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隻是想警告她莫要多管閑事,原因也十分簡單——他怕她摻和進去,脫不開身。


    而黑暗中,他無可自製似的吻上她的時候,他自己也懵住了。


    除卻離開皇宮時太想抽自己一巴掌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太糟糕的後果——甚至該說算個好處,他這麽一來,必定把她嚇得夠嗆,一時半會兒大約不敢再插手什麽了,包括……“疑”他是刺客。


    不過,也是又傷了她一次。


    他的嘴唇離開她的額角時,她滿眼的驚懼讓他心裏頓時一噎。驚懼之外,還有些厭惡摻雜其中,能看出她是害怕中有意忍著這份情緒的,可還是瞧得出來。


    .


    彼時尚是初春,天猶冷著,冰雪覆了滿地。但沒有過太久,就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冰雪消融的時候,好像很多東西都會隨著那化出的雪水流進地裏、消失不見,楚宣大是希望,雪水能把她的情緒,也就這麽帶走。


    誠然,帶不帶走似乎也沒什麽關係。反正她橫豎都已是嬪妃、且還是寵妃,對他是怎樣的印象並不重要。


    又或者說,他這親手下藥藥啞了她的人……還能指望她對他有甚好印象?


    他也就比霍禎這幕後主使強那麽一點兒罷了。


    霍禎對席蘭薇也真是“鍥而不舍”。當然,知道點內情的人,便都會明白他決計不是因為當真喜歡席蘭薇才不肯放棄,隻是這到了口邊的獵物飛了,心中不服罷了。


    既然橫豎都得不到手,那可以看著她歸旁人,也可以把她毀了。


    楚宣十分慶幸霍禎足夠信任他,把這件事交給了他去辦。


    給那宮娥下毒卻又不致死,為的是讓整場戲都更真,讓闔宮上下相信是席蘭薇心虛之下要殺人滅口,繼而相信那宮娥說出的每一句、相信衛氏杜氏皆是席蘭薇害死的。


    雖則說到底是為皇帝辦事的人,楚宣卻並不清楚皇帝究竟是怎樣的人,更不知他會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唯一擱在台麵上的,是這三年、加上從前在潛邸時的幾年,他身邊都沒有正經的寵妃,他對妾室……實在也就那麽回事。


    是以不敢等著事情一步步發生、去看席蘭薇究竟會落得個怎樣的結果。楚宣感慨好在自己先知了情,知了情就可以插手。


    .


    楚宣在廣明殿殿頂上穩穩落下的時候,眾人已齊聚了許久。


    “就算這說得通,鳶美人的清白也不是你想汙就能汙的。”


    霍禎說著“聽似”在位席蘭薇開脫的話。好像充滿著正氣,卻隻會讓旁人對席蘭薇側目——身為嬪妃,惹得一個藩王、還是從前的未婚夫如此袒護。


    嘖嘖,當真隻是“從前”的未婚夫麽……


    “狐媚子!入了宮還和越遼王扯得不幹不淨!衛娘子死得冤!可憐她沒有家世撐腰更沒有個藩王相助!”


    那宮女也罵得急了,當真直言指責起了席蘭薇與霍禎存有“私情”。楚宣眉頭稍一挑,隨即露了笑意出來。這話,大抵真是她心急之下便吼了出來,不會是霍禎讓她說得如此直白。


    腕上稍一施力,一枚銀鏢貫門而入,他所聽到的,是銀鏢穿過*後、落地時的輕輕一響。


    “鐺。”


    短短的一聲激起了數不清的驚慌叫喊,耳聞殿中亂成一片,楚宣足下一躍,直奔後山而去了。


    該算是幫了她一回吧……


    他運著氣,稍稍一喟。搖一搖頭,不再往深了想。


    有時候自欺欺人是件好事。


    .


    許久都沒有再和她有交集。楚宣奔波於大夏各處,明麵上為霍禎辦事、暗地裏為皇帝辦事,忙得不可開交。


    一切順利,沒出任何不該出的岔子。他偶爾想想,便是長鬆口氣:看來她是不摻和這些了。


    直至皇帝查出了她致啞的原因,她也終於……說了他是刺客。


    彼時他仍在赫契辦著差,以禁軍都尉府官員的名義。突然覺出自己正被人暗中徹查的時候,楚宣頭一個反應,便是她把事情捅出來了。


    費了好大工夫,可算把一具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屍體弄得全然看不清樣貌。一路躲躲藏藏地回了長陽,他往她的院中投了一支竹簽。


    廿八。


    “東邊月上正嬋娟,頃刻雲遮亦暗存。或有圓時還有缺,更言非者亦閑言。”


