料到袁敘必會循著自己的心思做。那對鐲子是祁川進貢來的,這幾年如此成色愈發地不多見,聽說今年總共就五六對了。


    即便她再不被皇帝所喜,還是有一對落到了她手裏,自然是看在席家的份上,總要讓外人看到他沒有虧待她——這就夠了,他不想顯得虧待了她,禦前的人當然要按他的意思辦。


    原是想著他能下個旨讓太醫來、讓太醫勉力醫治不可怠慢便是了,倒沒想到勞了禦醫大駕……


    整個人虛弱得半分力氣也沒有——倒也無妨,反正她就算有力氣也無法和禦醫說傷情,就全交由了秋白和清和。


    醫女來看了傷,禦醫診了脈,一壁思索著一壁寫方子,內服外用的藥均開了一些。


    席蘭薇伏在榻上,一邊闔目休息一邊聽禦醫囑咐秋白清和各項事宜,自己也認真記著。這傷,還是快些養好為宜,拖著總歸是不舒服的。


    渾身乏力間傳來一聲“陛下駕到”,聽得席蘭薇後脊一涼。眼眸陡然睜開,目光所落之處見禦醫與一眾宮人皆已俯下身去行禮,那一抹玄色在殿門口駐足了一瞬,言了一聲“可”。俊朗的麵龐上沒有任何情緒,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在她榻前五六步的地方就停了腳步,目光沉沉的,全無憐香惜玉之意。生生地讓她覺得,他絕不是來看望她的,而是來問罪的。


    也是,他來看望她幹什麽?這杖責五十歸根結底還是拜他所賜呢,杜充華隻是替他開了口罷了。


    手從被子中抽出,探下床榻支在地上,席蘭薇撐著身子要起身見禮。輕輕挪動間疼痛來得劇烈,痛得連心速都加了劇,湧動到喉間讓她想要喊出來。


    喊不出來,費再大的力氣也發不出一點聲響。秋白和清和本就緊張得相互握著手,見狀也顧不得皇帝是怎樣的神色了,奪步上前就要去扶她一把。


    霍祁始終隻是淡看著她,沒有半分半毫的情緒,好像當真能心平氣和地受她這一禮。直至秋白清和合力扶了半天也未能讓她起來,他才皺著眉頭道了句“算了”,那種不耐煩,明確地讓她知道他隻是不耐得等了。


    席蘭薇癱回榻上,渾身脫力。霍祁沒再理她,扭頭去問禦醫:“怎麽樣?”


    “並無大礙。”禦醫深深一揖,又道,“隻是……須得好生調養些時日”


    禦醫說著呈上了藥方,皇帝掃了一眼便問:“這方子……若用金愈散是不是更好些?”


    禦醫輕怔,如實應道:“自然……金愈散療傷效果奇佳,止疼也更好些。”


    “正好。”皇帝隨手把藥房一折,遞還給禦醫,隨意道,“前些日子給了令儀不少金愈散,想也用不完。既然那藥療傷更好,這方子不用就是了。”


    一句“如實不夠再去宣室殿要”還沒說出口,就見清和秋白齊齊地跪了下去。不覺一愣,不明就裏。


    清和秋白當真是嚇壞了,本覺得皇帝來探望就是走個過場,但能走這過場便比不走好——卻沒想到這“過場”還弄巧成拙了,皇帝不想讓席家心寒而給席蘭薇用更好的藥不要緊,可這回絕了禦醫的方子……


    秋白一叩首,話語都在打顫:“陛下,那金愈散……”遲疑少頃又道,“令儀娘子還是用禦醫開的這方子吧……”


    “怎麽了?”皇帝疑惑更深,看了看神色緊張的二人,又看向伏在榻上的席蘭薇。因她們跪的地方離床榻有些距離、席蘭薇又出不來聲,正伸著胳膊試圖攔著秋白。


    皇帝的目光移回秋白麵上,聲音冷得就像刀子劃在冰麵上:“那金愈散怎麽了?你如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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