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簽與簽文收入袖中,回了房中又收進抽屜,神色若常。


    再怎樣不安,新年也得照舊參加宮宴。換了一身銀紅廣袖長曲裾,又重新梳妝。踏出門時,天色全黑,除夕又無月可賞,隻借著星光,依稀能看見雲煙拂過。


    “東邊月上正嬋娟,頃刻雲遮亦暗存。或有圓時還有缺,更言非者亦閑言。”


    席蘭薇腦中止不住地過著這簽文,翻來覆去地琢磨,心覺若是想不明白,大概寢食難安。


    楚宣始終讓她覺得可怕。他身上似乎藏著數不清的秘密,讓人覺得信不過,可他說出的那些話……偏又好像十分的可信。實在是個充滿矛盾的人,這樣的人,讓她很想避著,他卻偏又猶如鬼影一樣,說出現便能毫無征兆地出現。


    揣著這樣的心事,再輝煌的宮宴她也無心多看,渾渾噩噩地就過去了,好像連回漪容苑的過程都沒有什麽意識。待得沐浴時,身子進入水中的刹那,才在熱氣氤氳中覺出分明的疲乏。


    原來已經這麽累了……


    .


    不過一刻之後,霍祁也到了漪容苑。清和規規矩矩地見了禮、又很有分寸地賀了年,心下奇怪席蘭薇怎的沒迎出來,待得挑開了臥房的珠簾一瞧,才知是已睡著了。


    “……”清和手中扶著珠簾僵了一瞬,霍祁抬頭瞧了一眼,渾不在意地笑說:“沒事。”


    本也不在意她這一個禮。


    .


    宮人備了水呈來要服侍盥洗,霍祁睇了睇睡得正香的席蘭薇,無聲揮手吩咐去側間。


    半刻後回來再看,她似乎睡得更香了。


    倒是猜到他要來,自覺地隻占了一半床榻,隻是另一半……


    一個小白團蜷著身子臥在了那一半的正中央,抱著尾尖雙眸緊閉,比她睡得還香。


    “……”霍祁沉著臉悶了一會兒,提步走過去,在榻邊半蹲下|身,手指在小貓額上一點,“醒醒!”


    小貓迷迷糊糊地抬一抬眼,又抬起頭來望著他,惺忪睡眼無比困頓,“蘭薇說了晚上不讓你上榻。”


    直白些說——這半邊榻晚上歸他。


    “喵……”小貓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悠長的尾音還沒落下,就被他“無情”地丟了下去。


    後爪撓了撓頭,小貓望了一望搶它地盤的“惡霸”,看他已經心安理得地躺下了,琢磨了一番,覺得似乎打不過,又歪頭想了一想,隻好溜達到火爐邊上去睡。


    .


    霍祁伸手攬過蘭薇,她卻半點反應都沒有,照樣睡得踏實。輕聲一笑不再擾她,他明日也還有元日大朝會不能耽擱,今晚都需好好睡上一覺。


    手上一扯衾被,視線移回時,餘光掃到枕間擱著的東西,不禁一愣。拿起來看了看,一竹簽一紙箋。


    ……什麽時候求的簽?


    又把那簽文讀了兩遍,字句意味模糊,但似乎不是個上上簽。


    折好擱回去,霍祁沒作他想,就是要問她,也不能現在叫醒了問。


    .


    提起元日大朝會,席蘭薇印象有二:氣勢恢宏、拖遝冗長。


    雖則也有大事要議,但確是泰半的時間都放在了慶賀上,官員們慷慨激昂地表一番忠心、道一陣君恩浩蕩,就是不善言辭地也會說上兩句——倒非人人都有意溜須拍馬,而是這麽多年下來,似乎已經約定俗成,跟個節日習俗一般,必不可少。


    於此,席蘭薇半說笑似的同霍祁抱怨過,霍祁則眉頭緊鎖地揉著太陽穴說:“朕也懶得聽……若是改上一改,元日朝會不得道賀、改說帝王錯處,興許還值得一耗時間。”


    那就太壞佳節氣氛了……


    彼時席蘭薇腹誹著,懶得跟他爭。目下……晨省後回了漪容苑的她,則是在涼亭中歇息著,一壁品著暖茶,一壁忍笑想象著耐著性子聽百官朝賀的霍祁會是怎樣的神情。


    腳邊睡著小鹿,小鹿背上趴著小貓。直到它們睡醒了、扔下席蘭薇一起玩去了,才聽得宮人來稟說:“陛下散朝了。”


    於是備了煖轎往宣室殿去。今年雪少了些,近來幾乎未下,這一路便覺得沒有雪景襯著,枯枝敗葉更加顯出淒涼,倒是偶爾見著長青的鬆柏,也覺得更加蔥鬱了。


    景象無比矛盾,矛盾得就像讓她不安的那個人……


    煖轎中輕咳一聲,席蘭薇猛一搖頭,大覺自己不安得過了份,看見什麽有關沒關的東西,都要往那人身上想上一想。


    .