    他想她必定會去求解,圓信會給她的十六字簽解是:浮雲遮月,不須疑惑。等待雲收,便見明白。


    這是他早些時候為自己求的簽,很想知道這一邊為皇帝辦著事、一邊又時時刻刻可能被禁軍都尉府懷疑的日子會是個什麽收梢。


    簽解還算不錯,似乎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


    楚宣想,席蘭薇足夠聰明,也許能明白是什麽意思。


    目下,於禁軍都尉府而言,他是個死人了。消息傳到霍禎耳朵裏,即便霍禎知道實情,一時也不能讓他在明麵上辦事,他多了許多空餘時間。


    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入她的寢宮……


    那次他“冒犯”她時,她還是個從五品美人,如今已是正三品婕妤了。


    所謂“舊習難改”大約就是這個道理,他還是和當初在席府一樣,找了她宮中最大的那棵樹躲著。有時悠哉哉地看上一個上午,有時甚至在進宮前尋個鋪子買上一包花生,邊吃邊看。樹下還有兩頭鹿,不忘偶爾扔兩顆給它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有必要時便去見了她一麵,告訴她那簽不是為她求的,讓她不必太過緊張。而後一邊希望她和皇帝當真“兩廂情願”,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訴皇帝,一邊又希望他們之間沒有那樣的信任和感情。


    而後,聽著皇帝越來越多地同她說起駐軍安排,他心中知道,她到底是告訴皇帝了。這些個安排,自然都是說給他聽的,想經他的口傳給霍禎,他這“細作”,也樂得如此。


    一切進展都變得快了,快到每天晚上,楚宣這在陰影裏等了多時的人都會覺得……興許明天便收網了、陽光便會遍地。


    那麽,她會知道他細作的身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會……知道是他藥啞的她。到時候能如何,不知道。


    .


    末了,是他自己先一步說了。在霍禎要他逼問出皇帝的安排再殺人滅口時,他平心靜氣地告訴她說:“是我藥啞的你,對此十分內疚。”


    於是她就沒有再多問,帶著婢女一並遠去,沒有什麽廢話,甚至看不出什麽情緒,弄得他心底一陣失落,卻又不得不承認……好像就該如此。


    他們本也沒有太多的交集,連朋友也算不上,還指望她能為他有甚情緒起伏麽。


    她一路上,會有遊俠照顧,是他安排好的,他相信不會出事。


    而他,要盡快回到長陽。


    這回,難免要有違初衷了。顧不得大局,他必須把自己的身份挑明了,讓皇帝知道他是訪予落止……才能救她一命。


    .


    “這幫廢物。”對禁軍都尉府的一幹官員,楚宣仍舊是這個評價。好像禁軍都尉府中,除了沈寧等幾個官居要職的人以外,其他當真是一群烏合之眾了……


    一直覺得若落在這幫人手裏簡直丟江湖的臉,這回,他倒是還沒怎麽出手,就被一箭射中。


    ——好在他想自投羅網的時候他們還能抓著他,否則實在廢物過了頭。


    這就算是最快回長陽的法子了,比他直奔長陽還要快些。若是直奔長陽,沿途那些一直搜捕他的官兵就成了路障,他躲躲閃閃的,免不了要耽擱時間,還不如就這麽被“抓”回去來得簡單直接。


    而後他這麽個弑過君的要犯,皇帝必定得親自來問話吧……


    這一回,楚宣卻是失算了。


    幾乎每一刻都能清晰地感覺出自己身上的血又少了些,不知再過多久就會流得一滴不剩。皇帝仍未露麵,禁軍都尉府的審訊也不會停,就算隻是為了爭個功,他們也不會停。


    就連沈寧都幫不上忙,身在赫契,此時的事他大概尚不知道。


    直至連呼吸都變得無力的時候,楚宣才終於把皇帝“引”了出來,心下暗歎虧的當初定下的暗語是《詩經》中的《訪落》,這若是《史記》一類……估計他就當真隻剩死在這裏了。


    .


    “抱歉。”在他將要緊的事說完之後,皇帝道歉道得十分誠懇。沉了一沉,又續上一句解釋,“蘭薇這些日子……杳無音訊,朕實在擔心得……”


    擔心得顧不上別的。


    楚宣聽著,分明地辨別出在得知席蘭薇的去向後,皇帝的口氣輕鬆了許多。倏爾明白,這番被抓進禁軍都尉府的安排中的失算“失”在何處。


    他滿心以為,他為席蘭薇做好了安排,席蘭薇會無妨;而皇帝,不可能擱著他這個要犯不見。


    卻是忘了,論起擔心席蘭薇的人,他從來排不到前頭。曾經暗暗期盼她得寵、又覺得她再得寵也不過是個嬪妃的想法……錯了。


    有人比他更擔心她。


    “多謝你。”皇帝深一頷首,又長吸了口氣,“自知無以為報,但你若需要什麽……”


    “我要見她。”楚宣脫口而出,“席蘭薇。待她回來,我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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