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是活過一世的人。”


    席蘭薇終於說出了這句話。然後,在馬車疾馳帶來的顛簸中,似是怕磕了碰了一般,伸手扶向旁邊的窗欄。手上越握越盡,幾乎能感覺到隻要再添半分力,指甲便要就此折斷。她一句句地說著,道出已埋藏了好幾年的秘密,眼眸低垂著,一下也不敢抬。


    不敢去想霍祁現在的神色,她抿著笑意說得緩緩。看似輕鬆,實則是……隻有騙自己眼前無人,才能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終於,連最後一句話也說完了,再無可說。車中一片安寂,襯得車外傳來的馬蹄聲和車輪聲更加吵鬧。


    她仍是不敢去看他,沒話找話地又繼續說著:“所以……霍禎謀反之時,臣妾知道是哪幾處地方鬧了疫病;所以前年春天……臣妾知道南邊會有蝗災。”


    一切都不是因為她會猜,更不是因為她無聊之下愛讀閑書、學會了“夜觀天象”。


    隻是因為她經曆過,實實在在地經曆過。目下的每一天,她都已活過一次,和另一種在一起,過著另一種日子。


    .


    馬車一停,是已回到宮中了。停下時的一晃仿若直晃到席蘭薇心裏,晃得她一陣窒息。


    車外,該是宣室殿吧……他們都很熟悉的地方。


    她此刻卻拿不準,日後是不是還有命再看看宣室殿。


    霍祁睇一睇她,沒有開口,徑自下了馬車,她也隻好隨下去。


    二人忽然相互不說話了,袁敘自然覺得出不對,小心翼翼地跟著,同樣不敢吭聲。


    入了殿,霍祁無聲地一擺手,示意宮人們皆盡退下。袁敘會意地在最後退了出去,闔上了殿門。


    偌大的宣室殿中,隻剩了他們兩個人。空蕩蕩的,讓人心慌。


    “真是出乎意料啊……”霍祁低低地歎了一聲,仿佛有點自嘲的情緒夾雜其中。靜了一靜,他轉過身來,掃了她一眼,“照這般說,傳你是妖,也不全是假話。”


    席蘭薇怔然,滯了一滯,對此也不得不承認:“便算是吧……”


    他輕一哂,又問說:“為何告訴我?”


    席蘭薇默然,少頃,微微上揚的唇角勾起些許苦笑:“瞞了太久了,不想再瞞了。離吉日也不遠,待得昏禮之後,就當真成了夫妻……臣妾不能瞞夫君一輩子。”


    “你就不怕朕廢了你?”他眉頭稍一挑,笑容斂去,“是什麽讓你覺得……朕知道了此事,還會許你為後?”


    “並沒有這樣覺得……”她低啞而笑,“想說出來,隻是因為不想瞞了,和後位……沒有關係。”


    霍祁沉了口氣,凝睇著她。她和幾年前他初見她的時候,好像沒有什麽區別。雖然已生過了兩個孩子,她的麵容卻還是無瑕似玉。甚至……連神色也那麽像。


    他十分清晰地記得,那一天他見她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帶著十足的懼意,卻又咬著牙要把話說完。


    怕激怒他,但並不因此而退卻。又因為知道可能出現的後果,內心的恐懼無法掩飾。


    霍祁回想著,禁不住地一聲低笑。遂而又再笑不出來,稍一喟,淡聲道:“很多時候,朕都奇怪……你到底為什麽知道那麽多事情,卻沒想到,是因為這個。”


    席蘭薇緘默著,除卻稍點了下頭算作回應外,不知還能說什麽。


    “活過一世……”霍祁輕笑著,“且和這一世遇到的人一樣,朕也在、而你……嫁給了朕的親弟弟。”


    “是……”她竭力平靜地應著,聲音已有些發虛。六道輪回、轉世……似乎並不該是這樣的。這番經曆,於他而言、甚至於她自己而言……大約都無異於她曾嫁過一次人。


    那些恨意她用了那麽久才逐漸放下,又如何盼著他不計較。


    “他對你很不好?”霍祁又問道。語氣似乎明快了些,帶了些探究和玩味,。


    她點了點頭,垂首維持著沉默。霍祁略一頷首,又帶著幾分不信,輕笑道:“究竟是有多不好,能讓你怨到違背六道輪回、如此重活一世?”