    到宣室殿的時候,皇帝的禦輦也才剛到而已。


    霍祁走下步輦,抬眼一看那煖轎,就知道她必是有什麽要事,才會如此打聽了他散朝的時間、如此急匆匆地趕來。


    “陛下聖安。”席蘭薇屈膝一福,他伸手扶了她,噙笑回了句:“新年大吉。”


    猶是清朗的語聲,沒有刻意的壓低,宮人們自然全聽得見。席蘭薇麵上微紅,頷了頷首,也隻好再回一句:“新年大吉……”


    “來。”他攬著她往長階上走,一邊走著一邊低聲輕笑道,“朕昨晚去漪容苑,你知道麽?”


    “晨間聽清和說了……”席蘭薇窘迫道,“陛下也不叫臣妾。”


    “叫你幹什麽?”他反問,“把你叫起來看一眼、然後再睡回去?”


    有什麽必要?


    .


    在殿中落座,她親手沏了杏仁茶呈來,默了一默,又將擱在袖中帶來的東西也呈給他。


    正是那簽和簽文,霍祁看了一笑:“昨晚見了就想問你,你倒自己拿來了——怎麽?給朕求的簽麽?”他笑睇了簽文一眼,“不怎麽好。”


    “昨晚本就是要同陛下說這事的……”席蘭薇說著,心裏忍不住再度埋怨一回他來了竟不叫她,正了正色,又道,“是楚宣送來的。”


    霍祁分明地一怔:“什麽?”


    “昨天臣妾回宮,就看到這東西裝在竹筒中、插在院子裏。”席蘭薇說著都覺有些心驚,羽睫一覆,又道,“但臣妾不知是什麽意思……隻好來問問陛下。”


    霍祁的目光投回簽文上,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氣息稍沉——他也沒明白什麽意思。


    “興許要找人來解簽。”霍祁思索著道,轉念一想,又暫且把這想法擱置下來,說,“先等一等禁軍都尉府查出的結果。”


    也對……他本是該在赫契的。


    .


    沈寧聽了皇帝所言後驚出了一身冷汗。接著,命人馬不停蹄地去赫契傳了令,無論如何也要把楚宣的事查個清楚。


    上元節前,派去督辦此事的官員便日夜兼程地趕回長陽來,密信送至沈府、又送入宮中,皇帝看後眉頭倏蹙,沉默了良久,一時竟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了。


    蘭薇在除夕的時候收到了那簽文……


    他想了又想,猛地覺察出哪裏不對之後啞笑出聲:自己信她倒是無甚不對,可這回實在信得太輕巧。


    .


    “那簽文不是楚宣給你的。”傳了她來後,霍祁告訴她。


    蘭薇怔了一怔:“……不是?”


    “對。”霍祁一點頭,“他死了,十一月時就死了。”


    ……什麽?


    她神情錯愕地懵了好一會兒:“不可能,那簽文……”


    那簽文是除夕時收到的。


    “他留了什麽其他的東西麽?”霍祁溫聲詢問道,“你為什麽覺得是他?”


    席蘭薇噎住。驀地驚覺這和她以往通過細微之處而做的推測不一樣,這回似乎……確是沒有什麽證據,隻是因為她覺得能悄無聲息潛入宮中的在無第二人,隻是直覺而已。


    霍祁了然笑道:“你想當然了,朕也想當然地就信了。”他頓了一頓,繼而又道,“近來赫契大雪,信使在途中耽擱了。他臘月前就死了,不可能除夕給你送簽來。”


    “不會的……”席蘭薇恍惚地搖著頭。不知怎的,心知聽了這話,本該是覺得自己先前的猜測荒唐,她卻仍無可控製地覺得那直覺是對的,目下的結果才不對。


    “他們找到了屍體。”霍祁耐心道,“幾個曾與他共事的人皆看過了,確是他無誤。”


    ……確是他無誤。


    一直聽了他的決斷或安排便會安心的席蘭薇這回破天荒地安不下心了,沉默須臾,她道:“那簽與簽文,臣妾能拿回去麽?臣妾想找人解一解……”


    若不然總是不安心的,至少是不甘心的。一個謎題一樣的東西擱在麵前,總要努力一解。


    她這要求,雖是不放心居多,往深了想也是不信他這番話的意思。霍祁無奈地一搖頭,倒是未有不快,讓袁敘取了來,竹簽在她額上一敲:“隨你如何,若要出宮解簽才安心,來宣室殿稟一聲。”


    “……諾。”席蘭薇應得發悶,一壁被心中直覺擾得放不下,一壁清醒的意識又告訴自己委實是想多了。姑且放下此事,她緩了緩心緒,湊近了他道:“臣妾還想順道看一看父親和阿恬……”


    霍祁眉頭一挑:“可以。”


    “恰逢上元,長陽城裏必定熱鬧著,燈會勢必有趣,臣妾想買盞花燈回來給漪容苑添個彩……”


    聽她要求提得愈發過分,霍祁神色淡淡:“不行。熱鬧便亂些,娘子生得美貌,獨自外出若碰上個登徒子……”


    席蘭薇略一歪頭,笑意吟吟:“所以夫君要同去麽?”


    遂即便見霍祁一笑,緩而點頭,端的是對她這恰到好處的發問很是滿意:“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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