    席蘭薇稍稍一啞,沒料到他會這般問她。雙眼輕抬,對上的是他目中的探究之意。她思忖著,俄而笑意勉強地道:“陛下能想到的,丈夫冷落妻子的法子,臣妾大約都受過一遍。”


    “所以你並不怕再受一遍了,是麽?”他一字字地問她,每個字都很輕,連貫出的一句話卻在她心中一刺。


    “陛下……”她愕了一會兒,很快,又接受了他這反應。原也並不確信他能接受的,否則她也不用瞞這麽多時日、直至今天才有勇氣說出。


    許多他對她的好湧到眼前,劃得很快又很清晰。直讓她眼中現了慌亂,強自搖了搖頭,闔眼避開那些畫麵,狠一咬唇,坦然道:“怕……無論重生與否,但凡一心相許過,總是怕被丟開的。”


    她定了神,與他目光相接,按捺著心中的惶意沒讓自己躲避,麵色沉靜地繼續說了下去:“若陛下接受不了,也請陛下善待阿玉和阿儼。就算臣妾曾經當真嫁過人……他們也還是陛下的骨肉。”


    他沒有反應,平靜得仿佛沒有聽見這些話。席蘭薇又笑了一聲:“告訴陛下這些……臣妾一點也不後悔。陛下接受與否,臣妾無法左右,臣妾隻想讓自己活得坦蕩些——哪怕這坦蕩隻有一時半刻,也好過對陛下欺瞞著活上安穩的幾十年。”


    “活過一次所以格外不怕死?”他短促一笑,睇了她一眼,又再不說話。


    “不……”她搖了頭,緩了緩始終有些紊亂的氣息,又長籲一口氣,“臣妾就算不怕死,也還貪生。畢竟還有兩個孩子……臣妾很想看著他們長大,可……”


    她的語聲驟然一頓,停得有些不正常。霍祁忍不住側眸望過去,見她貝齒緊咬在朱唇上,好似把後話都咬了回去。他看著她,卻也沒催問。過了良久,她猶猶豫豫地鬆了口,抬眸望向他,羽睫下濕濕潤潤的,再開口時,聲音中分明有些哽咽:“可……你是霍祁啊……”


    直聽得他一僵。


    “我瞞不下去……”她拚力搖著頭,珠釵的流蘇晃得淩亂,接下來的話語中,嘶啞明顯了許多,“你幹什麽待我這麽好……你若是待我差一點,我都可以忍著不說的。”


    這番話之後,強撐著的鎮定終於全盤崩潰,心中頓時亂成一團,恐懼一層高過一層,很快就將她圍得徹底,逃也逃不出去。太害怕那結果了……被他親口廢了或是直接賜死……


    “你如是時常去見見別的嬪妃……哪怕每個月、或者每年隻那麽一兩天去見見別人,讓我還能覺得我不過是後宮中的一個……我都可以忍住不說……”


    心中發慌之後便是發堵,她無甚理由地發起了脾氣,滿心的怨和悔——怨他待她太好,實則是悔自己忍不住隱瞞帶來的負罪感、悔自己忍不住要說。


    “我不敢這樣跟你喝合巹酒……”她慌亂地搖著頭,哭著說,“你待我那麽好……我不能‘騙’著你讓你娶我為妻——我起初進宮就是為了避開霍禎的,但我沒想到最終居然……居然會做皇後。”


    這份情緒也實在壓抑許久了。從他第一次說立她為後開始,心中的感受就難言。誠然,她一直顯得開心且受之無愧,隻想慢慢地說服自己、然後當真坦然接受這後位,再不去想兩世的瓜葛。


    但是做不到,一想到對他尚有欺瞞,她就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妻子。甚至連張氏“托夢”時所說的話,都成了一道魔咒,縈繞心頭久久不散,讓她覺得,若她不說……張氏所言遲早會成真。


    “你知道麽……就算是上一世霍禎動手打我的時候,都沒有隱瞞你讓我覺得難受……”她自嘲地笑著,好像自己都覺得這心思荒謬,“那時候我隻要恨他、恨許氏就好了,可是此事……全是我的錯,恨不了別人就隻能怪自己,你待我越好,這感覺就越深……”


    渾身無力,腿上的最後一分支撐也被抽走。席蘭薇試圖挪動一步重新站穩,卻失了平衡,就此跌了下去。她怔了怔,目光渙散著,又慢慢地透出了笑意來。妝容被淚痕花了一片,她低著頭,緩緩地挪動著身子,環膝而坐。顧不得儀態,隻是想這樣把自己“圈”起來,仿佛這樣能安全許多。


    霍祁睇視著她,看著她下巴擱在膝上,氣息慢慢地平穩了,凝在羽睫上的淚珠也不再往下落。走近了她一步,見她下意識地縮了一縮,卻到底沒躲。還是停了腳,不再往前走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皺了皺眉頭,問她:“說完了?”


    她抬了抬頭,視線上移,又在和他的目光接觸前就沒骨氣地放了下來,點了點頭。


    “嗯。”他滿意地一頷首,緩了口氣,口吻閑閑,“就憑你方才那副樣子,還真是當不得皇後。若是傳出去,太丟人了。”


    她肩頭一緊,他就地坐了下來,且還不是正坐,盤膝坐得十分隨意:“所以,現在安靜點,該我說了。”


    作者有話要說:數學老師死得早……我試圖數清這是第幾更然後標記一下……


    結果越數越亂……


    總之……就這樣吧……【擦嘴角的血】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總之下一更是晚六點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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